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刚来俱乐部那些日子，林一昂觉得恍若隔世。张瘸子把所有代练赚的钱都塞给了他，还额外给他拿了一千块钱，林一昂战战兢兢把钱里三层外三层包好，和笔记本一并放进书包夹层里，一路都没敢睡觉。他紧张地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火车上十几块一瓶的果汁让他咋舌，那就是集市上五块钱一大堆的水果！
但俱乐部的生活更为夸张。从来不吃剩菜，每顿几乎都找得到新菜式，健身房24小时运转，选手们私下喜欢的排位时间不同，连电脑也彻夜开着……电费？从来就没有人考虑这事儿，林一昂很快就发现，这里的生活方式跟老家完全不同，一楼有拿不完的柠檬水和零食，几乎能和老板的小超市相比，队友们根本不在乎这些——比如上单MT，深圳来的，还去过香港，脚上的一双球鞋就超过了林一昂全部家当。
不同就不同吧，林一昂没往心里去，我是来这儿打比赛的，只要能赢，谁管你穿多少钱一双的鞋？！因此也就没太在意旁人的眼光和态度，等到现实给他迎头一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有多幼稚。
“你们买这个射手皮肤了吗？太炫酷了！”
“这个系列我都买齐了！一套都不到一千！”中单张志天看了看林一昂：“你打射手还用原始英雄啊？”
林一昂点点头，没有搭话的意思。
“你想让这个铁公鸡买皮肤？你看没看他那个书包都磨掉色了！”MT讪笑，朝张志天使了个眼色。“以前老大是首发射手的时候，还给咱们买皮肤呢。”
林一昂挺了挺脊背，把耳机戴上，不想再听他们“无意”提起以前的射手。
皮肤只增加视觉效果，最便宜也要几十，真是有钱烧的！林一昂撇撇嘴，点开商城，韩国队伍sw的冠军皮肤赫然摆在第一列，他不由向往起来，要是有一天拿了世界冠军，官方就能为自己定制一个专属皮肤了。
小打野胡浩比林一昂生日还小三个月，刚来一个赛季，和林一昂住上下铺，林一昂住上面，他从小跟老人住，老人睡眠浅，他习惯了上下床都轻手轻脚的。“林哥，你怎么跟只猫似的？”胡浩又一次看着他爬上去，忍不住问道。
“吵到你了？”林一昂手里拿着书，探出头来。
“没有……周末外出一起吗？张志天他们要去吃豆捞。”
“豆捞是什么？”
“一种火锅。”胡浩叹了口气，没人愿意跟林一昂一起住，话少又寒酸，除了游戏啥也不关心。
“你们去吧。”林一昂转过去，不时在本子上做笔记，他想攒钱买个手机，想知道老板和爷爷的近况。
胡浩犹豫半天，还是开口，“林哥，要不偶尔也去一次，那火锅挺好吃的，而且他们……”
林一昂抬头奇怪地看着他，“没事儿，你们去吧，我要存钱，再说我也吃不惯那些。”
胡浩“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俱乐部周会是大会，几个教练轮流总结，经理们也都会听队员的汇报。林一昂每次都做几页报告，除了自己的，还有给其他队友的建议和总结。“……如果张志天先出圣杯我觉得更好些，这个英雄改动之后耗蓝还是很高。”林一昂的发言时间是差不多是其他人的总和。
何益暗暗赞许，他刚听说林一昂不打中单是有些可惜的，他本意想让林一昂做张志天的替补，结果这一个月试下来没想到他的射手也不逊色，而且还能帮张志天补足短板，颇有大将风范。
“你刚才说的那个一级团思路排位试过了？”
林一昂点点头：“我和胡浩试了几次都没问题。”
胡浩被其他三个队员冷冷盯着，不由有些尴尬，但战术教练可不好惹，连忙缩了缩脖子笑着答应：“还行、还行。”
“我觉得林一昂的建议很好。希望大家也别各扫门前雪，你们平时排位训练磨合肯定会发现更多问题，要多为团队献智献策。”何益站起身：“我们和教练商量决定把指挥交给林一昂，另外新的登记名单里林一昂是队长，希望大家能多配合。”
林一昂显然干劲十足，郑重答道：“我会努力，不让大家失望！”
“我会努力，不让大家失——望——”
“哈哈哈……”
林一昂一进训练室，嘲笑声戛然而止，张志天阴阳怪气问：“队长，您还觉得我哪里不入您的眼吗？”
“训练吧。”林一昂淡淡道。
“志天人家给你下马威呢！”
“老大以前有没有会上打过咱们小报告？”
“你够了啊！老大被人家上位，坐冷板凳正郁闷呢。”
林一昂用力拉开椅子：“训练！”
“拿着鸡毛当令箭……”辅助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过头打开电脑。
“林哥，你别太往心里去。”训练结束已经是深夜，胡浩回来，见到林一昂早早洗漱上床看书，顺口打了个招呼。他心里是很纠结的，林一昂的实力很强，首发以来从来没输过一场比赛；但其他队员已经在队伍两三年，和以前的老队长射手同是DOTA分部一起转过来的，如果不随波逐流，就会和林一昂一个下场，被孤立。
“没事。”
