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嘴啄了啄十应的宝贝树叶,将他从沉睡中唤醒,再指了指东海边依偎着的一男一女。
作为一只靠天地灵气灵觉苏醒不过一年的雀鸟,我还不会说话,但十应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在那里,已经七个日夜了。
十应乃东海边的一棵树,亦不会说话,我与他相识不过数月而已,但心意相通,颇有默契。
“哎呀呀,第七日了啊!楠止再不动,会不会化成石像?”十应悲呼。
我叹口气,亦是低呼:“悲剧啊悲剧,果然是出悲剧。”
“快,你去瞅瞅灵夕是不是真的断气了。”十应突然道。
我不理他,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更何况,我可不敢,会被楠止弄死的!
“哎,天若有情天亦老啊!”十应又是一声大呼。
我不由叹口气,表示赞同。
楠止和灵夕的故事,要从约摸一年前说起。
首先我需感谢灵夕,若非她,我仍是一直只知捉虫唱歌的傻雀鸟,不懂灵觉为何物。
毕竟我生在极北的北镜,一年里有大半的时日天寒地冻,莫说天地灵气,平日里连点人气都少得很。
我灵觉苏醒时,便正在灵夕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满鲜花,竞相开放时美不胜收。我时常在花圃里啄两三只小虫来吃。现在想来,也不知那院落里,养出多少与我这般的花灵虫灵。
因为住在院落里的男子,为了让那名为灵夕的女子被灵力所护,又恐不能时时护她周全,便在整个房子的前院后院,布满了灵气。
许久之后我方知晓,那男子乃是魔君楠止,但为了护住她,释放出的灵气里,竟不掺半丝魔气。
二人恩爱甜蜜,让我羡慕不已,日日都在院落里唱上几首歌给他们听。
但那时我有些不解,为何灵夕需正日用灵力护住?
直至几月后,我见她偶尔目光混沌,耳朵似乎也不那么利索,方才隐隐有些明白。也不记得具体哪一日,我见那男子出门,便双翅一震,跟着飞了去。
那时我不仅不知他乃魔君楠止,用尽力气扑腾着翅膀才勉强跟随其后,更不知他去的地方,被世人称为沧迦山,他去见的人,便是沧迦山当时的掌门——沧羽。
如今想来,那夜的风尤为凄凉,我皮毛甚厚,亦忍不住瑟瑟发抖。
楠止入了一间偏殿,我便落在那偏殿的窗棂之上。虽看不见房中景致,却听得见其中声响。
只听楠止声音冰冷,全不似与那女子说话时的温和清雅,他道:“灵夕的一魂四魄,还给我。”
略有苍老的声音咳嗽了两声方才道:“即便你拿回去,也于事无补了。”
我的鸟毛因为房内骤然变冷而竖了起来,差点没从窗棂上掉下。
只听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那魂魄本就是这么些年一点点补上,与她自身融合。当日倏然抽离,已是伤了根本,即便再塞回去,也与你用灵力侍养无异。许待不到灵力耗尽那日,她便会衰竭而死。”
身为鸟类,五感六识其实比人要灵敏。我察觉到淡淡的哀伤从房内溢出,也不知是从那二人谁身上散出,酒香般越溢越浓。
“其实要救灵夕,也非别无他法。”
“说。”
我不由侧耳细听。
“其实……你可曾想过,灵夕与尘夕,本就是同一人?”
良久的沉默后,那老者的声音继续:“尘夕仅余一魂长压东海,而灵夕生来只有两魂三魄,又与尘夕长得一模一样,天下可有这等巧合之事?若她们本就是一人,便解释得通了。只需要找到尘夕那一魂,唤回四魄,便可令灵夕魂魄归位,再无生命之忧。”
我听得有些迷糊,不知这尘夕为何人,只听楠止断然冷声道:“不可能。”
那老者又道:“你修仙仅百年便飞升成神,你凭一己之力封印神界,你沉睡万年却能附身蔷薇花,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所见过的魔君楠止,向来是少言少语的,此刻亦然。
老者继续道:“倘若这番猜测为真,灵夕还有一救。否则……你若不信,将我体内的修为再抽去给灵夕试试也可。”
我暗自咋舌,这修为若是有用,满院落的灵力相护,灵夕又怎会五感渐失?
果然,楠止或许也是这般想法,又是一阵沉默后翻身而出。
我本想跟上,奈何来时用力过猛,一双翅膀竟无论如何都扑腾不起。于是,我听到了下面一番对话。
“师兄,你为何骗他?”这声音较为清润,不过方一说话,我便被那酒味熏得头晕脑胀,“灵夕分明只有一世命格,怎会是那什么尘夕?而且师兄,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尘夕’一名,从前我闻所未闻。”
我心下一惊,那老头刚刚居然是骗人的?
“此事你无需多管。”老头道。
“但他若发现……”
“灵夕元魂已损,看不出命格。”
真真老谋深算啊!
我愤恨不已,奈何不会说话,只能再扑腾着翅膀,回北镜。
回到院子里时,灵夕正在沉睡,楠止则在书房临摹作画。
画出的女子,与一旁那张画,竟是一模一样。我立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地感叹楠止的画工,同时发现到新画的那幅里,女子发髻上多了一朵蓝花楹。
我瞧不出所以然来,只见着楠止将两幅画都仔细端详对比,最终将新画的一幅放入画筒,而最初的那一幅,小心叠好了放入胸口的衣襟。
后来我想,或许那画中女子,一个是灵夕,一个是尘夕?
