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白川机场。
鹿呦下飞机后没急着走,拖着行李靠在出口走廊打“消消乐”耗时间。
从第一关打到第十二关,身边的人都快走得差不多了,她打了一个哈欠,顺手打开第十三关。
头顶伸来一只手,把她的手机给拿走了。
鹿呦一回头,看见一高个男孩杵在自己面前,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
她愣住,下一秒开口轻骂:“鹿以鸣你个浑蛋,终于舍得回来了。”
“是啊,我终于舍得回来了。”他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黑色鸭舌帽扣在鹿呦的头上不松手,后者视线被遮盖,大叫着要他松开,而他嘴角上扬,笑得有点痞。
鹿以鸣是她哥,亲生的,在国外念书,难得回来一趟。
她高二那年,鹿以鸣一声不响地带着行李独自前往国外上学。一晃两年过去,他好像长高了,也稍微黑了点。
兄妹俩眉眼相似,但鹿以鸣生得更加精致,头脑也好。在鹿呦为那些枯燥复杂的数学题抓耳挠腮时,他就已经轻轻松松拿到了某大学的保送名额。
鹿呦总说鹿以鸣抢走了自己所有的智商和美貌。
“你知道为什么吗?”
鹿呦一脸天真地问:“为什么啊?”
“我的傻妹妹,你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当然笨啊!”
鹿呦反应过来,要扑过去打他。
他蹦到一边,嬉皮笑脸道:“打一架?”
两人瞪着瞪着干脆真的上手开打,结局往往就是被父母罚去墙角站一个钟头。
“哥……”鹿呦伸出手,想给鹿以鸣一个拥抱。
鹿以鸣斜睨她一眼,松开帽子有些嫌弃地退后,叹了口气:“你怎么还是这么矮。”
“……”
鹿呦收回所有的感情,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行了行了,不就跟你开个玩笑嘛,你看你还和小时候一样。”鹿以鸣连忙揽过她的肩膀,非常不要脸道,“你哥我都两年没回家了,四舍五入已经认不得路,你把我甩在机场,我要是迷了路,你得负全责。”
“得了吧,你要是能迷路,我表演生吞遥控器。”鹿呦没好气道,“街坊邻居只要是个人你都能称兄道弟的,这么逆天的交际能力,我建议你可以顺路泡个妹子。”
鹿以鸣被这么一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鹿呦,这么久不见,嘴皮子功夫渐长啊。”
“低调,也就稍微比你强了一点而已。”
“真心没个女孩子样。”鹿以鸣叹气,“开学之后还没回过家吧。”
鹿呦“嗯”了一声。
“现在和爸妈关系怎么样了?”
“还行。”
他皱眉道:“还行是多行?”
鹿呦回道:“比很好差一点,比不行好一点。”
“诡辩。”
他们的行李都多,于是干脆直接搭了出租车。
今天交通拥堵,每个路口都堵了十几分钟,等到了家门口,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
“带钥匙了吗?”鹿以鸣问。
“带了。”
鹿呦想起以前放学总是会忘记带钥匙,妈妈干脆把门留一条缝。以前住的小矮房周围邻居都熟悉,也不担心会有小偷。
早年家庭不富足,甚至称得上拮据,鹿家夫妻俩携手来大城市打拼多年才终于有了起色,从窄小的出租房搬到了如今光线极好的高级公寓。
大约也正是因为经历过大起大落,对于鹿呦和鹿以鸣,他们看管得比别家更严厉一些。
“妈,我想死你啦。”
鹿以鸣一开门就凑上去,和以前一样把妈妈整个抱住,一米八的个头撒起娇来丝毫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鹿妈“哎哟”一句:“你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还腻歪得要死,以后有女朋友了岂不是让别家看了笑话。”
“我抱我自己妈妈,谈不上笑话。”鹿以鸣咧着嘴笑,“是吧,老妹?”
“你还不如你妹妹!”鹿母虽是责备,脸上却洋溢着散不去的喜悦,“呦呦,路上累不累啊?”
鹿呦摇了摇头。
“快坐一会儿,马上就开饭了,我们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鹿妈今天还化了一个淡妆,面色红润,穿戴不俗,而鹿爸向来古板严肃,坐在沙发上闷头看报纸。
鹿以鸣和爸爸打了个招呼就拖着行李进房收拾,鹿呦则抱着靠枕,坐在爸爸边上玩手机。
父女俩一言不发,只听见厨房里的炒菜声。
“学习怎么样,吃力吗?”
鹿爸冷不丁地开口,视线依旧放在手里的报纸上。
“还好。”
“泽大气氛好,你要多向其他好学生学习,不要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随心所欲了。”鹿爸自顾自地说,“你那个专业,不好好学没有出路。”
“知道了。”鹿呦有些不耐烦。
唉,每次都是这几个问题来回地问,四级过了吗?六级过了吗?期末考得怎么样?对工作有什么打算?
鹿呦用余光打量爸爸,在看到他鼻梁上的眼镜时,才惊讶道:“爸,你不是不近视吗?”
她记得寒假回来时还没见他戴过。
鹿爸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表情,无奈道:“你这孩子,我这把年纪哪里来的近视,这是老花镜。”
“哦……”鹿呦心里嘀咕,“已经到了要戴老花镜的年纪了吗?”
在她的印象里,她爸还是那个可以在冬天脱了衣服下河游上三圈不歇息的人,亦是叉着腰,中气十足梗着脖子骂她任性妄为的人。
这样的人,原来也会老。
“吃饭了,吃饭了。”鹿妈端着最后一盘菜上桌。
鹿以鸣立马循着香味出来,伸手就想夹一筷子往嘴里送。
“这么不讲卫生,快去洗手。”鹿妈打掉他的手,笑骂道。
“欸,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在国外和其他同学都是这样的。”鹿以鸣洗完手还在嘀咕。
“怎么就没把你吃出胃病!”
“我身体好啊,再说就算出个什么事,爬也要自己爬去医院。有次我们班有个人低血糖晕倒在教室,老师刚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那同学瞬间就被吓醒了。”
鹿妈好奇道:“为什么啊?”
“贵啊。”鹿以鸣一边扒饭一边说,“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去一趟医院几个月生活费没了,一命抵一命啊。”
鹿妈笑得都快喘不过来气。
鹿呦坐在鹿以鸣身旁,很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菜。
她和鹿以鸣在饭桌上也是相反的性子,鹿以鸣是话痨,吃一口饭得说半天的废话;而她像她爸,往往只是充当旁听者,偶尔附和一句。
鹿爸问他:“以鸣,学业结束后打算回国发展吗?”
“当然,家在这儿。”
“回来好,爸妈好歹还有点关系人脉。”鹿妈感叹,“像你妹妹学画画,我们以后都不知道怎么帮她。”
鹿呦顿了一下。
“鹿呦以后可以和咱家楼下那个怀才不遇的画家合作。”鹿以鸣故意硌硬道,“你画他卖,一本万利,非常划算,成本费都省了。”
“你别打趣你妹妹。”鹿爸皱了下眉。
鹿以鸣懒洋洋道:“我道听途说,历史上有名的画家都是死后才能出名的。”
鹿爸对鹿呦说:“你现在要是还想和你哥一样学金融,我去打个招呼,暑假去你李伯伯的公司实习,你觉得呢?”
