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泳

流氓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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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我。

我是那個

走在我身邊卻看不見的人,

有時我會探訪他,

其他時候我會忘記他;

——【西班牙】希梅內斯《我非我》

·

第二天,秦朗早早起來,開始嚐試他的晨跑計劃。

帶了換洗的T恤和擦汗的毛巾,背上一個輕便的背包,戴上口罩,塞好耳機,按下計時手表,他就輕鬆地出發了。他不是一個隻會幻想而不行動的人。明年,他必須要橫渡長江。體力是成功的保障。

處暑,是去暑,意味著炎熱的夏天即將過去。可處暑已過去了一個多禮拜,現在,武漢的秋老虎仍發著威。白天不是特別熱,但還是很悶。一天之中,清晨是最涼爽的時辰。但今天似乎更涼快一些,天氣預報說的是陰天。

這次比暑假出來得晚,天已經比較亮了。天空裹著厚厚的雲,像嗜睡的睜不開眼的孩子。此時的亮光,更像一塊被灰塵汙染的毛玻璃,看不分明,卻透著光。武漢的霧霾越來越嚴重了,尤其在川流不息的大橋上,煙塵和尾氣讓人不寒而栗。

跑在武漢長江大橋上,順著綿長的欄杆,追著忙碌的車流,眼裏不斷湧進熟悉而混沌的景色。這時候,他忽然冒出許多奇怪的想法,比如身心分離或靈魂出竅。他曾莫名地渴望而今迫切地幻想,讓眼睛或靈魂幻化成另一個獨立的自己,然後升騰在空中,和地上的自己分道揚鑣,觀察而不遠離。地上的,是有血有肉,真實的自己。天上的,是無形無影,虛幻的自己。天上的自己如同一個有思想的空氣,從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觀察著地上的自己。他們心有靈犀,卻各自獨立,這種感覺該是多麽奇妙!他看過一部叫《楚門的世界》的電影,楚門被無數個攝像機包圍著,他的世界被一覽無餘地展現在別人麵前,自己卻渾然不知。秦朗也想有無數個視角觀察自己,但不是為了暴露在別人麵前,而是隻留給他一個人獨自審視。現實裏,他無法做到這點。囿於視線所及,他無法看清自己。就算有無數的鏡子,也常常是一張單調的臉在獨舞。他常常問自己:我是誰?但沒有另外一個自己能回答。他覺得自己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既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這是一種荒誕的感覺。為什麽一個人觀察別人能做到明察秋毫,可偏偏觀察不到自己的一顰一笑,以及風吹草動之後自己的內心變化?對一個自我意識不斷覺醒的年輕人來說,這真讓人無法忍受。秦朗抬起頭,無奈地看看天空,天空像老氣橫秋的臉,毫無表情。不知是想得太多,還是暗示太濃,他突然感覺在厚重的雲層裏,有一雙巨大的眼睛若隱若現,露出神秘且**的目光。他的思想受到招引,很快飛到這雙眼睛上,成了它的主人。於是,另一個他開始在天上觀察他自己。他仿佛看見,地上的他在龐雜的車流旁,擺動雙手,邁動腳步,身影是如此單薄瘦削。他仿佛看見,他的眼睛是憂鬱的,臉色是緋紅的,額頭滲著汗珠。他仿佛看見,他的小腿肚鼓鼓的,一前一後不斷跨出,像一個奇怪的鍾擺。他仿佛看見,他落寞地跑在大橋上,而大橋落寞地跨在江麵上。慢慢地,天上的自己越來越高,地下的自己越來越低,越來越小。接著,車流也變小了,長江大橋也變小了,繼而連整個長江也變小了。所有的景象開始模糊,隻剩下一個孤獨的自己在奔跑。這個孤獨的自己,從開始的一個人,到一個點,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