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沉睡中醒来,镜颜已去人界走过一遭。
我睨着她外表光鲜,内里残破不堪的镜身,破口大骂:“你丫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心眼?身为神器最重要的是什么?天帝让你为他挡祸渡劫舍魂弃魄了?”
身为上古神器,我与镜颜自天地初开便存活于世。
神说,我等神器与天地齐寿,无人可伤。
我一个爆栗敲在镜颜脑袋上,“你以为你真是神?如此不懂怜惜自己,迟早有一日遭天地遗弃。”
所谓神器,赖天地灵气而生,我与镜颜一身灵力,可颠倒乾坤。
但万物之主乃是神,不由我两面银镜呼风唤雨。
神器生来恪守两大原则,一不可修习术法,二不可违背器主之令。如若不然,必遭天谴。
镜颜极其兴奋地与我说,在我长眠时,她被遣下人界,陪护一男子左右,直至他顺利飞升。
我暗觉不妙,一来银镜之主,向来是神界天脉,我与镜颜乃天帝登位那年才由老天帝转手,分认如今的天帝天后为主。她被遣去所护之人,身世必然不简单。二来镜颜眉中藏情,眼中闪亮,说起那男子便神采飞扬,已然一副少女怀春模样。
镜颜虽与我同岁,记不得活了十几万年,或是几十万年,但她嫌日子烦闷,多数时光都在沉睡中过去,而我,从前都是跟着历任天帝,出生入死不下百次,唯有这次认主天后,方才有闲睡了千把年。
果然,我心中所想并非杞人忧天。
镜颜时不时窜到我镜内,趴在我身边托腮道:“我真羡慕尘夕,可以一直在他身边。为何天帝不让我化作肉身?为何他甚至都不许我说一句话?”
我一脚踹她出去,被她躲开。
“你说为何我们不可修习成神?为何我们只能做面镜子?”镜颜撅嘴埋怨。
我心下大惊,竟是小瞧了镜颜已动的春心。
神器便是神器,天道容不得我等修习术法,做仙成神。
至于令镜颜倾心的男子,也不出我所料,来历不凡,竟是天帝下凡厮混,与人界女子所生。
也不知天后如何查出,只称他血统不正,修仙不足百年便混上神界,需得削去神籍,下凡重练。天帝自是不肯,怒指天后早知此事,在其飞升天劫上动了手脚,放了三次雷击。
本来嘛,神亦有家务事,不宜大庭广众广而告之。但此事涉及太子人选,便有的一争了。
天后尚有一子,正在下界历练,需得走遍人、仙、妖、魔、冥五界,方才算圆满,恐怕不得万年,是回不来了。
天后唯恐这段时日鸠占鹊巢,天帝不肯让步,她便找楠止的错。
不想细细一查,还真让她查出一项罪状来。
楠止身边,常年跟着一名女妖。
这还得了?天后速速令人分别擒了楠止和女妖投入天牢,准备召集诸位神仙,会审楠止。
彼时我正满心欢喜欣赏这一场闹剧,毕竟漫漫长生甚是无趣,不想就在我等着看戏的当口,镜颜一身灵力,所剩无几。
她竟瞒着天帝天后,偷偷去天牢,几乎将毕生灵力授予楠止。回来之后只是对我咧嘴笑:“如此,谁都伤不到楠止了。”
我怒不可遏,只骂道:“你究竟知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谴有多残忍?”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晌,笑嘻嘻道:“楠止没事就好。”
楠止的确没事,闯了天牢与众神打起来。他本就有一半神脉,再得镜颜毕生灵力,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时间神界竟无人是他对手。
旁人不知楠止受了镜颜灵力,只道他乃跨界所出的怪胎,妖孽。楠止一怒之下竟欲施法,封印神界。
天帝天后皆是大惊,天帝不忍下狠手,天后则借我施法,勉强将楠止制住,但她包藏私心,并不满足于单单制住他,趁机给他夺命一掌,岂料,被楠止身边的女妖代受。
女妖几乎灰飞烟灭,灵魂四散,肉身跌落凡尘。
我方在天后手中,便听得镜颜一声大叫,跟着那肉身落入凡尘。我虽想追去,但深知认天后为主,便得听她差遣,护她周全。
女妖一死,楠止那一袭黑衣便席卷了整个神界。
我活了几十万年,第一次见到魔族毫无阻力地冲上来,拜他为尊,肆意作恶。
