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夏鱼所说，森林南面的尽头是悬崖，悬崖下面是大海。四人坐在悬崖上，眺望着深夜的大海，吹着咸湿的海风，都多少冷静了下来——章钊除外，他跟培风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准确地说，是跟匍匐在培风身旁的双头巨鸟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培风温柔地抚摸着双头巨鸟的其中一只脑袋，正在给它捋顺羽毛：“没事的，它不咬人，你可以过来摸一摸。”
“我才不摸！”章钊瑟瑟发抖。
“蛮蛮才三个月大，还是小孩子，很黏人的。”培风语气里带着一丝宠溺。
“三个月就这么大了，成年了得有多大？”夏鱼很好奇。
“估计得有一艘客运飞机那么大吧，”培风笑了，“不过我们是见不到了。”
顾星河用手机在学院内部网上查到了比翼鸟的资料：“比翼鸟，A级死徒，流玄系，寿命长达几百年，1972年前最后一只比翼鸟在加拿大的死徒馆中死亡，正式列入死徒灭绝名单。比翼鸟在春天时将鸟蛋产在海中，鸟蛋会沉入海底，蛋壳坚硬，不会成为鱼类的食物，在经过长达三年的孵化后，幼鸟会破壳而出，冲出海面，飞向天空，它们生来……”顾星河略微停顿，“没有父母。”
夏鱼原本以为所有食肉系死徒都是邪恶凶残、嗜血成性的怪物，可现在，当她看到这只死徒乖顺地匍匐在培风的身后，任由培风抚摸着自己头顶的羽毛时，她有点动摇了。夏鱼不小心对上比翼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分明流露着灵长类生物才有的灵性与感情。
夏鱼别过脸，看向远方的大海：“你怎么会养死徒呢？”
半夜1点的夜空乌云散去，月光沐浴在灰色海面上，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培风的头发被清凉的夜风吹开，眉眼间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温柔。他看着大海，声音平和而悠然：“三个月前，西风码头的货船运来一批图书，我负责去清点数目，在海滩上看到一片红色羽毛……”
看过上百本鸟类图鉴的培风一眼就认出这不是普通鸟类的羽毛。工作结束后，他沿着海滩找了很久，一直找到傍晚，终于找到了比翼鸟。当时的比翼鸟只有一只鹦鹉那么大，不知什么原因，它的翅膀折断，奄奄一息，看上去十分可怜。培风推测，它肯定是从海底的鸟蛋中孵化出来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它的孵化时间是同伴的几十倍，因此当它飞出海面时同伴早已灭绝，它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
培风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发动苍青猎能治好了比翼鸟的伤，谁料比翼鸟认定培风就是它的主人，怎么也不肯离去。
当时的培风面临了两个选择：一、杀死它，绝不能放任它自由生长；二、将它送进死徒囚禁室，交给科研部那帮疯子去观察和研究。
培风最终做出第三个选择，一个善良却错误的选择：圈养它。培风给它取名蛮蛮，并将蛮蛮安置在13号训练场后山的森林中，那里地势陡峭，鲜少有人问津。比翼鸟以海面的鱼类为食，大部分时间都在虹草森林和悬崖下方活动，很难被人发现。但是它的成长速度实在太快，短短三个月，体型已经长大了上百倍。
“我知道，蛮蛮迟早藏不住的。”培风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但没想到先会被你们发现了……说起来，我们之前认识吗？”培风看向三个学生，表情真诚。
章钊很想说“我上过一次你的选修课”，见同伴没出声，还是识趣地闭嘴了。
“你们是风纪组的人？”培风继续问。
夏鱼摇头。
“那你们为什么要跟踪我？”培风糊涂了。
“其实我们……”章钊想说什么，夏鱼抢先打断道：“私养死徒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让学院发现处分少不了。”
“处分倒是无所谓。”培风笑笑，“只是可怜了这孩子，只能被关进阴暗的囚禁室，日复一日地被人研究，最后孤独地死去。”
“它是死徒，这是它的宿命。”夏鱼说。
“人类才统治地球多少年，就已经自大地可以定义其他生物的宿命了吗？”培风意味深长地笑了。
夏鱼一愣，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它跟其他死徒不一样，它是好孩子，不会伤人类。”培风向夏鱼保证，“刚才的事是个意外，是你们误入它的领地。”
