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章钊从沸腾的火锅里捞出两片羊肉,“大清早我偷偷回了家,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没过几天,唐老师就找上门来,他自称是宇文中学招生办主任,想招我入校当跳高特长生,还说是我的好朋友姜佑推荐的,机智如我,立马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我当天就办了转学手续,去了宇文中学集合,再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哦。”顾星河点头。
章钊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小时,换来的却是一声不咸不淡的“哦”,他有点不爽,袖口一撸,挥舞着筷子:“当时的情况那是相当惊险!数不清的死徒追着我俩跑,我跟老大一人一把无尽之刃……唰唰唰,手起刀落,鲜血四溅,从宿舍楼一直砍到焚烧厂,且战且退,步步为营,最后还是被十几只死徒团团围住!老大叫我先走,开什么玩笑,我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我当然死都不肯走啊!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死徒朝老大扑过去,我嚓嚓就是两刀……”
“嚓你个头!”一记有力的巴掌招呼在了章钊的后脑勺上,章钊的整张脸差点扣进火锅里,“整天疯言疯语的,玩游戏玩魔怔了!”
“妈,你不懂就别瞎说!”章钊抗议。
膀大腰圆的中年女人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妈是不懂,妈只知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饭得有个吃饭样!整间店里就你嚷嚷个不停,我在厨房都能听见,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
“哎哟,疼疼疼,妈!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章钊大声讨饶,旁听两桌看热闹的客人都偷笑了起来。
章妈松开章钊的耳朵,看向顾星河,笑容亲切,却并不是那么赏心悦目,事实上,还有一点吓人。她的两只眼睛很大,但不是天然的大,而是水肿一样的凸起,不仔细看倒还好,真正叫人无法忽视的是她的嘴巴,下嘴唇非常明显地往左边咧着,像一根坏掉的拉链,说话的时候嘴角的白沫伴随着抽搐若隐若现。
“星河啊,多吃点,这可是我乡下朋友放养的土山羊,补得很,冬天吃上一顿,一整晚身体都热乎乎的。”章妈说完,赶紧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下嘴。
“谢谢阿姨。”顾星河拘谨地绷直了身体。
“行了行了……快去忙你的。”章钊推了下母亲,“对了,再给我拿一份猪脑花。”
“猪脑花猪脑花,我看你长得像猪脑花!”章妈瞪了章钊一眼,通红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等着。”
章妈走后,章钊有点尴尬:“你……没吓到吧?”
“没有。”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又瘦又美,真的!你别看我啊……我是随我爸。后来她生了场病,脑袋里的神经烧坏了,还发胖了,嘴巴……”章钊的眼底闪过一丝愧疚,“也成这样了。”
从小吃百家饭的顾星河早已养成了一种能力:一个长辈对自己是否友善他一个眼神就能判断出来。章妈对顾星河是真的喜爱,顾星河能感受到,他低着头,说:“阿姨人很好。”
“嘿嘿。”章钊挠了挠脑袋。
寒冬的深夜,黄大姐夜宵店里的十张饭桌都坐满了客人,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大盆羊肉火锅,大家红光满面,涮羊肉、喝啤酒,隔着袅袅白雾有说有笑,一派和谐又温暖的市井气息。
由于生意实在太好,客人们不愿再等,要求在店外的马路摆桌,章爸只好抬着夜宵帐篷去张罗,顾星河要帮忙,章爸腾出一只手把少年按回座位上:“小事一桩,你们赶紧吃,这羊肉啊稍一耽误就老了。”
不一会儿,章爸乐呵呵地回到店里:“怎么样?味道可还行?”