鹿呦缓缓将头抬起来。
小的时候过年,亲戚们会故意问她好多令人讨厌的问题,什么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谁?什么你爸你妈你哥掉进水里你救谁?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好像什么都没回答,只是脸一垮鼻子一酸使劲地哭,哭伤心了就没人逼着她做出选择。
她莫名就觉得很伤感,小孩子想逃避的时候就会号啕大哭,可她已经长大啦,长大就意味着不能再继续行使小孩子的特权了。
面前的三张脸像三张不同的面具,带着期待的目光,齐刷刷等着她开口。
这一刻,她陡然生出一丝说不出的迷茫。
“我会坚持下去的。”鹿呦低眸,“我不会放弃画画。”
她突然就没了胃口,将碗和筷子放下,说:“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吃完饭,爸妈就携手散步去了,鹿呦坐在阳台上,打开手里的速写本。
鹿以鸣从客厅蹿出来:“老妹,画画呢。”
鹿呦点头:“有事?”
鹿以鸣拍了下她的脑袋:“没事,就是给你道个歉,哥今天说的玩笑话,你别当真。”
“我知道,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鹿呦哼了声。
“这才是我亲妹。”鹿以鸣笑道,“你喜欢画就画呗,大不了哥养你一辈子。”
鹿呦嗤笑:“你先养活自己再说吧。”
“小没良心的。”鹿以鸣哀叹。
“对了,借我一块肥皂,浴室没了。”他又说。
“我房间里的第二个柜子里有,自己拿。”鹿呦聚精会神地速写,打发了他一句。
鹿以鸣哼着歌进了她的房间,在柜子里翻到肥皂刚准备走人时,桌上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鹿以鸣没看来电显示,顺手接了。
“谁啊?”
那边的人沉默片刻,低沉的声音缓缓反问一句:“你是谁?”
鹿以鸣狐疑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两个字:阎王。
什么鬼?
那边的人又问:“鹿呦呢?”
鹿以鸣心里霎时“咯噔”一声,各种想法如麻绳般缠绕在一起缓缓汇聚成一句:妹妹可以啊,小小年纪刚步入大学没几天就敢在外勾搭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
“你问鹿呦啊,她刚睡着。”鹿以鸣关上房门,懒洋洋道,“真是不凑巧。”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来借肥皂的。”鹿以鸣实诚地说,“我要洗澡,浴室里没肥皂了。”
那边的人语气顿时不好了,带着一丝刻意压下的森森冷意:“那你和鹿呦什么关系?”
“从小睡一张床还一起洗过澡的关系。”鹿以鸣笑了,故意问道,“还需要我帮忙转告什么吗?”
“不用。”电话那头的人说,“等她醒了,让她直接回电话给我。”
“哦,看我心情吧。”鹿以鸣哼笑。
对方“啪嗒”把电话挂了。
鹿以鸣嘴角一勾,冷哼一句“小样儿”,顺手把通话记录给删了。
此刻身在临安市的程梓星将手机毫不心疼地砸在桌子上,目光微冷。
他看了眼时钟,七点三十七分。
你见过哪个画画的七点三十七分就睡觉的。
“你说说,这个把你送来的小孩是不是太不听话了。”
程梓星一只手捧着旺财,指尖轻轻摩挲过它并不锋利的尖刺。它翻了个身,露出圆滚滚的肚皮。
“背着我,干坏事。”
02
禤子轶接了高密过来,路上随意地问了一句:“你看到梓星这次带来的作品了吗?”
高密摇头道:“他用私人邮箱给我传了一份打印版,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
禤子轶说:“那你可得好好看看,《七月四的风》这幅画,他画了三年。”
“三年?能让程梓星画三年的画真心少见。”高密露些许期待,“关于什么内容?”
“希望。”
“希望?”高密重复一遍,疑惑道,“我记得程梓星以前擅长的风格,向来是凌厉冷然的,就像是……”
“就像程梓星这个人,我就知道你要说这话。看过这幅画的人不多,但是看过的都会这么说。”禤子轶补充完耸了耸肩,“可能是难得情窦初开,爱情的力量向来伟大。”
高密被逗笑了:“他在办公室吗?”
“嗯,我让他在那儿等着。”
“不会又跑了吧?”
禤子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你放心,我走的时候把门给锁死了。除非他会飞檐走壁,从十几楼跳下去。”
他脸上的笑意未曾退去,摸出钥匙欲开门的一刹那,他低头看着被撬掉的锁,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紧接着门被推开。
他的目光落在只剩下一只宠物刺猬的扶手椅上,脸上的笑容消失。
两人与一刺猬相对而望。
“……”
“你刚刚说他除非什么来着?”
傍晚的街道特别热闹,程梓星很少在这个点出门,就算出门,也只会出现在某个适合绘画的地方,静静看着逐渐发白的山头,又或是皓月当空的宁静夜色。
所以,他难得看到这么多谈笑风生的路人,许多年轻的情侣卿卿我我,手牵手十分腻歪地从他车前慢慢走过。
他面无表情地观察完一对对情侣后心想,鹿呦这个年纪,应该也会喜欢这样的调调。
和心爱的男孩子一起轧马路。
其实他也不大,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在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面前他甚至还算是孩子。别人尚且算个刚出茅庐的愣头青,他却早已独揽几乎所有荣耀。
但程梓星向来活得像个老人家,除了必要的运动保持身体健康之外,对其他浪费时间的事情从不感兴趣。
他踩下油门,柏油路两边高大的樟树随着加快的车速而变得模糊不清。
手机响了三下。
程梓星腾出手,点了一下接听键。
禤子轶咆哮的怒吼立刻从耳边的蓝牙耳机里传来,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程梓星,我去你大爷!你不要告诉我爱斯穆特星人又把你抓回母星喝茶去了!”
“这次不是。”程梓星的语气无比坚决,态度非常诚恳,“这次是去抓奸。”
“抓你大爷的奸,你以为你是武大郎?”
“武大郎谈不上。”程梓星将通话音量调小,“你别急着发火,反正我的原定行程里,也是要去白川一趟。”
03
鹿呦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自己穿越到抗战时期。那个时候民不聊生天天死人,她为了活命,跟着其他村民一起连夜挖地道。
她拿着铲子挖了一晚上,累得腰酸背痛,就在大功告成马上就可以钻进去避难的时候,一颗手榴弹骨碌碌滚到了她的脚边。
爆炸的一瞬间,她醒了。
但下一秒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没醒。
小熊维尼和它的朋友们手牵手地在鹿呦的大脑里载歌载舞,须臾间思绪万千,最终慢慢汇聚成一句破碎的话语。
“程,程,程……”鹿呦的每一个音调都在发颤。
程梓星悠悠醒来,此刻他侧着脸,纤长的睫毛垂在眼前,语调带着一丝刚睡醒时的沙哑低沉。
“早上好啊,小助理。”
鹿呦瞬间把被子全部卷过去。
“好你妹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她忍不住低声吼道,下意识地默念——
我不想看见他。
我怎么才能看不见他?
