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茶泡饭
推荐BGM:《朋友请听好》——何炅/谢娜/易烊千玺
编辑Vega的阅读小贴士:
其实我也不是爱吃糖,只是贪恋你还把我当作小孩子,这么多年来如果每思念你时就吃一颗糖,那我的糖纸应该也积了满满一大罐了吧。
01
陈凝和程和美的生日离得很近。
陈凝是大年三十,程和美是正月初一。
但是两个人区别很大,大年三十这天,所有人都会自己忙着过年,可正月初一这天,所有的人都会聚在程和美家给她庆祝。
没人会记得陈凝。
说实话,程和美也不怎么喜欢陈凝。
陈凝出生的那一天,是大年三十的凌晨,亲戚们都去看望她,程和美是最后一个。
病房门口,陈爸爸迎上去,想把拥有女儿的喜悦分享给她,没想到程和美先开口,朝他泼了一盆冷水。
“儿子,还是姑娘?”
问得很直接,把陈爸爸问得脑子直蒙。
陈爸爸回道:“是个姑娘。”
在那个时候,重男轻女的思想早已在程和美脑海里根深蒂固,她几乎没有过多思考,脸色瞬间变了,连带着去看孙女的心情都没了,也不管自己儿子的反应,进了病房瞅了两眼,然后立马赶了回去,连句问候都没给。
之后,程和美再也没有来过医院。
但如果问她当初陈凝的样子。
她还是记得的。
窝在病床旁小床里的孩子,黑黑的,皱皱的,丑丑的,还流着口水。
看着像个小子,可惜是个姑娘。
然而,陈凝对程和美的印象其实很好。
因为程和美捏橡皮泥很厉害。
陈凝幼儿园的时候,喜欢跟风买橡皮泥,看大家都能捏得漂亮,她很羡慕,也想捏一个漂亮的,然后拿出去炫耀。
可是怎么捏都很丑,陈凝性子急,一捏不好干脆破罐子破摔,把颜色捏成一团。
就变黑了。
程和美打完麻将回来,看见小陈凝坐在桌子前鼓着脸生气,于是凑过去问:“你干吗呢?”
陈凝抬头,看见是程和美。
她很少跟程和美搭话,只能拿着那一团黑黑的橡皮泥凑到程和美面前,说:“捏橡皮泥。”
“这是啥?捏得跟个黑煤炭一样。”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本来想捏天鹅的,结果……”
程和美嫌弃地坐在陈凝旁边,从小盒子里拿出一块黄色的橡皮泥,左捏捏,右捏捏,一个天鹅一下子就出来了。
“哇,奶奶你太厉害了吧!”陈凝看着天鹅一步步成型,眼睛里都闪着光。
程和美心里有点嘚瑟,但没有表现出来。她问陈凝:“还想要什么?”
陈凝想了想,说:“想要青蛙!还想要鸭子!”
“好。”
于是这一天,陈凝和程和美一起玩了很久的橡皮泥,各种小动物堆满了盒子。
那时候的陈凝觉得,奶奶真好。
陈凝怕生,不爱跟别人说话,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黏着程和美。
从学校放学后,她会特地跑到打麻将的地方,坐在程和美旁边跟程和美说今天发生的新鲜事。
有时候,和程和美打牌的爷爷会打趣她道:“你的宝贝孙女又来喽。”
程和美嘴里会不屑道:“就是个疯丫头。”
但打完麻将后,程和美还是会把手伸到她的面前,说:“跟紧了,别走丢了。”
陈凝笑嘻嘻地凑上去,拉住她的手,笑道:“奶奶,我今天考了90分。”
“满分多少?”程和美神色不太自然,好像对突然亲近的孙女有点不太适应。
“100分。”
“那挺不错的,回去给你奖励。”
02
陈凝家很小,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以往陈凝都是跟爸爸妈妈挤,后来长大了一点,爸爸买了一张小床放在大床的旁边,让她单独睡。
自从发现奶奶好说话后,即使是拥有了自己的小床,陈凝还是会偶尔跑到另一个房间,去跟奶奶挤着睡。
程和美嘴上嫌弃,但还是接受了陈凝抱过来的枕头,将它平平整整放在了自己枕头的旁边。
临睡前,程和美从一个盒子里拿出来一袋糖。
在她的思维里,小孩子最喜欢糖。
“哇!好多糖啊!”陈凝接过糖袋子,打开,发现有好多种口味的。
“你都拿去吃。”
“都给我吗?”陈凝好开心,立马拆了一个塞进嘴巴里。
“好吃吗?”程和美问。那时候,她吃低保,每个月也就几百块,糖这种东西算是比较稀罕的。
“特别甜,你要吃吗?”陈凝拿出一颗,递过去。
程和美没接,手一直摇,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陈凝收回糖,语气突然变得严肃道:“奶奶,你把这些给我了,是不是自己没有了呀。”
“我有。”
“我不信。”陈凝把所有的糖都倒在了**,然后一颗一颗地分了起来,分好之后,她把一半的糖全部塞进程和美的手里。
“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半,感情不断嘛!”说完,陈凝立马爬上床,装睡。
程和美手里捧着糖,心里突然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这个孙女好像没那么讨厌,而且还挺……招人喜欢的。
以后一有了糖果,陈凝总会跑到程和美面前去分。
