天下需要信长操心的事情太多了。若生虽然不过是个小小忍者,但行踪不定,很难跟踪。况且比起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治强敌,他的威胁基本可以忽略。一年又过了大半,侠忍天狐几乎快要销声匿迹,渺不可寻了。
一天下午,信长正在午睡之中还未醒来,就被嘤嘤的哭泣声给惊醒了。
信长睁眼一看,是一个女子,抱着两个幼小的孩子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咦!他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二女儿织田五德。“德姬,你这是怎么啦?”看到五德和两个小外孙女都哭成了一团,信长很是不忍。尤其是两个年幼的孩子,母子连心,看到母亲伤心也惶恐地大哭,更是让人心酸。“父亲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德姬抽噎着,“为何为我选了这么一门亲事?为什么要把我许配给德川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信康他欺负你了?”信长还是一头雾水。德姬的性子刚烈,这么气冲冲地返回家内,必然是因为家内事。
“难道我写的那些信,您都没有看过么?”德姬垂泪,显然受了很多委屈。
“当然看过了。”信长看着女儿,感到十分心疼。“为何您一直置之不理?!”德姬怀着一肚子怨恨,恨恨地看着信长,好像父亲也变作了自己的敌人一般。“哦,这个嘛——德姬你要认命,女人嘛,不可能指望夫君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人。‘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不是夫,为了这点事情就哭闹,不值得。”
“父亲,难道我不是您的女儿吗?您应当明白,我首先是您的女儿,然后才是德川家的媳妇!信康那个家伙这么做,不单是没有把您放在眼中,更严重的是,他现在正在和他的母亲筑山殿一起,要勾结武田家造反呢!”
“够了!你真的要逼父亲下决心吗?”信长发作了,“你说的话足够让信康去死!如果你真的厌倦了这门亲事,父亲可以成全你。”
听到父亲一声暴喝,德姬的脸刷地白了,她只不过是想让父亲出面调停一下,好好教训一下丈夫。她哪里知道父亲内心深处的想法要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
德姬与丈夫德川信康的婚姻是不折不扣的政治联姻。因为这桩婚姻牵扯到诸多人的爱恨,所以本来可谓美满的婚姻也充满了钩心斗角,最终成为一桩悲剧。
这桩婚姻的罪魁祸首不在这对夫妻,而是它开始就不是被人所祝福的婚姻。
德姬的婆婆,也就是信康的生母,被称作“战国恶女”的筑山殿夫人濑名姬从一开始就对这门亲事有着复杂的情感,因为信长是濑名姬的仇人。
昔日,才八岁的德川家康,由于信长的哥哥败给了今川义元家,便以人质交换之由寄居今川家。幸运的是,家康的身份虽然是人质,但却平安快乐地在今川家度过了十二年,今川义元对他很是怜爱,甚至在家康的成人礼仪式时亲手为他戴上乌帽。等家康到了十六岁,今川义元又将外甥女濑名姬指配给他,两人举行婚礼成为了夫妻。
那是濑名姬最幸福的日子。舅舅是天下无敌的守护大名今川义元,她自小便是娇生惯养,虽然丈夫德川家康只是个人质,出身也是地方豪族的儿子,并不显赫,但是濑名姬并没有抱怨什么。相反,两个人的感情很好。两年后,濑名姬生下长男德川信康,翌年又生下女儿龟姬。
但就在龟姬诞生那年,也就是德川家康十九岁那年五月,爆发了日本战国史上著名的桶狭间之战。今川义元率领二万五千兵员大军上洛(京都),途中遭受只有十分之一兵力的织田信长突袭而死亡。这场战役彻底创造了日本战国的新格局。审时度势之后的德川家康便趁机向今川家宣布独立,正式脱离了人质身份。濑名姬和两个孩子依旧留在今川家骏府,夫妻俩人的政治立场和身份在一夕之间彻底逆转,濑名姬变作了被今川扣留的德川家人质。两年后,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长结成了同盟,攻打今川义元的妹婿居城,俘虏了对方两个儿子,趁机以交换人质之由夺回濑名姬母子三人。今川义元的儿子氏真忍不住这口怨气,命濑名姬父亲切腹以泄恨,濑名姬的母亲也在此时自尽。原本可谓恩爱的夫妻两人因为政治变幻莫测也被加入诸多不合谐音符。濑名姬的悲剧命运也正式开幕。濑名姬被称作“筑山殿”,正是由这个时候开始。当她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丈夫的故乡冈崎,却因婆婆(家康的生母)的命令,无法住进城内,家康只得在城外北部筑山另外建筑了一栋宅邸,让母子三人居住,从此以后德川众家臣便开始称她为“筑山殿”。由此可见,濑名姬在德川家处于非常尴尬的地位。
