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山水湾小区3栋2单元1801,夏鱼麻利地掏出钥匙开了门,然后以最快速度脱鞋、开灯,冲向厨房。顾星河和章钊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确认家中并无家长后才放心地进了屋。
客厅很大,一通到底,尽头是落地窗,外面可以观赏到不错的江景。装修是简约的现代风,茶几上放着咖啡机、苹果电脑和几本时尚杂志,墙上一尘不染,只有两幅抽象派油画。
章钊一屁股坐在黑色沙发上,长舒一口气。顾星河走到茶几旁,抽出几张纸巾捂住被割伤的右手,以免让血液弄脏夏鱼家的地板。他注意到了电视柜上的相框,里面是一张多人合照:一个年轻的芭蕾舞老师和一群穿芭蕾服的小女孩,老师的身材高挑,黑色长发齐腰,明艳而端庄。她的脸跟夏鱼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夏鱼的眉眼间充满英气,母亲则要柔媚许多。
夏鱼抱着医药箱走出厨房,从箱子里拿出消毒水和棉签,朝顾星河吼了一声:“别愣着!手给我!”
顾星河伸出受伤的手。
“以后不要用卫生纸止血,不干净,说不定会感染……”夏鱼给顾星河的伤口淋上消毒水,再撒上止血药粉,然后用细绷带将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包扎好,动作熟练,看起来经常使用。
章钊有点看不下去了:“那个,我手掌也破皮了,好疼……”
“自己贴创可贴。”夏鱼头也不抬。
“喂,这也太偏心了吧?”章钊有点受伤。
夏鱼替顾星河包扎好后,忽然想到什么:“你的手臂也被割伤了吧?”
“已经没事了。”
“不行!脱衣服我看看。”夏鱼严厉得像个长辈。
顾星河乖乖脱掉外套,黑色保暖衣的右衣袖整个被鲜血浸湿,触目惊心。夏鱼用剪刀剪开衣袖,用毛巾擦掉手臂上的血渍,惊奇地发现伤口处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粉色的疤痕,疤痕很新,也很脆弱,应该承受不起大幅度的动作。
“厉害!”夏鱼不是第一次领教苍青猎能者的治疗术,但还是打心底惊叹于这种能力。当初他们三人在洱海受伤后,也接受过苍青猎能者的辅助治疗,但是伤势的彻底愈合,还是要靠正规医疗手段和猎能者自身的恢复力。眼下这种程度的紧急愈合,算得上小小的“神迹”了。
一旁的章钊也啧啧称奇:“‘奶妈’就是方便,谁受伤就治疗谁,怎么都死不了。”
“秦老师以前说过,苍青猎能者是被严重低估的群体,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发挥的作用甚至大于前线的战士。”
“牧斯年学长的战力我算是见识过了,恐怖如斯!”章钊想起了夜色下那个妖冶美丽的红翼少年和他那切割机一样的翅膀,“但那是因为他是复合型猎能者,单纯的苍青猎能者怎么打架啊?”
夏鱼翻了个白眼,眼神中全是对学渣的嫌弃。
“初级苍青猎能者,主要是对自身的伤进行治愈。”顾星河开始科普了,“中级的话,可以对别人的伤进行治疗。高级和顶级苍青猎能者,据说可以赋予死物和尸体短暂的生命,控制他们行动,也就是传说中的傀儡术。”
章钊打了个冷战:“我的妈,这不就是赶尸吗?”
