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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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接受了七月。只是,对于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心,我不再是礼貌客气地婉拒,慢慢的,我会试着接受和感激。在这之前,我从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就连我爱着越泽时,依然是自私地爱着。

当我意识到这些时,我无法再回避七月的好意。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换做是我那么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该有多难过啊。既然我这辈子,已经无法再纯粹地爱一个人,那我说什么都不能再伤害爱我的人。

生活一如既往,有课上课,没课的时候就泡图书馆看书。什么书都看,比起通俗小说我更爱看世界经典名著,曾经那些让我觉得沉闷晦涩的砖头书,如今变成我甘之如饴的精神乐园。躲在那些离我很遥远的故事里,看着他们悲伤快乐,挣扎彷徨,救赎和毁灭。真奇怪,在这些虚构的故事中,我反而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

七月转校过来重新读大一,对于他这种聪明人而言,学业轻松得不像话。因此他的时间特别多,几乎天天来图书馆陪我。他不喜欢看书,总是带一个iPod shuffle,比纽扣大不了多少,夹在领口处,塞上耳机,静静听音乐。有时我看得入神了一连两个小时都不讲话,他也不觉得无聊,耐性好得出奇。

有时我会于心不忍,愧疚地合上书,拉他离开图书馆。每每这时,他嘴上总会是说“没关系啊你继续看”,脸上却会露出孩子撒娇得逞后的笑。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楚他究竟是七月还是苏小晨,不过这些也没那么重要。

之后的日子里,七月变得更加理直气壮。先是靠着那张讨人喜欢的好看脸蛋跟宿管大妈迅速好搞关系,然后再用吃不完的日本进口零食堵住了球球跟小菲的嘴,如此一番糖衣炮弹的轰炸下,从此他出入我的寝室就像出入自己的第二个家。叫我起床,给我带早餐,打开水,陪我上课,送我下自习,慢慢成了他的日常。

偶尔还会有突**况,一般都是这样,先发过来一条短信:还不睡?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刚看到你更微博了。

——算你厉害。

——饿了吗?

——好像有一点。

五分钟后,寝室门就会被人敲响了,七月提着香喷喷的三人份夜宵站在门外笑意盈盈,时间是十二点。

偶尔,也约会。

一般是星期天,七月开车接我去吃饭,然后看场爆米花电影,再找家咖啡馆坐一坐,或者去公园或者江边散散步。每个星期天的晚上,汐江都会有大型的烟火展,我们一连看了四次。第五次我没去成,他拿DVD录下来,第二天送到了寝室,我没来得及感动,球球已经开始找纸巾了,夸张地哭诉,“七喜跟你一比咱的青春简直被狗吃了啊。”小菲在旁边漂亮地补刀,“还是中华田园犬。”

被她俩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有时我也问自己:人为何如此是不知足呢?我们永远活在为了取悦自己而浴血奋战的漫漫长路上,却从没能好好停下来,好好看一看四周,那些我们曾经想要的,其实早已经得到。有安稳而不辛苦的生活,健康、有人爱,养大淼淼的的生活目标也很清晰,我还有什么好不快乐呢?

直到某天我刷微博,看到一个叫彭湃的作者说的一段话:

——曾经爱你时,哪怕为你痛苦,哪怕尽是痛苦,可我活着。后来我不再执着、尖锐和愚蠢,我很容易原谅谁,忘记谁,理解谁,很少嫉妒,不再争抢,时常微笑,每天都说很多“挺好的”“还不错”这种话,大家欣赏,甚至喜爱我。可我不再活着,我想,我只是还没死去。不过,就这样吧,挺好的,还不错。

猝不及防地,眼眶就湿热了。

我想我释怀了,为自己曾经的愚蠢和炙热,也为如今的聪明和温和。

时间继续过,我始终保持着每星期跟七月约会一次,每月回家看一次淼淼的生活。眨眼就到了十一月份。

深秋的星城热闹依旧,空气却陡然转凉,整座城市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萧瑟。大街小巷都是凋零的香樟树叶,它们一层一层的铺陈在马路上,在汽车轮胎和人们的脚步中轻轻翻滚着,像是哀伤的低语。

