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能者(全二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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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能学院512届一年级D班顾星河,猎能学院512届一年级A班阴城,两人公然无视校规校纪,好狠斗勇,情节严重,影响恶劣,给予记大过处分,处五天禁闭惩罚。阴城由于身受重伤,目前仍在医院救治,禁闭日期顺延。

以上是一年级年级主任封寒下达的处罚结果。一年级D班班主任秦山提出反对意见,但意见被驳回。

顾星河在接受简单治疗后,便被即刻送往学院禁闭室。禁闭室阴暗、逼仄,没有窗户,没有床,只有一套破烂但好歹还算干净的洗漱盆和马桶。顾星河换上禁闭服,手脚戴上沉重的铁铐,几乎是被人丢进去的。

整整五天,他不可以跟任何人交谈,包括每日送餐的警卫。

顾星河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静坐,只能依靠穿过墙洞的细小光束来判断时间。黎明,光束就像一根长针刺入黑暗的禁闭室,颜色从微弱的灰白变成明亮的金黄,再过渡成柔和的潮红,最后变成微弱的淡蓝,这样,一天差不多就结束了。

大部分时间,顾星河都在睡觉。

自从得知禹川死亡后,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顾星河以为自己又会回到那个连续剧一样的梦中,跟那个神棍一样的守墓人聊聊天,听他奇奇怪怪又啰哩啰嗦地讲一大堆,或者安静地坐着下下五子棋,这一次,自己应该不会再急着进攻了吧,说不定能赢他。

很奇怪,顾星河突然有点想他了。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在他面前,顾星河可以安心变回那个孤独弱小、担惊受怕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遗憾的是,梦中的男人没有来找他。

来找他的是另一个男人。

第三天深夜,禁闭室的门外传来响动,脚步声很轻,像温柔的呼唤在耳边回响,顾星河立刻醒来。

“谁?”长时间没有说话,他声音沙哑。

“我。”

唐谦的声音很好分辨,因为总是透着一股优雅的笑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情况好坏,他永远都有一种仿佛置身事外的从容。

顾星河忍耐着身体上的伤痛,在黑暗中丁零当啷地摸索着,花了一点时间才走到冰冷的禁闭室门前。

彼此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在顾星河以为唐谦走了时,门外的人讲话了。

“你有没有后悔?”

“什么?”

“后悔跟我来学院。”

“不后悔。”他没什么好后悔的,只是没想到失败会来得这么快。

“如果我当初拒绝你,你或许会痛苦一阵子,但迟早会释怀,你还是那个普通高中生,过着普通的生活。再看看现在的你,为了一个本来就虚无缥缈的希望痛苦难受,搞成这副样子。”唐谦停顿了一下,“其实,绝望只让人麻木,希望才让人痛苦。”

顾星河缄默。

唐谦轻叹一声:“你来学院有多久了?”

“五十九天。”顾星河记住的其实是鹿央昏迷的天数,减去十天,就是他入校的时间了。从决定进入猎能学院那一刻起,他就在跟时间赛跑。九十天的期限,如今只剩下二十多天,或许更短。不过无所谓了,一切都没意义了。

“想家吗?”

顾星河再次沉默,他哪有什么家。

“这么晚来找你,倒不是为了闲聊。”唐谦微微一笑,“你的禁闭还有两天。这两天里,要不要做份兼职?”

“兼职?”顾星河一头雾水。

“简单说,我偷偷放你出来去执行一个任务——当然不是你一个,你还有两个组员。”

“为什么找我?”

“执行任务的地点恰好是星城,你在那儿长大,对那儿很熟。”

顾星河犹豫了,他当然想回去,这样就可以再见一见鹿央。可他不傻,如果唐谦只是需要一个星城的导游,比他适合的人多的是。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找你?”唐谦似乎什么都能看透,“冒这么大的风险把你放出来,如果只是让你去带带路,怎么说都不划算。”

“不是吗?”

“其实你会被关禁闭,某种意义上是我造成的,所以就算是我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什么意思?”顾星河糊涂了。

“三天前的死徒实战训练课上,独眼血魇的变异和暴走并不是意外。”

顾星河一想明白,顿时吃惊不小,他知道唐谦骨子里其实有一点儿玩世不恭,但没想到唐谦居然敢在死徒身上动手脚:“但是你为什么要……”

“我可什么都没说。”唐谦狡猾地避开了重点,“好啦,谈话结束。想清楚了,就走出来。”

顾星河没有犹豫,伸手推门,居然推动了!他甚至不知道锁是何时被打开的。

走廊上的灯光微微刺眼,顾星河本能地遮住眼睛。

唐谦已经不见,仿佛从没出现过。警卫也消失了,门口的警卫椅上放着一套宇文实验中学的男款校服,平整折好的白衬衫上放着一把手脚镣的钥匙和一部手机,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唐谦的风格,不着痕迹,又妥妥帖帖。

