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手心的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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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里有个词,叫作“小春日和”。

季小觉一直以为说的是春天,后来才知道说的是秋天到冬天的这段时间,持续着像春天一样的温暖天气。

这个时候季小觉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农历十月了,也就是她离开那个地方三个月了。

H城离A市不远,车程也就三个小时。

“未觉”的神秘老板,也就是季施简的男朋友就是这里的人。他在这里地位不低,房产也不少。

季小觉三个月前被季施简带到了这里,一是疗养身体,二是不要季小觉和那个人再有一点儿可能性。

季施简连工作都给季小觉安排好了,在某个政府机关当了一个小文员,整天帮忙打印文件端茶送水。至于三个月前的那场爆炸,季小觉本来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脚下松开的时候并没有自己预想里的爆炸,只是吸入了过量的化学毒气,意识有点儿不清醒。然后,季施简和她的男朋友就出现了。季小觉当时抓着季施简的衣服,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封烬呢?”

然后,她就昏了过去,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季施简坐在她的床边。

季小觉还是问:“封烬呢?”

季施简生气的时候会很凶地骂人,骂得再难听也是正常的。可是当她生气到极点的时候,其实是不会说一句话的。

她站起来,说:“季小觉,你自己想清楚,封烬从头到尾带给你的除了死,还有什么。我养大你,不是让你为了一个男人反反复复把自己扔到鬼门关。”

季小觉想说这其实不关封烬的事,都是她自愿的,可是季施简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季施简刚出门,他男朋友就进来了。

这其实是季小觉第一次见他,据说是一个物理学家,酒吧只是业余爱好而已。

他走过来,停在床头,举手投足儒雅又有涵养,与季施简的尖锐暴躁完全不同,他说:“季小姐,施简性格急了点儿,但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个当家长的心。”

季小觉低下头。

他继续说:“我的意见或许不太成熟,但为了保护你,我和施简的意思是一样的,建议你暂时还是离开这里。”

“为什么……”

“封烬很危险,这点你应该知道了。”

“可是我……”季小觉想说什么,对方代替她说完了:“可是你很喜欢他?”

季小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笑了一声,继续说:“那就更要留着自己的命不是吗?相信我,等他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会去找你的。更何况你现在的状态……”

季小觉怔了一下。他没有说完,但是季小觉明白他的意思。那个时候,她没有被炸死,但是吸入过量毒气伤到了她的小脑神经,现在经常性地反应不灵敏,有时候甚至无法保持平衡。季小觉不得不面对一件事,她大概这辈子都不可以当警察了。所以她同意了。

可是那一天她没忍住,悄悄地去找过封烬。但是封烬去了姜有鱼那里,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季小觉在外面蹲了很久。

封烬去“未觉”的那一天她也在。

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起过她,好像季小觉这个人真的死掉了一样。不仅仅是死掉,是从他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了。

“季小觉又发什么呆?”领导敲了敲桌子,“下午市局里有个学习会,你替我去一下。”

季小觉的工作说白了就是跑腿,她早习惯了。她接过领导递过来的单子:“市局,哪个局?”

“公安局。”

季小觉愣了一下,不是因为听到领导的话,而是因为她一眼瞥见邀请函上的嘉宾,封烬。

本来以为遥遥千里,不刻意谁都不会遇见谁,可现在看来,遥遥千里也不过一纸的距离而已。

“怎么了?”

“没什么。”季小觉把邀请函递回去,“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能不去吗?”