“一半”好像是她们之间的约定,陈凝以后一旦有什么吃的,都会分出一半,然后兴高采烈地去找奶奶。
仿佛成了习惯。
后来,陈凝上小学了,也长大了。
程和美腾出了自己住的房间,搬到了陈凝姑姑空着的房子里,离陈凝家不远,跑个几分钟就到。
陈凝有了自己的房间,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可是没过多久,陈爸爸便狠狠打了一顿陈凝。
原因是,她偷拿了爸爸的钱。
没有奶奶的羽翼,陈凝连解释的底气都没有。
她的脑子里全部都是难过,越难过越生气,于是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离家出走了。
但又不敢跑太远,只敢走两步躲在了隔壁楼里,连小区都没出。
陈凝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裤,蹲在楼道的窗户旁,只要听到脚步声,就会蹑手蹑脚地往上再爬一层。
月光淡淡地洒进来,陈凝望着月亮呆滞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捂着嘴哭了起来。
上小学的陈凝过得并不顺利。
她坐在最后一排,前座是个比她高的女生,总是挡着她的视线。再加上她也不爱说话,在班上存在感也低,也没什么朋友。
别人上下课都是成群结队,她是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发呆。
大概是太过寂寞,她也开始想要朋友。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只要给她们糖果,她们就会和你做朋友。
于是第二天,陈凝把奶奶给的糖果都带到了学校,然后分给了那些女生。
大家都很开心,都在夸陈凝可爱。
陈凝喜欢大家夸她,喜欢大家做什么都想着她,喜欢她们玩过家家会给自己留一个“小公主”的身份。
可是陈凝也发现了,如果第二天没有糖果,她又会变成一个人,就像灰姑娘没有水晶鞋,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于是,她犯了错。
可是谁会相信她说的呢,只会认为她是狡辩而已。
“凝凝——
“凝凝出来,我是奶奶啊。”
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陈凝一听就知道是谁,擦干眼泪立刻站起来往窗户外面看。
大家都在找她,尤其是奶奶,穿得很少,走路有些蹒跚,声音还带着点微微颤抖。
有人凑到程和美面前,说她年纪大了,让她先回家等消息。
程和美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你们懂什么,丢的是我的孙女啊。”
陈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小小的她,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她懂得,让一个老人去找她是不对的。
那个晚上她想了很多,她想爸爸生气是因为自己不诚实,所以以后她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奶奶年纪大了,以后不能让她为了自己操心……
还有,她一定要好好听课,听老师的话,以后再也不强求朋友了。
……
想着想着,陈凝便靠在窗户边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
是她的家。
她不敢睁眼,但她听见了很多声音,听见了妈妈在哭,听见了爸爸在叹气,听见了奶奶嘶哑的埋怨落在空气里。
那一刻,没有人怪她。
陈凝想,是她错了,她错在所有人都在用爱填满她,她却不自知。
之后,程和美变了。
她总是时不时就把陈凝带在身边,也总是拿好吃的奖励陈凝。
她保护着陈凝,宠着陈凝,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让陈凝给丢了。
03
程和美爱看戏,尤其是黄梅戏。
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偏偏黄梅戏里的戏文很是清楚,可以说是倒背如流。
陈凝喜欢在她边上做作业,然后听她咿咿呀呀地瞎唱。
碰巧有一天,一个民间戏团来附近演出,戏台就搭在家附近的院子里。
程和美便搬着个小凳子,赶着点去听戏。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一唱唱到晚上八九点,陈凝也假借陪奶奶听戏的理由,和别人玩到那个点,然后再送奶奶回家。
戏团每每散场都会给观众撒糖,每次陈凝回家,都会得到奶奶的一块糖。
甜齁齁的。
戏团唱戏的最后一天,陈凝玩疯了,直接被爸爸逮了个正着。
“你奶奶呢?”陈爸爸问她。
陈凝这才反应过来,耷拉着脑袋回道:“听戏呢!我现在去找她!”