顾星河解开手脚镣,换好衣服,按照短信提示走消防通道来到禁闭室大楼的顶层,一路畅通无阻。

推开天台极其厚重的隔音门,轰鸣的声音差点震破顾星河的耳膜。眼前是一架深红色的军用直升机,巨大的螺旋桨高速旋转,狂风吹拂着地面,顾星河的头发纷乱,他几乎睁不开双眼。

飞机的门被打开,一个栗发的男生站在门口,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笑容俊美又迷离,像是雅典神话故事中的美少年。

“有点慢呀学弟。”姜佑友善地伸出了右手,“快点,被发现可不妙了。”

顾星河有些茫然地走过去:“你是我的组员?”唐谦说有两个组员。

“你是我的组员。”姜佑淡淡指正,“我是队长。”

顾星河犹豫了一下,伸出手。

“很好。”姜佑稍微一用力,将顾星河拉进了机舱。

直升机迅速飞离天台,朝西边飞去,眨眼的工夫就远离了学院和岛屿,消失在微微泛紫的夜幕下。

天台回归了寂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两个人站在储水池的阴影下面,一个动作优雅地抽着万宝路,一个姿态散漫,醉醺醺地喝着酒。

脚下是沉睡的学院,稍远的地方是延绵起伏的寂静山峦,风从远方吹来,夹带着若有若无的浪涛声。

两个男人认识有二十多年了,一个是猎能学院一年级D班的班主任,一个是校长的助理兼学院新生招生办主任,平时大家都很忙,但偶尔,他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个无人打搅的地方聊一聊八卦,顺便再从这些八卦中筛选出有用的情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秦山开门见山,今晚他没有聊八卦的心情。

“发现什么?”

“别装蒜了!你小子一开始就打算把顾星河招进学院吧?表面上是他自己争取到入学机会的,其实一切早在你的安排之中!”

唐谦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我现在终于知道那孩子‘特别’在哪儿了!死徒对顾星河怀有强烈的敌意,这种敌意,早就超出了对普通猎物的渴求。”

唐谦目光流转:“很有意思不是吗?就我们所知,死徒不具有高等智慧,寻找猎物都是随机的,如果首选的猎物难以得逞,它们很快就会放弃,选择下一个。可是,不管是前几天袭击顾星河的那只独眼血魇,还是之前星城集体变异的猩红蜉蝣,以及操控它们的神秘死徒……”

“等一下!什么神秘死徒?!”秦山很惊诧。

“按照龙囿希的描述,是一只极其诡异的红色眼睛,战斗力不亚于一名高级幻紫猎能者,它才是追杀顾星河的真凶。”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我只让龙囿希写了一份常规的任务报告,校长不希望太多人知情。”唐谦弹了弹手中的烟灰,“对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唯一的看法就是想打烂你的下巴!这么重大的事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也不晚。”唐谦高深莫测地笑了,又问了一遍,“你认为,死徒为何会对顾星河如此感兴趣?”

秦山摸了摸下巴,咂咂嘴:“很可能……顾星河这个人对死徒很重要,或者,顾星河身上有什么东西对死徒很重要。”

“死徒?”唐谦语气微妙。

“不!不是死徒!”秦山背脊发凉,语气却坚定了几分,“是它们!”那些藏在死徒背后的、之前从未在猎能史上出现过的、智慧不低于人类的恐怖存在。

“看来你知道得还挺多。”唐谦颇为意外。

“死徒真的只是动物吸收了太多的能变异而来的吗?”秦山神色凝重,“按理说,作为一名老师,我不应该怀疑课本上的知识。但是你也知道,被冰冻在咱们脚下的那个鬼东西,真的是动物变成的吗?那得吸收多少能才能变得那么强大?千年王八也办不到啊。现在禹川托付朴允慧留给我的‘黄昏’二字,让我更加动摇了。这两年,我跟他就黄昏组织那番危言耸听的言论争执过太多次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当然。”唐谦优雅地呼出一口烟,“这两年猎能学院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黄昏组织列入国际猎能协会的黑名单,不就是因为那番言论让顽固派们忍无可忍吗?”

秦山点点头:“黄昏组织认为,目前我们接触过的所有死徒都是工蜂,这些工蜂有强有弱,但都没有完整独立的意识,背后操控它们的高智商蜂后,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当然,工蜂和蜂后只是一种方便咱们理解的比喻。”

“只研究棋盘上的棋子,永远斗不过下棋人。”唐谦慢慢吐出一口烟,他引用的这句话,正是出自黄昏组织。十年前黄昏组织首次揭露“死徒的真相”,在猎能圈里引起空前的轰动,这个低调而神秘的组织也因此名声大噪,可那之后他们依然低调而神秘,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们的领袖是谁,组织成员有多少,目的是什么。

唐谦看向秦山:“你相信吗?”

