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 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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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只有内心不够成熟的人才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不合时宜的事,说好听点是感性,说难听点是任性。但我从没想过这两个词会跟越泽搭上什么关系。所以当他打开导航仪并且满脸认真地为我系好安全带时,我觉得简直是在做梦。

我就那么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越泽你知道吗?现在的你好任性啊。”

“你要后悔了,我们就掉头。”发动汽车前,越泽最后问。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任性的人。”说完这句话我的心跳明显加快,越泽也看过来。

街边的灯光被车窗玻璃过滤成一种迷幻的酒红色,洒在了我们的脸上。那一刻我很不要脸地想,我的双眼是不是像漫画中的女主角那样眯成了漂亮而晶莹的半月牙,里面藏着的柔软和深情是不是可以打动他,让他明白我的心意,并且做出回应,比如伸出手,轻轻揉一揉我的头发……事实证明偶像剧看多了就是爱多想。

“是吗。”越泽收回别有深意的目光,发动了汽车。

说不上为什么,我能感觉到他眉间的落寞、忧愁以及防备。它就像一抹厚重的阴霾,偶尔也能让你看到一束光,当你开心地以为马上就能拨云见日时,迎接你的却是大雨倾盆。

说不上失落,我只是有点不甘。

越泽开车非常平稳,车内很安静,如果不是移动的街景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很快汽车开出了市中心,当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时竟然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停车!”我大喊一声。

越泽立刻减速,在路边停下。

我按下车窗,朝路边的一个便利店方向喊道:“苏小晨!”

果然是他,我都要佩服自己的好视力了!这小子穿着一件略显幼稚的蓝色机器猫T恤,九分牛仔裤,背着一个帆布单肩包,回头张望了半天,才发现我,立刻欣喜地跑上来:“七喜姐,你怎么在这啊?”自从“表白”失败后,他不再叫我全名,改成了七喜姐。

“呃,有点事。你呢,大晚上不回家睡觉跑这来做什么啊?”我摆出老师的威严。

“我,那个……跟朋友通宵上网,出来买点吃的。”他目光游移,一看就在撒谎。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拆穿,他目光果然飘到了驾驶座上的越泽,“他是谁?”

我愣住,一时竟答不上话。

越泽板着脸,好像没听到。一副“你们聊得开心”的样子。

苏小晨马上猜到了:“你……老公?”

我垂下眼,算是默认。

接下来谁也没有先说话,这样的尴尬持续了一会,我开始在心里咒骂自己干吗要选择这种时候跟他打招呼啊,真是莫名其妙啊。

最终还是苏小晨打破了沉默:“我去上网了。”

“少熬夜,对身体不好。”

“你也是。”他声音有一点冷,“再见。”

不是拜拜,是再见。这两个礼貌却生疏的字眼微微刺痛了我。我说不上是尴尬还是抱歉地笑了笑:“再见。”

汽车再次启动,我一头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通过反光镜,我看到苏小晨正倔强地杵在路边,目送着我的远离。

忽然间,一个高中生打扮的清瘦女孩拿着两瓶饮料走到他身边,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故意躲起来了,直到我跟越泽离开才出现。女孩把一瓶饮料交到苏小晨的手中,顺势把头轻轻倚在了他的肩上。

我触电般回过头,但已经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了。

“怎么?”越泽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苏小晨跟我表白的那个晚上,他说他没有女朋友,他还说他是第一次跟女孩表白,他说这些时紧张又稚气的模样。想起这些,胸口竟然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然而我有什么资格失望呢?他是向我表白了,但我也拒绝了他不是吗?我一边唾骂自己的虚伪和自私,一边又想或许我只是不能接受苏小晨不再是我以为的那个纯粹又干净的大男孩。可是,人总要长大的啊,多么简单的道理。

我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车停在了我老家的劳动广场上,旁边的越泽不见了。

我摁下车窗,清透的阳光微微刺眼。朦胧的晨光中,身材修长的越泽从马路对面的KFC走出来,手里提着一袋打包的食物。我还想多欣赏一下他T台模特般的身姿呢,他已经钻回了车上,从打包袋里掏出了一个汉堡和一杯热咖啡。