某天上网,我无意间看到一条新闻,立刻被“星城”“2012年”“愚人节大火”“精神病罪犯”这些字眼给勾住了眼球。我鬼使神差地点进去,果然,是阮修杰纵火杀人案的后续报道。

大概内容是:犯人阮某原本是意图跟越某同归于尽,却阴差阳错导致苏某死亡,这样的情况下量刑变得非常复杂,且犯人本身又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不好定罪,目前还在精神病院看护和治疗,但对于这样的处理结果很多网友表示不满,更有不少极端的声音说:“无论是不是精神病,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罪犯家属对于此事避而不谈,不接受任何采访。

那个天星期天下午,我第一次拒绝了七月的约会。几乎是偷偷摸摸的,坐车去了郊区的精神病院。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当天下午我见到了阮修杰。

他虽然是犯人和病人的双重身份,但要见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反而出奇地顺利。我买了一些水果和鲜花,谎称自己是阮修杰的远房亲戚,前台的护士没有起疑,一听阮修杰的名字,甚至都不用翻编号本,立刻清楚我要找谁,看来他在这很出名。

她让我签了一份简单的安全协议,领我去探望病人。

一路上我们闲聊着,护士说那时候这个病人刚杀过人,每天都有记者跑过来,监管比较严格。后来风波过去,记者和警察也来得少了,只有一个年轻女孩还时常会过来。至于的阮修杰的家人一次也没出现过,但每个月会准时打钱过来,其实他也挺可怜的。

护士的话中透着年轻人才有的怜悯,真诚却浅显,没经历过不幸的人在谈论不幸时,哪怕再认真,也总是隔着一层纱。

“他现在的病情怎么样?”我问。

“挺好啊,生活可以自理,也很少给医生添乱。可惜脸部被严重烧伤,样子蛮吓人的就是了。”她特别转脸过来叮嘱我,“一会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做着深呼吸。

我们来到病人散步的操场,现在自由活动时间,有不少人。她四下瞄了瞄,指着不远处一个人,“喏,65号,阮修杰,严重臆想症和人格分裂。”

虽然已有准备,可看到他时我还是不由得一惊:阮修杰穿着蓝白条纹病服,外面套着一件深黄色无袖毛衣,戴一顶灰色帽子。即使隔了这么远,我都可以清楚看到他半边脸上狰狞的肉红色伤疤,一直延伸到领口下面。眼窝深陷,骨瘦如柴,眼神呆滞,像一尊没来得及彻底融化就匆匆凝固的蜡像。

他呆坐在操场沙池的秋千上,歪着头,双手交叉垂落在两腿间,一动不动,像是坐了一千年。

“他性格还蛮温和的,我有时也会跟他聊几句。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点,聊天时不要跟他争执,不要讲一些激怒他的话,也不要在他面前用打火机,他对火很敏感。还有,以防万一别离他太近。操场有巡逻的保安,就是穿黑色制服的那些人,万一有危险就大声喊救命。”

“好,谢谢提醒。”我用力点头。

我把鲜花放在沙地上,在一米外的另一个秋千上坐下,隔着这道脆弱的分界线,我内心是高度的戒备。近看才发现他其实有表情,直视前方淡淡地微笑,可惜这个笑容是那么狰狞,被烧坏的脸部肌肉和血管组织在高温的炙烤下交织成暗红色的肉瘤状,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球突在外面,仿佛一用力就会剥离出来掉在地上。

再回想起曾经那个年轻帅气的他,我不由一阵惋惜和心寒。

老实说,看到他现在这副摸样,我根本无法再恨他,当然我也并没有大度到能原谅他。要怪只能怪时间这个包治百病的庸医,两年过去,再惨烈的爱憎,如今也磨去了棱角。

我很清楚,眼前的人,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来找他?我问自己:如果我不再恨他,也不再关心他的咎由自取,我为何要出现在这里呢?

真实想法蓦地从内心深处冒出来,我极力否认!偏偏越是抗拒,它就越是凸显,像是无论如何也按不进水中的皮球。

——越泽。

如今,这个名字中的任何一个字,不管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我的世界,都能让我感到一阵惊心动魄,并拉扯出阵阵疼痛。

越泽,我一直极力避免着你,却避不开想要靠近你的本能。现在,我只能去靠近曾经跟你有关如今却已经陌路的人。这样,总不算打扰到你了吧?

