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空调开到多少度，在江城这样的季节，整个训练基地里能让人想起来就觉得温暖的，除了被窝就是那唯一的一个小卖部了。
出尘在这儿逮到了来买热豆浆的林一昂，自己顺便也买了一杯。两个人并肩往训练室走，林一昂两只手捂着杯子取暖，吸管虽然插进去了，他也不敢大口喝，像猫一样一点一点地嘬。
出尘看了他一眼，“这么怕烫啊？”
林一昂打个寒战，“以前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怕冷。”
“第二年就好了，”出尘笑道，“很快就会习惯的。”
林一昂皱着眉头，“你也就比我大一岁吧，怎么老气横秋的。”
“那你比我还小一岁呢，为什么像个老头子一样什么都不肯接受呢？”
“你什么意思？”林一昂瞪着他。
出尘没有直接回答，“陪我去个地方呗，让你更快一点适应这鬼天气。”
出尘带着林一昂在这训练基地里穿行。他对这里过分熟悉了，拐弯或者选择一个门都完全不犹豫，让林一昂非常迷惑，为什么他能认路这么快，这里每个门每扇窗每一面墙都长得一样，而家乡的山路上完全没有两棵相似的树。而且他也不怕冷，从后面看脖子挺得很直，不像林一昂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缩成一团。他跟自己一样来自跟这儿格格不入的地方，而林一昂还是一条被放进景观鱼缸里的草鱼，出尘已经、至少看起来已经是一条浑然天成的锦鲤了。
真的吗？我不信。林一昂咬着嘴里的吸管，今天他看人很不顺眼，包括出尘。
出尘领着他一路向上，来到了最高的那栋训练大楼的最顶层，然后又走进安全通道继续往上，楼梯的尽头有一扇门。出尘猛地一推，林一昂这辈子吹过的最冷的穿堂风兜头扑了他一身，令他罕见的痛骂出声，“神经病啊你！”
出尘却哈哈大笑着，把他拉出去。
“冻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来这里站一会儿，”出尘站在天台的中央，面朝北方，“这里是整个基地最冷的地方，在这里待一阵再回去，就会觉得训练室里挺暖和的。”
他转过头来看着林一昂，“推荐你也试试。”
林一昂冻得只能小碎步地跳，“试过了试过了，可以回去了吧？”
“你不是真的在生李佩奇的气吧？”出尘突然转移了话题。
林一昂一愣，随即没好气地答道，“这事儿你别掺和了。”
“我不能不掺和，”出尘严肃道，“刚才你突然又宣布再也不打中单，我得知道你是认真的还是意气用事？他们三个打法可以不变，我可不想被你牵着鼻子走，我需要理由。”
“啊……”林一昂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顿时有些气短，“不好意思啊……”他烦躁地抓着头，“我刚才……我不是那个意思……”
出尘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要是一直都这样，被叫队霸倒也正常。”
林一昂气结，“你……”
出尘笑，“你别误会，我对你过去的事儿没兴趣。现在我俩是队友，我开诚布公地说，我反对你绝对不打中单，你能打中单是我们战术多样性的保证。经过这两天的磨合，我相信其他三个人也不会否认我这个说法，那你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跟在fate或者在入学赛上感受到的敌意或者歧视不一样，在fate被所有人针对都没有让林一昂感觉如此窘迫，他第一反应想要发飙，但仅仅因为说不过就恼羞成怒他实在是做不到。他内心一时剧烈挣扎，但那张锅底一样黑的脸上还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在出尘看来就是林一昂发呆良久，突然愣愣的蹦出来一句大实话，“我…我就是说了句气话。”
出尘被他逗乐了，“你到底还在气什么啊？李佩奇都低声下气那么多天了，我以为你都过去了呢。”
“你真的很擅长戳人痛点啊，”林一昂承认了自己是一时意气之后反而觉得轻松了，无奈地看了出尘一眼，“李佩奇是我在江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李佩奇是第一个赛后来加他微信的人，是第一个让他知道所谓跟朋友“约饭”是怎么回事的人，是教会他用支付宝的人；到他出事之后，也是二话不说就把钱打到他账上让他渡过难关的人……
“……我特别不愿意这样想，但他……我们差别这么大，他是出于愧疚才成了我哥们的吗？”林一昂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讲出自己的心里话，自从李佩奇坦白往事，这个想法就像一根刺一样长在他心里，打不打中单，既然是误会，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两个人成为朋友的基石到底是什么？对着李佩奇，他问不出口。
“那你觉得你们差别在哪儿？”出尘问道。
“什么？”
“你说你跟他不一样，区别是什么呢？”
林一昂愣了愣，“你看他跟秦时明月，他们在江城长大的人，一见如故，什么女团、盲盒，他俩凑在一起话都说不完，我在旁边什么都听不懂……”