“你今天开会说那个开野路线再说一次吧？”胡浩拿出超大屏手机，找出标记好的地图。
林一昂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手机贵吗？”
“不贵，才五千多。”
林一昂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额……林哥，咱们工资也不少，你还没请大家吃过饭呢！这些还是必要的。”
“阿姨每天做的菜不是都吃不完？”
胡浩心里道了一句“铁公鸡”，无奈道：“咱们还是说这个开野路线……”将心比心，林一昂亦师亦友，他的大局观很好，总有些神来之笔和独特的战术思路，一来二去，回到宿舍里，胡浩也放得更开些，但大家一起时，胡浩基本保持沉默。林一昂也仿佛透明人一般，连队伍比赛群访也很少发言。
临近季后赛，林一昂的表现极为突出。“林哥你现在是黑马杀神啦！”胡浩心情不错，以往对上STAR时，他们总在视野上吃亏，但林一昂今天仿佛打野的明灯，让胡浩三路通吃，屡屡抓人得手。林一昂笑了笑，坐在**算账，他在网上商城看中了一个一千块钱出头的智能手机，屏幕很大。
“这个给你！”胡浩神秘掏出一个长方形盒子：“生日快乐！”
林一昂手抖了一下，白天结束比赛时，他还想，今年吃不到爷爷煮的面了。
“……谢谢。”林一昂慢慢拆开，一个精致的黑色长方形钱包，没有花纹，是编织的样子，细细密密，像爷爷编的小筐，泛着油亮的光泽。
“很贵吧？”
“不贵！看你没有钱包也没手机，现在没人用现金了。”
林一昂低下头。
“不是不是……总之我是真的谢谢你，咱们一定要拿春季赛冠军！”
“嗯！”林一昂小心翼翼把钱包拉开又合上，反复几次，还是舍不得用，就放在了枕头下面。
几乎没人想到，已经奄奄一息的FATE能奇迹般杀入季后赛。林一昂首发以来，FATE的积分扶摇直上，眼看再赢一场就能杀进半决赛。执行教练唐振和队员们关系近些，平时也总给大家带好吃的，林一昂正滔滔不绝四强赛自己的备选战术想法，唐振冷不防打断道：“林一昂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紧绷了。该放松的时候要放松。志天下午感觉怎么样？”
“我刺客中单没问题。”
“你们这些小家伙，目光短浅。外面买咱们下一场赢的赔率已经5倍了。”
“赔率？”
“就是一些粉丝搞的。”唐振眼睛转了转，“下场咱们要是赢下来，有人能赚5倍的钱！”
“赚翻了！这可比我们比赛强多了……”张志天惊呼。
“所以你们两个输出位要好好打，也要在赚钱上多动动脑子。”唐振眯起眼睛。
“赚钱？我们不是拿总冠军才有奖金吗？粉丝他们这些是不是违规啊？”林一昂正襟危坐，顿时想起小镇上那个来者不善的电话。
“那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你们只要专心打好比赛。志天你留一下，我还有些细节要和你说。”唐振咳嗽两声，看林一昂走远之后轻轻关上门。
让林一昂十分兴奋的是，FATE在半决赛名额争夺一路势如破竹，连平时状态低迷的中单张志天也有了起色。俱乐部每个人发了一千块钱奖金，林一昂已经买了手机，第一时间联系老板寄回家里，自己只留了二百。他没别的爱好，外出打卡地点就是两站地外的书城，心满意足挑了几本书回来，何益正在一楼等他：“你跟我来。”
训练室里站满了队员和后勤阿姨，林一昂一头雾水的四下里看看，上单MT手里正拿着胡浩送给他、他自己舍不得用的钱包，一见他就指着鼻子骂道：“你还有脸回来？偷了东西放枕头下，不愧是指挥啊，玩‘灯下黑’啊？！”
林一昂一把抢过去钱包，眼神凌厉：“这是我的。”
“你看看你从头到脚加起来值不值这个钱包？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牌子，在哪买的？”张志天寸步不让：“以为我们上单好欺负是吧？”
听到“我们上单”四个字，林一昂退了一步，转头看了看躲在最后面的胡浩。胡浩捏着拳头，一言不发，同样看着他。
MT还在控诉：“经理，我上个月才从香港托人带的，本来以为上次客场比赛的时候掉了，阿姨还帮我找了好久。这不今天从林一昂枕头底下找到了。你看他出去买东西，为什么不拿这个钱包？你们平时有看他用过吗？”
“我说了这是我的！我没偷你东西！”林一昂一声低吼，听起来像野兽哀鸣。
“行了！”何益拿过钱包，“东西先放我这，比赛之后我会给大家交代。现在都去训练！四强赛出什么岔子别说我不讲情面，外面大把的人等着试训！”他把手按在林一昂肩膀上捏了一下，“林一昂跟我来。”
