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9年269日15时
“今天忙死了,这辈子也没这么累过。”同事冲进门来,倒在沙发上,“哥们儿,也给我沏杯茶。”
橙区的街区警察秦铭像往常一样尽忠职守地喝茶水,喝茶水是每个人类警员的功课。这个街区治安点在一层街边,他的座位在窗边,特别方便闲看街景。他的同事今天出了三次警,他却没有出一次。调用哪一名警员是由系统在事件发生地附近的警区里随机抽取的,这是20世纪全面杜绝政府腐败的过程中形成的一项制度,这项制度作为数据和人类共同参与社会管理的优秀制度之一,在彻底清除了腐败后依然保留了下来。今天他们两人所在的治安点接连接到三起出警命令,抽中的都是同事。
“外面好点儿了吗?”秦铭问。“还是乱得很,系统断网那几秒钟,咱们辖区出了80多起交通事故。你总是走狗屎运,一到受累的时候,中彩的总是我。”
秦铭沏了一杯茶放到边几上。按往常,他俩一月平均也就出警两三次,所以他们平时说中彩,意思就是要出警。要说事儿少,他也得像机器人一样坚守岗位,但却无法像它们一样不感到无聊,好在他在喝茶水中适应了。以前每次接到出警的命令,他自然而然地希望这件事能让他热血沸腾,像他小时候看到的警匪电影,但无一例外,像找寻走丢的老人、上阳台抓宠物猫狗、小孩子破坏无人车这类的事一定会浇灭他的热血。这个世界,只有警而无匪。他很小的时候随着祖母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从邯城遥远的西部迁移而来,祖母一直保留着那个地域的宗教信仰,随身携带一座半尺(1尺约为0.33米)高的神明雕像,告诉他向这个神明祈愿,只能许一个,必会得到应允。秦铭酷爱警匪电影,偷偷当着那座小雕像的面许愿,他说请让我长大成为警察吧。神明还是很灵验的,他的愿望实现了,可他没想到警察是个无所事事的无聊行当,当英雄的感觉还是只能坐在电影院里找。他后悔地想,当时要是许愿长大了找到当警察的感觉就好了,但神明可能会让他成为一个演警察的演员,这让他感到老天是个捉弄人大师,还是不要许愿的好。
同事一边喝茶,一边絮絮叨叨抱怨辛苦。秦铭既羡慕,至少他有事干,也不羡慕,那些事干不干都是个无聊。他转过头去接着看窗外,窗外站着几个街坊在高谈阔论前几天发生的大事件,因为某个细节争论不休,让偶尔路过的年轻漂亮女子绕道而行。这时,他身上的呼叫器响了。
“你也逃不了中彩。”同事笑起来。
秦铭听着好笑,真要是中彩,谁还会去逃呢?他一边申请警用装备,一边想没准又是小孩子闹腾的事。这几天孩子们最高兴,不像是灾害刚刚过去,倒像是过节,涂鸦的事儿没少干。不过比起喝茶水看街景,出去转转倒是不赖。
在人人彬彬有礼的邯城,街区警察的职能简单明了:一是执行命令;二是执行过程符合规范和程序。作为一个先进城邦的街区警察,大事件轮不到他来解决。现实世界里如果发生涉及社会安全的大事件,先由计算机做初步的收集和分析,然后把初判结果做成多个选项呈给社安署的高智商精英们去定夺,精英们的决策结果交给系统执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可以归高级警官,高级警官再筛一轮,剩下的事就归街区警察了。人人都想去社安署这样的部门,虽然他们拿的工资不比秦铭多多少,但在邯城这样一个所有人都有足够的基本物质分配的地方,钱不是关键,社会地位的区别在于是决定他人的命运,还是命运被他人所决定。社安署是典型的精英们待的地方,是职业中的顶端阶层。毕业于一流大学,会三门以上语言,有在社会高阶层机构参与活动的经历,才算进了外围圈子,有资格通过一系列的考试面试。面试官们了解你履历中的每一项,而且对你的家庭成员还特别感兴趣,虽然他们不会明着说。一旦成为精英中的一员后,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地开会,接受知名记者的专访,在摩天大楼的顶楼园林开派对,拿着只有1%的人才有的狩猎执照去城外的保护区追击只会吃草的基因狮豹。这些对秦铭这样的移民后代,在街巷里长大,只完成了邯城所规定的15年免费教育的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他有时抱怨不能选择出生地,要是出生在邯城,这个岁数的他也会是个优秀的基因人。
