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宅众人开始重新审视素盏的地位。原本以为老爷只是一时兴起,买来一个侍妾,不想连大将军都赏赐东西下来,老爷又将这些名贵的赏赐直接送给素盏。这样看来,素盏目前虽无名分,却很得老爷看重。但接下来几日,老爷依旧如往常一般,不是去幕府商讨军政,便是在江上泛舟,晚上回府后,彻夜待在主院,既没有招素盏前去伺候,也没有踏足过东院。
嫏嬛这段时日以修整庭院为名,逛遍了温宅,听了不少关于素盏的议论。
小潋不改初心,保持固有的鄙夷看法:“老爷呀,不过是用她来堵悠悠众口,反正搁在府里又不占地方,养一个吃闲饭的又不费事。”
另一个同她一般大的侍女小滟揣着浪漫主义情怀:“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才会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送给她,又怕唐突了佳人,不敢亲近。”
施管家温和守礼,从不议论家主:“老爷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厨娘撩起围裙擦手,以过来人的精明看穿一切:“孤男寡女,郎情妾意,要不了多久,必定如这灶膛里的火,一点就燃。”
书童兢兢业业整理文书:“什么郎情妾意?我不懂,我还是个孩子呢。”
抟风在木屑纷飞里哭丧着脸:“又要因为她耽搁我的晚饭?她什么时候走啊?”
嫏嬛听取了众人看法,等待着打破僵局的一日,功夫不负她这样的有心人,她终于等来了素盏率先跨过这段僵持的距离。
大将军心腹参军钱凤喜得麟儿,温峤与一众同僚前往贺喜,宴席上多饮了几杯,回府后醉得人事不省。施管家命厨娘煎醒酒汤来,带着一身烟火气、送来青梅醒酒汤的却是素盏。施管家有些惊诧,却没有多说什么,让素盏进了屋。
温峤衣衫未去,褒衣博带,头戴笼冠,斜歪在枕上,面容半埋在阴影里,不许人靠近。施管家看着干着急,站在几尺之外,眼色示意素盏当下的棘手情形。
素盏环顾左右,让施管家移走灯烛,削弱房中光线。施管家不知她有何对策,姑且照做,只留了一盏孤灯照明。光线暗下来,素盏走去角落,打开案几上的镂空狻猊熏炉盖子,取一旁的香匙压了压炉中香灰,从香盒内拈出两枚沉水香丸,投入香炉,合上盖子。狻猊口中袅袅吐出一缕轻烟,馥郁幽香瞬间弥漫整室,嗅之令人安神忘忧。
歪倒在藤榻的温峤紧绷的身躯渐渐舒展,施管家看了看素盏窈窕背影,脸上浮起老怀甚慰的笑,悄然退出房中。
听见离去的轻微声响,素盏从香案前起身,轻步走到榻前,蹲下打量这个男人。是他将她从江水里救起,是他让她住进他府邸,是他拒绝与她夜里相见。他不知今时今夜她就在眼前,他身上丝丝缕缕的酒气混着衣香分外好闻。诚然他不是她见过最独特的男人,甚至连英俊都算不上,沉郁的脸昭示此人性情并不易亲近,尤其对女人拒之千里,让人不由猜测他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素盏收了万千思绪,替他取下头上笼冠,底下发髻微乱,她稍作整理,将散乱发丝拢入髻中。他眉峰微蹙,仿佛有天大心事放不下。那双曾在江上凝视她的眼眸此刻紧闭,睫毛投下暗影,五官在昏蒙光影里透着柔和。素盏吃力地将他从枕上半抱起,让他靠着她,他从醉酒中警觉一二,身躯僵硬,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素盏不理会,端起青梅汤,舀了半勺,送到他淡红唇边。他嘴唇紧抿不配合,她强行喂了几次,他蓦然睁眼,厉色冷光迸出,醉后余威犹存,可惜神智很快被酒气淹没,余威难以为继,眼中神光涣散,再无抵抗。一碗青梅醒酒汤全部灌了下去后,素盏放他回榻上,让他带着他名士风范的褒衣博带沉沉睡去。
远处墙头上,嫏嬛收了“以管窥天”法器,嘴角带着满足的笑,爬下了梯子。
第二日恰逢休沐,温峤没有外出。施管家以新修葺了一座水榭为由,引温峤前往观赏。临湖水榭经过嫏嬛与抟风一番修整,焕发出与先前并无多少不同的样貌,等待家主检阅。
温峤闲步庭院,一面想事情一面走上水榭,自家宅中景观早无多少新鲜感,随意一瞥,视线里出现了一抹不属于此间的华彩。素盏由小滟引着,往水榭避暑,人尚未到,便瞧见温峤已经在那里。这相遇未免过于凑巧,仿佛是她的心机。她拉住小滟,要往另一条小径上去。
温峤立在水榭里,望见她有意回避,遂叫住她:“素盏姑娘。”
素盏只好走上水榭,施了一礼,低着头带着歉意道:“扰了老爷清静。”
温峤看着她,默然一会儿,方道:“昨夜醉酒,听说劳烦了素盏姑娘。”
素盏抬起头,眼底的光真挚而深邃:“老爷从牙侩船上救下素盏,为素盏赎身,素盏为奴为仆难报万一,昨夜不过是温了一碗醒酒汤,不足挂齿。”
被她如此热切注视,温峤下意识避开视线:“姑娘是金陵人?”