于是,她脑袋一抽,被子一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伸出一只脚,将丝毫没有防备的程梓星一口气踹下了床。
眼不见心为净。
下一秒,她清醒了。
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距离“把我打一顿丢垃圾桶里闷三天三夜然后卖到东南亚做苦力”的日子又近了不少。
等鹿呦从外面抱着一堆水果和面包进房门锁好门时,程梓星已经穿戴洗漱完毕,此刻坐在椅子上非常愉快道:“准备一下,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郊区附近,车程三小时又二十五分钟。”
“……”
“我们去干吗?”鹿呦硬着头皮问,难不成他一时兴起打算下乡视察一下我国的大好河山?
程梓星说:“处理工作。”
鹿呦看那口型,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说“毁尸灭迹”。
“可我在放暑假。”鹿呦不满地控诉,“哪有放假时间陪老板处理工作的员工。”
程梓星附和地点头表示理解,转而伸出三根手指。
“三倍工资。”
鹿呦双眼放光,有那么一丁点的心动:“可,可,可是……”
“四倍。”
“……”
“可我想留在家里。”鹿呦坐在**,把被子抱得更紧一点,诚恳地建议道,“老板,楼下有个摆了好几年摊立志要攒够车费回家的画家,有机会我介绍给你认识。”
她一直压着声儿,生怕把其他人给吵醒。家人要是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她大概可以卷铺盖走人,彻底消失在鹿家祖传的家谱上。
“真不去?”
鹿呦无比坚定地拒绝:“不去。”
废话,用脚趾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自己。钱财虽好,但小命都耍没了要钱何用。
程梓星也不急,看向窗外,轻描淡写道:“唉,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我书柜上从拍卖会淘来的那个青花瓷瓶了,碎了挺可惜的,你觉得呢?”
鹿呦缓缓将视线移到天花板上。
鹿呦怀疑他在威胁自己。
“老板,吃早餐吗?”
鹿呦呼出一口气,露出标准的狗腿讪笑:“郊区那么远,我们不吃点早餐怎么行。”
两人鬼鬼祟祟地出了房门,楼下正中央停着一辆无比扎眼的大红色桑塔纳,造型古板,门把手下还有好几道长长的划痕。
鹿呦左看右看,不解地问他:“你的车呢?”
程梓星目不斜视,指着桑塔纳说:“前面十米处,看不见吗?”
鹿呦:“……”
他一张高冷脸,一身高级名牌货,和这么娘里娘气的车搭在一起,居然有那么一丝诡异的合拍。
鹿呦上车系好安全带,看着对方发动车辆的瞬间,桑塔纳发出叫嚣的轰鸣,尘土四起。与此同时车载音响非常贴心地开启,高唱草原的洪亮美声顿时充斥整个车内,唱得鹿呦以为自己一路飙到了黄土高坡。
“老板,原来你的口味这么清奇。”鹿呦颠得脑袋生疼,“话说你那辆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路虎咋不开了?”
“我之前在临安出差,走得急没带钱包,口袋里的钱就够租一辆桑塔纳。”
临安距离白川也就几个小时车程,鹿呦说:“老板你别开玩笑,不是可以手机支付吗?”
程梓星看也不看她:“我平日使用现金。”
“为什么?”
“我容易丢手机。”
“……”
禤子轶的原话:程梓星这种一个月掉三次手机的人,不配使用支付宝。
真符合你毁天灭地的人设,鹿呦重重一声叹息,将脸挪到窗边,任凭凉风将她吹成一个凌乱的疯子。
“你怎么进我家的?”鹿呦百思不得其解,“我家是密码门。”
程梓星淡淡地答:“你家在二楼,我爬的窗户。”
“我睡觉前关了窗户!”
程梓星耸耸肩:“那又如何,我会开锁。”
鹿呦震惊了:“你还会这个,你老实告诉我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你多虑了,只是学过一点皮毛而已。”
鹿呦也不太想问他是怎么找到她家的,怕心脏受不了。
她咬牙,心想,老天无眼,你爬窗户的时候怎么没巡逻的保安路过,到时候漫天的报道都是某著名画家深夜造访小助理住处,爬墙欲行不轨之事。
一路无话,直到车远离市区,往荒无人烟的小道上前进,她才开始有气无力地继续扯闲话:“你这车加过油了吗?你说我们会不会开着开着就没油啊。”
程梓星还没来得及回答,“嘭”的一声,二手桑塔纳十分给力地一震,车尾排气孔开始“咔咔”冒黑气,随后又是“轰”的一声。
车子直接原地熄火不动了。
“咋的了,咋的了?”
鹿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头。道路两边全是茂盛的野草,往下看是几只蹦跶的野兔子,往上看是好几座连绵不绝的大山和涓涓细流。
这种生态环境很好的地方,除了人,好像什么猛禽都能有。
“真没油了?”鹿呦要哭了,“不关我的事,我随便说的。”
程梓星还算冷静,拉下手刹,尝试打了几遍火。这辆桑塔纳非常争气,也非常对得起“二手”这两个字,深刻地演绎了什么叫“风雨不动安如山”。
“我想,可能是车坏了。”程梓星摸了摸下巴得出结论,“发动机的问题。”
鹿呦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开锁匠,你会修吗?”
程梓星反问:“你见过哪个画家会修车的?”
那你见过哪个画家会开锁的?
他发自肺腑地感叹:“果然便宜没好货。”
“老板,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啊。”她掏出手机,仔细看了看,连一格信号也没有。
鹿呦一脸苦瓜样,瘫在座位上念叨:“完了,我俩都是偷偷跑出来的,天王老子也想不到我们发神经,开辆小破车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她说着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桶康师傅方便面。
程梓星皱眉:“你干吗?”
鹿呦撕掉外面那层塑料,一本正经地道:“老板,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就饿死在荒郊野岭。就算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
程梓星也掏心掏肺道:“这种防腐剂超标的东西吃多了,相当于慢性自杀。”
鹿呦把头转过去,表示再和他说一句话自己就是头猪。
程梓星伸手,从后面拽了一个黑色的大包:“别吃了,下车吧,地方就在前面不远。”
程梓星没骗人,走了十分钟的路程就远远地看到了一户人家,而且手机也有了信号,看来这户人家通了网。
屋前用篱笆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四周种了各种小菜。鹿呦正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后方冷不丁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声。
鹿呦闻声看去。
“我的妈啊!”她吓得瞬间跳到了程梓星身上,后者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的腰,将她托起。
两只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大白鹅在下面瞪着她。
鹿呦紧紧地揽着程梓星的肩膀,欲哭无泪道:“它它……它们追我做什么?”