“传说苍青猎能者的最高境界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不过这个就跟月白猎能者的穿梭时空一样,只存在于理论中。”
章钊叹了口气,自从经历过洱海事件后,他觉得所谓的传说可能离自己并不遥远。
彻底脱离危险后,三人的倦意渐渐上来了。夏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我去洗澡睡觉。冰箱里有吃的,左边的客房和沙发都可以睡觉,你们两个自便。”
“欸,等等,你爸妈不会突然回家吧?”章钊问。
“不会,今年我一个人过。”夏鱼关上浴室门,里面很快传来了淋浴的水声。
三人将门窗反锁,很快就各自入睡了,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五点。
顾星河最后一个醒来,他走出房间,听到夏鱼跟章钊在争吵。
夏鱼不容分说:“不行!我向苏禾老师汇报过了,她建议我们待在一块儿,返校之前不要再抛头露面,也不要再跟任何人见面。”
“大姐,今晚可是除夕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在外面过过春节!”章钊哭丧着脸,“再说,我妈也不答应啊,你看……她的电话又打来了……”章钊挥舞着静音的手机。
夏鱼夺过手机,帮他挂了电话:“我问你,如果现在你在家跟你爸妈吃团圆饭,黄昏组织的人突然破门而入,你要怎么办?发个红包,然后邀请他们一起看春晚?”
章钊沉默了。
“小老弟,你也是时候长大了。”夏鱼拍拍章钊的肩,“听我的,找个理由,给你妈发条短信,然后关机。”
“说得轻松!我妈肯定会杀了我的。”章钊十分委屈,大喊起来,“你们就不会有这种困扰吗?”
“没有。”夏鱼挥挥手走了。
章钊看向顾星河:“你呢?”
“完全没有。”顾星河补了一刀。
章钊挨了半小时的骂,最终还是搞定了父母。三人叫了一份外卖,买了很多零食,窝在沙发上看春晚。期间章钊想跟陈诗诗发短信,被夏鱼抓包并制止了。夏鱼认为安全起见,这几天他们还是少跟其他无关的人联系。
春晚接近尾声时,楼下陆续响起了鞭炮和烟花的声音,新年就这么到来了。这时候,夏鱼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红包:“来,一人一个红包,冲冲喜。”
章钊大吃一惊:“哇!给我的吗?”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夏鱼笑了,“我是你们的队长,也是家里的主人,给你们发个新年红包合情合理。”
“当然!合情合理!”章钊感动得要哭了,他拆了红包,数了数里面的钞票,一声号叫:“哇!队长你土豪啊,这么有钱的吗!”
“还好啦。”夏鱼笑了笑,看向顾星河,“喂,我手都拿酸了,你倒是接一下啊。”
“不用……”
“没有这个选项!”夏鱼生气了,“让你接你就接!”
顾星河闷闷地接过:“……谢谢。”
长这么大,顾星河还是第一次收到刘奶奶以外的人给的压岁钱,还是来自一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孩,感觉有点别扭,胸口却暖暖的。
夏鱼坐在中间,心满意足地勾住两个搭档的肩:“想想那些独自在外执行任务的前辈,其实我们三个能凑在一块过年,也不算惨嘛。”
“嗯嗯……哪里惨了!可幸福了!”章钊不停点头,还沉浸在收到巨额压岁钱的喜悦中。
顾星河忽然站了起来:“我下楼买点东西。”
顾星河没有下楼,而是来到夏鱼家的楼顶天台。推开虚掩的铁门,一个女孩正站在楼顶中央,她披着一件黑色风衣,长发和衣摆在寒风中舞动,像一只孤独的飞鸟。一枚礼花弹冉冉升上天空,“砰”的一声绽放开来,天地间亮如白昼,女孩整个人都笼罩在夺目的光芒中。
龙囿希回过头:“什么时候发现的?”
顾星河很平静:“跟章钊在商城那晚,吊灯砸下来后我四处查看,在人群中看到你的身影一闪而过,但不是很确定。昨晚跟鬼斗打架,鬼斗中了幻紫猎能,应该中了两招,有一招并不是我使用的,当时在场的人除我之外没人会幻紫猎能,所以我确定了你在附近。”
龙囿希不回答,算是默认了。
顾星河心中有许多疑问:牧云侃和牧斯年为何要跟踪他们?龙囿希又为何要秘密监视他?是谁派给她的任务?尚先生是什么来头?他为什么会知道魔方的事?但想必龙囿希什么也不会说,顾星河最终问出一个私人问题,这问题他在心里琢磨很久了。
“花是你送的吧?”
