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青春期,请多指教

之一 离花谢还有小时

字体:16+-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承诺呢?是我太天真而已,把那些话当成了誓言一般, 长长久久地埋在心里,伤心失落的时候拿出来想一想,就又有了力气。

收到韦耀年的短信是在周末,黎明时分,世界静悄悄一片。夏日的天空总是很好看的,尤其是天空渐渐亮起的那一小会儿,深夜像是兑了墨水一般渐渐变淡,可是星星却还是看得很清楚,像白钻,一闪一闪的。地的尽头原本是些浓郁的深紫色,然后一眨眼就变成了绚丽的红,快得令人惊叹,又美如梦幻,那时候,我总是会怀疑到底地球之外的那个世界才是真的,还是这个世界才是真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习惯了趴在窗前看日出和日落,因为被关在房间里,能看到的唯一有变化的,也不外就是天空罢了。夏日的天空最多彩,一会儿有风,一会儿又突然下起雨来,台风来临前的云朵是最漂亮的,厚厚的一大叠,像绵羊似的。最沉闷的则是冬日,总是布满阴霾,颜色又灰,那时候, 连时间都会变慢,一天就像是永恒般永远也过不完。

我的房间里有一只方形的挂钟,秒针每跳动一下,就会传来“嗡”的一声。我不太确定父母是不是故意买了这只钟给我,好让我在每一次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候都随着每一秒的逝去静悄悄地发疯。他们喜欢折磨我,如同我喜欢折磨他们一般,不会有多少人能明白,其实就是靠着这些深入骨髓的厌恶与憎恨,我们才能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韦耀年发来短信,他跟我说:叶雨天的奶奶身体好了很多,她们搬到了别处,你不用太担心。

我笑着回复:挺好的。

他似乎很惊讶的样子,很快问:你这么早起床?

我一向起得早。我的手指在手机上快速敲击,又问:搬到哪儿去了?

他的信息便一条一条地跳了出来,说:好像是以前的一个朋友家附近, 那个朋友去世了,但她父母收了叶雨天当义女,这样叶雨天以后上学的时候就有人照料她奶奶了……短短一件事情他也能讲得乱七八糟,含糊不清,指代不明,手机提示音不停地响起,因为信号的缘故,前后顺序也不清楚,我忍不住直接拨了电话过去,问:“卓雯是吧?”

他很意外的样子,“啊”了一下,又支吾道:“好像是吧,我没问过叫什么名字……”

说不清是刚起床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清楚。我险些忘了他是个不太会跟女生讲话的人,便调整了语气,故作轻松地问:“叶雨天知道你还在联系我吗?”

“知道,”他有些笨拙地解释,“我觉得我不应该瞒着她,但跟她说了她好像也没有生气,我觉得她其实并不讨厌你。”

那当然了,她根本不懂怎么讨厌别人,跟我那个一团和气的表哥朱梓源一样,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像鸵鸟一般把头埋进土里,觉得只要不联系,就可以彼此遗忘——这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明明知道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见到他,却还是假装自己根本没有我这样一个妹妹,然后等真正见到我了,又用恼怒隐藏自己的不知所措。

那么笨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那么多女孩子心中的救命稻草,叶雨天是,卓雯是,可悲的是连我也是。

我沉默地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韦耀年“喂”了一声,我说:“我还在。”

他才问:“我可不可以去看你啊?”

我倒是呆了一下,天知道问出这句话花掉了他多少勇气。一想到他在电话那头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于是说:“来吧。”

“真的?”

“嗯。”

他心满意足,挂了电话。我又望着窗外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才走出房间。我那对懦弱的父母已经在准备早餐了,看到我,先对视一下,才强颜欢笑地跟我说“早”。

看到他们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我忍不住嫣然一笑,也说:“早。”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我的父母也曾很喜欢我,而我也曾接近过那个叫作“幸福”的东西。我出生在一个很大的家族,爸爸有三个兄妹,妈妈有四个;我的曾祖母的家族人都很长寿,她活到了九十三岁,而她的哥哥则活到了一百零一岁。我出生时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却还是硬撑着一口气,直到亲眼见了我一面,才安然合眼。那时她的亲哥哥就在一旁,送走了同辈的最后一个亲人,他却讽刺地迎来了人生第八个本命年。据说接过我的时候,他的双手是颤抖的,当时我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字,他问我的父母:“她是接替我妹妹来陪我的,叫她曼枝可好?”

