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馆外，梧桐被风撩得沙沙作响，白色校服的学生们排着队走出来，却似乎缺少了生气，个个无精打采。选手们走在学生队伍最后，显然还没从比赛状态出来，张彦和杨依依走在前面，林一昂紧随着低着头，他身后的北境正费力按压着左手食指和无名指，因为高负荷操作，北境的手指**，久久无法停止跳动。
“何景桓！”
北境一愣，面色如纸，眼神慌乱起来，抬头注视着梧桐树下的父亲。何如海一身黑色休闲装，常年和北境一样规律的作息让他看上去精神矍铄，但此时却像个十分危险的炸药桶。
何如海走过来，目光如刀，“这就是你在学校训练的成果？在操作上输给一个刚组建的韩国青训队伍？”
“……”北境咬着嘴唇不说话，手握成拳头，竭力想要掩盖自己手指的异常。
本来走在前面的散场的学生们纷纷驻足回头看，隐约的议论和指指点点传来，杨依依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对何如海赔着笑，“何叔叔，您怎么来了？有什么话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何如海盛怒之下，完全没看杨依依一眼，耳朵里根本听不到别人说什么，只是锥子一样的盯着北境，声音愈发冷硬的逼问，“你说话。”
北境抬起头来，面色惨白，却强逼着自己跟父亲对视，几乎整个人都在发抖，“我要在这儿继续。”
“继续什么？你在这里待半年多了，寒假都不回家，”何如海新账旧账一起算，“你有进步吗？你已经16岁了，被同年龄的韩国选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你再待下去，还会有出息吗？”
这番话说得不仅北境颜面无存，连带着林一昂杨依依李佩奇他们都不好意思了，北境简直呼吸都困难起来，满眼血丝地吼道，“你骂就骂我，别骂我朋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杨依依劝不动何如海，也安慰不了北境，急得手足无措，只能转身去推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看什么看！走开啊！”
李佩奇和张彦也反应过来，跟着杨依依一起，“没见过家长吗？”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别看了！这是别人家事！”
何如海不为所动，冷冷道，“原来你来学校是为了交朋友？”他伸手抓住北境的胳膊，拽着儿子就往教学楼方向走，“那我看你没什么必要在学校待了，我今天就给你办退学。”
北境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被何如海拖得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好几步。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剖开挂在生物实验室里展览的青蛙，五脏六腑都被挖出来扔在地上，屈辱感逼得他终于获得了反抗父亲多年积威的勇气，他猛烈地挣扎起来，何如海被他爆发的力量吓了一跳，一下子松开了手。
北境踉跄着往后退出去，说话声音不大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嫌我没出息正好，我也不想做你儿子了，这个学我凭全奖上的，我死也不会退！你别再来找我！离我远点！”说完就转身朝校门外跑去。
“北境！”林一昂本来想要抓住他，一把却掏了个空，立刻也转身追着他的背影跑出去，只来得及跟李佩奇说了句，“帮我俩请假！！！”
他们几个本来输了比赛心情就不好，再被这么一闹，李佩奇没忍住原地对着空气打了一套拳，大吼了一声，“X！！！！！！”发泄完也看都不看何如海，直接拽着杨依依和张彦就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何如海还站在原地发愣，有点茫然地望着被儿子挣脱的那只手。北境长这么大，对他一直是噤若寒蝉，从来没有反抗过，这一挣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儿子何景桓，已经是个能跟成年人势均力敌的大孩子了。
“老何？”身后突然有人叫他，打断了他少有的思绪，“还真是你啊！”
他回头一看，是北境的班主任吴用，也是他的老朋友，学校里的事情，何如海主要都是通过他了解的。
“你今天怎么有空到学校来？”吴用笑着走过来，“刚才韩国的……”
何如海打断他，“你来得正好，我要给何景桓办退学。”