阮修杰察觉到了我,迟钝地歪过脖子,依然是那个扭曲的笑。

“你好。”我忙说话。

“你好。”他的声音有些漏气,像一个风浊残年的老人垂死前的挣扎。我知道,那场大火不但摧毁他的容貌,还严重损害到他的声带。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

我的神经立刻紧绷——我不过随口问问,本以为他早忘了我。我按捺住恐惧,又问:“那……你说说我是谁?”

“你呀。”他怪异的声音里竟透着一丝雀跃,“你是骨精灵呀。”

骨精灵?我想起来了,是《梦幻西游》里的一个游戏角色,以前王璇璇也玩过一段时间这款游戏,她最喜欢的角色就是骨精灵。我长舒一口气,提着的心又放下来了——看来他是真的疯了,完全沉静在自己跟越泽、越森南一起玩网游的那段时光里,早已分不清楚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

我该同情他吗?不,他比我幸福多了。至少,他一直和他喜欢的事物待在一块,哪怕是虚幻的。

不再害怕他之后,我们漫无目的地聊起来,从今天的早餐吃了什么聊到他最今天穿的什么颜色的袜子,又聊到了北极熊,聊到了火车,聊到游戏副本,聊着聊着,他突然打住,用中指堵住了嘴,示意我安静,像个小孩一样歪着脑袋,侧耳倾听。

“它来了!”他一本正经,有些兴奋。

“谁啊?”我问。

“大鲸鱼。”他笑了,“它来接我了。”

“接你去哪?”

“去月亮怎么样?今天大鲸鱼带你去月亮上玩好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我仿佛被点穴,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一双手轻轻推了下我的背,秋千带着我**起来。她又说话了,声音恬淡而柔和,“好久不见,七喜。”

三秒后,我鼓足勇气转过头,是王璇璇,我唯一的好朋友,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陌生人。瀑布般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清爽的短发,浅蓝色的牛仔外套,黑色运动裤,看上去像个正从棒球场回来的年轻小伙子。改变最大的还是她的眼神和笑容,平静、淡然、坚韧。

我几乎是慌慌张张地从秋千上跳下来,任由它孤单地回**在彼此之间。这个不曾料想的相遇,让我有些眩晕。

我该恨眼前的人吗?恨她让我的苏小晨葬身火海?不,我不能。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即使她当初什么也没说,苏小晨还是会那么做。况且,她并不想害苏小晨,她只是想救自己心爱的人,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去呢?换做我,我也做不到。

那么,我该开心吗?多少个日夜,我从没有一刻真正忘记过眼前的人,我最亲爱的好朋友,我永远的大姐头。

她肯定不会知道自从她离开后,我连一个讲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了。对有些人而言,友情是比爱情更独一无二的存在,我艾七喜这辈子,都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就算我们今天没有见面,就算我们今后再不见面。

王璇璇似乎没有我这么多心理活动,相反,她十分坦然,把手中的小黄人递给阮修杰,像哄小孩一样哄他。

我看着小黄人,跟七月送给淼淼的是同款。当下最时兴的玩具,即使阮修杰都这样了,王璇璇也没有敷衍他,精心给他准备了见面礼。

王旋旋抬头看我,“他把你当什么呢?”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骨精灵。”我的声音有些涩。

“他会给每个人角色扮演,我是大鲸鱼。有时候是红色的,有时候是蓝色的……”她笑着解释,“要看我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我跟着笑,却笑得很不自然。

我踌躇着,还是问了,“近来……还好吗?”

