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翠阁的阁楼之上,王素将一堆报纸床单盖到周远身上,将他掩埋起来。
报纸和床单随机地散乱开,交错地重叠,却仍露出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周远透过这条缝隙看到王素走到窗边,最后一次朝他看了一眼。而这时,一缕月光正好从外面洒了进来,照到她的脸上……
这是一个很难言喻的瞬间。
周远的头脑一下子变成一片空白,就像潮水突然退去,只剩下连一片贝壳都没有的沙滩。一切都变得单调和同质,四面八方都是一个样子,毫无差别,无限延伸。过了很久以后,一道白白的水线才慢慢从远处铺卷过来,到了近前,浪花的形状才显现出来,浪潮的声音才越来越清晰,直到潮水重新将沙滩变得生动,直到天际线重新在远方露出,直到蓦然看见自己被潮水没过的脚踝……
一直以来梦里反复出现的丁珊的面容、沧浪亭陡然见到的王素的容颜与身姿、季菲与幻术师刀与剑的对决、张塞始终犹疑与矛盾的眼神,这一个一个的片段渐渐地都串成了线,开始从忘川的深处若隐若现,明灭不定。
王素冲破窗户纵身而出,绚丽的烟火冲天而起。
骤然一股疾风从窗外吹进来,在阁楼里打转,卷起一张张旧报纸在空中飞舞。其中一张转动着落下,盖在周远的脸上,借着窗外的月光与烟火,周远可以清晰地看到最中间的一篇关于燕子坞事件的报道。在报纸的中间,是一副图画,画的是燕子坞参合堂主席台的侧壁,上面有拓印下来的一组完整的公式。
周远看着这组手写的公式,嘴角渐渐露出笑意,他感受到丹田一跳一跳的灼热,逐渐冲破了王素封住的穴道。
箫音馆二楼那间豪华的闺房里早已没有了客人,但是洪四槐和罗标一左一右,站在鱼池的两旁。从缉尉营开始一幢青楼一间妓馆地搜查时,他们就回到了这里等待着——崔敏虬很明确地告诉他们,周远一定还会回来。
后来房间门被猛地推开时,两人都着实紧张了一番,却看到是沈峰、吕泽风和方烈带着一队缉尉进来。这帮人轮番跳进鱼池后,一切又都归为了宁静。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变得越来越不安。他们都见识过周远在人格记忆研究中的神奇,也领教过他无与伦比的量子内力。
所以当他们看到周远真的推开门走了进来时,都忍不住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崔总镖头说你一定会回来的。”罗标说道,他一边说一边露怯地将软剑从腰间抽了出来。
“你们跟我去见崔敏虬。”周远说道。他的语气急切而坚决,俨然就像是在下命令,他的用词也不是“带我去见”,而是“跟我去见”。
“崔总镖头给我们的命令是……”
“不要浪费时间了,我现在要进去阻止崔敏虬,去完成本教一千年前赋予我的使命。”周远打断洪四槐的话。洪四槐和罗标都惊呆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周远使用“本教”这样的词语。
周远没等他们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就继续说道,“你们是无名教的使徒,追随我的脚步,跟从我的口谕,接受我的训示,遵守我的命令,这是你们此生都不能再舍弃的责任与本分。你们都曾在光明神面前立下重誓,背叛誓言,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周远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很快已经进入到罗标软剑的攻击范围,但他却毫不为意。他此时的姿态和气度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让罗标握剑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崔敏虬已经背叛了无名教,走上歧路,就像当年的李天道那样,他即将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而光明神会惩罚他和所有跟随他的人,让你们在蚀盲双眼的炫光中毁灭,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来生万世再也看不到光明……帮我去阻止他,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如果那样,我就能让你们得到救赎!看如所未见,听如所未闻,达如所未至,虑如所未思,因吾之证,诸象证悟,借吾之光,得见光华……”
周远这样的话语和口吻,显然不是请求,甚至已经不是命令,而是一个教主在宣示他的教义,在要求他教众的虔诚,特别是最后的四句话,分明已经是超越凡人的定位。
此时的周远,已经不再是燕子坞湖滩的书呆子少年,也不再是那个在茫然的记忆里寻觅求索的焦虑男孩,而俨然成为了那个历经千年、一路传延下来的无名教的末代教主。
洪四槐和罗标听完周远这段布道式的话语,当然全都脸露惊诧和恐惧,都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
周远就这样一路走到洪四槐和罗标的面前,似是在等他们的表态。罗标哪里还敢动手,缓缓放下了他的软剑,和洪四槐一起看着周远,两人眼神里还是有着明显的矛盾和犹豫。
走廊的两头传来缉尉营的脚步声。他们应该是跟着周远一路从拢翠阁追来,正一间屋子一间屋子进行搜捕。
洪四槐和罗标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缉尉们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时,周远双掌翻动,一招神龙摆尾已经如行云流水般发出。
那画着梅枝明月的门板立刻就被强大的内力击打得飞了起来,门外传来一连串缉尉痛苦的嚎叫。
洪四槐和罗标更是目瞪口呆。周远刚才这招降龙掌法使得从容连贯,完全不似之前沧浪亭陡然受攻时那么突兀,而且掌法的力度也控制在合理而有效的范围。
两人看着门口四散飞溅的木屑与碎砖再无犹豫,双双跪到地上,“教主!”