出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这听起来像在吃醋啊朋友！”
林一昂忍不住怒吼，“还能不能聊了！不能聊我走了！”
出尘笑得要死，“没有没有，我觉得是你想多了，以前你不知道那事儿的时候，会觉得李佩奇跟你不一样吗？”
林一昂沉默了。
出尘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跟你一样，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我们站在这么高的地方，都看不见家乡。我出来的时候就决定了，不管我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只想着自己要到哪儿去就行了。我打电竞是认真的，这个训练营的冠军推荐信我真的非常非常想要，所以我请你理性做个决定，这中单你到底打不打？”
林一昂看看他，故意笑道，“行，我考虑考虑。”
出尘瞪他，“你还喘上了是吧？”
“你自己让我理性决定的……”林一昂这一路被出尘全方位压制，好容易找到机会立刻要在言语上找补回来，刚开了个头，余光却瞥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正在朝基地大门口走去，“咦，那不是北境吗？他要出门？”
北境其实一早就收到杨依依的消息，说要来看他，搞得他大半天心情都有点郁结。这时候跑来这鬼地方探班，他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谁让她来的，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又收了他爸什么好处。
虽然不情愿，他也不能让杨依依在这种天气里等着，收到杨依依说快到了的消息就赶紧往外走。出基地的大门还得让陈十八签字，陈十八看他那样，“怎么？什么人来找你把你愁成这样？你这年纪不应该有什么债主吧？”
北境自嘲道，“老师看过权力的游戏吗，里面那个光会喊着凛冬将至的乌鸦，我现在要去见的就是那三眼乌鸦。”
“……哈？”陈十八茫然。
杨依依仗着一张好脸，甜言蜜语又一套一套的，死活蹭到门口保安室里待着，远远看到北境走出来，才跳起来跑到外面去，兴高采烈地冲他挥手，“北境！北境！我在这儿呢！”
杨依依一身大红色羽绒服，站在干枯凋零的冬日里像明亮的火焰。北境本来都快跑起来了，一看见她的身影立刻放慢了步子，懒洋洋的晃到她面前，“别喊了，穿那么显眼，还能看不见吗？”
“怎么样啊？集训好玩吗？就你一个人？怎么不喊着林一昂一起过来啊？”
“你的任务里还有见林一昂这一项吗？”
“哎呀，你很没意思呐，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是想把大家都见一见嘛。”她从双肩包里呼啦一下扯出一大包东西，“这不过几天就除夕了，你回家吗？我跟他说了你们这次集训是职业级的，不用送吃的来，不过他还是非让我带来，你收着吧……你看你要是喊着林一昂一起，就可以直接给他了。”
北境伸手接过来，“不回了，是说江城本地的都可以回家去，不过我们队里没人回，我也不回，你就这么跟他说吧。别再唠叨林一昂了，人家现在是有故事的小同学，我都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怎么了？怎么了？”杨依依两眼发光，“有新鲜八卦啊？”
“嗯……”北境笑道，“原来林一昂会打中单呢，打得还特好！”
“啊————？！”杨依依夸张的拖着长音，“我记得最早我们第一次组队的时候，费半天劲才找到张彦呢？他好像说他不打中？”
……
两个人靠着基地的栏杆聊天，过了一会杨依依吸了吸鼻子，疑惑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烟味？”
北境也仔细闻了闻，“真的，哪来的烟味啊？这也没看见别人……”
“快找找，别是哪儿烧着了！”
两个人循着烟味飘来的方向走，结果走了几十米，隔着围栏发现了偷偷蹲在角落吸烟的人，杨依依还没认出来，北境对这人却已经非常熟悉，失声喊道，“林靖泉？！”
林靖泉跟个地藏菩萨似的蹲那儿入定了一般，听见北境喊他，半晌才抬起头来吐出一口烟，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俩不好好谈恋爱，跑来看我干什么？”
杨依依这才认出他来，都是打野选手，她对林靖泉倒是比对出尘熟一些，“林师兄你怎么躲这儿抽烟啊，要是被发现了要背处分的！”
林靖泉笑道，“你小点儿声，就是为了不被发现才躲这里嘛。”
北境皱眉，“为什么要抽烟？”他特别讨厌烟味，何如海抽烟抽得非常厉害，他所有的训练在记忆里都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烟味，让他生理性的烦闷。当然现在他知道了，他爸那一代的电竞选手，全是在网吧里混出来的，没烟瘾那才叫奇怪。
林靖泉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显得很是熟练的样子，“不抽哪顶得住，你以为我那些训练时间是好看的吗？”
北境向前紧逼了一步，几乎要碰上栏杆，“少训练一点也不能怎么样吧！”
林靖泉摇着头笑，“小屁孩儿。”