等陈凝跑到院子的时候,演出已经散场了,大家都搬着小凳子各回各家,陈凝就沿着去奶奶家的路一边跑一边找。
夜晚的街道,只有路灯洒下寥寥暖黄。
她看见,自己的奶奶一瘸一拐地搬着凳子往前面走,每一下都像戳中了她的心脏。
她跑上前,抢过程和美手里的小凳子,问:“你的脚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了。”说完,程和美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递给陈凝,“今天的。”
陈凝接过糖,程和美却从她拿糖的空隙抢回了凳子,道:“吃完赶紧回家写作业。”
“我送你啊。”
“不用,我又不是真老了。”
陈凝被说得语塞,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程和美抱着小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陈凝手上的那颗糖,突然感觉失了甜味。
那天之后,程和美的腿疼越来越严重。
后来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中风,以后可能都没有办法走路。
回家的时候,程和美坐在轮椅上,精气神却很好,完全不像一个中风病患者。她指着冰箱,说:“我饿了,想吃饺子。”
饺子到了,她又对着陈凝说:“帮我把电视开开。对,戏曲频道。”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除了,平常这些事都是她自己做的,现在,换成了陈凝。
陈凝走到客厅,她的爸爸妈妈和一些长辈坐在沙发上,讨论着奶奶的去留。客厅里有一些长辈面容愁苦地抽着烟,烟味弥漫在整个客厅,雾蒙蒙的。
那是陈凝记忆里,想起来都忍不住咳嗽的场景。
后来程和美被子女轮流照顾,差不多每几个月就会送到她家。
陈凝每隔几个月见程和美,都感觉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变化着。比如,她的眼神老是呈放空状;比如她总是会捶捶自己的腿,然后再深深地叹口气;再比如,她的听力越来越差了……常常需要大喊,她才能听得见。
那个时候陈凝也长大了些,经常跟着妈妈去工作。妈妈是在瓷器上画画的人,陈凝要做的,就是帮她搬需要画的瓷器瓶子。
一个上午十块钱,日结。
陈凝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市场旁边的小蛋糕店,买五块钱的小面包给奶奶吃。
程和美看见面包笑得合不拢嘴,周围的邻居见了也会夸陈凝:“陈凝真懂事啊。”
程和美伸出手把陈凝拽到一边问:“你花了多少钱?”