翌年,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长为了进一步巩固彼此间的同盟关系,让刚满五岁的长男信康与织田家长女德姬订下婚约。四年后,两人举行婚礼,新郎和新娘也不过九岁而已。这种政治联姻放眼中国,日本乃至西方一些国家,再平常不过。但是对于筑山殿来说,谁愿意整天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仇人的女儿卿卿我我呢?况且濑名姬因为年长色衰,除了给家康生育了一对儿女,之后便被丈夫家康冷落,自己生活得也极为苦闷。
在她看来,人生中最骄傲的时光在颇似“官渡之战”的桶狭间合战舅舅被杀那一瞬间就颓废地落下了帷幕。今川氏衰败导致父亲自杀,丈夫“认敌为亲”,她和丈夫的骄傲此增彼长,隔阂日益加深,自己的地位也日渐衰弱,全部是拜织田信长所赐。
当然,不到彻底绝望的那一步,筑山殿是不会走上令人厌恶的自绝之路的。当意识到丈夫离自己越来越远时,她也努力放下身段乞求丈夫停下远离的脚步。她曾经在信函中哀怨地写道:我是你的结发之妻,又是你的长子信康的生母,难道我就不能多获得你一丝爱情?每晚独寝,朦朦胧胧中被褥都化为泪海,足以泛小舟。何况我父亲是因为你而被逼切腹,本以为你会多疼爱我一些,没想到你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要是你再如此对待我,恐怕我内心的情念会让我化为恶鬼,让你于日后悔恨不及。
但此时的家康在滨松城已有好几位侧室,还要整天忙着光复家业,出生入死,他哪里有闲暇去安慰多愁善感的发妻?况且,心怀怨恨的筑山殿经常会把妒火发泄在家康的几位侧室身上,加以凌虐,这更让家康厌烦。
例如,家康曾经宠幸了筑山身边的侍女于万。那于万原本是濑名姬的侍女,在滨松城内伺候家康更衣时,受到家康的宠幸怀孕。筑山殿发觉后,妒性大发,百般凌虐于万,最后将怀孕中的于万身上的衣服扒光后,丢在了野外。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而信康虽然年轻有为,也是脾性暴躁,不肖其父,更肖其母。但家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筑山殿的感情不和会导致儿子信康的死。苦闷的筑山殿十分地憎恨德姬,当德姬接连生下两个女儿时,她便以为德川家接续香火为名将武田家的一名旧臣的女儿指配给了信康做侧室。信康很快就喜新厌旧,与德姬的感情处于崩裂的地步。德姬这次回安土城省亲,一心想要父亲为自己出头做主。为了打败筑山殿,她甚至捕风捉影地报告说筑山夫人与甲斐武田氏暗中有所往来。
信长是何等敏感的人物?!虽然女儿是为了泄私愤,但是信长怎么能当做没有耳闻?他立即暗中派人调查,得到的汇报是:筑山夫人果然暗通武田氏,准备逼家康退位,而让嗣子信康继承德川家。这可真的让信长坐立不安。在信长眼中,筑山殿是一个没有头脑、骄傲任性又疯狂的女人,而信康呢,则锐气勃发,在战场上的表现让自己的几个儿子都要逊色。
无疑,如果筑山殿真的想要恢复往日今川家的荣耀,很有可能会有暗中酝酿这种阴谋。信康母子一旦得逞扳倒了家康掌控了整个德川家,信长就要失去最牢固的盟友,而自己的对手武田氏将会如虎添翼,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信长深思熟虑之后,立即写信给德川家康,语词严厉,要他立即赐死胆敢悖逆谋叛的筑山夫人和德川信康。
滨松城内的德川家康接到信长的信之后,吓得肝胆俱裂。他深知信长的跋扈与暴戾。更为难的是,信长曾经召集了德川家一些家臣询问信康的言行,那些家臣因为平时对信康的暴躁脾气也甚为不满,竟然都没有为信康偏袒掩护,而是毫不犹豫地对信康以往的一些无礼杀人的恶行加以了证实。
面对信长的诘问,德川家康的得力手下酒井忠次竟然毫不犹豫地答道:“是,确有此事!”诸如将僧人倒捆马后拖死,因为路边的卖艺舞女舞蹈跳得不够好,便加以杀戮,杀死了德姬从尾张带过去的侍女等等。
谁也搞不清楚,为何这些德川家臣会没有为信康求情掩饰,譬如在德川家立下卓越功勋的酒井忠次,因为他这一番回答让信康直接赴上了死路,令家主家康一直怀恨在心,害得自己也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
家康听到信长的怀疑后忧惧万分,他急忙回信分辩说:“筑山之事,我所不知,但小儿信康一定不会参与谋逆,还请大人收回成命。”信长对此的答复则是斩钉截铁:“若杀其母,怎能再期望其子的忠诚?只要筑山夫人罪状确实,则母子同罪,不可宽贷。不必挂虑小女,请尽快动手吧。”