程梓星说:“可能把你当成偷菜的贼了吧。”
“那为什么不追你?”
“可能我长得比较像好人。”
鹿呦怒了:“我长得跟‘贼眉鼠眼’这个词有一毛钱关系?”
04
“哎哟,梓星回来啦。”
听到动静,屋内走出来一对老夫妇。老奶奶走在前面,穿着淡色的裙子,长得和蔼慈祥;老爷爷别着手走在后面,佝偻着背,穿戴随意。
“这次带了个俊姑娘回来。”老奶奶笑道,“难得。”
程梓星低头对鹿呦说:“喊人,这是周奶奶,后面那是霍爷爷。”说完又向他们介绍,“她叫鹿呦。”
鹿呦立马乖顺地喊:“周奶奶好,霍爷爷好。”
周奶奶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霍爷爷也说:“小丫头叫我霍爷爷就好,别人都这么叫,规矩的叫法显生分!”说着,还把大白鹅赶到篱笆外去了。
鹿呦这才得到解救般长舒一口气。
程梓星说:“舒服吗?”
鹿呦没反应过来。
程梓星看着她,又说:“抱我抱得舒服吗?”
“……”
“对,对不起。”鹿呦连忙从他身上下来。
周奶奶打趣道:“呦呦是梓星交的女朋友?”
鹿呦连忙说:“不是哈,我是他的助理,陪他过来工作的。”
程梓星说道:“嗯。和往年一样,过来给你们画像。”
周奶奶笑:“有心了。”她看了眼鹿呦,“先不着急,你们正好留下来吃饭。梓星先带你的助理四处逛逛,这附近的风景还不错。”
这话提醒了鹿呦。
之前误打误撞进入学校的水彩画复赛,下一次的比赛时间定在开学初,中间隔着一个暑假。明明算是宽裕的时间,但她直到现在都完全没有半点头绪。
程梓星说过,一幅画最能打动人心的一点,是画中人是否走进看画人的内心。所以无论是构思、线稿还是上色,都要精细地捕捉画面的色泽,一气呵成。
鹿呦自知她的灵感不如旁人,很多时候都是匮乏贫瘠的,也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找到些许创作的灵感。
她正想着,程梓星伸手把手机放在她耳边。
“禤子轶找你。”
鹿呦抬眼问:“谁?”
“禤子轶,我的工作助理。”程梓星不太乐意地说,“不过你接归接,不用太在意他说的话。”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周奶奶拿着针线过来,喊程梓星过去帮忙。
程梓星也不多说一句,撇下她挪步过去。
“嗨,鹿呦。”
“禤助理你好。”鹿呦第一次和正牌助理打电话,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但和程梓星冷冰冰的没有起伏的语调不同,对方的语气非常亲切。
“别紧张,我就和你打个招呼。”禤子轶柔声道,“之前我们在皇巢KTV见过一面,但我想你大概不记得了。”
鹿呦回忆了一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很糗地说:“不好意思啊,我喝多了。”
禤子轶笑道:“对了,程梓星没给你惹麻烦吧。”
“没有,他挺好的。”
鹿呦睁眼说瞎话,没忍住揉了揉太阳穴。
“得了吧,这货就是典型的惹祸精。我们这做助理的,本职工作就是跟在他后面给他擦屁股。”禤子轶丝毫不给程梓星留半点面子,“让我想想,他是不是想到一出是一出,跟绑匪似的莫名其妙地出现,又二话不说把你带去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
鹿呦:“……”
太棒了,全中。
“他一直这样吗?”她破罐子破摔,权当承认。
“程梓星画画没有头绪的时候,便会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没日没夜地看一些多愁善感的外国小说,偶尔也打些单机游戏,虽然水平烂得可以。”
“……”
禤子轶越说越来劲:“你知道吗?有次我找不到他急个半死,最后才知道,这厮在游乐场包了一下午的旋转木马。一个大男人木着一张冰块脸,在欢快的儿歌声中抱着小马驹坐了整整二十多圈,小朋友都围着护栏眼巴巴地望着他。”
鹿呦哭笑不得:“真的假的,这么‘硬核’?”
“你可别告诉程梓星,他记仇,没准哪天就把我派东南亚某个乡镇去谈个把月的画稿。”禤子轶特意叮嘱。
“禤助理,你放心,我口风最紧了。”鹿呦十分上道。
“不过,虽然他真的很麻烦,随便说一句话都能把人给气个半死。”禤子轶语气软下来,“但和他相处久了,你要是真心对他好,他能十倍二十倍地还回来。”
鹿呦说:“你好像一个老母亲,不遗余力地向人介绍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禤子轶说:“那可不,我还靠他挣钱养家攒老婆本呢。”
鹿呦抬头,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那个高大身影坐在窄小的板凳上,慢慢地将细长的线穿进针孔,眼底没有丝毫不耐烦。
阳光正好,风也温柔,像一幅美好的画。
生来骄傲之人,不肯低头半分。
但骄傲从不和温柔相斥。
禤子轶的话落入耳边:“所以鹿呦,对他好一点,他是真的值得。”
“我知道了。”鹿呦说,“你放心。”
鹿呦挂了电话去找程梓星,后者接过手机追问:“禤子轶和你说了什么?”
鹿呦故意奚落他:“让我死命盯着你,别又突然玩消失。”
“多此一举。”程梓星冷哼一声,低头继续穿针。
周奶奶和霍爷爷都去忙午饭去了。鹿呦撑着脑袋,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对面看着天空发呆。
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程梓星身上。
程梓星嫌热,早早地把薄款风衣脱在一边,里面就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匀称。就算坐着也是挺直了腰背,看来那些放在客厅的健身卡还是发挥了它该有的作用。
鹿呦一眨不眨,视线顺着他的手臂线条往下,啧,腰也细,腿也长。
一直没注意,他居然又穿了白色衣服。
程梓星将手里的动作停住,抬眼开口道:“为什么看我?”
鹿呦将目光移开,有些语无伦次:“谁看你啊?”
程梓星盯着她:“你把口水擦擦。”
鹿呦下意识就伸手用袖子使劲地抹了几把。
程梓星露出得逞的笑容:“显而易见,不打自招。”
鹿呦顿时羞得差点挖个洞跳进去。
周奶奶此时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喊他们回屋吃饭。
进门是个半大的客厅,家里的装修很简单,却十分规整干净。
周奶奶做的菜又香又下饭,鹿呦坐在桌前,两位老人都争着给她夹菜,把她的碗堆成一座小山。
她端着碗筷舔舔嘴唇,忍痛拒绝了递过来的第二碗饭。
“按照正常的成年人一餐的摄取量,你还可以继续吃一点。”程梓星说。
鹿呦羞答答地回答:“老板,仙女不吃晚饭,都是喝露水的。”
程梓星思考片刻,疑惑地问:“你是仙女?”
鹿呦忍不住扬声道:“我就一比喻!”