当然,我既不会问,亦得不到答案。只是暗暗庆幸,楠止似乎并未全信那老头所言,时常趁着灵夕睡去翻阅各类古籍。我猜,他定是在找其他的补魂之法。
可惜灵夕失明的时候越来越长,失聪亦越来越频繁,我身为一只雀鸟,都着急不已。只能日日在她屋前多唱几首好歌供她听。
我因他们而灵觉苏醒,又默默地随了他们几个月,更知晓那个天煞的谎话而苦不能言,待他们去东海时,自然是跟上了。
由此,我便认识了十应。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时常停在十应身上,与他一同看那一男一女。
见灵夕睡去,十应就会大呼:“完了完了,又睡了!不知要何时才再醒来!”
见灵夕双眼雾蒙蒙,十应又大呼:“哎呀呀,这要是哪日完全看不见了可如何是好?”
我亦经常跟着掺和,灵夕听不见时痛呼:“她又听不见了!就让我化身女子,去安慰楠止吧!”
通常,十应都会一树枝将我抽下去。
当然,我们亦常见二人携手在海边嬉乐,相拥而眠,然后齐呼:“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当是如此!”
偶尔,也有我与十应相顾无言的时候。
在北镜的灵夕叽叽喳喳让我一度怀疑是我同类,楠止并不多话,而到了东海,灵夕不喜多言,反倒楠止说得渐渐多了。
他时常在夕阳西下时搂着在他怀中安睡的灵夕,细致温柔地抚过她的发,他说你若是尘夕该多好,那便再也不会失去你;他说你若不是尘夕该怎么办,要如何才能锁你在身边,一生一世。
他说我在你面前竟是如此胆小,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
他说不敢看你迷蒙的眼,怕从中找不见色彩,不敢施唤魂之术,怕你再也不回来。
夕阳拉长他的背影,削瘦而寂寥。
我与十应,加起来不过十岁的两只公灵,却如扭捏的大姑娘似的,日日看天,暗求神明,护佑这对鸳鸯,善了此生。
然,天作孽,棒打鸳鸯不留情。
就在不久前的夏夜,我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个傍晚,雷鸣电闪,大雨滂沱。
楠止回来时灵夕正在院中嗅花。
她眼神空洞,嘴角却微微带笑,她去嗅那些花朵,仿佛当真嗅得到它们的芬芳,大雨落在她身上,湿透她的黑发,顺着她的手指汇成细小的水流,浇灌在花朵上。银白色的电光随着雷声闪过,照亮她羸弱的身形和苍白的笑脸。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许,那个世界里没有雨,只有满院的花香。
我们听见楠止在喊她,“灵夕……”
一声又一声,声声沉重,她浑然不觉,仍旧摆弄着花草,摸过每一朵,又嗅过每一朵。
我们见到楠止站在大雨中,一身黑衣融入夜色,却能见平日坚挺的肩膀微微颤动。
天在落泪,他亦在落泪。
我与十应一夜未语。
第二日,楠止与灵夕双双离开,去往了沧迦山的方向。
我想,他终究是选择相信那个谎言。
七月十五,也就是七日前,我在十应的怂恿下上了沧迦山。
银盘似的圆月,刀子似的狂风,不停攻击结界的沧迦弟子,我扑腾着翅膀,在结界外看见楠止一剑正对灵夕眉心。
“楠止……”
尽管耳边风声不断,攻击结界的声音不断,我仍旧清晰地听见灵夕唤他,声音哀伤而绝望。
楠止执剑的手,青筋毕现,剑尖在微微颤抖,他说:“灵夕,你一定要回来。”
接着,剑尖划破了眉心。
我栖在一棵树上,拿翅膀捂住双眼。
相爱至此的两个人,怎忍心见他们刀剑相向?
尽管知道这会是个悲剧收场的故事,我还是忍不住看向天空,灵夕飘散的灵魂。那时我方年幼,还心存妄念,说不定……灵夕真是尘夕呢?
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灵夕破碎的灵魂并没有裹住空中那一缕孤魂,反而片片跌落。
楠止的唤魂之术使得六界各个角落里都亮起星光,有些忽闪着飘来,便落在灵夕的身体里。而灵夕的魂魄,如纷扬落下的雪花,飘入一面银光闪闪的镜中。
楠止便如发了狂般,灵夕的身体都顾不了,追着那灵魂而去。
谁拦,他便杀谁,谁阻,他便拭谁。
我大呼痛快!
谁让那老头骗人?自食其果!活该满门给灵夕陪葬!
我激动地拍打着翅膀下山,告诉十应这令人振奋的消息。十应却是大叹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又有何用?灵夕终究是回不来了。”
这是我有灵觉以来,认识的唯二人类,见证的唯一情事,却是这么个悲剧收场,惨淡结局,十应一呼,我亦跟着有些忧伤。
本想告别十应,就此离开东海这伤心地,不料第二日见楠止再回来,带着灵夕的尸身。
他如从前那般,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仿佛她正在沉睡。
她不动,他亦不动。
如此,日升日落,日落日升,今日是第七日。
我望着他们随着朝阳而亮起的背影,不知是被谁的情绪感染,哀痛入心。
那时我并不知晓,有朝一日灵夕还会回来,那时我以为,故事就此落幕,不失为一个壮美的结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情”之一字,唯有“伤”之一字方可概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