可怜的德川家康不愧为“战国第一忍者神龟”。他明白信长内心深处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一是忌惮家康有优秀的继承人,二是考验家康对自己的忠诚,否则这样的要求也太残酷了。因为不近人情,不合情理,它更像是一个政治考验。
时近九月,伊贺山间的草野开始变黄。九月,是各类飞禽走兽肉肥味美的季节,野兔横行四出,狐狸紧嗅在后,垂涎三尺;九月,鹰击长空,猎人开户狩猎;所有生灵都将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拼尽全力,勇往向前,因为冬天马上来临。兔子想要活命,就得冒着在鹰爪下逃生的危险出来寻觅口粮,鹰想要活命就得冒着被猎人击杀的危险出来捕禽,这就是残忍的自然生存法则。隐居多日的若生信步走在了田野间,山间新鲜的空气让他心胸敞亮。明蓝的天空,浓黄的秋色,红色的枫叶,带着草叶香的风儿,这都是若生最喜欢的。自六条河原救助了荒木村重一族,刺杀信长失利,信长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四处缉拿若生。这让暮很是不安,于是,若生只有遵从暮长老的命令蛰居起来,想不到今日就得到了新任务,让他很是高兴。
“是什么任务?”“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明白是家康要你去的,谁都无法阻拦你。到了滨松城后,打开这个锦囊和这个药包,按我的吩咐去做。记住,在没有到达滨松城之前,你是无法看到锦囊里面的信函的,除非要到半藏手上的西洋药水。”
“是。”若生对这类要求已经习以为常,将暮递过来的锦囊和药包揣入怀内,匆匆上路了。
暮不肯当面说出任务内容,只是要他到滨松城去听从家康的安排,看来此事非同小可,极其隐秘,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到达滨松城的当夜,若生马上拜见半藏。“不必拘礼。若生,我知道你的内心并没有我这个轩辕众首领,只是碍于暮和杉谷的养育之恩才听命于他们,对吗?”半藏看着跪倒面前的若生,有些酸涩地感慨着。
若生呵呵笑了起来,目光灼灼:“您是在怀疑我的忠诚吗?若生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师父给了我生存的机会。师父死了,我就是孤魂野鬼,存在世上没有任何意义。既然不能跟随师父死去,那么就让我做师父的影子吧。我现在知道,在暮长老的身后,您才是轩辕众的真正掌控者。杉谷师父将一生都献给了德川家,那么我也是德川家的走卒,出生入死也义不容辞。除非将来秋扇见弃!”
“很好,若生,我喜欢你的性格。如果信康有你这样的孝义之心,就不会有今日的这般局面了。半藏,把药给他吧。”
若生不必抬眼去看,就知道发话的是屏风后面的德川家康,他正在屏风后默默审视着自己。
半藏闻名,从怀内掏出一个绘着西洋式**的小瓷瓶,递给了若生。若生将那药瓶打开,一股淡淡的紫色气体散了出来,令人闻之欲眩。
紧接着,他取出锦囊内暮的信函,将药水洒在上面,密密的忍书显露出来。若生看着那忍书,渐渐的,心底像压上了一块石头,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抬眼看看半藏,半藏眼中也有泪水出来。“这个?半藏您叫我来就是做这个的吗?”若生有些犹豫了,原来的轻松一扫而空。这可不是单靠杀戮和勇往直前就可以解决的任务。
“半藏无法下手,只有把你从甲贺召来了。”家康的声音也是哽咽,“若生,你的刀是最快的,这样信康不会很痛苦。那个孩子,他可能还没有自裁的勇气。”
“家康大人,必须要这样做吗?您何必……当然,作为忍者只需要听从主公的安排,不必多言。但是,我真的不忍心,您这么做和自剪羽翼有什么分别?信康少主所为的确有些残忍过度,但是——”
“你不必说下去了。”家康怅然道,“半藏,关上那窗户,别让雨进来了。我的心很冷。若生,听说你行事敏捷迅达,明天我等你的消息。”
若生喃喃地自语:“我知道,大人内心一定很难过。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雨水还在蔓延,似乎已经预感到不祥的气氛,从滨松城到尼崎城的一路上都是雨水淅沥。
若生到达筑山殿时,已经是深夜。当他快要潜入筑山夫人的内庭时,筑山夫人还没有歇息。这位夫人似乎预感到不幸即将来临,正坐在室内向侍女发脾气。孤居冈崎城多年的筑山或许正如传闻中所说,与大明国来的医师有着不可告人的暧昧关系。
她将手中的茶碗向侍女扔了过去,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我要死了,我受不了,快去叫大明的先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