龙囿希微微一愣。
顾星河有了答案。
“谢谢。”顾星河知道有点莫名其妙,但他就是想说一声谢谢。龙囿希并没有把鹿央的死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数字,清楚这一点,对顾星河而言很重要。
龙囿希转移了话题:“我劝你别把陈诗诗卷进来,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顾星河沉默了一下,抬起头:“你怕她会被我连累,就跟鹿央一样?”
龙囿希不置可否。
“我以前跟你很像,尽量不跟任何人产生联系。”顾星河看向龙囿希身后的夜空,“我总以为一个人只要什么都不在乎,就不会感到痛苦,因为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需要,就没什么可以伤到他。”
“不是吗?”
“我最近老在想一件事。”顾星河看向龙囿希,“你说,人为什么活着呢?”
“你想表达什么?”
“人活着,就是为了遇见一些重要的人。我曾经遇见过,但没能抓住。”
“我们不可能抓住任何东西,这是错觉。”
“或许吧,但抓不住和不去抓是两回事。我以后,不会再逃避跟任何人的关系,不管他是普通人,还是猎能者,只要是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我都会不惜一切去抓住,直到死。”
“说完了?”龙囿希面无表情。
“说完了,新年快乐。”顾星河转身离开。
天台的铁门关上很久后,龙囿希还站在原地,她仰望着夜幕下的烟火,不一会儿,烟花停了,夜空归于寂静,绚烂的颜色像潮汐一样退去,只剩下半空淡淡的烟雾和一地孤独的月光。
“铛——铛——铛——”远方响起跨年的钟声,带着新一年的风与雪。龙囿希拿出手机,回复了一条本打算忽视的微信。
费尔班克斯,私人度假酒店。
带有玻璃天窗的独栋别墅内,老管家正靠在躺椅上仰望夜空。屋内没有开灯,穹顶之上,繁星闪烁,绚丽的极光犹如上帝的彩带,婀娜舞动,变幻莫测。在这极致的静谧与绚烂之中,老管家的表情变得愈加柔和,过不了几年,少爷也该成家立业了吧,到时候他就可以带着爱人和孩子一起来这度假,等到那一天,自己跟老爷也算有个交代了。思及此,他端起手边的茶惬意地饮了一口。忽然,屋外的私人露天温泉室传来一声尖叫,老管家被狠狠呛了一口,他顾不上掏出手帕擦掉山羊胡上的茶渍,急匆匆地起身冲出大门。
一股白雾顿时涌进客厅,白雾之中,姜佑从温泉池内爬出来,他浑身**,一手抓着浴巾胡乱挡住关键部位,一手举着手机手忙脚乱地冲向管家,一不小心脚趾还磕到茶几桌脚,痛得直咧嘴。
老管家赶紧扶稳他:“少爷你这是怎么了!你慢一点。”
姜佑将手机塞给管家,“你你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温泉泡太久产生了错觉!”
老管家赶忙从胸前口袋拿出老花眼镜,盯着手机屏幕,慢慢念出来了:“新……年……快乐?”
“发件人!发件人!”姜佑大喊。
“囿——希?”这次老管家抓住重点。
“她回我微信了!她回我了!”姜佑开心得像个孩子,认识龙囿希以来,每年大大小小的节日,姜佑都会发上一条祝福短信,一度丧心病狂到清明节都不放过。龙囿希从不回复,有时候,姜佑觉得龙囿希的手机就是一个黑洞,能把世间万物的一切都吸进去。
今晚是中国的除夕,按惯例,姜佑当然要在守年夜的晚上深情问候一声。品了半杯红酒,听着优雅的古典音乐,酝酿了整整两个小时,终于憋出了一句:今夜的北极光很美,却不及你万分之一,新年快乐。
姜佑对这条浪漫而不失风度,深情又不乏诗意的祝福十分满意,他发送出去,正式结束了这场闷骚的独角戏。可谁能想到,十分钟后,他竟然收到了龙囿希发来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这是他们认识三年以来,龙囿希第一次回他任务以外的信息,而且,还带着一个句号。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句号,对惜字如金的龙囿希来说,这个完全可以省略掉的句号难道不是真情流露的证明吗?在姜佑的世界里,这不再是一个句号,而是人类登上月球时踩出的第一个脚印!
