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医院。
封烬坐在病**,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护士刚给他的背部换好药,提醒道:“封先生,您烧还没退,乱来的话可能会感染。”
封烬仿佛没听见一样,低头兀自扣着衬衣的扣子。
护士觉得,这位封先生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住院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她没听他说过一句长点儿的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一个视频。她有一次瞥了一眼,只看到一道黑影,然后是一片火光。
路久进来,护士朝他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路久摊了摊手,示意她先出去,然后走到封烬的床边喊道:“老大……”
“小鱼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子。”路久叹了口气,坐下来。
那一天好像变成了所有人的一个噩梦。
姜有鱼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觉得原因在自己。那天之后,她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不跟任何人交流,总是看着窗户发呆。
“可能小鱼那天见到过季小觉吧。”路久猜测,小心地看了眼封烬,他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路久一直觉得封烬是一个很极端的人,极端无情,或者极端深情。
可他现在看不出来封烬是无情到已经把季小觉忘记了,还是深情到只能靠表面的若无其事来掩藏心里巨大的空洞。
“我要再说一遍?”封烬皱着眉头看向他。
路久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封烬说了什么。他确定了一遍:“你真的要去见小鱼啊,她精神状态本来就不稳定,这么刺激她可能会不太好。”
“我知道。”封烬语调平淡,“只是觉得视频有问题。”
“视频?”路久这才反应过来封烬说的应该是那一天季小觉被炸的视频。封烬这些天看了有一百来遍了。
明明只有一个画面,就是季小觉缓缓抬头,仿若呼吸般的那句“封烬你怎么还没来啊……”和接下来“嘭”的一声。
路久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有时候觉得,封烬这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戳刀子的做法。
毕竟季小觉……
当时不光是他和姜有鱼,还有在场的那么多人都亲眼看到的。
事后清理现场的时候,他们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找到了一半的尸体残骸,后来被季施简领回去了。
封烬穿上外套,走到门口才说:“路久,她还活着。”
路久猛地抬头。
封烬不知道那天的姜有鱼和季小觉之间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当时被绑在木屋的那个人应该是姜有鱼,所以她现在没有办法面对封烬,更没有办法面对她自己。
姜有鱼在住院部三楼的病房。封烬下电梯的时候遇到了沈竹言。
沈竹言愣了一秒,然后问:“好点儿了吗?”
“嗯。”封烬并没有仔细注意沈竹言的表情,他走进来,和沈竹言并排站在一起。
沈竹言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封烬,也许这样对谁都好。”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封烬问:“哪样?”
他也不是真的要知道答案,甚至不需要理解沈竹言的意思,好不好,他说了算。
封烬站在病房门口,敲门:“小鱼,是我。”
里面久久地没有动静。有护士过来送饭,封烬从她手中接过来,又说:“小鱼,我进来了。”
他等了三秒,推门进去。
姜有鱼抱着膝盖蹲在窗边的沙发上,侧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风有些大,她穿着单薄的病服,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
封烬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替她把窗户关上,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来,说:“害怕吗?”
姜有鱼从双臂里露出一双眼睛,满是歉意。
封烬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他拍了拍她的头:“没事,这是她的选择。”
姜有鱼又重新把头埋进膝盖。
“小鱼,记得我给你讲过的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一只小鹿,不小心闯进了一片荒草园,可是她并不觉得这里荒凉,她在里面奔跑,嬉闹。她把身上粘的所有种子都留在了这里。然后这里开始百草丰茂。可后来她迷路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荒草园又长满了荒草,因为荒草园任性地觉得,如果自己再次失去生机,她一定不会见死不救,一定会回来的吧……
“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必须足够繁茂,长到能够遮天蔽日,她才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回家的路。”
封烬说:“小鱼,你得帮我。”
姜有鱼抬眼,眼眶红红的,点头。
结果跟封烬想的一样,这个视频是假的。
爆炸的那一瞬间,视频切到了另外一个画面,也就是提前录好的爆炸画面。
而现场的尸体是不是季小觉的,他们其实并不确定。
确定的是季施简。
封烬去了一次“未觉”。
他大概三个月没来这边了,好像有了些变化,又好像一切都一如既往,除了再也没有说要给他写一首歌的女孩子。他至今还没有来得及问季小觉,那两句他没有听清的歌词是什么。他现在很想知道。
季施简穿着一身黑色的鱼尾裙,肩上搭着季小觉上次穿过的披肩,华丽而优雅。
她喜欢薄荷味的爆珠,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变过。季施简从人群里走过来,停在封烬面前:“你找我?”又说,“你有脸?”