章爸高高瘦瘦的,小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可爱的细纹,特别喜感,一看就是章钊的中年版。
顾星河一个劲地点头。
“不是我吹,我老婆的厨艺那可是一绝!夏天的麻辣小龙虾,冬天的秘制羊肉火锅,全市闻名!《舌尖上的乡愁》看过没?上个月他们节目组找来了,录了整整三天,第二季明年夏天播出,嘿,儿子,到时候你就能在电视上看到你老爸帅气的……”
“老章你哪儿去了?!”章妈暴躁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来啦!”男人片刻不敢留,一溜烟钻进了厨房。
至此,顾星河总算是松了口气。顾星河挺喜欢叔叔阿姨的,只是从小到大他还没感受过这么热情的款待,一时间竟然紧张得像是初次面试的毕业生。顾星河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和满满一桌根本吃不完的配菜,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洱海事件”结束后,UGO三人组在猎能学院的病**度过了有史以来最无聊的两周,下床后又接受了长达10天的康复训练,然后总算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寒假,除了少数在外执行任务和留校值日的学员,大部分人都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国跟亲友团聚。偏偏这时候,风纪组的专员对他们进行了传唤。
猎能学院有两个精英团体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去处,一个是校长直接管辖的S班,还有一个则是副校长成立的风纪组。能进入这两个地方的同学不仅要实力超凡,还得经过重重考核。相应的,一旦成为其中的一员,就会获得各种特权和福利,用章钊的话说:爽得不行,横着走路。
三人作为“洱海事件”的核心参与者,一共写了6份检讨,7份报告,加起来厚厚一沓都能出本书了,可风纪组的审查员还是不满意,总觉得他们三人有所隐瞒——顾星河确实有所隐瞒,章钊和夏鱼可就冤枉了。事情胶着不前,眼看回家过年无望。最后还是唐谦出面交涉,三人这才赶在小年那天飞回了祖国。
飞机一落地三人就各自回家,除了顾星河,他无家可归。
按理说顾星河今年应该去二叔家过年,但二叔以“儿子上高三压力大,不想再跟人挤一间房”为由,把顾星河推给了大伯。大伯之前在医院已经说得很清楚,让他去找小叔。小叔有钱、好脸面,就算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至于让顾星河露宿街头,可是今年小叔全家都去夏威夷度假了,整天在朋友圈发着阳光、沙滩、比基尼和游艇的照片,什么时候回国还是未知数。至于三叔,他还在北京陪三婶做手术,顾星河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
顾星河下车后,在路边找到一家名叫“晚安旅社”的小旅馆,顾星河选它可不是冲着文艺的名字,而是“晚安旅馆”下面的一行小字:最低25元。晚安旅社隐藏在灰蒙蒙的老居民房小巷中,入口狭窄,一旁的招牌发着暗淡的灰蓝色光,给人一种冰冷的劣质感。
小巷的路坑洼不平,白天下过雨,到处是脏污的水泊。顾星河好不容易来到旅店门口,一盆洗脚水“哗啦”一声迎面泼来,幸亏顾星河闪避训练课程拿了优,这才躲过一劫。
泼水的大婶穿着红棉袄、烫着小卷发、嘴里叼着烟,手上拎着一个印有“还珠格格全家福”的洗脚盆,她毫无歉意地睨了一眼顾星河:“住宿?”
“对。”
大婶打量了一眼这个清秀又干净的高中生,脸上是一种见惯不惯的世故和散漫:“25块钱的床位还有一个,55块钱的房间还有两个。”
“我要25块钱的。”
“押金50块钱,明早退。厕所共用,没热水,想洗澡去隔壁澡堂,5块钱一个,还可以搓衣服。”大婶语速极快,这话至少说过上千遍了。
“先住一晚。”
“给钱。”
顾星河伸向裤袋,猛地愣住——钱包不见了!大婶仍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她丢掉烟头,打了个哈欠,转身进屋了。
“别找了!”章钊不知何时站在了巷口,手里摇晃着一个钱包,“你是不是在找它啊?”
“你……”
“回家路上我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你有事。”章钊贼笑道,“我说兄弟,你好歹是跟S级死徒干过架的猎能者啊,怎么能睡这种地方?就算我同意,夏姐也不答应啊!”
“把钱包还我!”顾星河有点生气。
“哎哟!脾气挺大嘛,想要钱包就来追我呀!”有月白猎能的加持,章钊身轻如燕。当然,体能训练课上一直拿优的顾星河也不慢。转眼两人就跑出了两条街,顾星河刚抓住章钊,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就杀了出来。
“儿子!你回来啦!”顾星河只觉得眼前一黑,胖女人一个有力的熊抱就将章钊和顾星河一起搂进了怀里……之后发生的事犹如做梦,顾星河回过神时已经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前,听章钊讲述他那半真半假的冒险故事了。
“我还是回去吧。”顾星河思来想去,还是不想给叔叔阿姨添麻烦。
章钊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星河,那地方真不是人住的,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地下室,晚上打鼾的、磨牙的、梦游的、偷东西的、抢劫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指不定还会被人劫色,你就不怕贞操不保吗?”
“可是……”
“可是什么啊?我们都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了!你就别见外了,住我家别的没有,吃的管够。”
“我不住旅馆了。我其实……还有个亲戚。”顾星河撒谎。
“行呗。”章钊筷子一摔,大喊一声,“妈,顾星河有话跟你说!”
章妈正端着一碟猪脑花走过来,她把猪脑花往滚烫的火锅里一倒,“滋——”的一声听得人触目惊心。
章妈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怎么啦星河,是阿姨招待不周吗?!哪儿不满意你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满……满意。”顾星河向强烈的求生欲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