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替素盏物色夫君人选,温峤还要熟悉江州钱粮赋役,为此,常常微服外出,小到店铺作坊、田陇耕地,大到军营给养、江上货运,无不亲自查验,核对账册。一月不到,便查出数十起烂账,十来个官员胥吏因此下狱。
左司马的雷厉风行掀起了江州查账浪潮,官员商贾如履薄冰。谗言怨言一股脑涌向幕府,大将军烦不胜烦,便让钱凤委婉提醒一下温峤,不要把他幕府官吏都砍完了。
钱凤选了休沐日,邀温峤到一个妙处消磨时光。
二人乘舟,行在江上。钱凤拉着温峤,指着江水清澈处:“泰真你瞧,此处缘何不见鱼儿?”
温峤认真盯着水底,反问:“缘何?”
钱凤将备好的一席话说得抑扬顿挫:“泰真岂不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温峤默默听完,抬手一指不远处,抖擞立于渔舟上的鸬鹚:“世仪岂不见,鸬鹚晒翅,多少鱼儿捕不尽?”
语声未落,一只鸬鹚钻入水底,迅速衔出一尾鱼,抛到渔舟里。
钱凤摸摸鼻子:“好了,让我们忘了水和鱼这回事。我带你去个地方,保准你喜欢。”
小舟在一座水阁前停靠,一群鲜衣婢女立即上前迎接。
水阁建在牛渚山下,江水之间,四方以椽木承托,稳稳悬浮于江面。地砖以汉白玉铺就,中央矗立一座碧色玲珑楼阁,匾额上书“上善阁”。
温峤从未听过这座楼阁,不知是何种风雅之所。钱凤卖着关子,同他在婢女们的簇拥下,欣然入阁。
一入阁中,骰子滚动声清脆入耳,押注此起彼伏,撒钱掷地有声,厅内人头攒动赌兴正浓,二人的到来,如一滴水注入汪洋。
上善阁竟是一座隐蔽于江心的赌坊。温峤大略扫了眼可见范围内,赌客都是腰缠万贯的主,掷一次骰子至少十万钱,一局下来,要么赢取百万钱,要么输得身无分文。但即便输到面无人色,也无人吵闹哭嚎,颇有几分君子赌风。
钱凤看得眼馋手痒,忍不住下了一注,眨眼便输得精光,体己钱入了别人囊中。他懊悔不已,还待下注,被温峤拉住。
“这便是世仪所谓的妙处?”
“泰真啊,不入局中,焉知其妙。诶,借我点钱……”
温峤转身便走。
“泰真留步,我不同你借就是了嘛!”
钱凤拦住温峤,拽他上了二楼雅室。上善阁王管事听到消息,前来雅室拜见两位幕府高官。
钱凤与王管事是旧识,向温峤介绍道:“泰真,这位王管事统管阁中日常事务,也是赌中圣手,听骰子的声音便知大小。”
“二位大人见笑了!”王管事笑容可亲,赌坊里练就左右逢源的手段,让他面对近来商贾圈风评很差的温峤亦能从容不迫,“左司马可是稀客,头一回来上善阁,阁中恐招待不周,就由在下陪侍伺候吧。”
婢女送上香茗茶汤,王管事亲为烹茶,动作优雅娴熟。作为一间赌坊大管事,此时陪侍的姿态可谓十分虔诚。不过温峤既然风评很差,自然不介意问些不合时宜的敏感问题:“上善阁盈利如何?每年赋税征收多少?账簿可否一阅?”
面对突如其来三连击,王管事点茶的手丝毫未抖,含着笑意的嗓音十分沉稳:“左司马有所不知,上善阁不纳赋税于幕府,此事是大将军首肯的。”
钱凤作证道:“没错,上善阁不受幕府管辖。泰真你不要到哪里都想着看账本啊,今日休沐,散散心放松一下。”
王管事递上一碗碧绿茶汤,温峤接在手里不饮,眼波沉沉,仿佛对上善阁不纳赋税耿耿于怀。
王管事推开雅室内窗,可将楼下赌场风光尽收眼底:“凡江州城有的赌法,上善阁都有,江州城没有的,上善阁也有。六博、握槊、双陆、樗蒲、围棋、投壶、弹棋、摊戏、意钱、射箭、象戏、斗草,可有左司马感兴趣的项目?”
温峤的表情表明他只对账簿感兴趣:“这些亦都是寻常赌法。”
钱凤眼中一亮,忍不住透露:“不寻常的赌法,也是有的呢!”
温峤不动声色:“哦?怎样的不寻常?”
王管事呵呵一笑:“左司马想要见识不寻常的赌法,上善阁规矩,客人需在外阁耗钱千万,方可入内阁开局。”
钱凤满心向往又苦闷道:“我也想入内阁看看,奈何千万之资不是个小数目,贱内倘若知晓,定饶不了我,唉!”
