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荒颜

第四十二章 魂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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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无天日的魔界,僻静的一角,青烟袅袅,渺无人烟的地方,竟隐隐的有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宅院深处,并不宽敞的房中有一方木桌,桌上摆了几道菜,两只碗,碗中盛了饭,桌边坐了人,不过只有一个而已。

另一个躺在一边的榻上,周身萦绕着黑色的薄雾,面色苍白,唇色却还红润,长睫微阖,仿佛下一刻便会睁开眼来。

桌边人也只是一直坐着而已,并未动筷。饭菜的香气渐渐散去,不知不觉中空气里沾上夜露,尽管天色不曾有变,但应该是晚上的时辰。饭菜全然冷却,那人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至忽来一阵风,吹灭了门口的画面灯笼,他才轻轻挥手。桌子上空空如也,他亦起身,在榻上躺下,将身旁的女子揽入怀中。

尸身因他施法保住,未曾僵硬,还如生时那般柔软,甚至还带着几许温热。

他抱着她,却不睡,睁着眼,黑沉的眸子看着上方,空茫茫的,不知眼神落在何处。夜风从窗口吹入时,他似是怕身边人被冻到,侧了侧身子,将她搂得更紧。他顺手拨开几缕散在她面上的发,指尖划过她的眉尾,在她耳边顿住,眼神落在她面上,便如凝固一般,胶着在她脸上再也离不开。

他仿佛已然习惯这个样子,默默地在她身边,守着,望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眼便已万年。

不经意间,女子的眉头仿佛动了动。他猝然起身,暗黑的屋子瞬时大亮。

女子的眼睫仿佛蝴蝶振翅,缓缓扬起,露出眼底清冽的眸光。

楠止的身子蓦然僵住,眼底似有万千情绪在起伏滚动,却被他生生压住,最终沉寂如无波的湖面,他带着试探问道:“尘夕……?”

女子眼神微微一闪,随即对着他笑,柔得似要掐出水来。

楠止眼睑微垂,掩住了眸中神采,低声道:“你……都记起来了?”

女子笑着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楠止。”

楠止的手微微一颤,略有僵硬,片刻才反握住那只手。

他带她去了人界,北镜。

正值夏末,北镜的秋都是极早的,大片的金黄树叶随风摇曳,一望无垠的青绿草原亦有了枯败之色,偶尔有几只蝴蝶追逐夏花的影子。

集市上人声鼎沸,一如既往地热闹。

楠止随意找了一家小店,要了两碗面,两人一同沉默地吃完。接着两人继续沉默地逛着集市,楠止一直牵着她的手,带她穿过熙攘的人群,每个小摊面前都停留片刻,见她眼神未有停留,便再换一家。

正午时分,楠止带女子来到一家酒楼,楼里的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

两人落座后点了几个菜,随即沉默。

戏台上唱着别人的戏,无意去看,便也入不了心。两人虽然都看向戏台,却显然都未仔细在听。女子一直微笑着,眼神空洞无光,楠止则不时望向她,望一望,便失了神般,痴痴地眼都不眨一眨。

他伸手,轻缓地将她鬓角的发捋到耳后,声音似是春日清透的雨水,却带着别样压抑的沙哑,道:“往日你最爱看戏。”

女子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笑得愈加灿烂,“你还记得?”

楠止嘴角勾了勾,眼底却不见笑意,敛目,喝了一口茶水,并未回答。

戏终人散,楠止又带她去了草原。尽管是初秋,天气渐凉,仍旧有不少孩子笑闹着在草地上放纸鸢。

“楠止,我……很想念你。”躺在草地上的女子,两手搭在双眼上,透过指缝,不知在看湛蓝的天,抑或空中的翱翔的纸鸢。

她似乎打算窝向楠止怀里,他却突然翻身,几乎整个身子覆在她身上,拿开她的双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女子眼底尚有泪光,蓦然见他欺近的脸,双颊微红。