程梓星说:“我看过一条新闻。”
鹿呦心里暗想不好,一般这句话后面接着的都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对方缓缓道:“新闻上说,有的精神躁狂病人,总会错认为自己是仙女。”
“……”
周奶奶敲了敲筷子,救场道:“梓星你可少说两句吧。我们呦呦长得这么好看,本来就是小仙女。”
这话把鹿呦说得不好意思了:“奶奶你可别蒙我。”
程梓星这时倒是想起了还在田野间的二手桑塔纳:“来的时候车坏了,霍老爷子你顺手帮个忙吧。”
霍爷爷给周奶奶使了个眼色,悠悠地说道:“今天修不好,这地偏,明天我开个拖车,拉去我那老朋友那儿修。”
鹿呦一愣,明天?
意思是今天她和程梓星都得在这儿过夜?
“我我……我没带换洗衣服。”鹿呦说。
周奶奶拍了一下手:“那没事,呦呦可以先穿我的,奶奶这里衣服好多,也留了几件时髦款式的,不老土。”
她又对程梓星说:“你之前放在我这儿的衣服,都给你好好收着呢。”
“谢谢。”程梓星算是默许。
周奶奶说:“呦呦,多留一天?”
答不答应都没车回去了,鹿呦叹气,只得用手机给爸妈发了个信息,说是和高中同学约着去玩,明天才能回家。
吃完饭,程梓星拿出他随身携带的黑色大包,里面全是颜料画笔。
鹿呦一双手颤抖地将那些颜料画笔挨个摸了一遍,不愧是有钱人,这么一套她得给程梓星打多少年工才能换回来。
霍爷爷破天荒地换上了一套考究的正装,但他个子不高不太撑得起。周奶奶穿的暗红色旗袍很合适,衬得她年轻不少。
“坐这儿可以吧。”周奶奶拉着霍爷爷,指了指屋前。
程梓星说可以,撑起画架,抽出一张画纸仔细地夹上。
鹿呦站在一旁帮他摆好炭笔和颜料:“老板,你以前也来过吗?”
“每年会抽时间来几次。”
鹿呦疑惑道:“你为什么过来?”
程梓星接画稿全凭心情和今夜有没有闪啊闪的小星星,可他居然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计报酬地给周奶奶、霍爷爷画像。
程梓星在画架下铺好一层报纸:“我只会画画,而他们于我有恩。”
“这么说,老板你以前也来过白川啊。”鹿呦打趣道,“没准我们以前还见过噢。”
程梓星淡淡道:“也许吧。”
他此刻凝神认真地作画,落笔极快,线条流畅。
这是鹿呦第一次看程梓星工作,像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转瞬间在画纸上描绘出细腻、通透而又灵动的人物。
落一笔而定全局,作为职业画家而言,天赋固然重要,但鹿呦能看得出,程梓星这种熟练程度,以前必定是极其努力才能保证每一笔都尽精刻微。
“老板,你有喜欢的画家吗?”
“有。”程梓星说,“Steven Hanks.”
“这人我知道。”鹿呦美滋滋地说,“美国顶级水彩大师,毕业于加州工艺美术学院。”
“既然知道,那你就该学学大师的手法。”
程梓星慢慢地教她:“鹿呦,你记得,每一次落笔前都要考虑好画这一幅画的意义,为什么要画人物?为什么要排线?为什么要画山水?而不是一股脑抬笔就落,就算你每天都练一张速写,增进的也只会是没有灵魂的技巧罢了。”
“明白了。”鹿呦点头。
等到程梓星真正画完,一下午的时间已悄然过去。
“画得真好。”周奶奶看着画忍不住感慨,“我听说梓星在这个行业很有威望啊。”
“不是什么很有威望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画家而已。”程梓星边说边把画卷起来。
霍爷爷活动了一下筋骨,叼了根烟冲他招手。
程梓星把东西交给鹿呦,刚过去,霍爷爷就神神秘秘说:“怎么着,对那小丫头有意思?”
程梓星远远地看了眼鹿呦:“是她对我有意思。”
霍老爷用看智障的眼光盯他,叹口气道:“要我说,你就该学学我年轻时追你周奶奶的法子。”
“年轻人的事情你瞎掺和啥。”周奶奶从后面走过来笑骂他。
霍爷爷一听,立马撇嘴,有些不高兴道:“这不是看着干着急嘛。”
周奶奶不理他,转身对程梓星说:“没事,梓星,慢慢来,别听他的。”
“得,你就惯着他吧!”霍爷爷又开始和妻子杠上。
鹿呦站在原地收拾画架,一抬眼三人都回来了。程梓星非常有自知之明,将残局丢给鹿呦一人,周奶奶过来帮着收拾:“呦呦,你觉得梓星怎么样啊?”
鹿呦想了想:“挺优秀的。”只要不炸房子、不说话,其他方面都挺优秀的。
周奶奶顿时笑得高深莫测。
鹿呦见她那样,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一直延续到傍晚鹿呦从浴室出来,和程梓星在同一房间打了个照面。
她后退几步,看了眼对面早已紧闭的房门,这才突然意识到周奶奶家只有两个卧室。
鹿呦瞬间如雷轰顶。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不对,昨晚就已经处过了。
孤男寡女,又……又共处一室。
鹿呦当即转身,她去睡客厅沙发好了,结果走了几步才突然发觉,这个家里压根儿就没有沙发。
鹿呦硬着头皮,挺直腰背悲凉地再次走进去。程梓星此刻坐在床边,正低眸浏览手机里的晚间新闻,瞧都不曾瞧她一眼。
“老板。”鹿呦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看,这房间只有一张床。”
程梓星:“噢。”
木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跺脚,气呼呼地说:“一张床怎么睡啊?”
程梓星这才慢悠悠地抬眸,看了眼鹿呦,又看了眼床:“够大,够睡。”
鹿呦:“……”
她缓缓地凑过去,若有所思道:“老板,你和我说句实话,我一花季少女躺你边上,你难道就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冲动?”
程梓星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想了又想,非常果断地摇头。
鹿呦咬牙。
很好,程梓星说没冲动就是没冲动,果然一开始他就没把自己当女的看。
于是,她迅速爬上床,大手凭空在中间画出一条三八线:“看到没,不准过线。”说着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程梓星没说话,继续刷新闻。
“我觉得你今天早上对我的态度不好,又是威胁又是冷嘲热讽又是爱搭不理的。”鹿呦忍不住又说,“老板,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程梓星缓缓地回头,目光很冷:“我昨天给你打了一个电话。”
鹿呦疑惑道:“什么时候,我没接到啊?”