秦铭查看出警命令,是去一个叫“煤山”的地点搜寻一个叫T的机器人。他从共享位置中看到很多警员都在赶往指定地点。他进了无人汽车,点击了那个叫“煤山”的地点。无人汽车自动设定了路线往目标行驶。
秦铭在车里打开车载平面地图,在看到这张图的第一时间,秦铭就相信地图有错误。他戴上警用眼镜,在眼镜中调出地图,一张实景地图在他视野的前方显现,这更让他确信,系统中所有的地图在某些地点都有错误。几处错误足够同事们跑得离谱。秦铭对这个城市的地理情况特别熟悉,没有什么可以骗过他的方向感和地理感。他关掉和同事的位置共享,撤销了原先的设置,改为设置到城市边缘的一个交通卡口。而此时他的同事都涌向了地图上那个叫“煤山”的地点。秦铭不是不想提醒他们,是因为提醒也没有用,没有人会相信他而不相信电子地图。自己去做就好了,如果不对的话,大不了算个缺勤。
这个交通卡口在橙区的边缘,出了这个卡口,就是郊区了。通过卡口的时候,秦铭的无人汽车发出了无法自动驾驶的提示声。他从声音中听出怜惜的味道,但这对他来说却是件兴奋的事情。他一直希望能人工驾驶,自己完全做得到这一点,但他一直没有这个机会。自他从警察培训学院毕业,就没有真正地自主开过一次车,实际上他认为自从毕业,他就没有做过一件真正属于警察该干的事,那些激动人心的、自主的、冒险的、热血沸腾的事。
秦铭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操纵挡,车“轰”一声开出卡口。
车窗外,青色的山峦在地平线上起伏。这些山看起来近,开起来却还远。“煤山”——他知道这个地方。
前面的道路延伸进一片由草地和灌木组成的绿野。他稍微适应了一会儿驾驶方法,就觉得自信满满,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开车这块料,开得越来越快。
他依记忆走过几个岔道,开出了主路,到了野地,才把速度慢下来。刚入夜的天空蓝得明显,几颗红色的行星初现,月桥轻薄得像飞机的尾烟。他打开窗户,听到风吹过车窗的呼啸声,夹杂其间的还有鸟和昆虫的鸣叫,闻到空气中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味和新鲜的泥粪味;前方一棵灌木下面有几只不知名的动物在挖着新翻开的泥土,听到汽车来了都抬头愣在那里;另一处大草丛的草叶一路摆动而去,他想他可能刚惊跑了一条蛇或是什么;另一边开阔些的远处,不少成双的荧光闪动,不知是什么兽群。他一手开车,一手伸出窗户,感受风从指尖穿过,他没有惧怕,也没有了一开始的兴奋。他感受这里,平静如一颗远古就被置放在此处的石头,享受自我的存在,决不去惊扰谁。
这时,他看到前方天空出现了一个悬浮球体建筑,为他面前这幅蛮荒画面打上了超级文明时代的印记。悬浮球体赤道线上闪着一圈波浪形粉色霓虹灯,上面有“瑶池”的字样,球体顶端坐着一个大波浪发型双腿交叠在一边的长腿女郎招牌雕塑。是那家旅馆,他记忆中永远都删不掉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她特地找的,她说她想从空中看地上奔跑的野生动物。他当时不以为意,或意不在此,不过她的意见无损两人的狂欢。他记得她笑说:“你看这‘瑶池’无池,‘煤山’,就是没有山的意思。”她太爱逗贫了。
“瑶池”的出现证明他没有走错路。他再开了一小段路,就看到一块界碑。这是块石碑,上写着“煤山狩猎区”,石碑反面写着“注意事项”四个大字,下面是一二三条的小字。秦铭没有看,他知道,那些注意事项无非是写在狩猎区,人只能在车里待着。
他下了车,手抚腰间的枪支,走过界碑,前方不远出现了一幢看起来很古朴的红砖砌的房子。秦铭走过去,想这应当是城市少数高端人群的特殊享受——打猎的专用休息场所,这些房子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着的。秦铭在房前转了一圈,在房门口停下来。这幢房子只对动物设防,门用的是“S”形的门闩,人开起来很简单,绕几下就开了,但这对动物来说却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
此时,他的同伴呼叫他,问他在哪儿,他说他走错路了。同伴们说:“那还真是米克出问题了,所有的人都走错了地方,不过怎么见不到你?”他说他走到另一处了,没说具体地点,同事告诉他不用去现场了,回治安点等待命令吧。他注意了一下时间:17时43分。