一如既往的冰冷气息,连带着周围的风都染了几许寒意。他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细致而小心地抚上她冰冷的脸颊。那双沉如寒潭般的眸子里,向来见不到多余情愫,此刻亦是如此,只淡淡地看着身下女子,便让人觉得那两抹墨色,要将天空都染黑方才罢休。但那浓重的墨色下,似乎有什么在一片平静下汹涌澎湃,下一瞬就破水而出。

他越来越近,气息扑在女子面上,双颊似乎缀上桃花,粉嫩而诱人。女子缓缓闭眼,似乎等着他的采撷,然而,原本垂在草地上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扬起,手中幻出一把尖刀。

楠止并没有吻她,而是缓缓将脑袋埋在她颈间,双手抱住她,似乎恨不得用尽全力将她揉入怀里,再也不放开。

女子的手顿在空中,微微颤抖。

这具身体,曾经属于她,如今却不是了。这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

身体里藏着破碎的灵魂,被镇魂珠压住。她觉得很拥挤,那些不属于她的灵魂,似乎随时都要将她挤出这具身体,不管她是否愿意,是否舍得。

她是来取魔君真元的,此刻应该一刀入心,趁机施法偷袭。

但,他喷在她颈间的气息潮湿而炙热,他抱着她的力度似要将她揉碎,她甚至有一丝错觉,觉得他在绝望,觉得他下一瞬便会埋在她颈间哭出来。

只这一刀,他的气息必然恢复到玄冰般冷冽。

灵夕的五指收紧,不住颤抖,用尽了心力,这刀子,竟无论如何都下不去。

灵夕仿佛见到自己的灵魂在她的身体里哭,可她的双眼却是干涸的,她漠然地看着灵魂的眼泪,超脱于六界。

楠止不知何时将唇凑到她耳边,吐出的气息蓦然冰凉,他轻声说:“很像,可惜……不是。”

说着他反手甩掉灵夕手中的刀,扼住她的喉。暴涨的戾气引来呼啸的寒风,灵夕被他扼住,躺在草地上一动不能动,只见到愈加暗沉的天光和迅速聚拢的乌云。

“我不管你目的何在,出去。”楠止的声音仿佛淬过冰渣,冷意森然。

他掐着她的手力度并不重,但是汹涌的杀气和无处不在的邪魔之气逼得她连呼吸都快不能,只死死地盯着他。

“出去。”他的手指略略收拢,似要施法,厌恶道,“莫要脏了这身子。”

灵夕的眸子里星子似的眸光倏然熄灭,一片死寂,紧抿着的唇仿佛要渗出血色来。她施法,右手再次握住一把刀,不顾扼住她脖颈的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朝楠止心窝刺了过去。

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手心,一串串滑下。

天空“轰隆”一声,雨水毫无征兆地落下,洗刷了血色,砸出一地水花。

那一刀并未直入心窝,而是被楠止的手握住。

灵夕想起那夜在沧迦山顶,她握住楠止的剑,求他再等一等。锋利的剑刃刺破手心,那疼痛她似乎现在还记得。

大雨倾盆而落,淋湿她的发,吹散她的刘海,露出额头上仍未痊愈的“十”字伤口。喉被楠止扼住,只需他微微一动,便能令她再一次魂飞魄散。匕首已在他手下成灰,融入雨水中。

灵夕微微一笑,不退反进,道:“有本事,你就掐断她的脖子!”

楠止面色一白,手像被烫到似的放开,灵夕见势迅速结印向他推去,紧接着马上腾起,御风离开。

大雨滂沱,草地上的孩子早便收起纸鸢归家躲雨去了,楠止恍如雷雨中屹立不倒的大树,一动不动,连手上的伤都不曾施法治愈,雨水打湿他的发,顺着衣襟滑过他的手心,染上殷红。许久,他方才缓慢地移动步伐,夜半时分,到了一处荒废许久的民居前。