“季施简,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
“哼。”季施简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没想到你封烬也会道歉。可是你知道吗,你不对的不只是当年,从最开始到现在,你每一件事情都是错的,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现在她死了,死无全尸,炸得稀烂,你终于可以不用再错下去了,满意吗?”
季施简总能这样,细致地用淬了毒的布擦拭着刀子,然后一下插进人的身体里,干脆又漂亮。
封烬晃着手里的啤酒杯,光影碎在里面。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影子,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明知道是地狱,却没有拦住她。
季施简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转过身,舞台上的音乐忽然慢了下来,新来的歌手总喜欢唱一些缓慢又悲伤的民谣。
季施简吸了一**珠,冰凉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
她吐出一口气,说:“封烬,我在孤儿院看到季小觉的时候她才三岁,脏兮兮的一张脸,裤腿卷了好几层,眼睛纯透清澈得像是一只鹿。我觉得好笑,明明这么可怜,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能这么干净透彻。可是我依然想带她回家,我要给她食物,给她穿漂亮衣服,给她利刃和狡黠的心,给她柔弱的美和尖锐的刺。我把我的一切都给她,然后让她长成我失去的模样。”
季施简一口气说完这些,最后转过头来:“可是封烬,你做了什么。你毁掉了我养大的小姑娘。”
封烬和季小觉的故事,是从乌羽塔这个地方开始的。
乌羽塔这个地方,当年打着私立学校的名号,收的要么是家长管不了的小孩子,要么单纯地被家庭抛弃的小孩子。而封烬占了两样。
他父母出车祸去世的那一年,他才六岁,被大伯收养。而大伯母却很讨厌他,还有个处处为难他的堂妹。不过他也不喜欢他们。他在那个家很少说话,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唯独脑袋聪明得不像是个六岁的孩子。
大伯母觉得他太可怕了,而且封烬父母去世的真相和她脱不了干系。她做贼心虚,怕被报复,所以明知道乌羽塔是个打着教育的名号做着虐童的事情的地方,还是把他送过去了。
封烬在那里待了四年。
他没有死,却尝遍了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十岁的那一天,好不容易成功地从乌羽塔逃出来,满身的伤痕。然后遇见了季小觉,在那个叫作枯月巷的地方。
她那个时候大概才六岁吧,像个洋娃娃一样,漂亮干净,眼睛像是一颗星星。
封烬路过她,可是季小觉却跟了他一路,大概是看他受伤了,所以跟着他,想把他安全送到家。可是封烬忘了,自己是没有家的。然后乌羽塔的人追了上来。封烬躲开了,只剩下季小觉。他们问季小觉,有没有看见他。季小觉摇头。可是那群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见到落单的季小觉就这么强行把她带走了。
封烬从墙角走出来,只要掉头跑开就可以离开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可是……他又回到了乌羽塔。他们说:“我们还以为你跑了。”不听话的孩子都会被扔到那个叫作淘气屋的地方。封烬那天被扔了进去,季小觉也在里面。她已经哭到没有力气了,眨着眼睛,裙子脏兮兮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她问封烬:“是不是因为我说谎了,所以他们要惩罚我……”
“不是的。”封烬说,“你放心,我会送你出去的。”
从那一天起,封烬这一生,都是欠季小觉的。尽管后来她不记得他了。
封烬从酒吧出来已经很晚了。
夜里沁凉的风吹在脸上,让人有一种从梦里醒过来的感觉。
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影短短长长。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像是在等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是很久了,他侧了侧头,视线的余光落在身后的墙角。他现在才明白沈竹言的意思,她不想见他,或许对大家都好。
如果这样的话,她觉得好,就好。
封烬迈开步子,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