杨依依这就不爱听了，“师兄你也就比我们大两岁而已。”
“过几天我就18啦！”林靖泉说，“是成年人了，所以你们就是小屁孩儿。”在吞吐的烟雾里他的眉眼看起来都有点模糊，“知道18岁跟你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什么啊？”北境不太想接茬，杨依依还是不耻下问的。
“18岁就是各职业俱乐部青训营默认的年龄上限了，超过18岁还无法入行的，就会被认为才华不够没有培养价值……”
“所以这半年就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这段话说完三个人都沉默着，栏杆隔开青涩的焦虑和无法说出口的迷茫，像围城内外的人想出出不去、想进进不来。
林靖泉突然笑道，“X的，这样子搞得好像你们来探监一样，我干什么跟你们说这些，走了走了，回去训练了。”他深吸一大口，那支烟倏忽明亮一下就燃到了尽头，林靖泉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胡乱把烟头包了包又塞回兜里，转身就要走回去。
杨依依对着他喊，“这么说马上要到你生日了？祝你生日快乐啊，师兄！我今天要回去了，北境你也回去吧！我现在就叫个车。”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手机。
北境隔着栏杆伸手就抓着林靖泉衣服后面的兜帽，“你等会儿！”
林靖泉被他抓得往后跌跌撞撞的倒了好几步，有点上火地说，“北境你撒手！”
“哎呀，”杨依依压着声音喊，“你们动静小点儿！回头把老师招来了！”
北境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赶紧把手撤回来，“不好意思啊，你等我一下，等依依车来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杨依依在旁边甜笑，“再说一遍，师兄生日快乐！”
林靖泉一脸嫌弃，“谢谢啊！不过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干吃狗粮？！”
杨依依笑道，“哪有什么狗粮，我是奉命来给北境送口粮的。北境他们家的口粮可都是为了高强度训练专门做的，师兄你也可以尝尝，比抽烟健康呀~”
北境把手里拎的东西举起来给他看了一下，笑笑没说话。
到了集训楼的茶水间，林靖泉咔咔吃着拿微波炉热了一下的营养餐，“好吃啊！我超喜欢吃牛排，”他抬头看看北境，“你们家干什么的啊，怎么搞得这么专业？”
北境坐在他旁边喝水，答非所问的开口，“你现在一天训练多少个小时啊？”
林靖泉想了想，“课外的话加起来4个小时吧。”
北境点点头，“我从10岁开始每天游戏训练6小时，”他苦笑一下，“你说我们家是干什么的。”
林靖泉张口结舌，一副被噎到的样子。
北境看看他，“我没有炫耀的意思啊……”
林靖泉紧急咽下嘴里的食物，“我是羡慕啊！要是我家也有这觉悟……说不定我高一就进青训了！”
北境下巴搁在桌子上，屁股把椅子顶出去，像个猫似的趴在那儿，困惑地看着林靖泉，“真的吗？你愿意从小就不跟任何同学一起玩，没有寒假、暑假，没有除了游戏以外的任何娱乐，你爸……你家人除了好好训练没有任何其他话题跟你聊天，训练成绩不达标就只有一顿胖揍……”
林靖泉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埋头苦吃，呼啦呼啦地把那一份配好的营养餐吃完，低头拿筷子百无聊赖的去夹碗里剩下的几粒豌豆，电竞选手的手都超乎寻常的稳定，他用筷子把那些豆子排成间隔均匀的两条对角线，组成个X字。他盯着看了一会，才满满地开口，“要是小时候，我肯定不愿意，但你现在来问我，我只能说，我特别想用我的童年换你的那个，这样我才能实现我的梦想。”
北境低头自嘲，“就我这样的，也能算是我的梦想吗？我看是我爸的梦想罢了。”
林靖泉奇怪地看着他，“你这什么思路，只有你自己才能实现的，当然是你的梦想，你爸又不能替你上场。”
北境看着他呆了呆，随后喃喃自语的，“这要成年了确实不一样哈，居然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什么叫居然啊！”林靖泉的手机闹铃滴滴滴地响起来，“休息时间到！训练去了训练去了！”
回到训练室的时候，出尘和林一昂已经坐在里面了，看到他俩进来，李佩奇活蹦乱跳地招呼着，“跟众诚约友谊赛啊，你们这两天什么时间方便？”
“哟，”北境挑了挑眉，“林一昂答应啦？怎么想通的？”
李佩奇一旦被原谅立刻就换了一副趾高气扬的面孔，重回大家的爸爸的宝座，“哪有儿子记爸爸的仇的道理！那当然是我义薄云天高风亮节的品格感动了他，他才……”
林一昂毫不留情地打断，“对了，你跟秦时明月说一下，你们那什么盲盒我不要，让他弄个冰川天女复刻版的狐狸小人儿给我。”
“啊？？？”李佩奇浮夸的大喊，“你傻不傻呀！这价钱差得远了去了！”
林一昂斩钉截铁，“你们那玩意我弄不明白，我就这个了，你跟他说吧。”
出尘悠然总结，“我之蜜糖，彼之砒霜啊，我也不懂盲盒有啥好的。”
李佩奇转过头来，“那你也要换成小人儿？”
出尘摇摇头，“不，我要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