“等它长到客机那么大，整个学园岛都是它的领地。”夏鱼据理力争，“老师，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幼稚呢？我们是猎能者，它是死徒，你怎么能对一只死徒产生感情？”夏鱼越说越激动，但听上去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培风也不生气，只是温和地微笑：“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世界这么大，总有容纳蛮蛮的地方。”
“恐怕没时间让你找到这地方了。”夏鱼拿出手机，“我现在就可以告发你。”
培风对此并不意外，他淡淡一笑：“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夏鱼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们跟我素不相识，却大半夜跟踪我，抓了我的现场也不急着举报，还耐心地听我说了这么多话，肯定是找我有事吧？”
夏鱼见培风是聪明人，也不再拐弯抹角：“我们可以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让你妥善处理好蛮……死徒，如果你处理不好，我们就让学院来处理。”
培风略一思考，点点头：“条件是什么？”
“我们想看一眼《神徒录》这本书。”顾星河说。
“原来是《神徒录》啊？”培风笑了，“小事一桩。”
次日深夜，UGO三人组又在熄灯后溜出了寝室。这一次，他们悄悄来到了图书馆。培风在图书馆的侧门等候多时，他早已经关闭了保安系统和关键位置的两台监控，领着三人走进电梯。
通过身份验证后，电梯缓缓下降，一切过于顺利，三人不免开始戒备起来。夏鱼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是培风的圈套，毕竟培风答应得太轻易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只是带他们回家喝个下午茶。章钊的想法就更加夸张了，他甚至怀疑培风是故意答应他们，然后再找机会灭口。不过顾星河和夏鱼都认为章钊想太多了，一个愿意冒险救下死徒的人，不至于干出丧心病狂的事。
电梯匀速下降了一分钟后停下，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个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有一个圆形站台，培风领着三人站上站台，配合系统进行了一次全身扫描，排除了携带危险物品的可能后，尽头的大门缓缓打开。
门后是一个圆形的深坑状地下空间，直径足有一百米，坑壁上依附着木楼梯，一圈一圈盘旋向下延伸，章钊探头看了一眼脚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这就是图书馆负一楼？”章钊问。
“感觉像是地狱十八层。”夏鱼说。
“别害怕。”培风笑了笑，提着手电灯走在最前头，脚下的木楼梯发出咯吱的声响，“负一楼可以说是学院最安全的地方了，它的深度是图书馆大楼的五倍，走到底部需要一点时间。你们小心点，摔下去可就不好了。”
“学院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夏鱼不解。
“你是想说，”培风试着理解她的话，“这地方太古老，跟地面上那些现代建筑格格不入？”
“对。”
“这里建成有两百多年了，一直没翻修和改建是有原因的，一会儿你们就清楚了。”
四人沿着楼梯往下走，途径的石壁上刻有许多古老而高深的图形，夏鱼直觉这并不是什么“信息”，而是一种符咒之类的东西，因为当她用手指轻碰这些图形时，能隐约感受到猎能共振。
四人走了二十分多钟，终于来到了底部。
底部的空间不到两百平方米，上面陈列着许多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石头，在这些石头中间，有一个玉石打造的平台，平台中间留有一个凹槽，跟当初猎能测试时的平台十分相似。
“老师你该不会在骗我们吧？”章钊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说出来，“我从头到尾一本书都还没看到。”
培风不急着解释，转身看向章钊：“图书馆共有五位管理员，但有特权进入负一楼的管理员只有我一个，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关系户？”章钊脱口而出。
培风摇摇头：“因为负一楼里的书只有我能看守。”
“什么意思？”
“负一楼只有两种书，第一种书占九成，”培风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都在这儿。”