吴用呆了呆，“开什么玩笑！”
何如海冷冷道，“谁跟你开玩笑？！上了半年学被韩国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在你这里到底学什么了？！退学！”
吴用顿时有点尴尬，三战全输是事实，但道理却不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他知道何如海脾气又臭又硬，只能装傻暂避锋芒，“那你也得跟北境商量商量吧，看看孩子想不想在这儿呆。”
“他还未成年，我有权替他决定，”提到北境的态度，何如海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看就是在学校心都玩野了。”
吴用一听这是已经跟北境聊过了，赶紧跟他打岔，笑道，“你说这天下还真有巧事儿，我刚从韩国人接待那边过来，韩国教练还问呢，摘星辰是不是在这里教书，刚才好像看见了本人什么的……我还跟人家说是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来了……走，见见你的韩国粉丝去！”说着不由分说把何如海拉走了。
问起何如海的韩国人当然是Decide，看到吴用推着何如海进来，他脸上绽放的光芒瞬间让随行翻译觉得眼睛都瞎了，一边腹诽着“你至于吗”一边笑着向何如海翻译，“摘星辰先生您好，我是你的粉丝，是你的比赛激励我走上电竞这条路的……”
这下何如海脾气再硬也不好发作了，只好强打精神跟Decide寒暄，他很久没有接收到这种来自过去粉丝的仰慕了，不免有点唏嘘。
Decide满腔热情，却忽略了偶像的一切生硬表现，问出了所有“摘星粉”的共同的、永久的意难平：“当年星际争霸总决赛之前你突然消失，后来宣布退役……你本来是最有希望击败我们队的人族第一，你不在我们的冠军的分量都轻了不少……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寒料峭的下午，有雨水滴落在窗台上。Decide问出那个问题之后，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细雨的声音，何如海并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分享隐私，他端着手里的热茶沉默不语，但思绪还是不可避免的飘到那段他甚至还没跟北境讲过的往事里去了。
千禧年之前，国内的两家商业网站开始举办星际比赛，互联网方兴未艾，那时候的2700名参赛玩家代表了最早的中国电竞水平，最除的裁判组就来自于国内服务器的其他高手们。那时的电竞没有半分商业味道，曾有支参赛队伍NQ留下一句电竞佳话：我们不可以玩一辈子星际，但我们能做一辈子朋友！
赛事如火如荼，谁也没想到，也就是这支NQ出了一位叫摘星辰的选手，包揽了两大比赛冠军，一时风头无两，在各大游戏BBS论坛上被奉为人族之神。
不到一年之后，中国星际正式走向世界舞台，中国职业玩家联盟CPGL组织了一场盛大的跨过赛事，中国队对战德国队，那是第一次中国选手们进行国与国之间的较量，摘星辰带队干脆利落，一举6:0横扫了德国队，也成为中国队参加第一届世界电子竞技大赛WCG的契机。
2001年冬日，江城近郊龙武区一处出租屋临时充当的训练室里，七台电脑几乎紧挨着，地上成箱的方便面和矿泉水让空间显得更局促，朝西开的小窗阳光甚少，里屋摆着几张上下铺铁床，厨房不开伙，也征用成一间迷你住处，放了张单人床，白色床单一尘不染，几个猫玩偶和蓝色发带躺在上面，显然是女生专用。
“老大，咱们签证审核过了！这次一定要锤爆韩国队！”
“小组赛碰上咱们，是他们不走运。”何如海朝队伍里刚成年的林峰笑道。彼时他20出头，是NQ的主心骨队长，家境优越，队伍没什么赞助，全靠何如海攒下的私房钱做大半支撑，几个人七凑八凑，才勉强有了统一的队服和临时训练室。
“那是！老大你跟铃铛姐这次拿了世界冠军就领证吧？”林峰坏笑道。
何如海随手扔过去一只袜子：“让你胡说八道！”
“哎！我可不是胡说！你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呀……”
何如海脸上发烫，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唇角上扬。铃铛和他同龄，是队伍里唯一的女选手，大家一起吃苦训练四处漂泊，除了爱情之外，他们之间早已像亲人一样。他早发过誓，等拿了世界冠军就娶她！拿着冠军奖杯，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电话陡然响起，何如海皱着眉头走出去。
“你还不回家是吧？打你那个破游戏打到跟家里所有人断绝关系是吧！？”电话那头的母亲声音激动。