一走一来,他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父母互相对视了半天,才点了点头, 又问:“那曼枝该怎么叫您呢?”

他思索片刻,说:“跟我的曾孙儿一道叫我曾祖父吧。”

于是我就在那戏剧化的场景中成了一个小小的主角,按理说给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取一个刚逝世的人的名字不太好,可是我的曾祖父那边,怎么说呢?实在是一个太成功的家族。我曾祖父的儿子,也就是朱梓源的外公,在中年的时候创办了一个食品工厂,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到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一家市值过亿的上市集团。凭借着那家食品公司,我曾祖父的亲人都过得很好, 几乎所有人都在食品公司拥有一份稳定且收入丰厚的职位。而我父母这边则截然相反,整家人里没有一个争气的,我满月时他们刚好失业,我曾祖父大手一挥,就把他们送到了工厂区,还给他们安排了新住处,权当是我的满月礼。

换句话说,一开始我是个福星,曾经给我父母带来过好运。

于是每年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被送到曾祖父家里。他住着一间大别墅,有一个保姆和一个厨子,每逢周末及寒暑假,那间别墅就像变成了托儿所一般, 各种年纪的孩子从屋内跑到屋外,欢笑声和尖叫声直冲云霄。第一次见到朱梓源就是在那间别墅里,据说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很惊讶,仔细打量了我半天,感慨地说:“她长得可真好看呀!我应该叫她什么?”

我父母也搞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亲属关系,就说:“叫表妹好了。”

而我记得他的时候已经是三岁之后的事了,那间别墅里有一棵很大的槐树,树上有一个小木屋,只有两三平方米大,朱梓源却很喜欢待在里面。那棵树对幼小的我来说可真高啊,他会一本正经地逗我说:“曼枝,上来!”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直到保姆一把把我抱起来道:“摔倒了可怎么办? 梓源你找打!曼枝,你记得,将来长大了要找你这个表哥报仇!”

我懵懵懂懂,抬头,看到他冲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即便尚不懂美丑,小小的我也发觉他长得跟别人不太一样,像画一样。

那年他十岁,是我们这群孙辈里最大的一个孩子,有时候会念童话故事给我们听,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唯独我会问:“如果抢了别人的东西就是强盗的话,那阿里巴巴抢了强盗的东西算不算强盗呢?”

朱梓源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朱梓源的双胞胎表弟——也就是食品集团董事长的孙子们,便生气地大叫:“哎呀,你烦不烦?问这么多干什么?”

曾祖父却忽然抱住我,开心地说:“梓源哪,你这个表妹可比你聪明多了!”

然后他又捏了捏我的脸,语重心长地道:“曼枝,你将来会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的。”

到底是不是呢?其实迄今我都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所谓聪明并不能带来快乐,快乐这件事,有时候是需要运气的,而我运气不好,没有碰到过。

韦耀年倒是很快就过来了,我亲自去车站接了他,他照例是腼腆又拘谨的样子,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手腕上戴着大大的电子表。他始终不敢抬头看我,也不怎么说话,直到出租车开到了所谓的“市区”,才惊讶地问:“这里怎么这个样子?”

“因为是工厂区呀!”我说。

对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工厂区是一个很难理解的概念,而我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那些稍微高一点儿的整整齐齐的房子是员工宿舍,有钢化玻璃的是办公楼,有着矮矮宽宽的窗户、很大的是车床间,窗户少的则往往是仓库……大概全世界的工厂区都长一个样,建筑沉闷乏味,街道死气沉沉, 便利店和商场在这里几乎不存在,只是每隔几条街道都有一个像广场一样的地方,每个广场都有一个叫“小吃街”和一个叫“步行街”的地方。那些街道都是露天式,贩卖便宜的烧烤、麻辣烫、小炒……各种味道交织,烟火腾升。而空余的地方则摆着台球桌、地摊等一切如今的城市里几乎已经见不到的设施。年轻人为了追赶时髦往往奇装异服,试图彰显自己的个性,殊不知却成了大部分人的笑柄。

对于家境良好的韦耀年来说,这显然有些难以理解,对我来说却是日常。我已经习惯了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童年时、幼年时,如今到了青春期,依旧是。

这座小城有一间金碧辉煌的酒店,是给那些老板谈生意用的,虽然土,却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可以招待别人的地方。走进去的时候韦耀年张大了嘴巴, 望着那些宽得夸张的真皮沙发问:“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吃饭?”