周远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一纵身跳入了鱼池里。
王素被李大用铁链紧紧勒住脖子,她的手脚渐渐失去了力气,意识也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候,实验堂屋的外面却传来一阵阵的惊呼和喧哗,紧接着是拳掌相交和有人倒地惨呼的声音。
崔敏虬皱了皱眉头。他示意方烈留在原地,自己带着沈峰和吕泽风两人走出堂屋查看。
他原本以为是峨眉剑校的人赶来驰援,却看到周远和洪四槐、罗标三人站在蝴蝶形的池塘边。
四五个镖师躺在地上痛苦呻吟,似是被周远打倒。其余的镖师围成了一圈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表情有的惊恐,有的好奇,有的甚至隐隐带着期待。
崔敏虬看到周远后反而脸露笑容。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这是你的使命,你的执念。”他说,“我的确早就应该杀了你,我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可惜我没有。我不想你回来跟我捣乱,不过说实话,我心里又希望你能回来跟我一起见证历史。”
崔敏虬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屋梁上挂着的一个大钟漏,“还有一刻多钟,中原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就会到来。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陪我见证这个历史。没有你的帮忙,这整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功。”
“啊……对了,你可能并不知道。”崔敏虬的笑容转为自鸣得意,“我早就找到了一种神奇的方法,可以把你校正好的人格记忆方程,一瞬间运用到成千上万的人身上……”
“你要借助结界解除封禁时发出的力量,把人格记忆刻印到所有姑苏人的头脑里。”周远说。
崔敏虬的自鸣得意还没有充分展开就被迫收拢。他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甘心,这个事情是他通过阅读结界里的手稿,费劲心力,琢磨了很久以后才弄懂的,以为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掌握,却没想到就这样被周远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很好,很好。”他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来欣赏这个跨越一千年的宏伟计划的最后一幕吧!”
“你究竟合成了什么样的人格记忆?”周远问。
崔敏虬料到周远会问出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会合成什么样的?”
“应该会和你的很不一样。”周远说。
崔敏虬笑了,“我猜也是。古往今来,不少人都能够看到人性的弱点,也都能够预见到人最终会在物质的虚华和贪得无厌的本性中自我毁灭的结局。但是大家想出来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却不径相同。”
崔敏虬故意顿了一顿又说道,“比如其中最极端的,就是李天道教主试图用金蛊毒王散把扬州城整个毁灭……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有去过那时的扬州啊,那种纸醉金迷,那种穷奢极欲,那种道德糜烂,那种人性沦丧,只怕连今天的姑苏城都无法比……”
“这种疯狂放毒的做法,才是最丑恶的人性吧!”崔敏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王素握着倚天剑从实验堂屋里冲了出来。
方烈跟着跃了出来,满脸惊恐,害怕崔敏虬责怪。
原来等到实验堂屋里只剩下了李大和方烈后,王素终于等到了机会。她双手一运劲,被吕泽风扔到地上的倚天剑就像突然被一股力量吸起来那样朝王素飞了过去。
即使在峨眉剑校,柳依仙子也只传授了王素一人可以用这样的内功心法隔空驾驭倚天剑。
所以无论是方烈还是李大都完全没有预料到竟会发生如此奇变,王素将倚天剑接到手中,只轻轻一转,就将李大的两只手齐齐地斩断了。
崔敏虬转过头看到王素,倒不是很惊讶,也没有特别生气,反而一抬手制止了方烈、沈峰和吕泽风。
“王仙子说的很对,我其实也不是非常赞同李教主的做法。”崔敏虬诡笑着看着王素,“把拥有罪恶人性的个体成批消灭,固然非常的过瘾,但问题是,这种罪恶原本就根植于人的内心,纵然杀光了扬州城的人,却还有姑苏城那么多人,还有长安、洛阳、帝京城那么多人……用金蛊毒王散放毒,的确是个事倍功半的傻办法。”
“既然你也这么想,那我们就应该合成忠诚善良的人格,用这种人格去取代人们内心中的邪恶!”周远道。
“你们两个都错了!”王素这时候说道,“根植在人内心中的恰恰是善,罪恶是人在遇到名利、爱恨的纠结时做出的错误选择,是误入的歧途。应该通过教育和感化来最大限度地遏制罪恶!”
