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摔,他再也没有起来了。
他太害怕了,害怕小舅像妈妈一样,一去不复返。
恐惧让他情绪紧张,夺去了他老弱不再顽强的生命。
葬礼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来自派出所,他问我,还要报案吗?
我说:“不用了,他跟我没关系。”
我知道这跟小舅没有关系,可是我控制不住地恨他,他为什么这么残忍?一封信,一个巴掌,他就能抛下养他十六年的孤独老人。他明明知道,他一直把当亲儿子一样养着,可他间接害死他,也带走我的这世上最后一个有血缘的亲人。
我想,如果谢青涯现在还站在我面前,我会指着他的鼻子,叫他滚。
我十六岁的初恋,随着阿公的去世一同埋葬。我冷静地处理葬礼的一切事情,不让任何人插手,包括宫宝。这是我的亲人,我的阿公,他对我那么好,五年来,不舍得骂我一句,打我一下,他那么偏心,三个小孩子里最疼我。
他给了我最柔软的保护,给了我最柔软的时光,然后在我被养得柔软的心脏狠狠地刺了一刀,痛得我无法言语。我甚至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除了必要的事情,我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也不哭,我麻木地望着这个世界。
直到手里又被塞了一个冰冷的陶罐子。
这是第二次了。
邻居们劝我,说生老病死没办法,老人家去时没受苦就是福气。我不说话,宫宝跑前跑后,每天把只动过几口的饭菜端来又端回去。我还是不说话,他一开始和我说话,后来不逼我了,就抱着我,陪着我,我把头埋在他怀里,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噩梦醒来,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小声问:“鸡丁,你会离开我吗?”
我太害怕了,害怕身边的一个人接一个地走了。
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回答我:“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
我抱着他,无声流泪。我除了他,谁都没有了。
阿公说得对,十六岁,太可怕了。容华姐与人私奔,她不明不白死在外面。谢青涯离家出走,阿公去世了。我恨十六岁,小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能做,眼睁睁地看着阿公倒在我面前,任我怎么喊,他都醒不过来。
我开始明白,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能为力。
宫宝还是报了警,在葬礼结束后。我们依然去上学。我坐在单车后座想,一个人的离开,活着的人会悲伤多久?生活其实没了谁谁谁,还不是照样过下去,事实简单得近乎残酷。我把头放在宫宝后背,心里一阵无力。
可看到小舅再一次站在流苏树下时,我还是爆发了。他突然走了,又突然间回来了。
但是什么都变了,我从宫宝的单车后架跳了下来,奔到他面前。没错,是谢青涯,风尘仆仆,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仿佛一夜过去,他变成了个苍老的少年。
我看着他,我曾经多喜欢多在意这个少年,像神一样仰望着,现在却嗤笑着。
“你回来了?”
“外公死了。”
“你不是去找你父母,还回来做什么?”
“还是没找到,又回来了,想回来继续做阿公的儿子?”
“那封信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抛弃养你十六年的父亲,重要到他病都没有好就走了?他是骗了你,可是真的那么重要?”
“欢喜,不要再说了,小舅也不想这样!”宫宝过来,叫我闭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我在意的人这么恶毒,我就这样面无表情,一句句指控丢向他。小舅站在我面前,他沉默,一句反驳都没有,就那样站着,像石化的雕塑。
“你说话呀!”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宫宝拉住我,我被束缚手脚,尖叫着,“谢青涯,我恨你!我恨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谢欢喜,你冷静点!”宫宝制住我,叫小舅去开门。我们进了屋,他还是不说话,就一动不动地跪在阿公的灵牌前,瘦弱的肩膀笔直地挺着,一直保持着那姿势一动不动。
我喘着气,像仇敌一样盯着谢青涯:“你就跪吧,跪多久,阿公也看不到。”
宫宝捂住我的嘴,悲痛地望着我:“求求你,别说了,那是小舅,我们的小舅!”
那是小舅,我一直梦想要嫁的小舅。我眼一酸,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双膝,眼泪掉了下来。我不想伤害他,只是控制不住,是不是人都是这样怯懦的,承担不起的悲痛,就发泄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我哭出声音,哭得昏天暗地,为什么我最后一个亲人也走了……
“对不起,欢喜。”
有双手轻轻拍我的肩膀,多么熟悉的力道,第一次见面,他那么温柔地对我说,“欢喜,歇一歇,再哭会生病的”。我抬起头,甩开他的手,对上他惊愕受伤的眼睛,我知道,我伤害了他,可这也刺伤我的心。
小舅继续跪在外公的灵牌前,宫宝忙上忙下,最终我们一起坐着吃了顿晚餐,谁也没说话,也没人问小舅这几天到底去哪里了,又为什么会回来了。吃完饭,我昏昏沉沉去睡觉,在潜意识里,我怪罪着他,却还有些庆幸,他又回来了,这个家不至于那么清冷。
第二天,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心跳得异常快。有什么事发生了,天还没亮,外面还很暗,但我却听到微不可闻的关门声。
有人离开了,我一个机灵去敲小舅的门。过了好久,鸡丁揉着睡眼打开门。
“小舅呢?”
一回头,我们都吓醒了,小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