程梓星又说:“是个年轻男人接的,他说你睡着了,而且他还过来找你借肥皂。”最后三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鹿呦想了想:“哦,那应该是鹿以鸣接的。”
“鹿以鸣是……”
“我哥,打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哥,刚从国外回来不久。”
程梓星握着茶杯,如卸下包袱般呓语:“原来是哥哥。”
05
夜深,鹿呦玩了会儿手机,抬眸见程梓星起身关上了灯。
霎时眼前漆黑一片,只有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床确实够大,躺下第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睡觉,晚安。”程梓星说。
“我还没问你,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和别人共处一室吗?”鹿呦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问,“昨天晚上你干吗翻窗进我家,还爬上我的床。”
她心跳有点快,在静谧的环境下尤其明显。黑暗里,她看不清楚程梓星的表情,唯有声音浅浅传来:“我在白川市里,就认识你一个。”
“而且……”他慢慢道,“你不是别人。”
你、不、是、别、人。
鹿呦一愣,老板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
莫不是……
鹿呦连忙抑制住心底龌龊的想法,不对不对,自己不能用正常的思维理解程梓星的意思。
他也曾默许旺财入住他家别墅,甚至旺财趴在他的肩膀上打盹他也丝毫不在意。
这么一想,“你不是别人”这句话,深入剖析一下,就是非常直白地告诉她:在他眼底,她不但不是个女人,甚至可能连个人都算不上。
程梓星侧过头,说:“鹿呦,我……”
“你闭嘴,别说话。”鹿呦一个翻身背对他,非常悲伤地感慨,“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晚安,好梦。”
程梓星默默地把头转回去,盯着乌漆漆的天花板一分来钟后,从怀里抽出了《恋爱法则》的复印版,借着手机光亮认真地默读。
《恋爱法则》第十二条:合格的情侣往往选择亲密无间的接触方式,包括晚间休息。
嗯,连续睡了两天,大致没什么差池。
《恋爱法则》第十三条:一定要强调对方的唯一性和特殊性,区分她和别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程梓星十分苦恼,这一步他完全照搬,按理来说没什么问题,可她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有点生气。
太难了,程梓星叹息。
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
第二天清晨,鹿呦醒来时程梓星已经不在了。
她揉了揉眼,掀开被子下床。床边放了一杯凉白开,杯底压着一张字条,写着“早起记得喝水”几个漂亮大字。
鹿呦一口气喝完。
乡下的空气特别好,晨间屋外还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嬉闹声,完全没有城市里的闷热。鹿呦洗漱完毕,正好看见程梓星从屋外回来。
他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
“你领前的扣子没系好。”鹿呦眯着眼,隔着老远指了指他的衣领。
程梓星不在意地摸了一把。
鹿呦低声感叹,觉得此刻的自己宛若老妈子附体,干脆走上前说:“身子低一下。”
程梓星双手插在裤子口袋,盯着她,真的乖乖弯了一点腰。
他们离得近,鹿呦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
和自己身上一样的味道。
她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扣子上,暗暗吞了一下口水,默念两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程梓星十分坦然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冷不丁低声问:“小助理,你为什么脸红?”
鹿呦手顿时一抖,下意识地拽着他的领口往自己这边扯了一下。
“嘶……”
鹿呦回过神,连忙道歉:“对不起啊,弄疼你了。”
“嗯。”程梓星柔声说,“你稍微轻一点,我还年轻,还不想永垂不朽。”
周奶奶进来的时候,正巧就看见这么和谐的一幕:女孩踮着脚,脸颊微红着缓慢地给男孩系扣子;男孩弯腰低头,同样认真地低眸盯着女孩。
周奶奶笑着敲了敲房门:“出来吃饭啦。”
霍爷爷一大早就出门了。饭桌上,周奶奶对程梓星说:“你今天带鹿呦去后山转转,别总闷在家里。”
程梓星应了。
鹿呦好奇地问:“后山很好玩吗?”
周奶奶说:“梓星知道,各类花几乎开遍山野,香味混杂着树脂的气息,有野兔有松鼠,还可以摘果子。不过,这个季节没熟,不太好吃。
鹿呦来了兴趣,偏头问程梓星:“去吗?”
程梓星将碗筷摆在她面前:“先吃饭。”
吃完饭,周奶奶把他们送到门口。鹿呦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里还哼着歌。
“你很开心?”程梓星问。
“开心啊!”
鹿呦笑着说:“虽然和周奶奶才刚刚认识,却难得有说不完的话。而且我讲什么她都听得很专注,让我觉得很舒服。”
程梓星点头:“我看你之前和那个男孩说得也挺起劲的。”
鹿呦想了半天,才知道他指的是微生炀。
“不是啦。”鹿呦无奈道,“我这人其实挺慢热的,不太懂如何去讨好别人,在家也是一样。比如,每次吃饭时,我哥都特会活跃气氛,但我就只会埋头吃饭。”
程梓星不解道:“吃饭就该安安静静,为什么要说话?”
鹿呦心想你懂个毛线,你家就你一个,你想说也只能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她后退几步,挨着程梓星说:“你知道我最怕我爸妈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程梓星摇头。
“我最怕我爸妈说的一句话是,‘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鹿呦的语气有点忧伤,“可只有我知道,他们那样做我不会好,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对于一个慢热还胆小的人来说,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只能憋在心里,可憋着憋着,没准哪一天就爆发出来了。”
“小孩。”程梓星感叹。
鹿呦瞬间不乐意道:“程梓星,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大五岁,也就是五年,也就是1825天,43800个小时。”
鹿呦:“……”
他们顺着小山坡继续往前走。
“老板,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啊?”
学校里的女生偶尔会谈及程梓星,说他条件优越无比,颜值上乘的后援会撇开不谈,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女生能从泽大大门排到她们寝室门口。
程梓星将目光投向她:“你不是最清楚吗?”
你又不主动和我表白。
鹿呦被这个反问弄得有点蒙。
关我什么事?
等一下,他这个眼神,是在嫌我多管闲事,还是嫌我的万年单身体质往外扩散,阻碍了他的桃花运?
得到这个结论的鹿呦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的老板,先成家再立业,路漫漫其修远兮,反正你现在还年轻,不要发愁,一定会有人被你超凡的气质吸引。”
一定会有人瞎了眼看上你。
“不是。”程梓星开口反驳。
“嗯?”
“不是因为事业,也不是因为长路漫漫。”
他认真道:“我不谈恋爱的原因,是因为周奶奶和我说过,不要随便招惹一个人,但若是真的招惹上了,就一定要负责到底。”
鹿呦愣了愣,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他默默盯着对方发神经,面无表情地问:“你笑什么?”
好一段标准的玛丽苏男主表忠心宣言,鹿呦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说:“没有没有,我就觉得你爸妈一定是特别有趣的人才能教出你这么有志气的钟情才子。”
程梓星纠正:“和我爸妈没关系。”
鹿呦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爸妈是考古学家,很入迷的那种,生下我不久就恢复工作满世界飞。”
鹿呦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老板,你爸妈真厉害。”
“很厉害?”