他把“S形”的门闩转几圈拿掉,推开玻璃门,房间自动亮了起来。他看到门口墙上的介绍文字:“……建筑充分体现了‘去除一切装饰和赘物,只感受两样东西:光线和脚步声’的设计原则……体现宇宙的寂寥与人类的孤独……”
他走进大厅。建筑内部从天花板到侧墙到地板,到处都是缝隙,光线从一条空隙投射到另一条空隙上,再投射到不知哪里去了。他的脚步声在空****的大厅里回响,走在光柱阵中的他感受到孤零零的寒意。他走到后院,后院是个大的空场地,周围是高高的玻璃围栏,围栏下有一处人工小溪,从玻璃栏下的一处弯进来,又从另一处弯出去,看样子平时是给马匹或是猎犬喝水用的。这时秦铭注意到远处天空和地平线有一角被照亮,一条火焰腾空而起。火焰先是垂直飞向高空,在高空开始划出弧线,逐渐隐入深空。
秦铭的目光追随火焰直至天空深处,在那里停驻片刻。秦铭想起前几年的新闻上说邯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又新建了一个太空发射站。他以前并不关心这类事,跟他的生活没有一点儿关系,这些事和政治一样,有趣程度比不过街头走过的一个普通女孩或一部最枯燥的电影。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太空发射,太空第一次接触他的现实。而以前在他印象中,那些飞船或是卫星,外形像女人衣服上的扣子,或是旋转着的轮盘——他的生活经历让他只能联想到这些东西,它们搭载着使命,驾着这些火焰去一些神秘遥远的地方。听说宇宙孕育生命,生命探索宇宙,这个过程是一个循环。它们的使命,是去实现这种循环。
他在这个院子里走了一圈,走到那条水槽前,轻易就在水槽边看到了一个球形机器人。
这是一个布满污泥的只有他小腿高的圆球,小半个身体陷进泥地。这块地面的土壤被马踩得稀烂,一泡水就变成小泥坑。它陷在里面。
他单膝跪下来,没有按标准操作,比如呼叫中心、戴手套取证什么的。他打开电筒,用手随便抹掉些表面的泥,看到关闭的顶盖在上方,知道它是站立在这里的。它的外壳玻璃已脱落了一半,剩余的表面也布满细密的丝状裂纹,身下拖着一只柔软的带状手臂,样子像没有水的喷水皮管,或是像条被剪断的脐带。他凑近了,透过脱落的玻璃看它的内部——那个沙漏体。全城的警察都接受了关于T0459的课程,课上说,它的沙漏状内部有三个指示灯,如果全部熄灭,就意味着它死了。
它死了,按照这个标准。T“一辈子”推演着都没有结论的关于自己“死亡”定义的难题,其实很简单,就是三个指示灯的熄灭。
他看看表,18时12分,他呼叫中心,告诉他们:“疑似找到了T0459,它……死了。”
接线的警官正要回答,线路被强行切给另一个人。这声音说自己是科学院的,让他在原地等待,飞艇很快就到。
城市的飞艇飞到这里大概有三分钟的时间。秦铭用手从水槽里蘸了水,一点点抹它身上的泥水,让它显得更干净些。这是他第二次面对死亡——不知道这是否算得上严格意义上的死亡,自从他15岁祖母去世起,身边就再也没有人死亡了。他想用他的行为,给予它死亡的尊严。
昏暗中,院墙玻璃那边一群兽类聚拢过来。他看到这些充满野性威严的兽类,对他并无侵扰之意,只顾一起低下头在小溪边喝水。他走近玻璃,敲了敲,才有几只抬起头来看着他,但它们突然同时逃窜进灌木丛。秦铭正在纳闷,心想这点儿动静不至于吓跑它们吧?他很快明白了,是因为天空中的飞艇,它们比他更早感知到了飞艇的到来。
飞艇伴随着巨大的噪声降下来,落到场地时溅了他一身泥水,这让他看起来和T一样脏兮兮的。从飞艇里跳出来三个科学院的人,因为他们的工作服前后都印着科学院三角标的标志。这么瘦小的飞艇竟然容纳了三个人,秦铭想,那他们是肯定不会带上我的。
果然,在他们用专业工具将T快速包装并运进飞艇后,非常礼貌地告诉他,接他的是第二辆飞艇,马上就到,并告诉他回邯城后会有人带他去科学院接受询问。飞艇一溜烟走了,留下又溅了一身泥的秦铭站在原地。
秦铭看着他们离开,没有去等第二辆飞艇,他走出了院子,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他进汽车前回看了一眼太空发射站的方向。亲眼看到壮观的太空发射,来一趟也算值了。他开车踏上回程的路,把车窗都打开,任野外的风滚过发际,冲进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