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要想起我

[14]如果时间有尽头,那我们一起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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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溪镇,准备结婚。

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像要把所有事情都忘掉一样急匆匆,我和宫宝一起去挑请贴、喜糖。可谁也没提过去拍婚纱照什么的,我忘不了拍毕业写真时,他与乐乐的那张照片。他也没有提起,各自不言说的默契,特意的遗忘。

他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一份工作,我在中医院实习,每日忙碌。晚上回来,吃完饭,我们一起打扫房间,一起写请贴。

一切从简,只请左邻右舍,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顿饭。

打扫房间时,我把小时候珍藏的东西拿出来整理。阿公给我定娃娃亲的红线还在,我看着红线发呆,小舅走后,我和鸡丁解除了娃娃亲。如今,我们决定结婚,有些事情是不是就这样百转千回,却又命中注定?

我本不信命的,现在冥冥之中,却觉得上天早就各有安排。

就如那年,我懵懂地暗恋着小舅,也不曾想料到,我会和鸡丁会变成情侣,甚至夫妻。

宫宝从后面抱住我:“看什么?”

我晃了晃重新戴上的红线:“你的还在吗?”

他变魔法,红线出现在手心:“一直都在。”

“得瑟。”我笑。

宫宝把我转过去,手伸到面前:“帮我带上。”

“自己带,”我拿红线比划一下,“你现在长这么大块头,还带得上吗?”

“试试就知道。”他固执地把手腕伸过来。

我无奈,帮他戴上。他低头,绿眼睛亮晶晶,一眸的柔情。

我心一软,这种感觉,就像进行一个很郑重的仪式,我脸一热,“就像戴戒指一样。”

他应了声,低头,脸靠过来,给了我一个轻柔又漫长的吻,很缠绵,缠绵得足以铭记终身。我把脸贴在他胸前,他笑着看我。

“现在圆满了。”

“就差个证婚人。”我笑道。

然后,笑容凝聚在脸上。

我们两个人,真的连个证婚人都没有。去世的看不到,活着的人不相认,还有一个见不到。我没了兴致,转身继续整理东西。

宫宝漫不经心在身后问:“欢喜,你还想小舅吗?”

我回头看他,他半垂着眼睑:“你喜欢过他,对吧?和我解除娃娃亲,也是因为他?”

我沉默。

他把玩着那条红线:“你知道当时我怎么想的,我在想,谢欢喜,我的欢喜,为什么要背叛我?”

“鸡丁——”

“从小我就觉得你是我的,我想不明白,我的女孩为什么会看着别人?”宫宝苦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嫉妒,就像你不了解,你对我有多重要。有时候,我甚至想,无论是小舅,还是李昭扬,这些人都不存在那该多好……”

我瞪大眼睛看他,他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所以,欢喜,不要离开我,永远也不要。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在你没注意的时间里,我爱着你,比任何人都爱得久,爱得深,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像我们这样,血与肉连着一起成长到懂爱。”

我点头,咬住嘴唇,告诉自己,不要哭。

谢欢喜何其幸运,她被动地接受,觉得两人相爱是很自然的事,却从来没想过,有个人,从小到大,那样辛苦地等待,等她成长,等她懂爱。我抱着他,呼唤他的名字,鸡丁,鸡丁,对不起,或许,她曾为别人心动,可现在只容得下你。

如果时间有尽头,那我们一起走过。

这一秒我是真的相信,我们相信爱,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包括那些被我们特意遗忘的事实。

可王墨的一通电话,我们再次见面的几分钟,还是把我们所有的甜蜜撞得支离破碎。

张爱玲说过这样一句,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好像真的就是这样。

我与王墨的再见,注定所有幸福都走向幻灭。

在婚期的前几天,王墨打电话,约我单独再见一面。我们在一家茶馆见面,他看起来平静很多,我也努力心平气和。我们都尽力保持着成人的礼仪和风范,王墨告诉我,他决定带乐乐去国外治疗,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

“离开这里,或许她能忘掉一切。”

“她还能好吗?”