“五块钱。”陈凝伸出一个手掌,“不是说好了吗?一人一半。”
程和美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钱包,拉开拉链,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几毛几块钱,她拿出一张五块的,塞到了陈凝手里。
“别让你妈知道。”
陈凝条件反射地又把钱塞回去,她知道,自从奶奶坐上了轮椅,钱都是伯伯在管,这些可以算是她身上全部的家当了。
“我不要,你留给自己花。”陈凝义正词严。
程和美拿着那张五块钱轻声叹了口气,然后折平重新放到了陈凝手里,道:“奶奶没法自己去给你买糖,你替我买。”
说完,她微微抬头看天。
原本平瓦的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高楼,压得人……怪喘不过气的。
04
程和美坐上轮椅,一坐就是陈凝的整个青春。
很多人都忘记了程和美能走之前,四处串巷,和一群老头老太太打着几毛钱的麻将打一天的样子。那时候她能够生活自理,能够养着一群鸡和一只狗,能做微甜的饭菜,能够自由自在地过着每一天。
不至于像现在,成为累赘。
时间一晃,陈凝高三。
某天放学,她捡了一只狗回家。
棕白相间的毛,耳朵塌塌的,眼睛还没睁开。
陈凝抱着纸箱子去找程和美,程和美看到狗立刻精神了,手戳戳它脸,咧着嘴笑:“真可爱。”
也是那一天,陈凝才发现,程和美的牙齿已经快掉完了,可能数一数,也只有个位数吧。
但那时候的陈凝并没有太在意,她抱着狗对程和美说:“我要给它取名字叫年糕。”
“叫小灰。”程和美斩钉截铁。
程和美的思绪飘得很远,她都快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坐上了这个轮椅,也不记得是几年前,她还可以下厨做饭。
但她记得,她曾经也养了一只狗,也是这样的,棕白的毛,耳朵耷拉着。狗是自己来的,抢了鸡的粮食,也霸占了鸡的窝。她见它灰头土脸的,给它取名“小灰”,然后把它留了下来。
每次她出去闲逛,小灰就会送她一段路,然后赶回家守着。
她的生活也变得没有那么孤单了。
不过后来,她坐上了这个轮椅后,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小灰没有人照顾,经常有一顿没一顿,她却无能为力。她无法分心去照顾别人,因为她成了被照顾的那个。
后来,小灰下落不明。
程和美难过了很久,却没有表现出来,但有时候陈凝会看到她偷偷朝地上扔蛋黄,就知道,她想它了。
程和美和陈凝都坚持自己取的名字,谁也不让谁。于是,这只棕白的小狗从有意识开始,便拥有了两个名字,服务的对象刚好是一老一小。
在家里,狗狗是团宠,经常到处骗吃的,骗完陈凝骗奶奶,没过多久,狗狗长得滚圆滚圆的,体重飙升。
程和美的心情因为这只小狗变得明亮起来。
因为“小灰”需要她。
但好景不长,面对即将来到的高考,陈凝的父母决定搬到新家,让陈凝一心一意备考。陈凝和奶奶分开了,也和小狗“年糕”分开了。
年糕每天傍晚都会蹲在院子门口看,看陈凝什么时候回来。
程和美便也跟着它朝外面探头,时常问的一句是“凝凝什么时候来”。
陈凝以为,等过了高考她又可以像以前一样缠着奶奶,然后逗着年糕。但她却想不到,意外总是那么突如其来。
陈凝家的老房子突然着了一场大火,听说是隔壁烧香拜佛的婆婆碰倒了香炉,火漫到了她家。
消防车的警示声以及来来往往纷扰的脚步声充斥在那个黑夜。
幸运的是,没有伤亡,火也还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众人围着从火场里安全出来的程和美嘘寒问暖,程和美缓了缓,突然拍了下手。
“不对!”
她指着里面,语气明显有点哆嗦:“还有我的狗啊,它还在里面!”
后来,程和美又变得沉默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个夜晚是“小灰”救了她。
如果不是它拼命地叫,大家也不会从睡梦中醒来,也不会发现这场大火,更不会记得还躺在**无法行走的程和美。
之后程和美还是会偷偷藏下一个蛋黄,然后趁出去晒太阳丢给流浪狗。
只是看见那么多狗,始终没见着一只棕白的、耳朵耷拉着、滚圆滚圆的狗。
05
经过六月的雨季,陈凝度过了漫长的高三,顺利地成了一名大学生。
学校在临省,七个小时车程。
临走前,陈凝去看程和美,顺便替她收拾东西。
经过那场火灾后,程和美还是住在老房子,不过老房子已经重新修葺了一下,比之前更明亮些。
程和美看上去比之前还要老一点,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下来,眼睛也经常眯成了一条缝。陈凝拿出手机,打开很火的贴纸相机。
“奶奶,看镜头。”
程和美便顺着陈凝指的方向翘起嘴角笑。
陈凝看见照片里,奶奶的眼睛下垂着,像是没睁开。
她抱住奶奶,手机放在奶奶前面,喊着:“你怎么都不睁开眼睛呀,像睡觉!”