鹿呦点头:“难道不是吗?不是谁都能当满世界跑的考古学家,这样很酷。”
程梓星想了想:“是挺酷的,像超人一样,今天在国内某个小山村勘察,第二天就拖着行李跑到国外某旮旯里。”
“天天飞来飞去,却偏偏挤不出时间和我打一通电话。”程梓星敛了敛眸色,继续道,“我以前总是跟在禤子轶后面去他家蹭饭,他妈妈做的菜很好吃。”
而且,看着禤子轶朝禤妈撒娇的时候,他很羡慕禤子轶。
很羡慕,家里还有别人。
“没人管还不好吗?”鹿呦说,“考得不好都不用给家长签字。”
程梓星摇了摇头:“签试卷很可怕,但没人陪更可怕,所以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开家长会。”
没人会关心你的排名,全班只有他一个是单独坐在座位上的。
那么多年里,他每每放学回到家都只有自己一人。
一个人吃饭,睡觉,写作业。
听起来是蛮惨的,鹿呦甚至可以想象到黑夜降临时,那个叫程梓星的小男孩,捧着保姆做好的饭站在阳台边,寂寞地望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发呆。
程梓星见对方低着头一言不发,说:“想什么呢?”
她脱口而出:“想你啊。”
“……”
“想你从小就坚强独立,怪不得如今成为一个画画鬼才。”鹿呦集中生智,把话给圆了回来。
程梓星反问:“那你又为什么非要选择画画?”
鹿呦说:“怎么解释呢?我小时候很乖的,大人让我往西我就往西,让我直走我就绝对不会拐弯,总之就是严格按照爸妈精心规划的道路稳稳地走。可有一天,我路过学校门口的书报亭,花了三块钱买了一本装订很烂的盗版杂志。”
她勾出一个浅笑:“课间无聊时,我打发时间翻了几页,看到了一篇连载绘漫,作者叫作‘星’,漫画名叫《小芳你大胆地朝前走》。”
程梓星的眉梢微微上挑。
“不许笑,我知道你程大画家看不上这种调调的连载。”鹿呦生怕对方说出什么诋毁的话,抢先解释,“欸,你别看名字挺二,其实真的很好看。”
“我没准备笑。”程梓星十分诚恳道,“你别诬陷我。”
鹿呦继续说:“老板你有没有听过《小芳》这首歌?”
程梓星摇头。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鹿呦轻声哼唱,“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鹿呦越唱越心虚:“说实话,单看这非主流的故事背景,完全抓不住沉迷于霸道总裁的女孩们的眼球,可作者就是借了这首接地气的情歌,画了一个特悲伤的爱情故事。”
程梓星捧场道:“讲的什么?”
鹿呦说:“邻村一个有钱男人看上了漂亮姑娘小芳,可小芳一点也不喜欢他。她真正喜欢的人早早去了大城市打工,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要努力赚钱,给她最好的生活。
“所有人都让她嫁了吧,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顶不住生活啊。生活就该好歌好酒,左手一枚闪闪发光的几克拉钻戒,右手甩出几张写着女人名字的房产证。”
鹿呦问:“是不是很真实?”
程梓星说:“嗯,真实。”
“但小芳偏偏不乐意啊!漂亮姑娘就该傲娇地撕掉房屋合同,把钻戒丢在他的脸上。”鹿呦嘿嘿地笑,“所以在经历很多事情后,小芳在一个夜晚收拾好行李,义无反顾地逃去城市找她最心爱的人了。”
程梓星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后来这本盗版杂志停刊了,连载也停了。”鹿呦遗憾道。
“那你岂不是没看到结局。”
鹿呦说:“连载那段时间,我一直和‘星’通信呢。说起来,我以前也给别的什么知名作家、画家寄过信,可‘星’多好啊,是唯一会给我回信的人。”
“或许是因为他不出名,约不到画稿才会有闲心。”
鹿呦摇头道:“不是,我说不上来,就觉得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很真实,真实得让我能够感受到他对于作品的热爱和真诚。”
“即便他画乡村非主流?”
鹿呦反驳:“农业是支撑国民经济建设与发展的基础产业啊!老板你不能歧视乡村非主流。”
“……”
我没有这个意思。
程梓星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所以你被你的偶像感染,继而选择了画画。”
鹿呦狡黠地摇头:“我觉得是画画选择了我,它的存在告诉我,如果我当初没有执笔,我一定会无比后悔。”
“后悔被科学技术钻了空子,成为我国的第一生产力?”
鹿呦满眼惊喜道:“老板你高中政治背得很溜啊!”
她说完,瞬间又灰头土脸道:“可我从来都不是谁翘首以盼的希望,我固执、浅薄,甚至不听话,把自己的路走得乱七八糟的。”
好比年少时成绩很烂的你某一天突然奋发图强,玩命般熬夜学习。
到了期末,自己依旧排在末尾,依旧追不上平日里总爱打闹睡觉的聪明人。
老师质问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但你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因为你真的有很努力很努力地往前奔跑,可是跑了几步就一头栽下去疼得再也爬不起来。
你甘心吗?
看着老师失望的眼神,你知道自己是不甘心的。
但好像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你没有天赋,力不从心,所有的精力投入都仿佛白搭,看不见前方,亦看不见结局。
所以,那次程梓星评析画时,她会爆发会乱发脾气,归根结底,与其说她是和程梓星置气,倒不如说是和心里那个胆怯弱小的自己置气。
“你说得不对,鹿呦。”
程梓星反驳:“这个世界没有完好无缺的人,正因为是人,所以会犯错误,会闯祸,会有冲动,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一件事情。这是我们的本能,所以你不要总觉得自己不好。
“这只是一项成长必修课,课程教给你的是不断磨平锋芒的棱角,再慢慢打磨成圆滑的样子。”
程梓星说话习惯性放缓语速,鹿呦有一瞬间,心“扑通”了一下。
“老板,你说话的语气,很像一个人。”
“我像谁?”
“说不清楚。”她笑,“像我恩人,鼓励我的人都像我大恩人。”
这话其实不好笑,程梓星却破天荒地勾了勾唇。
他平时虽然总爱冷着一张脸,但只要笑起来就很有味道,仿佛冰雪消融般,十分温柔。
他有一双漆黑眸子,明明该浓得似深夜,却依旧弥漫着勃勃生机,与光同尘。
之后的无数日子,鹿呦觉得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认识程梓星的那刻,不是源于别人的羡慕话语,不是杂志网络上的篇篇特别报道,不是高高在上,不是清冷无情,而是今天,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小土坡上,他们席地而坐,谈及过去尚且幼稚的自己,谈及自己的初心,他有理想,有自己必须坚持的路。
他眼里有光。
“你笑起来真好看。”
鹿呦盯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和自己熟识的绝大数男孩不同,程梓星渐渐褪去属于少年的青涩,气质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像可以倚靠的高大峻山,又像陈年琼浆,悠悠散发些许醇厚的香气。
鹿呦自然而然就想到昨天早上睁眼时,他侧身对着自己说早安,呼吸喷洒在自己面颊,滚烫而又撩人。
后颈有点痒,她伸手去摸,只摸到一点点薄汗。
“那我是你见过的笑起来最好看的人吗?”半晌他才开口,像执着要糖的小孩,此刻追着鹿呦要答案。
对了,骄傲的程梓星,重视自己的脸如同重视自己的职业。
心底那点燥热渐渐褪去。
“是啊。”鹿呦笑嘻嘻地说,“我老板宇宙无敌第一好看,不容反驳。”
程梓星喜欢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不论是谈及绘画技巧,或者只是单纯地表示今天家里的阿姨做的菜实在不敢恭维。
怎么说,不仅不高冷,还有点傻,有点可爱。
程梓星伸手,突然覆在她的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回头看,小助理。”
鹿呦听话地回头,此时天色渐晚,云絮浮动,天际从中间向两侧裂开几道狭长缝隙,一点一点吞下太阳的灼灼余晖,慢慢晕染出暗红的色彩,与地面划分出一道鲜明燃烧的分界线。
人间烟火往往最能抚平内心的焦躁,对于创作者而言,这无疑是大自然给予的最美风景。
“好漂亮!”鹿呦忍不住感叹,“你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
“以前我偶尔会来这画画。”
程梓星站在鹿呦身后,盯着对方的背影,极快地拿出手机,无声又迅速按下了相机的快门键。
“老板,这小坡后面还有其他人家吗?”鹿呦回头问,语气染上些许兴奋。
程梓星说:“应该是没有。”
“那就好。”
鹿呦顺了口气,将双手拢成喇叭状。
“知道我不够好!”