“算了算了,我找别人,你回去好好休息吧。”领导挥挥手,一肚子怨气。明明看起来是个聪明灵巧的女孩子,谁知道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一喊半天不应,木木呆呆的。可她又是上面的人安排过来的,他不敢骂也不敢吼,还得哄着供着,可真是受罪。领导不情不愿。

季小觉今天回家早,没什么事,跟季施简打了个电话报备了一下日常。

季施简说:“我明天过来,跟你一起去医院。”

“嗯。”季小觉点头,说,“其实我没什么事了,就是想偷懒,所以故意反应迟钝。”

“那我不还得夸你挺聪明的。”

季小觉吐了吐舌头,挂了电话之后觉得有些饿了,打开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换了件衣服出门。

封烬不可能不知道季小觉在哪里。

但是作为特邀嘉宾来这里讲座并不是他刻意的,只不过是局里安排,有人顺水推舟而已。

一开始是让沈竹言过来的,毕竟是大学教授,但是沈竹言临时有事,路久极力推荐了封烬。

学习会的通知都是政府统一下达的,来不来也是自愿。

但是封烬特意让人安排了一封邀请函,送到了一个地方。可是最后拿着请柬来的人并不是季小觉。

封烬自嘲一笑。

路久倒是跟在后面看透了:“小姑娘倒是跟着某人学得到位,脾气犟得很。”

封烬看了他一眼。路久笑得不怀好意,说:“老大,你想她的吧?”

“少说两句。”封烬提醒道。

路久比了个手势,道:“OK,那我去找她吃个饭吧,毕竟这么久没见了,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封烬没有理他,面无表情,但有些心不在焉。

分享会安排在警察学校的学生礼堂。来的除政府安排的那些相关人员之外,大部分都是学生。偌大的礼堂座无虚席。

后排的学生交头接耳,偶尔会发出莫名其妙的赞叹,然后喊来更多的人。

封烬不擅长这种分享会,也不喜欢,总有一种斩首示众的感觉。但是忽悠人他还是绰绰有余。

而且他嗓音有一种特有的质感,就算是没有任何感情和语调也能像磁场一样不由自主地把人吸进去。

一开始还有些絮絮叨叨的声音,后来就只剩下封烬的声音在整个礼堂里回**了。

他从头到尾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台下的人无一不崇拜又沉迷。

可是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封烬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整个会场,在某一秒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当中,所以显得那个细碎的声音格外突出。

像是小老鼠,上灯台。

路久好奇地顺着封烬的目光看过去。那道身影撞进视线的那一刻,他居然想哭。

季小觉小心翼翼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鲜活灵动,算不上是死而复生,但是他知道,对于封烬来说,是失而复得的宝物。

路久回过头,瞥见封烬上扬的嘴角,又倏地收回。

台下一片女生吸气的声音。大概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多么温柔,又迫不及待。

像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一样,兴致勃勃,鲜活又生动。

季小觉看着台上的人。

他们三个月没见面了,可是他一点儿都没变。精致妥帖的西装、衬衣。头发好像变短了点儿,衬得人更加好看了。他好像还瘦了一点点,声音还是会让她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看起来过得很好。

直到眼睛里传来酸涩的感觉,她才意识到自己许久都没有眨眼睛了。季小觉揉了揉眼睛,手指上湿湿的。

她在里面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又偷偷摸摸地从小门出去了。

秋天的凉风沁人心脾,风一吹季小觉才回过神来。

明明只是出来买个吃的而已,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走到这里来了。

她摸着肚子,封烬的声音越来越远,她也走得越来越慢。直到后来一点儿也听不到了,季小觉才敢回头看了眼,好像已经散场了,没有人追出来。季小觉在学校门口找了家店,随便买了份饭打包,又沿着原路返回。从季小觉住的地方到这所警察学校要穿过一个公园。因为公园里种满了梧桐树,所以就叫梧桐公园。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公园里所有树上的小彩灯会亮起来,照着长长的一条梧桐路,一段是橘黄色,一段是翠绿色。