“除非你想去露天大排档,”我说,“相信我,在那里你会更不舒服。”他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菜单上的内容有限,他点了一杯果汁,我提醒他说:“这里的果汁都是瓶装果汁倒进杯子里而已。” “那……还是咖啡好了。”他打量着周围,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似的。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掐指一算我们也认识好几个月了,他在我面前却还是很慌张的样子。叶雨天跟我说过,他很害怕跟女孩子讲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特意来见我,很想问,却还是忍住了。倒是他觉得我们一直这样对坐着很尴尬的样子,终于还是开了口,问:“你在这里住了很久?”

“也不是很久,四年而已。”

他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仿佛如果我从小住到大就很值得同情。我问他: “你从来没有来过工厂区吗?”

他摇了摇头,十分不好意思,说:“我父母都是普通公司职员,说实话第一次去叶雨天家我都愣了一下呢,我是说叶雨天之前的家,当时听说她要搬家我就去帮忙,不过到了之后发现也没什么好帮的,那个小宇回来了——你还记得小宇吗?他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呀!做事很有条理……哎呀,我刚才要讲什么来着?”

我一直笑着,他看了看我,顿时又低下头去,耳朵也跟着红了。我其实连跟这一类男孩子打交道的机会都很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说:“你不用紧张的。”

“我不太会讲话……”他抓了抓头,又推了推眼镜,忽然一鼓作气道, “我小时候呢,没有朋友,别说是女生,其实就连男生我也不怎么会相处,那时候我爸妈工作很忙,不过我家里有台电脑,那台电脑对我来说就是唯一的朋友,因为它什么都知道……”

他又扯远了,我静静地听着,没想到最后他却话锋一转,忽然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是因为你漂亮才来看你的,而是我觉得你跟我一样,小时候也没有朋友。你的那种微笑,怎么说呢?我小时候为了让自己显得正常一些经常会对着镜子练习怎么跟别人说话,我觉得你也是。”

他还是低着头,语气有些局促,却很轻柔,我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忽然就愣了一下。

觉察到我的异样,他抬头看着我,呆了一会儿才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我还是微笑,自觉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却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我的确是没什么朋友。”

曾经一度,朱梓源对我很好,不仅会送我很多礼物,有时候兴致高了还会去幼儿园接我回家。他有一辆那个年代非常流行的变速自行车,闲时就载着我到处玩。我能感觉得到他很喜欢我,大概是觉得我比较有趣。小的时候我总是会产生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比如说白雪公主买了苹果为什么不等小矮人回来之后一起吃,如果小矮人吃到了怎么办?比如说灰姑娘的爸爸为什么会对她的遭遇一无所知,就算是经常要出差回来后也能看出端倪的吧?比如说人鱼公主就算不能说话也可以写字给王子看的呀,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呢?

每次提到我这些想法的时候朱梓源都笑得很开心,然后对我说:“曼枝, 你将来长大了,千万不要变成一个俗气的女孩。”

我知道他不喜欢他那些做作的表妹们,吃饭时端坐着,咳嗽或微笑时会捂着嘴巴。据说这是淑女的表现,但其实也是一种拘束。有些女孩子或许会羡慕这样的人生,但对于身处这样的家族中的朱梓源来说,却像是折磨一般。我父母也深深明白他们不过是在别人家求一碗饭,因此从未把我往大家闺秀那个方向栽培。我念的幼儿园只是普通的幼儿园,下课后男孩子女孩子一起推推搡搡,十分简单。没有那么多规则,因此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可是常年在曾祖父家的那些孩子是明白的——那些姓朱的都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家人。他们总是有些疏远我,偶尔还会欺负我,尤其是那对双胞胎,总是以作弄我为乐。我有时候生气了会大叫,这个时候我的曾祖父就会走过来袒护我,批评双胞胎,久而久之他们却更讨厌我了。