林一昂深吸了口气，看向低着头的胡浩，对方在拼命搓自己的衣角。胡浩没有主动站出来说话，林一昂也就没有直接点他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人人都跟他作对，他谁也不能信。他以为自己会跳起来揪着MT或者张志天什么的打一顿，但快要爆炸的时候他看到MT站的地方后面是俱乐部刚换的最新款电脑，“打坏了又要赔”——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出手了，他只能把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像个移动的休眠火山一样跟着何益去了经理办公室。
“胡浩送的刚才为什么不说？”
“要说他早说了。”
何益看看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别这么紧张，说清楚了，我就会相信你。你是我选进来的人，我会相信自己的眼光，而且……”何益点了根烟，悠悠的吞吐了几下，才又开口说话，“我知道我们是一种人，林一昂，我也是小地方来的，电竞始终要靠实力说话，我信这个，我知道你也信。所以你要为那个大目标去努力，去奋斗，刚才你没有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我很高兴，这些都是小事，你不能让这些事阻碍你的道路，明白吗？”
林一昂本来沮丧的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他郑重点了点头。他比刚来的时候胖了很多，被粉丝们的零食喂养得油光水滑，低头时甚至有双下巴，只有藏在鞋子里别人看不到的那对又糙又厚的脚底，知道他是走过了什么样的路才能到这里来的。
俱乐部做了冷处理，队员们关系表面一团和气，实际剑拔弩张。自从钱包事件之后，胡浩回宿舍也没什么话。林一昂把心思都放在了四强赛上，毕竟电竞要靠冠军证明自己的。
他想和教练唐振申请玩射手老鼠，这个英雄在常规赛的登场率很低，但林一昂自己在装备上做了些改动。他从厕所出来，正好模糊地看到教练身影，一路追了上去，没想到教练七拐八拐到了顶楼的物资仓库去了。可能拿队服什么的吧？林一昂跟过去，发现教练在打电话，就在一旁等。
“现在赔率是多少？”
“我建议开个BanPick（禁选英雄）盘子，我们要ban的英雄我再发你，第一把会拿女警露露那套我上次发的阵容。”
林一昂如遭雷击。教练说的正是他们商定的四强赛阵容。他轻轻把身体靠近，藏在拐角。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要知道我们选手也搭进去了！张志天跟了你5万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到时候等我消息，别搞太明显！先让粉丝们赢点小的，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林一昂跌跌撞撞跑回二楼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猛洗了几把脸！
镜子里的他还有淡淡的黑眼圈，他近来每天只强迫自己睡四个半小时，为了试验备选阵容。但FATE现在就像在江城大街上裸奔，战术和阵容都在别人掌握之中。
原来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还有完全没法想象的另一面。“要告诉何益！”林一昂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作为俱乐部副经理，也是林一昂在这里最信任的人，何益总会为俱乐部全局着想吧？
林一昂坐在何益办公室里，第一次觉得对俱乐部和游戏感到陌生。何益抽烟的手微微发抖：“你先回去，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说，因为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千万不要和教练队员起冲突！”
“明天就这么比赛？”
“比赛不能停！我会加紧处理的！”
“但是我们阵容已经被透露出去了！”
“林一昂，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拔出萝卜带出泥，我需要去确定很多事情。春季赛成绩好，你们队员马上要接广告代言，不能有负面，只能内部处理。这是维持俱乐部的**！而且我也需要搜集证据，再和经理董事长沟通，否则一旦对方反咬，不只是你，连我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这就是您说的大目标？”林一昂一脸倔强，他想不通，像之前那场业余争霸赛一样无法理解：“我不会连累您，也不会看着别人毁掉比赛！出了事我负责！”
“胡闹！”何益还要再说什么，林一昂已经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