何如海斩钉截铁：“这不是打游戏，这是电子竞技。它就像足球篮球一样，早晚会成为正规赛事的！”
“少给我来你那一套！哪怕像你说的，充其量当个运动员？你爷爷当年可是和后来的院士们谈笑风生呀！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北大拿奖学金了！我们家到你这一代变成打游戏的？你让我们脸往哪放？”
“让你们？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走廊里，何如海声音激动，训练室的队友们面面相觑，露出“都懂”的表情。他们已经听惯队长跟家里的吵架了，大家几乎都感同身受，像林峰，直接留书离家出走说来江城打工，到现在都不敢往家里打电话。
那是几个少年第一次坐飞机，一家电子配件厂的老板是星际争霸骨灰级玩家，赞助了他们机票和酒店。首尔天气晴朗无云，小组赛后，韩国媒体一拥而上堵在NQ战队的酒店前，等待着刚刚创造星际争霸史上奇迹的人族选手。
何如海蓝白队服湿透，臂上贴着五星红旗，被一个年轻女队员轻轻扶着，女生面容娇柔可人，海藻般的墨色长发散落腰际，皮肤十分白皙。“请大家让一让……我们队长实在体力不支，不能接受采访了。”铃铛心疼地扶着何如海进门，7个小时！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温润的大男生，能在赛场坚持那么久？到最后关头，铃铛甚至闭上眼祈祷起来，小组赛输赢已经不重要，她只盼何如海不要出事！
“铃铛……”何如海呢喃道。为了保持清醒和专注，他几乎滴水未进，几乎燃烧着生命，不时咬着舌尖靠痛楚来支撑艰难的比赛时间。“我们进总决赛了大海！你做到了！”铃铛握着何如海的手用力按摩着，那双手因为过度操作几乎不受控制，每根血管都奇异地快速跳动着。
“老大，你家里出事了！”林峰身后跟着其他队员，神色慌张闯进来，他递过电话。铃铛急忙接过回拨，何如海刚刚有些放松的神情又紧绷起来。
“喂……什么？！”何如海支撑着身体坐起来。
“小海你再不回来，就见不到你爸最后一面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爸身体不是一向都很好吗？”
“上次你说要去韩国，他就气得进了医院。今天在单位又摔了一下……医生说等他醒过来就可以交代后事了……”
何如海的手垂下去，电话里母亲还在焦急地说着什么，身旁的铃铛拿过电话安慰，声音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模糊……
但事实上，何如海的父亲至今健在。他风尘仆仆的赶回家，结果是被收了一切联系方式关在家里，全家轮流出动苦口婆心，就为了劝他放弃游戏。而没有他参与的那场比赛，像梦魇一样，铃铛他们最后也没能赢下来。
何如海的手指轻轻敲着茶海。铃铛回国后就来找他，他假装驯服，从家里逃了出去。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战友们，万念俱灰之际，铃铛坚持和他裸婚，支持他重新开始。他们挤在不到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一度靠给人修电脑维持经济来源。
他在论坛上宣布退役，和铃铛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北境身上，但没想到北境带着他们的梦想与期盼降生，而铃铛却因为难产，永远离开了他。
何如海手里的茶从滚烫端到冰凉，却放在嘴边没有喝下去。吴用在旁边戳戳他，“老何？老何？你这是入定了？”
何如海醒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被这一问，想起一些旧事来，”他转向翻译，“你跟他说，我当时家里出了事，别无选择，只能退赛……不过嘛……”
他微微一笑，“我当年失去的，我儿子他们这一代都会找回来。”
Decide像个脑残粉一样两眼放光听着自己的偶像放狠话，眉目之间竟然看起来有点享受，翻译还是一脸看不下去地给他讲了那段话。Decide站起来，惊喜道，“你儿子也在打电竞？多大了？方便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吴用摇头笑道，“你见过了，就是今天跟你们比赛那个射手。”
Decide恍然大悟，正要跟进再说什么，何如海的手机响起来，他拿起来接听：
“喂，请问是何景桓的父亲吗？”
“我是。”
“何景桓现在在江城中心医院，请您赶紧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