“害死我曾祖父”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那年我五岁,朱梓源十三岁,双胞胎则是十岁整。那个夏季双胞胎迷上了旱冰鞋,总是穿着它们在大宅里滑来滑去。下午一点半,大家都正在午睡,男孩子和女孩子分别在不同的房间里,朱梓源则依旧在他的树屋。双胞胎特意把旱冰鞋放在我的床边,希望我起床时能够跌一跤,可是最终他们绊倒的,却是我的曾祖父。他来查看孩子们睡得怎么样,踩到了旱冰鞋,然后就摔倒了。

——其实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可是我的曾祖父已经到了不能随便摔跤的年纪,仅此而已。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夏季,窗外有风在动,一个表姐的尖叫声吵醒了所有人,我睁开眼,坐起来,发现大家都围着我,正在困惑,一低头,我就看到了他。

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躺了多久,保姆在别墅旁边的小房间洗衣服,厨师在准备我们下午要吃的零食,房子太大,没有人听到他的呻吟声。他就那么趴着,脸着地,朱梓源很快就从外面冲了进来,他跟保姆一道翻过曾祖父的身体,然后尖叫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因为曾祖父的脸已经变成了紫色。

就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似的,我揉了揉眼睛,看向双胞胎,他们也惊慌地看着我,紧接着就指着我大叫起来:“是曼枝放的!我们亲眼看到的!”

周绍吉和周绍祥,就是那对双胞胎的名字,他们还有两个堂妹叫周绍如、周绍意,合起来刚好是吉祥如意。我记得他们的脸,小时候胖乎乎的,眼睛很大,很像年画上的娃娃。略大一些的时候他们成了本市名人,除了家世好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总是在闯祸,打架、逃课、张扬跋扈,无恶不作。

可是那一年他们还是两个看起来挺无辜的孩子,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怀疑。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根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撒谎,好半天才喊了一声:“不是我!”

我希望别的小孩儿可以说句公道话,至少说明旱冰鞋根本就不是我的,可是大家都吓坏了,躲在保姆怀里哭泣着。这时候是朱梓源走到了我前面,把我挡在他身后,对站在一旁发呆的厨师道:“你先去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通知董事长!”

厨师如梦方醒,连忙跑去打电话。

很快救护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街道,我们则被安置在房间里,等着大人来接,最先到的是双胞胎的父母,他们一进门双胞胎就扑了过去,一再地声明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一直在房间睡觉,鞋子是曼枝拿走的,曼枝一向很调皮……我默默地听着,总算明白了什么是恶人先告状,其他女孩都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朱梓源终于是有些生气了,说:“不是曼枝,曼枝一直在房间里午睡。”

“你怎么知道?”双胞胎大叫。 “我在树屋看书,那间树屋的窗户刚好对着曼枝的床铺。”他笃定地说。他撒了谎,树屋根本看不到我所在的位置,倘若能看到,那么他就能看到曾祖父跌倒了。

要不然两件事都能看到,要不然就都看不到,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似乎谁也没有注意这件事。朱梓源的外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不急着说这些……司机呢?先送孩子们回去。”

“我送曼枝。”朱梓源拉着我的手,就像是要带我逃离危险的地带似的。我的床头放着曾祖父给我买的一只玩具熊,我紧紧地抱着它,不敢松手。走出了别墅之后朱梓源才小声说:“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曾祖父是不是死了?”我问。

他呆了一下,才抱住我说:“不会的,一定能救回来的。” “旱冰鞋真的不是我放的。”我抽噎着说。 “我知道。”朱梓源轻抚着我的背,小声说,“我知道不是你。”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发觉,其实他可以说明那双旱冰鞋是属于双胞胎的,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极力证明我没有碰过旱冰鞋,却没有说明是谁放的。当然了,他们是他的至亲,他舅舅的孩子,而我,我只是他外曾祖父的亲妹妹的曾孙女……关系远到需要用这么多称呼来解释,犹如绕口令一样,他选择爱护他们而不是我。