三人一愣，顾星河最先反应过来：“全记在脑子里？”
“是的。我从小过目不忘，学院便充分利用我的天赋，常年派我参加各国的猎能学术交流，许多珍贵的孤本和不能带走的影印，便由我迅速看完记入脑中，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但只要我不将其复印和传播，原则上不触犯法律。有时候，学院领导和学者想来负一楼查阅文献资料，未必真要来负一楼，去我办公室喝杯茶就行，我就是负一楼。”培风笑了，“这件事还请保密。”
“没问题，我们嘴巴紧得很！”章钊拍拍胸脯。
夏鱼若有所思，她之前就听过“记忆宫殿”理论，据说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一座记忆宫殿，厉害的人可以随时进入这座宫殿，在里面找到他这一生的任何记忆。
“回到正题，”培风转身，慢慢走进地板中央的石头群，“另一种书，就是它们了。”
“这些石头？”章钊大跌眼镜。
“它们叫传说之书，也叫传说之石。在远古时代没有笔墨纸砚，猎能界的重要文献都记载在石头中。相传，天赋极强的翡蓝猎能者可以将信息意识化，注入固体之中。这些石头集天地灵气，亘古不变，是最佳载体。在猎能界，这些翡蓝猎能者又被称为写石者。不过，即便是传说之石也无法穿越永恒的时间。为防止古董的氧化、老化和各种物理损害，常常会对它进行密封保存处理，传说之石也面临来自能的各种损害，为最大限度延长它的寿命，两百年前，猎能学院集合众多顶级翡蓝猎能者建成这个地下藏书室，在这个特殊空间下，能的稳定系数非常高，可延长传说之石一万年的寿命。”
夏鱼有点担忧：“那我们的闯入岂不是……”
“没事，个人对传说之石造成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培风走到地上，捡起一块花青色的石头，“你们要找的《神徒录》，就是这一块。其实所有传说之石都是没有名字的，名字是后人们为方便整理归纳拟定的，具体细节已经无从考证，但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三人心情复杂，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好歹，它也应该是一块瑰丽夺目的宝石吧，可它看上去就是一块手机大小的普通石头，而看培风的动作，真的好像只是随手在路边捡起了一块石头。
“好吧好吧，”章钊最先接受了这个设定，“我们要怎么读，用小木槌敲它？”
“猎能共振。”培风笑了笑，“俗称心灵感应。”
“如果是这样，那每个人感应到的信息会有差别吧？”夏鱼问。
“没错，而且差别还不是一点点大。”培风看着手中的石头，“传说之石是有防御机制的，写石者在写石时会设下很多迷雾。后人看到的信息一般是碎片化的，真假掺杂。学术界普遍认为，境界越高的翡蓝猎能者看到的信息最全面也最真实，你们当中有翡蓝猎能者吗？”
三人摇摇头，真是猎能用时方恨少。
“那我只能祝你们好运了。”培风将石头轻轻放到大理石的凹槽中，朝三人挥手，“把手放到石台上，然后闭上眼睛。”
三人围着石台，面面相觑。
“记住，阅读时最好摒除杂念，阅读者的欲望和目的越是强烈，越容易掉进迷雾陷阱。”
三人对视一眼，点点头，一齐抬起右手。
手掌与大理石面接触的瞬间，五颜六色的光芒像泉水一样从石头里喷涌而出，流动的光芒一层一层**漾开来，它们像是湖面的浮光倒影，顺着墙壁直通顶部，所到之处的符文都产生了猎能共振，闪烁出神圣的微光，并且发出一种万人诵读经文的低语声。
夏鱼刚想说什么，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大风呼啸而过，带着蛮荒世界的苍凉感。天空很低，混沌一片，无数的彩色流云快速流动着，组成了巨大的旋涡，而搅动着这个旋涡的，是从大地之上喷涌而出的无数的彩色光脉，它们直冲云霄，犹如天地的房梁。
整个世界凶猛、暴躁、地动山摇，夏鱼觉得自己单薄得像一片薄纸。忽然，风停了，夏鱼慢慢回头，她看到一条龙。
事实上，夏鱼只能看到巨龙的头颅，它的头颅就像一座山一样遮天蔽日，根本无法想象它身躯有多么庞大，恐怕要延绵几万里。巨龙长着三只眼睛，两只眼睛燃烧着熊熊烈火，像两颗划过天空的陨石，第三只眼睛在两眼之间，散发着诡异的深不见底的紫色光芒，仿佛连通着宇宙深渊。他威严而傲慢地张开着大嘴，露出凶狠的獠牙，紫色的龙须漫天飞舞。它朝着夏鱼一声咆哮，夏鱼只觉自己正跟着世界四分五裂，她整个人都被吹了起来。
一只浑厚有力的手臂拦腰将她接住，将她放在身后。夏鱼定了定神，发现救下她的是一个头戴黄铜虎头盔，身穿盘龙锁子甲的俊美少年，少年手持长枪，骑着一匹汗血宝马，他的身后是千军万马。
夏鱼的前方，那只遮天蔽日的巨龙已经消失。前方，是无数相貌丑陋、面目狰狞的死徒军团。
