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自然的，苏小晨在家里住下了。
他拒绝去客房，拿着备用的床单每天睡沙发。他总是说：“七喜你放心，我不会给你造成麻烦的，等你气色好些了我就走。”
我故意问：“如果越泽回来了呢，你要怎么办？”
苏小晨认真地想了想：“正好，上次那一架还没打完，新账旧账一起算。”
“算完之后呢？”
“名正言顺地接你我家。”苏小晨目光灼灼。
2011年的最后一天，我醒来得很早。
苏小晨更早，他已经在厨房忙活，阵阵诱人的香味飘到客厅，我立刻闻出来是墨鱼炖乌鸡。想不到他还会炖汤，我抱着好奇的心情去厨房一探究竟，立刻给吓了一跳。厨案上堆满了新鲜的食材，简直就是一个小型菜市场。
苏小晨系着我那条粉色的流氓兔围裙，娴熟地切菜：“东西太多冰箱放不下了，今天的团圆饭就交给我了。”
我超级惊讶，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苏小晨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呢，这么多菜我们两人怎么吃得完啊肯定要浪费。而且今天过年你陪我真的没关系吗？王叔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吗？”
“我当然会做饭，我妈去世后家里的饭都是我做，不做就只能吃泡面。团圆饭肯定要摆满一桌菜才有气氛啊。我爸跟朋友通宵打牌，不要紧。”苏小晨的回答就跟对对联一样工整，手上的菜刀却没有停下。
以前我只觉得苏小晨是个小鲜肉，很好看，但现在看着他切菜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原来他也可以那么性感。
他见我干站在门口，放下菜刀，洗了洗手，走过来赶我：“去去去，别碍事。饭桌上有牛奶和面包，先垫一下胃。中午等着吃饭。”
“我也来帮忙吧。”我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小屁孩嫌弃了。
“好，帮我去上上网看看电视。”
“……”不仅被嫌弃，还被当弱智了。
中午，我吃到一顿超级丰盛的团圆饭，主菜是清淡但滋补的黑鱼汤火锅，苏小晨把各种新鲜的肉类和蔬菜切成精致的小块，一小碟一小碟地摆放好，然后按照他口中最科学的顺序往里添，下菜的过程一丝不苟，俨然一个处女座。
整顿饭我基本没动过筷子，他一直在往我碗里填东西，我负责张口吃就行。苏小晨认为气氛这么好，应该开瓶红酒，但考虑到我刚手术于是用橙汁代替了，干杯时我们把玻璃杯碰得很响。
饭到一半时，苏小晨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吉大利的新年红包，伸到我眼前。
我快要笑岔气了：“你这是干什么啊？要给红包也是姐给你吧。”
苏小晨不以为然：“我每年都能收到很多压岁钱，但是你一人在外肯定早就没有了。所以你就收下吧。”
“走开，姐才不用你……”我蓦地停下，可怜两字吞了回去。
艾七喜，都这时候还逞什么强啊？你不是一直羡慕只要没嫁出去就永远有压岁钱拿的女孩子吗？现在有个人愿意给你压岁钱，愿意陪你吃团圆饭，愿意把你当亲人一样关心，愿意不计较你糟糕的曾经只想让你现在开心一点，你还有什么好清高的呢？
“谢啦。”我接过红包，毫不客气地打开，一边数钱一边笑。果然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数钱都能让人很开心呢。
苏小晨也很开心，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揉了揉我额前的刘海。我一眼扫过去，他立刻缩回了手。
“没大没小的。”我故意凶他。
“喔。”
“下不为例啊，罚你吃两碗饭！”
“喔。”他开始扒饭，可是扒了几口，又开始抬头偷看我。
很突然的，我放下碗筷，收回笑容：“苏小晨。”
苏小晨一看我严肃的样子，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有点无辜地抬起头。
“为什么是我？”
苏小晨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也难怪，我这个问题没头没尾的，可其实在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了。