“很难说,医生说,情况不好。”王墨尽力地控制自己,可他的手还是一直抖。

我看不下去,又不能离开。

我们沉默了少顷,他又问:“你们好吗?”

“挺好的。”我努力想做出很快乐的样子,可是失败了,我们的好,都停留在表面,不过一层浮华的表象,撕开后其实也是千疮百孔的伤。

“心里不好受吧,”王墨苦笑,“曾经我们也以为报仇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结果,真的复仇成功,我们才发现,这种被诅咒的幸福是不会获得内心的平和和宁静。”

我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我的孩子,这世上有毫无理由的爱,却不会没有毫无理由的恨。”王墨望着我,眼神冷静得可怕,“我和雪尺都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坏,你们死去的亲人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好。欢喜,你这么聪明,就没想过,我和雪尺为什么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要收养乐乐?为什么雪尺会提到她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我记得,沈雪尺最后的忏悔和撕吼,“为什么?为什么?我犯下的错,做下的罪,为什么都报应到我的孩子身上?我的第一个孩子,突然间就没了,我的第二个孩子,我要死了,她连认出我都不行。”

我望着王墨,他们还隐瞒着什么。

“我不该说出来了,可是我看到乐乐那样——”说到这,他平静的脸有些扭曲,“为什么要那么好的孩子受这种苦?”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就不奇怪,我和雪尺结婚多年,她为什么要同我离婚,嫁给宫胜南?”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钱。”

“如果钱能买回我孩子的命,我就算去卖器官也会做。”王墨冷笑,兀地激动起来,“你们口口声声为宫胜南报仇,可他是怎样的人你们知道吗?有谁会因为得不到一个女孩的爱,就算她结婚了、怀孕了,还不放弃,甚至开车硬生生把那女孩撞到流产,孩子没了,连子宫都被摘掉,一辈子都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你说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这个畜生就是这样对我和沈雪尺的。那时,我还在为孩子准备取名字,沉浸在处在初为人父的兴奋,可你知道,这时候,有人把一个血淋淋的妻子推到你面前,告诉你孩子没了,是什么感觉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我不信,我不信——”

“那你看看这些!”王墨把一堆资料摔到我面前,“睁大眼睛,用你那双代表正义审判的眼睛,看看你们到底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那是些医院的诊断书,还有现场照片,残酷得让我看不下去。我看到王墨在手术同意书的签名,颤抖的,惊慌的。

我的手抖了起来,控制不住地发抖,“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真相就是这样,”王墨望着我,那眼中有深深的仇恨,“二十多年前,我和你们一样,刚毕业,和心爱的女孩结婚。雪尺,有很多人喜欢追求,可是她最后选择了我。婚后,我们憧憬着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很幸运,雪尺怀孕了。可是宫胜南,我一直把当亲兄弟的宫胜南,他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他开车撞向怀孕七个月的雪尺,我的孩子,你想象得出吗?七个月,我的孩子已经成形了,可就这样没了。我愤怒,愤怒我的兄弟做出这种事,我更愤怒的是,有钱有势的宫家用钱堵住了一切。”

“我永远忘不了那画面,宫胜南来看摘掉子宫的雪尺,他脸上的表情,那个畜生竟说,雪尺,你看,嫁给这种没用的男人就是这种下场!”王墨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那畜生走后,悲愤的雪尺叫我滚,说我是没用的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连自己的孩子也保护不了——”

说到这,王墨用力抓自己的头发:“我最大的错,就是那个时候离开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如果当初没有离开她,就不会这样——”他继续痛苦地诉说着。