“我没睡觉。”
“我才不信呢!”
于是又一张照片出来,程和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得出很用力。
陈凝把照片给程和美看。
程和美呵呵直笑,指着自己道:“这是个老妖怪。”
“哪里是老妖怪。”陈凝抱住她,“你要是老妖怪,我不就是小妖怪啦。”
程和美又捂着肚子咯咯直笑。
临走时,程和美又抓住了陈凝的手,然后将一个硬硬的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
陈凝低下头,是一颗大白兔。
怎样的小孩儿爱吃糖呢?
懂事的,爱哭的,爱笑的……还有,一直被爱的。
后来,陈凝去外地读大学了,程和美见她的周期从一个月变成了半年。
程和美老了,头发也全白了,她找来自己的女儿把头发剪短,剪成了男孩子的板寸,然后一天到晚戴着个毛线帽;她的牙齿也掉光了,吃饭的时候嘴巴一上一下会很用力,于是她的饭量也慢慢缩减了。
她的听力也越来越差,记性也随着听力慢慢退化了,但她问得最多的,还是陈凝。只要碰见了陈凝的爸爸妈妈,她就会问:“凝凝回家了吗?”
一如陈凝高三那年,不同的是,等待却变成了家常便饭。
她跟很多人的交流也越来越少。
而大多数的人则把她当老小孩儿,经常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是谁”“她又是谁”……
程和美有时清楚有时迷糊,清楚的时候她能准确说出每个人的名字,迷糊的时候她脑袋沉沉的,就干脆不接话。
但她知道,她一定不会忘记自己的凝凝,她攒了好多的糖,都等着全部送给凝凝。
终于,等到了过年,陈凝回来了。
陈凝打扮得很漂亮,穿着裙子小毛衣,头上还绑着一个红色蝴蝶结。
程和美把陈凝的双手捂在自己手里:“穿这么少不冷吗?”
“不冷哦。”陈凝回。
但在程和美耳朵里变成“好冷”,陈凝说了好几遍,她都是“好冷”。
于是,她把自己的围巾拆下来围在陈凝的脖子上,道:“冷就多穿点。”
陈凝又解释了一遍,依旧没什么效果。
陈凝感觉有点累,不管和程和美说什么话都要拼命地喊,有时候拼命地喊,她还是听不清楚。
于是,陈凝把围巾重新围到奶奶的脖子上,便不想说话了。
程和美开始发现陈凝跟她交流变少了,只是简单的几句寒暄后,陈凝便会低头玩手机。
她开始不理解陈凝,也不懂陈凝的世界。
程和美把糖罐拿出来给陈凝,想让陈凝开心,可陈凝接下,也没有那么兴奋了。
程和美有点失落。
但她不想让自己的孙女发现。
于是,她把头歪向电视,电视里放着的还是那个戏曲频道,她听不太清楚,拿着遥控器放大音量。
“奶奶!关小点声音!太吵啦!”
陈凝捂着耳朵朝程和美喊,程和美却还是听不太清。
程和美想,她老了,她是真的老了。
在她的思维里,小孩子总爱吃糖的,却忘记了他们也会长大。
06
2018年10月底,陈凝毕业不足半年,开始为工作焦头烂额。
从学校到社会,很多事情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陈凝没有精力多想,一股脑把它们抛在了脑后。
结果有一天,她和朋友刚见面完,回来就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是一个很不好很不好的坏消息。
“陈凝,快回家,你奶奶不行了。”
那一刻,就像天气突然从晴转到大暴雨,陈凝是蒙的,大脑里就像是有无数蜂鸣,听不见其他,也无法转动思考。
等陈凝挂了电话,她蹲在床边,捂着眼睛哭了。
她不断想起和程和美相处的各种画面,从小到大的,有好的有坏的,还有每次程和美都会去问陈凝父母的话。
——凝凝回家了吗?