“你一晚没睡?”我接过热乎乎的食物。

“还好,四点多就到了,眯了会。”见迷迷糊糊的我接不上话,他又说,“不知道你外婆在哪家医院,所以先停这。不急,吃完东西我们再去。”

我不吱声,其实心里没什么底。

我有两年多没见过外婆了,去年春节我就没有回老家。我把路费省下来,给外婆寄了一些钱,那算是我春节做过唯一有意义的事。之后我便在寝室待了二十多天,王璇璇一直陪我到了过年前一天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她希望我能回她家一起过年,但我拒绝了。春节其实是很残酷的节日,别人家再温馨再热闹,那也是别人家的团圆,这些无法给你安慰,只会让你倍感孤独。

那个守年夜我借着王璇璇的笔记本在线看春晚,没想到学校一点也不通情达理,依然在十点半准时断网断电。寝室安静下来,变得又黑又冷,偏偏手机也没电了,我只好钻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后来不知道过去多久,窗外的夜空出现了烟花,这样一年就算结束了。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注定是个彻夜狂欢的不眠夜,然而没人记得我,也没人在意我,我倒不觉得多难过,睡一觉就好。

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睡美人,在布满荆棘的城堡顶端的塔房里沉睡着,同时又无比清醒着。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却迟迟等不到一个吻。我想大概是王子看到我后失望地离开了吧,既然如此,干脆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永远别睁开眼好了。我想无论是童话还是现实,一个女人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身边连一个爱自己的人都没有,那跟世界末日有什么区别呢?

岚镇不大,我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时,越泽已经找到了医院。下车后,他帮我去买了一个鲜花水果篮。

“你上去吧。”他把东西递给我。

“你呢?你不去吗?”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害怕,像个打针需要父母陪同的小孩。

“我不去了,我不知道怎么跟老人交流。”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没有撒谎。

“好吧。”我抿抿嘴,独自转身了。

我去了前台,很快查到外婆的病房号。

一路上,呛鼻的药水味和忙碌的声响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心脏也飞快地跳动着。好不容易找到病房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却迟疑了。这一路上,我已经早想好了各种开场白,也假设过了外婆见到我后会问的话。比如在大学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男朋友,有没有被人欺负,学习成绩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我那些钱都是哪里赚来的,所有问题我都编好了答案,绝对不会让她担心。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自己的情绪。我太清楚了,只要一见到外婆我保准会哭出来。从小到大,我连被蚊子咬一口都会在外婆怀里哭上好半天。我痛恨自己的软弱,我不能让这两年来的委屈和辛酸冲垮自己,我一定要咬牙走过去。

“小姐,你进去吗?”一个换药的护士推着车站在我身旁。

“啊,不好意思。”我忙抹了一把湿红的眼睛,让开了道。

护士进门了,没多久就传来了对话声。

“婆婆,要换药了喔。来,让我帮您翻个身。”

“辛苦你啦。”

“没关系的,婆婆,今天的药还有两次,一会要是没药水了您就摁一下床边的按钮,我就过来了。”

“那个医生啊……”

“我是护士啦。”

“那个,护士小姐啊,请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

“您先别想这些了,好好养病吧。病好了,就能出院了。”

是外婆的声音,我仿佛已经看到一张刻满皱纹的脸,慈祥、纯朴却又对医院有着莫名的恐惧。以前外婆身体不适从来不肯上医院。在她眼里,医院意味着一个“需要很多钱”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外公当年就是一声不吭地死在了医院。每每提到医院两个字,外婆的眼中总会出现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惶恐。她会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不停地祈求家人:我没事,我能不去医院吗?我真的没事儿。

现在她还来到了这个她最害怕的地方,我不清楚她住了多久,还要待多久。我甚至无法走进去笑容满面地对她说一句:外婆,别怕,我来看你了。又或者像那位可爱护士一样安慰她:您就别担心啦,好好养病吧。

我不能让外婆看到这样糟糕的自己,否则她会更担心。

我决定逃跑。

护士推着车子走出来时,我拉住她并将手里的水果和鲜花塞给她,话都讲不太流利了。我说美女麻烦你了,麻烦你帮我捎给里面叫刘淑敏的病人,她要问起是谁你就说是她女儿(我妈)送来的……

见到越泽时我已经没有了眼泪,我假装一切如常地上车了。

越泽将汽车倒出临时停车位,低沉的声音透着一丝关切,又十分敏锐:“见过你外婆了吗?”