说到身世,素盏语气透了些许忧伤:“中原战乱,衣冠南渡,小女子合家逃往金陵,路上不慎与家人走散,在金陵只身无依,遭人哄骗卖与人贩子。”
温峤生出想要安慰她的心思,奈何没有经验可供借鉴,默想半晌:“若是姑娘不嫌弃,便在府上住着,想住几时便住几时,若想离去,随时亦可。”
“那素盏便在府上打搅了。”她的忧伤霎时散去,想了想,又表示担忧,“夫人不会介意吧?”
温峤陡然尴尬起来,嗓音干涩:“没有。”怕听者误会,又补充,“没有夫人。”
水榭外,施管家背过身去,抬袖捂嘴,忍得很是辛苦。
水榭里顿时弥漫起异样的气氛,素盏垂头,将一缕笑意藏起。
暑气被微风卷入,如遭火焰炙烤的左司马仓促脱身前,交代了一句:“将军送来的轻容纱,姑娘可裁衣自用。”
温峤足上的沙棠屐踏过水阶,宽袍大袖回旋间,沉水香旖旎飘散。素盏扶着水榭雕栏,望着他匆忙离去的颀长背影,忍不住笑了。
轻容薄纱最宜夏日,素盏托施管家请了江州城有名的成衣人到府上,量身裁了两套薄纱裙。轻容名贵,她不常穿,因不时下厨,帮厨娘做几道洛阳菜或是金陵菜。
这日向晚,有江上渔翁提了鱼篓,送鱼到府上。素盏打算烹一道鱼脍,让渔翁将鱼送入厨房。晚膳做好时,府中出了一场变故。
大将军麾下一队士卒闯入温宅,声称有江东细作混入城中。左司马的声名地位不足以在这场混乱中保全,任何人都无法抗衡大将军的权势,就连江东朝廷都要退避三分。近年来,大将军兵力愈发雄厚,朝廷对大将军的忌惮与日俱增。江东危如累卵,天下却噤若寒蝉。皇帝屡屡派出使者探听江州动静,大将军往常对此嗤之以鼻,不予追究,但今次不同。
大将军得到消息,皇帝密使入了左司马府。温峤是大将军倚重之人,且曾是江东朝廷重臣,敏感的身份使得他在江州城地位十分微妙。猜忌多疑的大将军就连左司马府多了一个素盏都了如指掌,何况一介扮作渔翁的密使。
大将军王敦亲自带着渔翁进了温宅,阻止了亲卫搜寻这座自己赐下的宅邸。阖府上下惴惴不安,温峤踩着木屐走出房中,神色自若恭迎大将军。
大将军王敦腰挎宝剑,一代权臣不怒自威:“泰真,你可见过这渔翁?”
温峤抬眼打量瑟缩在卫兵手中的渔翁,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江上渔翁千千万,见过也未必记得。”
王敦对他这反应并不意外,不知是怀有一丝期冀与信任,还是好以整暇等待对方露出马脚,他不怒不急,一步一步引君入瓮:“那么他可曾到你府上?”
温峤转头唤来施管家:“大将军问这渔翁可曾到咱们府上。”
施管家脊背生寒,仍保持大府管家的镇定,躬身回应:“一个时辰前,确曾送鱼到府上。”
温峤又转头朝向大将军,重复了一遍:“管家说这位渔翁一个时辰前确曾送鱼到府上。”
王敦点点头:“鱼呢?”
温峤转向施管家:“鱼呢?”
施管家心道坏了,只得据实以禀:“鱼……被素盏姑娘烹饪了。”
温峤再转头朝向大将军,重复一遍:“管家说鱼被素盏姑娘烹饪了。”
王敦伸手拍了拍温峤肩头,语重心长:“泰真,本将军不聋。”手掌下,其人肌骨稳如磐石,无丝毫动摇与畏惧,遂笑了笑,“就是泰真新收的那位姑娘?还会厨艺?本将军可否尝尝?”
温峤一脸谦逊道:“厨艺尚可。大将军若不嫌弃,可留下吃晚饭。”
二人如话家常,仿佛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存在。然而在二人之外,幕府精兵以合围之势占据各个方位,没有撤兵的迹象,温宅众人提心吊胆皆不知下一刻会遭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