“姑娘，你没事吧？”少年声音温柔，夏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少年不等夏鱼回答，长枪一指：
——众将士听令！随吾杀敌，不破不还！
——诺！
“喂！干吗呢，该不会傻了吧？”夏鱼听见章钊的声音，猛地回到现实中，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找不到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了。
“你刚看到了什么？眼睛睁那么大？”章钊问。
“像是远古世界，到处都是流动的光脉，比摩天大楼还要粗，应该是可见的‘能’，然后出现一条巨龙，有点像神话中的烛龙，非常大……后来龙消失了，又出现了很多死徒，还有士兵，可能是古代猎能者吧，他们在打仗……”夏鱼有点混乱，她摇摇头，“乱七八糟的，我得捋一捋。”
“果然，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章钊迫不及待地要分享他的所见，“我去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岛，四周都是海水。那个岛上长着唯一一棵树，怎么说呢，有点像菩提树，上面结了一颗闪闪发光的果子，形状很奇怪，我描述不出来。我正想着要不要摘下来尝一口，这时跑出来一个女人……”章钊说到这儿脸红了，“这个女人披头散发，没穿衣服，身材特别丰满……”
“这里就略过吧！”夏鱼不耐烦。
“女人跟我说她很口渴，树上的果子能不能给她吃。我这人多绅士啊，当然是让给她吃了。她刚咬下一口，肚子就变大了，跟个气球似的！接着她就在我面前生下了四个小孩！我的妈呀，我都还没当爸爸呢，那画面实在太美，对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那四个小孩浑身鲜血，刚落地就能动，一点一点朝着我爬过来……”
章钊说得绘声绘色，夏鱼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恐怖故事？”
“我哪知道啊，反正到这儿我就出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还在“看书”的顾星河，顾星河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夏鱼有些担忧：“他怎么还没出来。”
培风说：“阅读时长因人而异，不过能读二十分钟的确少见。”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章钊有些紧张，以他的经验，在顾星河身上发生什么荒谬的事都不足为奇了。
又过去了十分钟，顾星河还是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不行，必须终止。”培风当机立断，取出石头，切断了猎能共振。
顾星河睁开了双眼。
“你没事吧……”夏鱼关切地问，“你都看半小时了。”
“半小时？”顾星河有点茫然，“我才刚进去啊，不到十秒。”
培风微微吃惊：“书中的时间流逝跟现实中的确有偏差，每个人的主观感受都不同，但你在书中待了将近半小时，主观感受竟然不到十秒，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你看到了什么？”夏鱼问道。
“什么都没看到。”顾星河有些不甘心，“我还能再读一次吗？”
培风摇摇头：“很遗憾，每人只能读一次，这本书现在对你们而言，只是一块普通石头了。”
章钊不信，赶紧伸手去摸了一下，果然，石台上再无反应。
培风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三人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放弃。四人沿着螺旋楼梯往上走，夏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老师，《神徒录》这本书你也看过吗？”
“自然。”培风点点头。
夏鱼：“那你看到了什么呢？”
“一片海，阴着天，海风很轻，海浪很小，我坐在海边等待着什么，等了一会儿，我就出来了。”
“为什么会看到海呢？”夏鱼不明白，“你喜欢海吗？”
“不怎么喜欢。”培风笑笑。
“为什么？”
“我有非常严重的深海恐惧症，只要一被水包围就会无比恐惧。不怕告诉你们，我到现在还没泡过澡呢，更别说游泳了。”培风有些不好意思。
夏鱼不再追问，她点点头，认真地说了声：“今晚谢谢了。”
“不客气。”培风转身继续上楼，“我的事做完了，希望你们信守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