王管事并不怂恿:“钱参军可要量力而行啊。”
上善阁一行,温峤碰了软钉子,既未能阅览账簿,又被内阁拒之门外。此间赌坊诸多不合常理之处,有心人也难以探究。原本对博戏不感兴趣的温峤,破天荒对上善阁上了心。
每逢休沐,温峤都风雨无阻出现在上善阁。外阁赌坊虽没有明文限制赌资,但来此的客人都心照不宣,十万起手。如此一来,上善阁的客人便是经过筛选的高级赌客,出手阔绰,赌风良好,无人闹事。至于那些一夕之间输尽家财的富豪,何以为生,无人过问,也无人知晓。
施管家得知老爷迷上了豪赌,连哭了好几日,泪谏无用,死谏都用上了,温峤依旧无动于衷。素盏因身份不便,不好劝谏,只能婉言提几句,温峤却是油盐不进。
嫏嬛得知这件事,顿时手痒,想去上善阁试一把手气,奈何跨不过十万钱的门槛。抟风心惊胆战,他每日辛苦捡瓦片砍木头,挣来的血汗钱,就怕被嫏嬛搜剥。因此每夜睡前都要仔细检查隐藏起来的积蓄,并时常将荷包转移隐藏地点。
“要不要当掉一件法宝呢?”手头拮据的嫏嬛喃喃道。
“使不得啊嬛嬛大人!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呀!”抟风日日听府上议论,学到了劝赌的说法,抱大腿哭道。
“不行,法宝不能丢,那就当掉抟风好了。”自言自语的嫏嬛擅自做了决定。
“人家竟然不如一件法宝!嬛嬛大人是个负心汉!”被决定当掉的人哭晕过去。
江水悠悠,碧阁巍巍。
嫏嬛被上善阁伙计客气地请了出来,而不是通常赌坊那种扫地出门,她才得以体面地踉跄而出。才押注一次,十万钱便脱离了她的掌控,滋味都没有尝到。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阁外台阶上,望着滔滔江水,她不服啊。
“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好不甘心的。”台阶上坐着的另一人显然境遇相同,心境却大不同。
“可那是十万钱啊……”嫏嬛转过头,看清邻近之人,“老爷?”
“量力而行。”温峤不愧有名士风范,连身上的名贵袍衫都输没了,还淡然自若看江上风景。
“老爷可否借我点钱?我修庭院偿还……”嫏嬛凑近。
“倘若我有的话,我是不介意的。”温峤淡然道。
王管事这时走下台阶,对着温峤一脸歉然却又理所当然:“左司马可要来点香茗?毕竟坐在这里等赎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赎金?”嫏嬛震惊。
“左司马输光了百万钱,又把自己给输了。”王管事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百万钱?!”嫏嬛又震惊,“那要是没有赎金呢?就走不了了?”
“恐怕是的。”王管事微笑。
嫏嬛在震惊、羡慕、同情、幸灾乐祸等多种感想夹杂下,自己输掉十万钱的心境终于在对比中看开,决定留下来看看究竟会不会有人来赎左司马。
日晷偏移,赌客一批批离去,一批批赶来,上善阁的骰子昼夜不歇,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迎客。
温峤坐在阶上,直等到千帆过尽,落日融入水天之间,染红江面。一叶扁舟从落日熔金里驶出,由远及近,驾向上善阁。舟上只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落日金黄,自暮云合璧里缓缓而来。
舟横渡口,素盏走进上善阁,迎向台阶上坐着望向她的温峤:“老爷久候了,素盏来迟。”
温峤不自在地别过视线:“我以为施管家会来。”
素盏仿佛没看见他输得只剩白缎中衣,解释道:“上善阁的伙计到府上传讯,我怕施管家承受不住,没让他知道。”
温峤面露惭色:“那你……”
素盏摘下颈中玉佩:“老爷放心,可以赎回老爷。”
温峤只来得及一瞥墨玉色泽,素盏错身而过,入了上善阁。
嫏嬛在旁道喜:“恭喜老爷得以赎身。”
温峤默默不语。
三人同舟返回,嫏嬛摇橹,水声潺湲。
温峤讷讷道:“那块玉佩既是贴身珍藏,必是价值不菲,怎可随意抵偿。”
素盏不在意的口吻道:“再珍贵不过是一块石头,能帮上老爷便是最大的价值。”
良久,温峤试探道:“你是否要劝我戒赌?”
素盏出人意料道:“老爷开心便好。玉佩赎了老爷,还有余钱,足够老爷在上善阁消遣几次。王管事说那些钱暂时寄存阁中,老爷只管去玩。”
嫏嬛嫉妒得差点扔了橹桨,人与人的际遇,果然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