“嗯……”我含糊其次。

“她还好吧?”

“精神很好,很快就能出院了。”我撒谎。

“还要去哪里逛逛吗?”他又问。

我摇摇头,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犹豫了很久,我鼓起勇气轻声道:“越泽,我好累啊,回家吧。”我所指的,是我跟越泽在星城的那个家。

越泽点点头:“跟我回家吧。”

我的身体就那么僵住,时间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一晚,在我生命中最狼狈、最落魄、最迷茫的时候,他像一束光那样降临,拆穿我的伪装,撕下我的面具,直击我的忧伤和脆弱,他不嘲笑,也不安慰,只是淡淡地跟我说:“跟我回家吧。”

时隔多年,我已经记不清他说这句话时的口吻,漫不经心,又或者无比坚定。但那一点都不重要,反正在那一刻,我选择了相信,相信它就是约定,是承诺,是誓言,是归宿。他说会给我一个家,所以我等着,一直等着。

回星城的路上,我怕越泽无聊于是决定唱歌。好吧,这其实是借口,我就是自己想唱歌了。我说越泽你就把我当个点歌机吧,千万别客气,什么歌我都会唱。越泽若有所思地想了半天:“那来一首《忐忑》吧。”

我一拳打过去:“要死啊?!再提这事我真生气了!”

“那就唱陈绮贞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

“你做饭和洗澡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唱。”

“我有吗?”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越泽面前很矜持的。

“有,很多事情是下意识的,你自己都没察觉而已。”说到这,越泽回头看了我一眼,“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会选中文系?看得出你很热爱音乐,也唱得不错。”

“如果你早一点鼓励我,说不定我会有勇气追求梦想呢。”我装作很可惜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可惜,我的人生光是活下来就很不易了,哪有力气遗憾啊。

很快我就唱起歌来,越泽静静听着,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我愿意相信他是沉浸在我的歌声中,所以不愿意打断我。

回去的路途中,越泽绕去另一个县城跟一个客户吃一顿饭,他们聊的都是专业领域的话题,全程陪同我基本听不懂,只负责吃。

汽车开回到星城的郊区时,天边的夕阳像一颗温柔的心脏慢慢沉入山脊。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家了,我感到特别安心。

越泽刹车非常突然,毫无防备的我一头栽在了车窗上。

“干什么啊你……”我没有说下去,我被越泽阴郁的脸色吓到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逆光的人影正挡在马路中央,很快我发现那人竟然是阮修杰!我非常吃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公路上?难道说他早知道了我们的行踪,一直在这里等着?可是如果他想找越泽,只需要一通电话不就可以了吗?难道是上次的事情后,他们之间已经决裂了。如果决裂,那现在为何又找上来?

我的脑袋里一时间冒出无数个疑问,却得不到解答。

越泽拉好手刹,准备下车。

“别,别去。”我有些害怕地抓住他的手,很凉。我又想到那晚越泽半件白衬衫被血染成殷红色的一幕,不禁更胆战心惊了。

“没事的。”越泽轻轻拿开我的手,下车了。

他们开始交谈,对峙的斜长身影像两道伤口活生生地拉到了车窗玻璃上,正好遮住了我的眼睛。

如果说之前还不确定,那么此刻我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着很深的矛盾,这个矛盾已经岌岌可危。

很快,他们的交涉激烈起来,我看到阮修杰冲上去揪住了越泽的衣领,立马惊慌地推开了车门。

“别过来,回车里。”越泽吼道,我就那么卡在半开的车门之间不知所措,泪在眼中打转。

越泽说了一句什么话,将阮修杰一把推开。

对方不再激动,似乎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忽然间,他似笑非笑地对我投过来一瞥,眼神里透着复杂的光泽,像愤怒、仇恨,又或者别的什么。

一瞬间,整个世界变成了浸泡着鲜血的熔炉,而他离开的每一步,都踩出了狰狞的烙印。他早已不是我当初看到的那个纯良少年。

他是谁?

他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最让我担心的是,我最好的朋友王璇璇,竟然深爱着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