但是五岁那年我还不懂得这一点,五岁那年,光是有人愿意相信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抱着他的脖子小声哭,他轻抚我的背,然后说:“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你放心吧。”

他只是安慰我,而我太天真,把这句话当成了承诺。

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述过这些往事,因为没有人可讲。我的学校里净是一些打工者的孩子,我并没有瞧不起他们,他们却本能地害怕我,当我穿过校园的时候,学校总是静谧得可怕。工厂区的白天往往是没有什么声音的,阳光炙热,街道上空无一人,像是一个临时搭建起的舞台,似乎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拆除,大家会离开,唯独我,只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一个下午韦耀年都极力忍着没有问那些问题,我却主动讲了。我想起那些晚上一个人担惊受怕的时刻,想起抱着小熊哭泣的时刻。我父母并不是特别敏感的人,根本没有考虑到我的情绪,隔了一周才跟我说:“我们明天去医院看你曾祖父。”

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那位我从小到大最熟悉的老人,一动不动,几乎连呼吸声也没有。他的身上插满了管子,下巴上套着呼吸器。据说他脑袋里的一片骨头碎了,压住了神经,因此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营养需要用一根管子插进口腔输入。那些碎片太小,曾祖父的身体又很虚弱,医生不敢随便开刀做手术,朱梓源的外公便一直在想办法聘请全球最好的外科医生,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往常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变得有些浑浊,身体急速消瘦,皮肤也跟着松弛了很多。我站在病床前看着他,小声问:“曾祖父你痛不痛呀?”

他冲我眨了眨眼。

我说:“你是不是再也不能吃好吃的了?” 他又眨了眨眼。

重症监护室里原本有几个护士,我父母也在,可是某一个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只剩下我和我的曾祖父。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令他看起来犹如透明的一般。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手,小声问:“这样是不是非常难过?”

他看着我,眼睛蓄出泪水来。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什么似的,问他:“那,怎么办呢?”

他说不了话,只好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久才又睁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下方。他平躺着,目光下方是呼吸器,我并不明白那个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是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把手放在呼吸器上面,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曾祖父笑了一下。

讲到这里的时候韦耀年突然瞪大了眼睛,问:“你拔了他的呼吸器?”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拔掉了。

有关我曾祖父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很瘦、很小,骨骼萎缩,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皮肤上布满老人斑。他并不算一个很好看的老人,不过活到那把年纪,好看与否似乎已不太重要。据说所有人都不支持他一个人住的,但他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很久以前他跟我说过,人活太久其实很累,明知道自己会死,却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临,只好等啊等啊,从七十岁等到八十岁,再从八十岁等到九十岁,等了那么多年,从害怕等到习惯,再从习惯等到失望, 最后失望变成了绝望,拖着沉重的身躯,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人呢,活六七十年其实就够了,当然了七八十年也不错,不过一百年, 就太久了。”他说。

我并不只是单纯地拔掉了呼吸器,我还关上了监护室的门。那个时候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其实就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只记得我搬来一把椅子爬了上去,站在他的床边,与他对视了一眼,就像是合谋做一件坏事一样。他很欣慰地看着我,在我拿掉呼吸器的时候忽然噎住一般,睁大了眼睛。

一秒不到房间里所有的机器都开始鸣叫,很多人都朝房间跑来,隔着玻璃冲我大喊大叫,但我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静静地爬上病床,在曾祖父旁边躺下,直到他的身体变凉。

生命是一件很伟大,也很脆弱的事,我拉着他的手,想起他曾经跟我说: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曼枝,你千万不要哭。”

我做到了,始终都没有哭。也许如果我当时哭了的话可能会好点儿,人们不会忍心责怪一个吓坏了的号啕大哭的小孩子,但太平静就不一样了,我还记得门被打开,医生把我从曾祖父旁边拉开时,看到我的表情后的惶恐。我父母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把我往身后藏,仿佛大家看不到我就好了。他们低声下气地跟周围的人道着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廊里就聚集了那么多人,我曾祖父所有的孩子们,以及孩子的孩子们。朱梓源找了很久才找到我,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动那个仪器?”