许多人都会在工作结束后的傍晚过来散步。

季小觉走得很慢,追着树叶的影子,蹦蹦跳跳地走着。

前面忽然乱糟糟的一片声音。

季小觉看过去,好像是一群刚搞完志愿活动的小学生,拿着铁锹铁桶,逆着她的方向蜂拥而来,熙熙攘攘地撞在季小觉身上。铁锹刮到手上,还有些疼。

季小觉病还没完全好,不敢乱动,怕摔跤。可还是免不了被乱跑的小孩子撞到,她还是没站稳,一个踉跄,被人拉住了胳膊,然后跌进了一个怀抱。

季小觉愣了一下,手里的饭掉在地上也没反应。

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熨帖的西装,捏出了褶皱。耳边的声音渐渐消散,可她始终不敢抬起头,她怕他看见自己哭了。

好久,等她想退出他的怀抱的时候,封烬却不让了。

他的手依然搭在她的后脑勺儿,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大概是讲了太久的课,封烬的声音有些哑,问:“来都来了,为什么又走了?”

季小觉的心在这一刻好像能挤出水来。

“封烬……”

“你别动。”封烬打断她,“好歹为我考虑一下。”

季小觉想起后来全都撞到他身上的铁锹,问:“你也很疼吗?”

封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很想你。”

彩色的灯光变幻莫测,嫩绿、苍翠、橘黄、银白的光照在树叶上,短短的一分钟而已,好像经过了四季。

季小觉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就在封烬的车上了。

“抱歉,弄掉了你的饭。”刚刚的温柔好像都是季小觉的臆想而已,现在的封烬才是真的封烬,冷漠而客套,“请你吃饭,当作补偿吧。”

“不用了……”季小觉拒绝道,“我得早点儿回家。”

“去你家也行。”封烬一点儿都不客气,“我对吃的不怎么挑剔,随便做点儿什么都可以。”说完发动车子,“住哪儿?”

季小觉张着嘴,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封烬脸皮有这么厚吗?

她支吾了半天:“封烬,你……”

“我什么?”封烬本人倒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想说我不是这样的吗?”

季小觉咬着嘴唇,点头。

封烬低头笑了一下,有些自嘲的意味,问:“季小觉,不然你告诉我,那天为什么要救姜有鱼?”

季小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就这么提起了这件事。她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还有些没有痊愈的小伤口。

季小觉许久才开口说:“因为她是你要保护的人。”

“为什么?”封烬继续问。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季小觉喃喃开口:“封烬,你只会欺负我。你明明知道还要问我。”

“你不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喜欢你。”季小觉脱口而出,可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忽然有些局促,不敢去看封烬现在的表情,偏过头看着窗外。

后来,她索性一口气全部坦白了:“我救她是因为她是你要保护的人。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和你做一样的事情,你喜欢的我也要喜欢,你在意的我也在意,所以你要保护的人我也会拼了命地保护……”

狭小的车厢隔开了外面的车水马龙。封烬的声音在这样的空间和时间里更显低醇。

他过了许久才说:“那就乖一点儿,好好爱你自己。”

季小觉回过头来,她不明白封烬的意思。

封烬发动车子,好像说了五个字:“一样的事情。”

季小觉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封烬一路都没再说话了。

一直到她家楼下,车子停了许久,封烬也没动静。但是季小觉现在知道了,她没有说自己住哪儿,可是封烬却能准确无误地走到这里。

也就是他一直都知道她还活着,过得还算不错。季小觉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季小觉。”封烬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封烬偏着头,光影勾勒出他侧影的轮廓太好看。他垂着眸子,漫不经心的语调,继续说:“我一直活得理智又谨慎,给自己定了无数的规矩和原则,然后在这些框架里过活。可你来了之后,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把我弄得一团糟,不理智,不冷静,没有原则,就像一座坍塌了的塔,最后就只剩下你。”

季小觉眨了眨眼,她从来没有听过封烬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也不明白封烬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自己的病还没有好,所以反应有些跟不上来。

封烬忽然看过来,将季小觉的慌乱尽收眼底,直视她道:“季小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毁掉了我所有的原则,成了我唯一的原则。

“所以,要不要考虑一下对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