前院的花圃里长满杂草,有些已然枯萎,有些茂盛过一旁的花枝。屋子前的画面灯笼有些破损,斑驳发黄。后院蒙上尘灰藤椅在雨水的洗刷下焕然一新。

他走过去,坐下,在他最常坐的左边。

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会反复拉着他喊“楠止”的声音也不在了。他以为还可以听见的。

见到她双眼睁开,见到她弯眼巧笑,见到她用食时餍足的表情,见到她看戏时痴迷的眼神。

他以为还可以见到的。

雨水很凉,却终究淋不透那颗疼到麻木的心。

第一眼便知道不可能是她,但,仍旧舍不得放手。

灵夕御剑行得并不远,见身后没人追来,一口气便松下,几乎从剑上摔了下去,被人稳妥地拉住。

琴翎上下扫了她一眼,尽管是在雨中,却眉带春风,“不错,把身体要回来了。”

灵夕一把抱住他,将脑袋埋在他怀里,身子微微颤抖。

琴翎带着她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林子里,撑起结界,将风雨隔绝在外。

“拿不到真元也不要紧,下次哥哥与你一起去。”琴翎安慰地拍着灵夕的背,“好歹身体拿回来了,你来施法我来助你,将里面不属于你的灵魂赶出去。”

琴翎说着,双手就要结印,却被灵夕拦住。

她抓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心口,眸子如死水般沉寂,“哥哥,他见我第一眼,喊我‘尘夕’。”

琴翎微微一怔,灵夕抓着他的手微微发抖,“原来他陪我逛集市,陪我看戏,陪我吃饭……因为尘夕喜欢。”

琴翎的笑容敛住,眸中渐渐泛起冷意。

“他还说我脏了她的身子……”灵夕双眼微光闪烁,水汽弥漫,却始终没有掉下泪来,“哥哥,我不是没有良心么?为何还会心疼?”

琴翎温柔地抚过灵夕的发,手过之处,雨水干涸,“没有良心而已,不是没有心。”

“那哥哥,我们去求那个人好不好?求他把我的心也拿走。”灵夕双手环住琴翎的脖子,靠在他胸口,哽咽道,“这样……就不会心疼了。”

琴翎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冷声道:“哥哥代你杀了他,便再也不会有人让你疼了。”

灵夕摇头,讷讷道:“我们去求那个人,你带我去求那个人,让他把我的心也拿走可好?我不要了不要了……只要不再这样疼,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琴翎叹口气,“连哥哥都不想要了么?”

灵夕沉默着,泪水染湿了琴翎胸口的衣襟,她抱住那份温暖,良久方才止住哭泣,低声道:“哥哥,待神界封印解除,我们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琴翎拥住她,叹息道:“本就不该来这里。”

人界天子遭行刺,大乱。妖王一夕命陨,大乱。仙界沧羽更是悄无声息地被人取了真元,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冥界倒还安定,只是判官一直心中忐忑,外面发生那么大的事,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他们的冥王陛下还不肯听他将那战书念完。

这日,他不得已,再次凑到冥王身边,哆哆嗦嗦道:“陛下,人、妖、仙三界都已被那镜颜扰得鸡犬不宁,陛下若不及早防范,恐怕……”

“你说什么?”冥生难得地甩开手中正在玩的泥巴,注意到了判官所讲的话。

“微臣说人、妖……”

“去去去,谁要听这个,本王说你刚刚说的那个名字!”冥生不耐地打断他。

判官回想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方才道:“镜颜……是镜颜给各界之主下战书……”

未等判官话说完,冥生的两只眉头纠结在一起,“镜颜?可还有一个叫琴翎的?”

“这……”判官自己也不太清楚,只好犹疑道,“好像听闻是一男一女,但是否有名唤琴翎者微臣不知。”

冥生拍了拍手上的泥巴,若有所思道:“他们竟出现了……”

判官好奇,本想大着胆子问一句“他们”是谁,不料冥生一个翻身,不见踪影,只留下声音在耳边盘旋:“本王去外面玩一玩,你给本王担着点!”

“陛、陛、陛下这冥界不可一日无主啊……”判官只有对着空气一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