“苏小晨你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吗？长得帅，有钱，聪明，细心，懂事，体贴……你的优点，我可以举出一百个不重样。喜欢你的女孩那么多，比我好的女孩那么多，遇见我之前你也肯定遇见过很多。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苏小晨垂下眼帘，似乎在思考。两秒后他重新望向我，笑容温暖，好像这个理由再简单不过。
“七喜姐，小时候，我家里还很穷，但我爸很纵容我。我看上什么玩具，他就算没有钱也会想办法给我买。慢慢的，我房间里的玩具越来越多，用收纳箱去装，可以装三大箱。那时候还小，玩具就是我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国王一样富有。”他摸了摸头，“我表达能力不太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很满足吧。”
“是啊，特满足。”苏小晨低下头，含蓄地笑了，“可是后来慢慢地我不再满足，而且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有一天我在家翻到一本杂志，上面有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山区建了一个小学校，上面有一个孩子的照片，他看起来很苦，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咬着指头看着镜头，一脸的好奇。看到那张照片后，我就吵着让我爸爸把这些玩具全部捐给他，我爸拗不过我，答应了。那天晚上，我特别开心，一想到那个小孩以后能有那么多玩具，我就特别开心，比我自己拥有还要开心。那时候我妈夸我善良，可我知道，我不是善良，也不是同情他。我只是刚好在照片里看见了他，然后我想把我有的，都给他，那样我才会开心。”
说完他看向我，“七喜姐，你觉得我很优秀，这也好，那也好，或许吧，可是这些好有什么用呢？就像小时候那些玩具，一点也不能让我快乐。那晚，我坐在酒吧听你唱歌，你的歌很好听，但比不上那些专业歌手，你长得好看，但也比不上那些电影明星闪闪发光倾国倾城。可是很奇怪，我听着你唱歌，看着你对我笑，小时候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那一刻，我知道，我想把所有的玩具都送出去，谁也不给，就给你一个人。光是想到这个，我就觉得特别满足，特别幸福。”
他讲完了，见我没说话，有些挫败，“唉，就知道我讲不好，所以我才一直没说嘛。”
我笑笑：“吃饭吧，菜都冷了。”
这个男孩根本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先遇见越泽，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么多无可挽回的事，这一刻我的心已经融化了，能被这样的人爱着，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可现在，听完这番话，我的心却更坚硬了。因为我已经非常清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楚，我配不上他。
苏小晨的爱就跟他的人一样，纯粹，干净，坚贞，伟大，他就是童话中的骑士，生来就是为了守护公主。可我呢？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一个出生淤泥流浪街头的卖花女，我的爱自私、狭隘、脆弱、复杂。他越是带给我沉甸甸的爱，我回馈给他的，就越是血淋淋的伤害。
如果我艾七喜真的还有一丝一毫的良心，那么我就不能再把他给我的一切当成“避风港”，不能再给他一丁点希望，我能做的，就是离开。马上离开。
过完年，我就走。我会悄悄离开，去另一个陌生城市，工作、生活、重新开始。
晚上，吃饱喝足的我跟苏小晨窝在沙发上看春晚。
看春晚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跨年的仪式，也或者一种安慰。毕竟只要打开电视，载歌载舞的欢声笑语就可以填满空旷又冷清的客厅，让人感觉不那么寂寞。不过说到春晚，真是一年比一年无聊。
我先是坐着，很快变成斜倚着，最后干脆枕在了苏小晨的腿上。
“要是你累就先去睡吧。”苏小晨说。
“我不，我不睡，我就要待在这跨年。”我觉得自己在撒娇。