她对着山头使劲吼道:“我会一直努力画到不能画为止,终有一天,我会被我爸爸妈妈认可,我会被所有人认可。我会成为最棒的画家,比老板还要厉害的画家!
“还有,我想见到我的偶像,我要亲自告诉他,我做到了。我可以选择我想走的路,我没有辜负我的理想,没有辜负他对我的期望!”
鹿呦一口气喊完,边喘气边笑:“我好像一个傻子。”
程梓星说:“古人言:‘傻人有傻福。’”
鹿呦头一歪问:“哪个古人这么眼瞎?”
程梓星努努嘴,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
“老板,我突然知道自己水彩复赛的稿子该画什么了。”鹿呦打破寂静,惊讶道,“好神奇,刚刚脑回路转了转,突然就灵感乍现。”
程梓星轻声“嗯”了一句。
他低头瞥了眼傻笑的鹿呦,隐去眸间转瞬的欣喜,轻声说:“祝贺你。”
06
原路返回到屋子,周奶奶正拿着饼铛摊肉饼。
二手桑塔纳被霍爷爷的小拖车慢悠悠地拉去修了,略大的院子就剩下两只嗷嗷叫的大白鹅扑棱翅膀。鹿呦一路小跑着冲过篱笆,尽量减少和看家好手再度接触。
“奶奶,我们回来啦。”鹿呦嗅了嗅,“哇,好香!”
她特好奇地凑上前。
周奶奶将饼铛放下,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快尝尝,碗里有几个刚炸好的还热乎着,蘸着酱味道最好!”
鹿呦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撒欢过去了。
程梓星的手机响起,他用余光看了眼鹿呦,转身出了房门。
“喂,子轶。”
“是不是我不打电话给你,你就永远都不会打给我了呢。”禤子轶幽怨道,“‘武大郎’你捉个奸一去不复返,大概是和良人私奔去了。好意思吗?让我远在他乡独守空房。”
“说人话。”
“你兢兢业业的助理友情提醒,二人世界要结束咯,要开始工作赚钱泡妹子喽。”
程梓星霎时默不作声,那头的人却自顾自地调侃。
“两天一夜啊,我的好兄弟。”禤子轶说,“如此大好机会,程大画家终于鼓起勇气和我们可爱的兼职小助理抒情完了?”
程梓星非常坦诚道:“没有。”
“……”
“你别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禤子轶瞬间奓毛:“喜欢就说啊,失败了就死皮赖脸继续追啊,拖拖拉拉的,你不会是打算拍个800集狗血剧,经历一遍车祸、失忆、恶毒女配作妖后才献上大结局吧?”
程梓星皱眉道:“这都什么跟什么。”
禤子轶乐了:“霸道总裁小说的标准套路,所以我们从头理理,为什么不直接抒个情呢?”
他小心翼翼地追问:“情趣?”
程梓星发出轻蔑的感叹,在一阵大笑声中熟练而果断地掐断通话。
“老板,周奶奶喊我们回屋里吃炸肉饼。”
鹿呦趴在门边探出半个头,嘴里嚼着食物,含混不清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做什么?”
“接电话,禤子轶的。”
“噢……”鹿呦点头表示理解,“那我在屋里等你。”
她欲转身时,程梓星在背后叫住她。
就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又含蓄,和平日有些不同。
她回头,程梓星却抿唇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无声地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毛。
“有事?”
程梓星垂眸:“就提醒你一下,不要再往我的那一份里挤沙拉酱,我不喜欢那种黏糊糊的东西。
鹿呦嘀咕一句“矫情”。
“吃完我们就该回去了。”程梓星又说,“我早点送你回家。”
鹿呦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这么快啊,我还没有和周奶奶聊完呢。”
“那就吃饭的时候抓紧时间聊。”程梓星非常不解地问,“你怎么总和别人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你别诬陷我,我在家话可少了。”
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他却依旧喃喃:“要是每天和我有这么多话说就好了。”
暮色渐浓,程梓星站在原地看了眼快要完全落入山头的霞光,白色外衫被风肆意吹起衣袂。
从白天到黑夜,日子一天天地重复,又一天天地变少,记录下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他们如同太阳,从愣头愣脑到盛势而绽,刻下不可磨灭的一枚金色勋章,而后又渐渐归于沉寂,献上此生最美妙的交响尾音。
之前一个人时总觉得一生漫长无趣,可现在看来,生活好像变得有那么一点鲜活短暂起来。
鹿呦问过他:“我一花季少女躺在你边上,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丝的冲动?”
他说没有。
其实他说谎了。
第一晚一夜未眠。
第二晚在后半夜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一个叫鹿呦的小孩走过来牵住他的手,抓得特别牢,甩都甩不掉的那种。
可他一睁眼,小孩就消失不见了,抓也抓不住。
程梓星有些烦躁,随手在树梢摘了一朵花,放在手心把玩。
他想到很久以前,自己好像也是站在这样的花树下,只不过那时正值冬日夜晚,花都败了,独留一大截干枯的树干。
漫天大雪倾泻而下,一窗之隔,他独自听着电话那头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像是一把利剑,一寸一寸狠狠地插入他的心脏。
无数未接来电像是疯了般冲入他的手机,所有人都在问,属于他的庆祝宴为何单单少了主角一人。
他拂去雪渍,挑出禤子轶的号码拨了过去,接通的那刻,就说了一句:“子轶,你知道吗,她哭的时候,我有点心疼。”
究竟在等待着、期待着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教授说他傻,禤子轶劝他早点表白,霍爷爷笑他不懂如何追女孩子,周奶奶安慰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将揉碎的花瓣抛向空中,随风吹拂到脚边,沾上些许湿润泥土。
你看,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你,可独独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