“再念一遍!”姜佑说。
“新年快乐。”管家不是很明白一句普通的问候为何会让他如此激动,但还是照做了。
“再来!”
“新年快乐。”
“啊!”姜佑大喊一声,“扑通”一声跳进温泉池。五秒后,姜佑猛地扎出水面:“去,给学院所有中国地区的同学发放一张全网购通行的1000美金代金券。”
“好的,我立刻安排。以少爷的名义吗?”
“对。”
“理由呢?”
“理由?这还用问?当然是新年快乐啊!”姜佑笑开了花。
新年夜,星城的跨年钟声很快就被漫天的烟花和爆竹声淹没。商城空旷的楼顶上,是一片未被踏足的雪白,一只花纹美丽的青色蝴蝶正艰难地飞过这片“雪原”,它飘忽不定,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又给人一种锲而不舍的坚忍感。
青色蝴蝶花了一些时间,终于飞过脚下的“雪原”,它刚想飞出天台就被一个保温杯大小的玻璃瓶兜罩住,秦山合上盖子将蝴蝶囚禁其中。
秦山翻过天台的铁栏,站在楼顶边缘,举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锁定了千米之外的一片高级住宅区。
青色蝴蝶并非蝴蝶,而是一种名叫“沧海蝶”的D级死徒,属月白猎能系。沧海蝶算得上是死徒界的珍稀动物,按照死徒协会的统计,全世界不超过八十只。其中绝大部分都在死徒培育室中,沧海蝶总是成对出现,一大一小,不管将它们分离多远,它们都能找到彼此。
这种死徒在《搜神记》中也有记载:“名曰青蚨,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传说很多人都会用青蚨虫来寻人,母子虫分别装在罐子里,彼此各携一罐,就算远隔天涯,也不会弄丢对方。
沧海蝶用于跟踪是近几年的事,将沧海蝶的幼虫杀死,制作成一种无色无味的粉末,只要将粉末撒到目标身上,不管相隔多远,沧海蝶的母虫都可以找到,时间持续数月之久——科研部那帮疯子毫无人道主义精神,为达目的对死徒可以说是极尽残忍。
这种珍贵的追查道具在学院有严格的配额限制,秦山以前也是托了唐谦的关系才搞到一套,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秦山在树林中教章钊的事很简单,那就是想办法跟鬼斗近身战,将沧海蝶的粉末撒到他的身上,这样,任务就算完成。章钊没让秦山失望,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除非鬼斗去澡堂搓下一层皮,否则别想甩开沧海蝶。而秦山,可以在超远距离下跟踪和监视鬼斗。
望远镜中,鬼斗正从一辆黑色轿车里走出来,两名随从跟着下车。三人站在一栋中式别墅的庭院门口,门外立着两座雄赳赳的石狮,其中一只石狮的侧面刻着“陈府”两字。
鬼斗仍然穿着印有华虫花纹的黑色大衣,但没有戴假面,乍一看不过是个身材高瘦的普通中年男人。鬼斗身后的两名黑衣随从安静、警惕、严肃,和之前两名随从如出一辙,仿佛是流水线工厂里出来的工具人。
不一会儿,前院的自动门缓缓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出别墅,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像他的管家或者司机,情绪十分激动,拉扯着自己的老板,似乎想要阻止他跟鬼斗见面。
鬼斗的一名随从迅速上前,一拳打向司机的小腹,司机捂住小腹,跪地不起,蜷缩成一团。随从又是一脚,司机滚到一旁的雪地中,晕厥过去。
别墅的主人看都不看一眼司机,恭恭敬敬地走到鬼斗跟前,两人短暂交谈后,一起钻进了黑色轿车。
秦山拧开军用酒壶喝上一口烈酒,皱眉思考了片刻,他将玻璃瓶中的沧海蝶放了出来,沧海蝶在半空徘徊了一会儿,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秦山将酒壶塞回夹克衣的内袋,迎风一跃,身影没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