——凝凝什么时候回家啊。
那是她第一次面临死亡,是自己的至亲,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正难过的时候,眼睛的水龙头是坏的,不然怎么眼泪会不听话地不停掉下来呢。
隔天,陈凝坐上了回家的车,从湖南到江西,车程七个小时。
一路心情复杂,她希望车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想赶快回家;可是她又很想车慢一点,好像慢一点,奶奶就能一直在。
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爸爸和妈妈领着陈凝去见程和美。
陈凝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当看见程和美的一刹那,她傻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无法相信那个躺在**、说不出话,甚至连视线都聚焦不了的,是她的奶奶,是那个会每天问“凝凝回来了吗”的奶奶,是那个总是会被她逗笑的奶奶。
“陈凝,叫人。”妈妈在窗边喊她。
陈凝回过神,忍着泪朝着程和美喊:“奶奶。”
没有任何回应。
妈妈在一旁很大声地朝程和美喊:“妈,凝凝来了,你看看她啊。”
程和美动了动,眼睛依旧没有聚焦,是散的。
陈凝站在一边不敢动,她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她发不出声音,而她的视线也移到一边,她不敢看。
借口躲进厕所,然后她开始哭。
路上,她想过无数次程和美会是什么模样,但她怎么都没想到,奶奶会不认识她。
这就像一个大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胸口,压抑得透不过气。
出来的时候,撞上了陈凝的小侄女。
小侄女天真无邪地问她:“姑姑,你怎么哭了呀?”
陈凝没搭话,小侄女又跑到陈妈妈面前,问:“姑姑好像哭了,她为什么哭啊?”
程和美五代同堂,客厅里挤满了人,陈凝眼睛通红地走过去,大家的视线都很分散,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包括陈凝的爸爸妈妈,都在很努力地像以前一样吃吃喝喝。
陈凝怕别人发现她哭,跑了出去。
十月底的夜风很冷。
陈凝绕着最远的路,边走边哭,等看到了人又拼命憋着。
她其实很后悔。
那年她替奶奶收拾东西,发现藏在床底下的那张照片。
大家都说奶奶最爱她,可那张照片是她的哥哥。她觉得奶奶不爱她,却忽略了,爱本身就不分大小。她犯了和小时候离家出走一样的错误。
她也很遗憾。
越长大,她和奶奶的交流其实越来越少,但有时候不是不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说。
她也很难过。
小时候分着那一半的糖果,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她从口袋里掏出那罐依旧很沉的糖罐,掏出一颗塞进嘴巴里。
是苦的。
07
程和美一躺就是一礼拜,陈凝也就陪在她身边一礼拜。
好的是,即便她没有恢复意识,但总算能够吃点东西,这让大家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其间,陈凝跟爸爸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奶奶病重,他们一群亲戚却还在外面打麻将。
麻将的声音在外面噼里啪啦,陈凝气得冲过去,把麻将一把推到地上,又是一阵噼里啪啦。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想着玩!”陈凝说话的时候声音在颤。
大人们表情都很严肃,对陈凝也没有好脸色。
最后,是爸爸拉住了陈凝,对她说:“你过来。”
老房子门口的长巷,只有一盏暖黄色的感应灯,一段时间后就会灭,陈凝跺跺脚,又让它重新亮起。
“我知道你要骂我。”陈凝先开口,“但我觉得你们本身就做得不对。”
陈爸爸靠在墙上,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说:“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对的?”
这个问题直接把陈凝问愣住了。
周围很安静,感应灯灭了后也没有人跺脚唤醒它。陈爸爸吸完一根烟后,把烟头摁灭扔进垃圾桶。
“凝凝,面对一些事,不只有难过这一种选项。
“我们有我们表达悲伤的方式,就比如,我们希望冲出来骂我们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奶奶。
“想要她觉得吵,想要她吵得睡不着……”
那一年陈凝二十岁,她有一瞬间觉得,成人世界里的好多道理,她好像一点都不懂。
他们好像不会直面悲伤,他们习惯了藏着掖着,用一种别人看不懂的方式,去表现自己的情绪。
程和美最终还是没扛过去。
那天,是立冬,风比以往都要瘆人。
办丧礼的时候,大家都面容愁苦不说话,只有小侄女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鼓着嘴说:“我家老太太走掉了。”
你知道的,小孩子最童言无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把大家都不敢承认的事情一下子就说了出来。
在去看奶奶最后一眼的时候,小侄女哭着闹着要去看老太太。看了一眼后还想去看,大人们不愿意,她就像平常撒娇一样求着他们,说:“我就再看一下下。”
出来后,她问自己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老太太不睡床啊,她会冷的!”