“我之前并不确信,但现在我已经坚信‘下棋人’的存在。而且,我认为他们已经露过面了,只可惜有幸或者说不幸,见过他们的人都没能活下来,极少数活下来的也成为疯疯癫癫的精神病人。禹川有段时间痴迷于一些历史灾难事件的研究,比如1908年的通古斯大爆炸真相、1912年泰坦尼克号事件的疑点、1993年深圳清水河大爆炸十大疑点……他认为,‘下棋人’隐藏得极为隐秘,每次出现都会引起灾难,甚至改变人类的历史。”

“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是无法说服那些顽固派的。”唐谦平静而客观。

“这不是废话吗,有证据我们还在这儿吹风?”说到这事,秦山就气得不行,“我认为,禹川和朴允慧已经见过下棋人的真面目,也是因此才丧命。那个可怕的东西极有可能还在大理,封寒那蠢货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你说他怎么就变成这种玩意儿了?”

秦山十分恼火,抢过唐谦手中的烟,猛抽了一口:“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想太明白。”

“什么问题?”唐谦看着被他抢走的半根香烟苦笑。

“你说,如果真有下棋人,这个世界不早该乱套了吗?”

“这点我可以试着回答你。”唐谦重新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轻轻敲了下烟盒,“它们正在相互吞噬,没空关心人类。”

“什么?!”秦山一惊。

“这次死徒实战训练课上的‘意外’你也看到了。”

一说这事,秦山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提这茬!你说的曲线救国,就是搞来一只会飞、会隐身的独眼血魇?”

“是有点乱来。”唐谦点燃香烟,优雅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歉意,“但这至少有两点收获,一、再次证明了顾星河对死徒的特殊性;二、让封寒对死徒有了新的认知。相信他已经介入科研部,想搞明白独眼血魇为何会飞。这样他就会知道,死徒之间不单会相互攻击,还可以相互吞噬。你们那天看到的独眼血魇,是吞噬了三种死徒的变异体。但我没想到,它竟然可以同时对两百人使用神隐,威胁性大大超乎了我的预料。”

“想不到竟有这种事!”秦山惊讶得不行,脸色一变,“等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秘密的?”

“三年前。”

“三年!你个浑蛋居然瞒我这么久!”今晚的秦山十分受伤,他们可是每月都会交换一次情报的好友啊,虽然秦山的情报基本没用。

“很多年前科研部就启动过这个项目,只是由于实验手段极端残忍,遭到学院里人道主义者的强烈抨击,被迫叫停。但是某些人不死心,暗中从科研部抽出一个团队继续研究,校长知道这事,但默许了,作为他的助理,我有义务保密。”

“行了行了,就你规矩多。”秦山懒得听他解释。

“总之通过大量实验,他们已经确认死徒之间具备相互吞噬的能力,最近他们打算将此事公开,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制造一点舆论。顺便我再根据这个结论不负责地推测:死徒背后的那股力量,也能相互吞噬。”

“你是说‘下棋人’的内部也是四分五裂的?”秦山摸着长满胡茬的下巴,“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作为老大,自然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只好派小弟去外面收收保护费,小弟们见面了也会打得头破血流。”

“对。我们应该庆幸‘下棋人’不止一位,还能互相制衡。若是哪天它们团结一心,或者合为一体……”唐谦的眼神里透着幽幽的凉意,“世界恐怕就不是今天的模样了。”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凝重。

沉默片刻,秦山又皱起眉头:“话说回来,你真认为一只变异的独眼血魇能改变封寒,让他相信黄昏那套言论?”

“高墙已经出现裂痕。”唐谦微微一笑,“再自信的人,也会有动摇的时候。”

“我看学院里最自信的人就是你了。”

“哪里,我只是一个跑腿的助理。”

“少来,你就是一个千面间谍。”秦山从小就认识他,跟他可说是亲如兄弟。然而很多时候,秦山还是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秦山对权力之争毫无兴趣,但是在学校待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不清楚学院里的派别。以校长、副校长和董事会为核心的三个势力,分别代表着理想派、务实派和中立派。三个派系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一直在相互牵制和提防,跟死徒背后那些“下棋人”又有什么两样呢?真是讽刺啊。

“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站哪边?”这个问题,秦山早就想问了。

“我就站在你身边啊。”唐谦眼神真挚,让人捉摸不透地弯起嘴角。

“滚!”秦山恶狠狠地骂了一声,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