周远看着站在远处的王素。她困苦疲惫,裙衫上沾满了尘土,白皙的脖颈上有一道红印,可是这种难得流露出来的脆弱却似乎更能映衬出王素的娇美和坚强,一如燕子坞湖滩上的初遇。可惜王素全神贯注在当下的危局里,竟没有发现周远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
崔敏虬哈哈大笑起来,“你看,这就是人性中的傲慢和自以为是。”
他指着王素对周远说道,“用毫无来由的自信和渺茫苍白的希冀去不负责任地断言罪恶只是表象,只是偶然,只是暂时。这就是这么多年来邪恶不仅从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的原因。这根本就不是宽宥与慈悲,这恰恰是不愿正视自己缺陷的怯懦与傲慢!只有让这样的人先低下他们傲慢的头,让他们学会顺从,学会接受指令,学会服从管束,人性才能得到最终的救赎……这就是我合成的人格!”
崔敏虬的这番话算是已经回答了周远的问题。
“这绝不是这片空间主人的本意!”周远摇头,“收起你的大义凛然,也不必装作忧心如焚,你的计划根本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只是找个理由来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而已!”
“我就是这片空间的主人!”崔敏虬厉声道,“我的意愿就是这片空间主人的意愿!”
“你没有这个资格!”周远同样严厉地回道,“李天道最起码曾是无名教的教主,而你什么都不是!”
崔敏虬脸露冷笑,“你是想来跟我谈预言论宿命吗?嘿嘿,我和李天道最大的相似之处,便是我们都不甘心屈从所谓的宿命!背叛也好,私欲也罢,我凭什么要按照写好的剧本来演出,我相信事在人为,我坚信可以凭借努力创造自己的命运!”
崔敏虬这番话换一个场合或许算是对自由意志的慷慨陈词,但此刻却充满了骄横与自负。
“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周远说道。
“你们?”崔敏虬的眼光扫过周远,掠向他身后的洪四槐和罗标。
崔敏虬阴狠的目光让两人感到窒息般的威压,十几年来崔敏虬建立的威望并不会轻易地瓦解。
洪四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总镖头,你做这个事情,既不是为了救赎天下苍生,也不是为了挑战命运,你只是为了配合朝廷的统治而已。你给姑苏人刻印顺从和奴性的人格,就是为了配合大皇子的监理,等他成为太子后,你就可以换取更多的政治利益……你和侯大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在场所有的镖师听到洪四槐的话,都脸露惊讶,很多人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一旁的王素当然也很震惊。她虽然已经猜到崔敏虬和朝廷的勾结一直向上牵涉,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层逻辑和因果。
原来大皇子之所以敢于在姑苏城如此动**的时刻临危监理,就是因为早已定下了计划,倘若崔敏虬的阴谋实现,姑苏城十几万人全都变成了顺从的奴隶,那自然是动**全无,罪案个数、审案速度等治理指标全都变得完美,这种力挽狂澜式的丰功伟绩,只怕确实能够超越久无边患、无硬仗可打的六皇子的军功,还真的极有可能得到满朝文武和圣上的赞赏,让大皇子顺利获得太子的地位……
“洪掌旗,你知道你已经犯下了叛教的死罪了吗?”崔敏虬脸现怒容,森然说道。
洪四槐看着崔敏虬,虽然没有退缩,身体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洪掌旗是否叛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周远这时候上前一步。
他转过头又面向着其余的镖师说道,“我才是李天道之后本教的教主!我现在是来履行创教祖师一千年前托付的使命,完成他的心愿。你们谁敢阻挡我,就是选择与光明神对立,就是选择了黑暗,将会堕入永不见光明的地狱!只有助我履行完使命,你们所有的人才能够得到救赎!因吾之证,诸象证悟,借吾之光,得见光华!”
王素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周远。她不知道周远只是想努力争取光华教教众的支持,还是真的已经与他预言里终将扮演的角色融为了一体。或许这都不再重要,他说出这番话时穆正庄严的样子,是那么自然,那么具有感染力,那么令人信服,让王素全身感到一层深深的寒意。
崔敏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等周远最后说出那四句话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挥手一道强劲的内力直直地朝周远击发了出去。
周远一直严阵以待,看到崔敏虬动手,他也双掌回旋翻转,一招亢龙有悔也直击了出去。
两股强劲的内力在空中剧烈地碰撞,让在场所有人的衣衫都是一鼓。崔敏虬和周远各自都朝后退了两步。
所有的镖师都惊讶地叫出声来,他们这辈子从未见到崔敏虬和人动手时被迫后退过。
“没错,他才是我们的教主,是李天道教主之后真正的传人!”洪四槐看到周远使出降龙掌法,也是信心大增,他上前一步对着所有的镖师喊道,“红日垂照,繁星满空,九龙啸天,乌龙入云,他就是千年预言里的命定之人!”
镖师当中开始出现了更大的**,有人来回望着周远和崔敏虬,有人开始三三两两大声议论,他们的脸上现出恐惧,疑惑,醒悟,膜拜等不同的表情。
“因汝之证,诸象证悟,借汝之光,得见光华!”隐隐有人在人群中吟诵起来。
“因汝之证,诸象证悟,借汝之光,得见光华!”洪四槐带领着大家吟诵。
渐渐地有镖师走出来,站到洪四槐的背后,也有不少镖师走出来,站到罗标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