她的爸爸妈妈不作声。
小侄女又拉着他们问:“老太太要去哪里?”
“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她的爸爸说。
陈凝站在他们身后拼命地憋住眼泪,最后一刻都不敢声嘶力竭地哭出声。然后,她瞥见了她的爸爸,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眼睛红红的,时不时还会吸吸鼻子。
陈凝想到那天他在巷子里对她说的话。
——其实不是不难过,只是总想留些希望给自己。
——告诉自己,总会有奇迹的。
陈凝走上前,拍了拍爸爸的背,他回头,朝着陈凝笑了笑。
陈凝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他了,这个一夜之间长了无数白头发的老父亲。
她想安慰爸爸,想告诉他,不要失望,不要难过,她会一直陪着他。
可是话到嘴边,依旧无法说出口。
第二天,天气预报说有雨,却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大家裹着最厚的衣服站在阳光底下,都在说是程和美在守护他们。
陈爸爸站在一旁看天,心想,原来奇迹总会到的。
08
陈凝继续回到了外地工作,她再也没有听见妈妈说——
“你奶奶总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怪想你的。”
也一直没有梦到过程和美。
真是奇怪了,大家都说程和美喜欢她,可这么久了,程和美一次都没来梦里看她。
果然都是骗人的。
陈凝的工作很顺利,那一年她完成了很多项目,得到了表扬,在很困难的时候,她回想起爸爸的话。
——总会有奇迹的。
于是,她就算是在崩溃到哭的晚上,也会咬着牙坚持下来。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程和美。
有时候是一首歌,或者是一部电影,又或者是某天发呆,让她回到了以前。
她想起《寻梦环游记》的一句台词: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于是,她总时不时把曾经拍的“老妖怪”照片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忍不住泛酸。
她想记住奶奶,永远不把奶奶忘记。
隔年放假,陈凝又回到了老房子。
老房子不经常住人,只有陈凝的伯伯会偶尔来看看。
陈凝跟伯伯打完招呼后,走进程和美的房间。阳光洒进来,风吹开了窗帘。以前奶奶的轮椅很大,几乎占了很大的空间,现在走进来倒觉得突然变得宽敞了。
自从程和美去世,她的东西基本上就被烧掉了,只留下一些零星的小东西还放在房间里的架子上,陈凝便坐在**一件一件收拾。
东西很杂,几乎都不值钱,陈凝把它们一件件放进纸箱子里,直到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钱包,是奶奶生前常带的小布包,因为用得太久布料已经泛黄了。
陈凝打开它,里面有几张几毛钱的纸币还有一颗糖。
那是陈凝很早之前给她的糖果,是日本的鸟笼糖,包装很可爱。
那时候,陈凝还对着她说:“很多糖虽然是甜的,但味道都不一样。”
程和美眯着眼笑,接过糖明显心情更好了。
“管它味道一样不一样,反正都是甜的。”
陈凝没想到会看到它,更没想到奶奶会把它藏在钱包里,一直舍不得吃……
鼻头一阵酸,陈凝把那颗糖塞进了口袋。
那天晚上,陈凝做了个梦。
梦见奶奶去世的那一天,她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坐在床边不停地哭。
这个时候,奶奶的手突然放在了她头顶上,轻轻地揉,把她头发揉得乱乱的。
陈凝抬头,是奶奶以往对她的笑。
奶奶眼睛眯起来,张着嘴,嘴里只有几颗牙齿,却依旧洋溢。
“凝凝不要哭,不要哭。
“奶奶给你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