“曾祖父让我拔掉的。”我说。

他呆了一下,之后再一次选择了保护我。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他拉着我, 带我离开住院部,在楼下的小商店买了一个冰淇淋给我,然后跟我说:“曼枝,你将来的日子会过得很苦的,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不过,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我会陪着你的。” “一直都是吗?” “一直都是。”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像是在承诺似的。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承诺呢?是我太天真而已,把那些话当成了誓言一般,长长久久地埋在心里,伤心失落的时候拿出来想一想,就又有了力气。

其实我并不明白亲戚意味着什么,对于我来说,亲戚就是许多你根本不熟悉的人在某些日子,比如说春节、婚礼,或者葬礼一股脑地集体出现的人,你还未来得及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又都消失了,直到下一次相见,周而复始地记录着一个家族的每一次兴衰。

五岁到十三岁的八年里除了朱梓源之外我再也没有见过我那些亲戚,我父母也一样,食品集团虽然没有开除他们,却把他们调到了一个略微偏远的地方——也就是我跟叶雨天认识的地方。那里效益一直不算好,因为机器太旧, 产出量不够稳定,但暂时也不能扔掉,就派了我父母这样两个不太重要的人去管理。我跟我的父母就住在工厂的三楼,每天早上我都趴在窗户上看着大批工人走进来,到了傍晚再看着他们离开。幼儿园的最后一年我没有念,独自在家待着,直到我年龄实在太大了,他们才匆匆把我塞进了附近的一所小学。他们不敢让我跟外人打交道,每天特意送我上学放学,周末要上班,就把我反锁在房间里面。有一次朱梓源来看望我,很震惊地说:“她又不是小狗,为什么要把她锁在房间里?”

“这附近太乱了……”我妈妈惶恐地说,“工厂又那么危险,她到处乱跑怎么办?”

“那也不能锁在房间里啊!”他大叫道。

我父母并不是坏人,他们只是习惯了看别人的脸色生活,谨小慎微而懦弱。而朱梓源已经进入了青春期,他的个子变得很高,声音也低沉沙哑。我父母吃不准要不要得罪这位小少爷,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角落里,朱梓源忽然也气馁了,走过来温和地问我:“你平时一个人,都在家里做什么?”

“看电视,”我说,“还有书。”

“是吗?什么书?”他一副逗小孩子的样子,我一个一个回答了,他似乎很忧愁的样子,但终究也没有说什么,时间一到就走了。但隔几天再来,就会带着大堆的玩具和书,然后说:“我有些同学也不爱出门的。”

“是女同学吗?”我问。

他笑了,很羞涩地点了点头,我便也跟着笑了。

傍晚就这样静悄悄地来临,我边走在路上边跟韦耀年讲着这些前尘往事, 他脸上始终挂着惊慌的表情,其实我是故意讲这些给他听,想要吓唬他一下的,可是他想了很久才说:“我也不觉得你做错了,躺在**不能动也不能吃饭的话,换作是我大概也希望不要治疗了吧。”

我呆了一下,车站近在眼前,路边都是出差的打工族,他们都穿着厚重的西装,背着背包,十分焦灼的样子。韦耀年则看着前方,表情看起来跟其他人没有多大区别。他低声说:“我外公也是这样去世的,他得了不太好治疗的病,又不想拖累我妈妈,就自己拔掉了输药用的针管。我觉得你曾祖父那个时候能动的话,大概也会自己拔掉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往前走。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他这么远地跑过来,似乎就是为了跟我说话似的,同朱梓源当年一样。我想我看起来一定是个很寂寞的人,所以大家才纷纷跑来陪我聊天。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特别寂寞的, 当我难过的时候,想一想我的曾祖父,我心里就会快乐很多。他说过的,将来我会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人孤独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的。

到了进站口,我跟韦耀年告别,摆出他所说的“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 的微笑望着他远去,他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住,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回头对我说:“那个……”

“嗯?”我看向他。

他难得直视我,目光投过镜片,诚恳又勇敢地说:“下周可不可以还来看你?”

“为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就是想来看你。” “好的。”我说。

回去的路上我把脸静静地贴在出租车的窗户上,其实我并不难过,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曾祖父,你在天上会看到我吗?会知道你最宠爱的曾孙女如今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你会保佑我吗?会拯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