我手中的照片滑落下来,那是穿着孕妇服的沈雪尺一脸甜蜜地坐在窗前,回头对着镜头笑了笑,笑得温婉又美丽。原来,她真的很美。

只是我们都不曾见过,错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错了……

王墨错了,他不该在妻子最脆弱的时候离开她。更不应当在自己伤心绝望的时候,和自己的学生私奔。就算他后面醒悟过来,回来沈雪尺身边。可另一个错也开始了,容华姐爱上他,一个人在陌生城市生下了我。

沈雪尺也错了,她放不下失去孩子的痛苦,还有终生不可能拥有自己孩子的怨恨。在多年之后,和宫胜南再见,得知宫胜南已经结婚,甚至拥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么幸福之后,心理扭曲,她同王墨离婚,布下了这场死亡之局。

我们都错了,命运真是个可怕的操盘手,一步错,满盘皆输。

而今,我们犯下的错,都借别人的手得到报应。宫胜南被沈雪尺弄得家破人亡,我失去了容华姐,沈雪尺是报仇了,可她想要的孩子,终是没得到,乐乐在她死前已经认不出她。

王墨流着泪,哽咽着,“我不该答应同她离婚的,我不该答应同她离婚的……”

逃避,他始终在逃避,当年他逃避身为男人的责任,到一个陌生地方寻找宣泄口。

我猛然想起:“那我妈,谢容华,你至始至终有没有爱过她?”

“爱?那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爱上别人?”王墨反问,“那时,我只是想找个人狠狠发泄一下。爱,不过是虚假的谎言,于我来说,那只是个错误。”

我站了起来:“王墨,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那你们呢?”王墨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们又以爱之名,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我僵住了。乐乐,我们以爱之名接近她,欺骗她,伤害她。

王墨继续道:“谢欢喜,如果扯上我们的关系,她是你的妹妹,可是你对她做了什么?她疯了,她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废了。我们有罪,你们也有罪,你和谢宫宝谋杀了我的女儿!”

“嗡”的一声,我乱了,脑中只有一句,你和谢宫宝谋杀了我的女儿。

我们之间的错误和罪恶,都与王惜乐无关,可她被我们拖进了绝望的深渊,崩溃,毁了。

周围的其他顾客奇怪地看着我们,我们重新坐了下来,可像世仇地瞪着彼此。

王墨突兀地笑了,流着泪又哭又笑,又可怜又凄凉,“欢喜,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爸爸。爱你的父亲,会给你留下一个美丽的谎言,让你和谢宫宝心安理得活下去,可我没有,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做你爸爸?你说得对,你的爸爸早死了。”

“可是,我的孩子,你又对我做了什么?让你妹妹永远活在痛苦中,让我的妻子那样死去。孩子是家的希望和快乐,可是你呢?灾难,永远无法治愈的灾难。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爸爸,你也不是我的女儿。”

“我们之间,除了血缘关系,根本就是个错误,”他望着我,眼神悲伤,“孩子,你这样看着我,固执又骄傲。你总是这么笃定,可你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如果我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概因为我没有爸爸,妈妈又死得早,所以没人教,也不懂什么叫心平气和。”

王墨摇头,无奈道:“欢喜,不要这样,你也有罪。你以为接下来你会幸福吗?雪尺报复宫胜南后,她回到我身边,我们以为会幸福,可是没有,我们除了无止尽的吵架还是吵架,我们不信任彼此。爱情确实存在,可是在这些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单纯靠爱,是无法支撑一个家的。”

“同样的,我的孩子,你也不会幸福。”王墨笃定道。

临走前,留下一张纸和一句话。

“欢喜,趁我们没走之前,去看看她,去看看你们犯下的罪。”

不,跟宫宝没关系,整件事是我策划的,是我指使的,跟宫宝没关系。如果有罪,也是我一个人有罪,我头重脚轻地买单。

“你爸爸已经买单了。”

“谁说他是我爸爸,你没听到他不认我吗?”

我尖叫起来,他们像看疯子一样望着我,我恶狠狠地瞪回去。

“看什么?你们都有爸爸,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