神界终究被封,天后在最后关头将我扔出神界,令我找到尚在历练中的大殿下,拜他为主,破神界封印。
而楠止,封印神界已非常耗力,他又施法欲要唤回那女妖魂魄,竭力之下也只唤得一魂而已。将她压入东海后,他便陷入沉睡,长眠于仙魔结界处。
我以为神界封印不会长久,毕竟还有我,还有大殿下凤鸾。
但我不曾想到,正在历练中的大殿下,竟一丝神迹不露,我找了许多年,都未见踪影。不得已,我只有等他神智醒来之后来找我。
寻凤鸾未果,找镜颜倒还容易,只是我找到她时,她的镜身已然与那妖界女子融作一体,成了一名婴儿,既无妖气,又无仙气,元神自封,沉睡不醒。
这一睡,便是万年光景。
我记得镜颜归来时,分明还有三魂四魄,但她再次醒来,只余两魂三魄。许久之后我才知晓,原来天界大乱时天帝亦对楠止动了杀心,她为他挡过。
只剩两魂三魄的镜颜,拖着不再是神器的身子,脑子不太好使。
我以灵力护她,看她渐渐长大,带她云游四海,找些被妖魔纠缠的城镇,做些善事积点功德。我心存侥幸,功德若够了,镜颜可以躲过天谴也说不定。
她十岁那年,在东海邻村,发现凤鸾的痕迹。
原来他的历练,正到魔界,明为沧迦山大弟子,实藏魔心。
我见他神觉未醒,不得不丢下灵夕,唤醒他的神觉。我在人界的肉身,不过是当时瞧着皮相不赖,便随手捡来,不想日后还让镜颜吃了些苦头。
凤鸾在仙界名为风夙,我唤醒他的神觉后他驱除体内魔障,称要破神界封印。
彼时我并不知破除封印究竟该做些什么,风夙只说,谁封的,便该谁来破。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该是楠止来破。
他却说是镜颜。
我说镜颜已是凡神肉体,且只余两魂三魄,灵力必不足以破除封印。
他说人在绝境时,总能迸发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说那是镜颜该受的惩罚,亦是她当承的天谴。
他看着镜颜为他复生吃尽苦头,在沧羽面前亮明身份让他欺骗楠止,用我施法让镜颜的魂魄粘合重生,让沧迦重生,并唤醒她的元神命她去取五界之主的真元。
他偶尔问我,是不是他不该如此。
我无言以对。
站在他的立场,没错。站在我的立场,我心疼镜颜。
后来他与我说,倘若镜颜当真取得楠止真元来破除封印,他会让她留在他身边,永远。
我在他手中,望着镜颜携三枚真元冲向天际,那一刹,星辰陨落,六界死寂。
我与镜颜既与天地同寿,同神一样不生不灭,我以为,总能再找到她哪怕星点残魂,都能再唤她归来。
但是没有,天上地下,碧落黄泉,风夙带着我寻遍六界,找不到她半点痕迹。
原来心死,灵便不在了。
即便与天地同生,也有先天地而灰飞烟灭的那一日。
楠止来找我,我大肆嘲笑:“为何她会死而复生?为何她会化名镜颜?为何她会有一面银镜为哥哥?”
“你可记得万年前自你出生便伴你左右的镜子?你可知道她为你挨过妖袭扛过天劫挡过天帝一击?你可知她为何与尘夕长得一样?你又可知,为何你一身灵力无人能敌?”
我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讲给他听,镜颜的每一个表情,说过的每一句话,为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我详详细细声情并茂地说,直说得他满头青丝寸寸变白发,方才大感快慰。
“我会找她回来。”临去前他如此说道。
我望着他的背影恶劣地笑:“你若愿意将那身子拿回来,说不定还能有点法子。反正尘夕也不认得你另嫁他人了不是么?”
他背影冰冷,不曾回头。
偶尔,风夙仍是会问我,是否他做错了。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后悔了?”
他不答,我却了然。
这世间,再寻一名镜颜那般毫无心机全心全意待他的女子,何其之难?
我在无趣且令人厌倦的长生中沉沉睡去,万年再万年,我始终心存希冀,哪一次我睁眼,便能再见那张丑兮兮的小脸望着我笑,拉着我的衣袖软糯糯地喊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