苏小晨不再讲话，很快就被电视里的魔术吸引了。百无聊赖的我于是拿出茶几下层搁着的指甲油，抓着苏小晨的手涂起来。他一开始并没察觉，只以为我在玩他的手指，慢慢意识到不对，低头一看，自己的十个指甲已经变成五颜六色。
“美不美？”我坏笑。
“你死定了！”他假装生气地要来掐我。
“我错了！饶命，哈哈救命啊……”我俩打闹起来，我拿抱枕丢他，用脚蹬他，他吃痛后有点较真了，扬言非制服我不可。
我想踩着沙发上站起来，结果一脚踩空往后倒下去，苏小晨上来扶住我，我只觉得视线错乱了一下，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倒在厚厚的地毯上，苏小晨压住我的身体，他的脸像一个快速拉近的镜头般贴到我的眼前，鼻尖触到我的鼻尖。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鼻息的缠绕让我微微透不过气，还有一些做梦般的眩晕。电视机里的魔术结束了，主持人率先发出了做作的惊叹，接着便是如雷贯耳的掌声。
就那片让人恍惚的掌声中，苏小晨的脸微微倾斜。
他吻了我，很轻。
他的嘴唇有些湿，带着一点儿最普通最干净的肥皂清香。
我能感受到来自他胸膛的剧烈起伏，还有自己急剧的心跳声。
我伸手抱住他的背，那一刻我想到不是爱与不爱，不是应不应该，可不可以，对不对，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觉得很温暖，而且很想哭。
手机铃声狗血地响起了。
苏小晨清醒过来，仓皇地翻身坐起来，无声而巨大的尴尬笼罩着彼此。茶几上的手机还在响着，像是婴儿顽固又任性的哭泣声。
苏小晨看了一眼手机，接了。
春晚的歌舞节目又开始了，我听不太清手机里的交谈声，但直觉让我猜到大半。不一会苏小晨有意避开，他拉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了，接着又从外面拉上了门。他焦躁的身影来回走动着，最后他朝着电话吼了一句，生气地挂断了。
苏小晨没有回屋，双手撑着护栏沉默。
我有些担心，披着毛毯走出去。苏小晨回头见我，立刻紧张起来：“快进去，你刚动完手术，千万别着凉了。”
“没事。”我摇摇头，今晚的风虽大，但并没有特别冷。我轻轻拨开被吹乱的刘海，故意问，“你爸打来的？”
苏小晨迟疑了一会，在我面前他从不撒谎：“不是，是她。”
我当然知道这个她是谁。
“开始只是新年问候，后面说话又变得奇怪。”苏小晨的脸上有一种很无力的困惑，“我早跟她讲清楚了，我不喜欢她，我们之间没有可能。她上次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可刚才又哭着吵着说要和好，我不肯，她就要自杀！我讲不通，我实在受够了，不想再理了。”
我踮起脚，把毛毯分给他一半，轻轻叹气：“我欠你，你欠别人，别人又欠别人，爱情啊，就是一本算不清的烂账啊。”这句话说给他，其实也是说给我自己听。
苏小晨赞同地点点头，眼神迷失在繁华又落寞的夜色中。
谁也没再说话。
悄然的，新年来临。
凌晨的钟声敲响，从火车站方向的钟楼上悠扬地飘过来，像夜空下的温柔的潮汐。接着，四处便响起了爆竹声、欢呼声，客厅的电视机里隐约传来那首《难忘今宵》。这首歌，我已听了好多年。
我知道很不应该，可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此时的越泽。他大概正在某家热闹的酒吧和许梦蕾一起跨年吧，他们会喝酒吗？就像曾经的我们，不停地干杯，不停地欢笑，直到幸福地醉倒。
那晚我们究竟说过什么又做了什么呢？其实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孩子，我甚至怀疑那只是一场梦。
一束烟花忽然在眼前绽放，照亮了整个夜空，绚烂无比。
“哇，好漂亮！”一时间我忘记了忧伤，兴奋地叫起来。
“差点忘了，我买了很多烟花。”苏小晨也不再烦恼，他抓起我的手，“我们去楼下放吧，你一定会喜欢。”
我回过头，苏小晨干净而青涩的脸庞在流光溢彩下忽明忽暗。我又想起我跟他的第一次约会，盛夏夜晚的江边上，有情侣在放一束小型烟花，当我从沉醉中回过神时，苏小晨也是那样一脸温柔地看着我，但他说的是：“喜欢吗？”
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从温柔的男孩变成温柔的男人。
苏小晨，看来你真的长大了。所以你一定会理解我的不辞而别对不对，你也一定会找到你真正的公主对不对。你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