“挺好的。”似乎怕我不相信,她强调,“真的。”

至此,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阮修杰像个小孩,对玩具爱不释手,他不停地摇晃着,小黄人就自动拍手,还发出很贱萌的笑声。我跟王璇璇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像两个家长,看着自己的小孩子玩耍。

我们慢慢打开了话匣,谈到彼此的近况,王璇璇说了很多。

自从2013年愚人节的那种大火后,她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不,严格来说,遇见阮修杰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就被改变了。

孩子没多久出生了,王璇璇并没有带着他的孩子去找阮修杰的父母,自然也没有回自己家——他的父母很迂腐,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是坚决无法接受的,父亲一气之下扬言要跟她断绝关系,母亲偷偷塞给她一张存折,哭着让她把孩子送人,等父亲消气了再回来和解。她没有听母亲的话,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孩子能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她并没有带着孩子走多远,就在一个叫南水镇的地方待下来,离星城几小时的车程。

对她而言,去哪不重要,适合生存就好。

那里的经济发展程度跟我老家岚镇差不多,物价比星城略低一点,很适合生活。王璇璇的银行卡里有四万块,但是养孩子特别辛苦,别看她胸大,却根本没有奶水,国内奶粉又不放心,只能买进口,贵得要命。四万块用得很快,孩子五个月大时,王璇璇去了一家超市当收银员,她身材恢复得差不多,偶尔也能接一些礼仪模特的兼职,大学时她身材好,常常会兼职模特。日子很辛苦,且也不方便照顾孩子,今年年初,王璇璇在一个大专学校门口盘下了一家美甲店,每天给那些爱漂亮的大学女孩做做指甲,孩子就放在店子里随时照顾。

她轻描淡写地回忆着这两年的心酸苦楚,口气里并无抱怨,说到这,她再次感激地望向我,“帮我好好谢谢越泽。美甲店现在开始盈利了,钱我会尽快还。”

“什么钱?”我糊涂了。

“你不知道?你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王璇璇有些诧异。

“我们的事有点一言难尽,”我闪烁其词,“到底是什么钱?”

王璇璇没再追问,简单交代道,“是这样的,今年二月他突然找上我,得知我的情况,便帮我盘下了那家美甲店,花了十多万……”

我十分惊讶,“真的?”

王旋旋点头,“起初他找上我时,其实我还有些害怕,以为他是要来报复我。毕竟当初要不是我,那件事也不会发生。结果他却表明来意,说想帮我。我一开始不不相信他,以为他假惺惺,还对他冷嘲热讽恶言相对。我没想到第二天他竟然帮我把那家美甲店给盘下来了,还帮我预付了一年的租金。我并没告诉他太多自己的打算,可能是他从跟我合租的那个女孩嘴里打听到的。我当时很诧异,极力拒绝,可他非常坚持。离开前他告诉我,钱不用还,还他也不会要,如果我真想感激谁,就去找你道个歉吧?”

“找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他说:‘你是七喜唯一的朋友,现在她一个人在老家,很孤单,也很不容易。虽然你们再没有联系,但我知道,她一直当你是朋友,也希望你过得好。’”

“他……真这么说的吗?”我声音哽咽。

她再次点点头,“我其实也想过去找你。但是……想着想着,还是放弃了,我没有勇气。我总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吧,等你过得更好一点,更幸福一点,或许那时候就没那么恨我了。或许,到时候我还能带着我的孩子来参加你跟越泽的婚礼,祝福你们……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当伴娘呢……”王璇璇眼底流过些许哀伤,她苦笑了下,“没想到,一眨眼,又是一年过去了。”

“不要紧,能像现在这样遇见,也很好……真的很好……”我抓住了王璇璇的手,眼里含着泪,却分不清是为眼前的重逢而喜悦,还是为那段不再属于自己的感情而哭泣。

“七喜,不瞒你说。这两年,我有时候半夜醒来,想起曾经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觉得就像一场梦。”她抬头看向仍然沉浸在自己世界中阮修杰,眼中没有难过,有的只是无限的温存和原谅,“人啊,都是命。你艾七喜爱上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好,可我呢,爱上的却毁了我的一生。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现在,我真的一点也不嫉妒你了。越泽是个好男人,你会幸福的……诶,你怎么哭啦?你真是一点没变啊,动不动就哭。”

我再也无法假装若无其事,抱着王璇璇放声大哭。两年之后,我终于又能把下巴抵在她温暖的肩上了,可这依然给不了我慰藉。

王璇璇并不知道,我遇见的那个好男人,已经离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