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雪城后,王隶一路向南。
快过以往许多,这才两三日、王隶便从清州纵穿数千里,到了江州。
虽牵了匹白马赶路,可那不过是穿行一处处城郡、关隘时掩人耳目所用罢了,实际上,以他现在的轻功水平与体力,再加传移之术,一天他便能赶到京城——
只是路上时而为了看看风景,时而经过些城郡、进去买些小吃来尝,一路这才走走停停…花了共快三天时间。
这天是五月廿二。
午时四刻,此地乃京郊西北、剑林城中。
……
“来来来!记载天下武林高手的《逐月榜》,今年五月的最新份,二两银子一本噢!瞧一瞧看一看嘞…”
“糖炒栗子哦…煎饼果子哦…这里来这里来…”
“沈家铁器城,各式样的工具、杂货应有尽有!全国连锁!…这位大哥,进来瞧瞧不?绝对有您想要的!”
剑林城的街道上,尽是小贩商家的吆喝叫卖、及来往人群的嘈杂繁华,一整条街道是水泄不通。
身负巨大‘布棍’的王隶穿行在其中,一路沿城南门过去。
周围摆摊或开店贩售之物,他是懒得多瞧一眼。清修多年,早已习惯了不关心这些凡俗了。虽知随着隼阳门毁灭,《贯日榜》消失,这不知由哪路人编著的《逐月榜》流行起来、顶替而过。
除每年的年夜饭外,他的所有生活、便是一直驻足北方清修。
多年过来,江湖世事早已不问。
天下是否新出高手吗?是否有谁代出,超越了他们几个吗?天下间又是否出了第二个‘壬子龙’呢?
呵呵,这些于他而言,皆都无甚所谓了。
直行前进着,王隶来到了一处印象当中、忽然十分熟悉的地方。
“咦?…这里…”
人群当中的王隶,忽然蹲了下来、抚了抚脚底的地砖,回忆起什么来。登时,《六祖神通》当中的第五神通‘宿命通’令他脑海中的画面登时变得无比清晰——
原来当年,这里正是旧剑林宗里,与三舅公秦泗、净能师弟交战之处!
如今这里不仅铺盖地砖、道路整齐,眼前更是多出来了一座这‘矢健酒楼’!站起身来,王隶环顾起四周,脑海中是不断回忆、感怀着。
“遥想昔日,还曾在此与‘三舅公’大战哩。不想短短数年,居然建起了一座酒楼来。”
王隶捋着小胡子,心中欣慰一笑,“倒是这酒楼名称,起的没什么水平!一看便知是在纪念着谁呢,哈哈…”
随即,王隶挤进拥挤的人潮、朝矢健酒楼敞开的大门走去。
……
在北方的王隶多年总是清修,为隐身份见人也总是蒙着衣装。这回可好,终于来到这种热闹、繁华的氛围,不禁连连怀念起当年。
“五魁首!六个六!哈哈,你输了!”
“谁说老子喝不下这杯的?拿坛来!”
酒楼内部是嘈杂、哄乱不已。有行酒令打赌的、有谈天说地的,酒楼一层的大厅前后,是都坐满了南来北往、形式各样之人。王隶嗤笑一声,笑望四周、静静观察着各路商贩、酒食客人的同时,也在找着空位子。
登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话语声,窜入了他灵敏的耳力、洞察与感知之中;
“掌柜,两斤女儿红,一斤熟牛肉!”
是个粗犷的老汉话语声。
这声音,对他而言有九分的熟悉、又有一分陌生。以前绝对听过,但却是在这时候、让他给想不起来,到底是何人。
就算此刻是‘宿命通’助力,却也只能令他忆起至这一层次、再难精细了。
正这时,在那老汉身边,则传出了道孩童声音:
“阿叔!那桌那几个大姐姐吃的烧鸭好香呀,咱们能不能也点一碟?”
“呃…好的,小二,再来半只烧鸭、不要辣。”老汉答说。
“好嘞,这位爷!这便给您上了,您俩先到那边空座等吧?”老汉旁边便是道小二声音在回答了。
实在想一探究竟,王隶遂循声望去——只见正是一名老汉牵着个六尺差半寸的孩童,正在柜台前、刚点完菜。这时、老汉转过了身,牵着孩童走向小二适才所指的空桌子而去。
为防察觉,王隶则迅速转回了身、不再看向他。
此刻,却是另一名小二发现了大堂中正四处环顾、找着空桌子的王隶,当即凑了上来、挤出一副笑脸问道:“客官,要点啥咧?”
……
不久后,大堂西南角。
靠近门边的一张桌边,适才的老汉和小孩正享用着菜肴,老汉是一手竹筷、一手酒壶,时而尝些牛肉、时而拌口米饭,不时口干了、则还满上小酌一杯,酒肉饭菜是经舌入口、过喉留心,十分美味。
而一旁的孩童则不一样了——米饭是满的,筷子未动,半只烧鸭让他抓在手里,桌上满是零散骨头。只粗鲁地撕咬、嚼食,大口狼吞虎咽着。
一旁的大汉看着欣慰,却是偶尔也急一下;
“吃慢点!小冥,你瞧瞧你这,满嘴都是油!”
“唔…阿叔…唔…这太美味了,怎么可能…唔…你让我吃慢点我就吃慢…嗝…慢点呢…唔…”
“消停点!瞧你,都打嗝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能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的嘛…真是…”
“唔…唔…”
老汉和小孩旁边不远的另一桌,王隶正背对他二人坐着。
桌上是清茶淡饭,一碟青菜已矣。
虽背对二人,实际上,王隶也正以超绝的耳力、忽视过周围所有的嘈杂喧哗,将老汉、小孩的一丝一缕所有动静和话语,全都仔细听着。
不久后,却忽然听得‘啪!’一道筷子置在桌上之声——
“怎么了,阿叔?”
“没什么,小冥。你就坐好此处、不要走动,阿叔过去那边看看。”
“唔…好吧。”
这一段简单的对话、动静,倒是王隶瞬间醒了神,难道被发现了?——然正待他也置下筷子,准备迅速起身离开之时…
‘砰!’
老汉已来到桌边,手持酒壶置在桌上。
孩童‘小冥’自是闻声望过来,看看他的阿叔忽然离开到旁边、是要做什么。
“这位仁兄,见你刚才在柜台边起就一直跟着我们了,连吃饭也坐来旁边!怎么,有什么指教?”魁梧老汉笑道,“是想跟老头子我过两招,还是想跟我对上几杯?——”
看来,这下是被发现了。既如此,王隶也只得抬头面对了。
“抱歉,这位大哥,小弟我…”
王隶边说着、边抬起头来,与面前老汉的视线才刚交织一道之际——只见两人是皆愣住,露出了惊愕万分的神色!
这是个留凌乱、浓密的虬髯大胡子,须发皆是卷曲、黑白相间的糙老汉子。体型魁梧,两臂粗壮有力。身后背着杆八尺赤金齐眉棍,稍有些浑厚的气息、看得出是个练武多年之人。
但是这耳、目、口、鼻、眉间,话语声音,脸庞形象、轮廓…
都只让王隶的回忆瞬间愈发清晰,记忆当中只想到了唯一一个人!——
“师…师父?!”
“你…”
阔别已有许多年头了,师徒两人,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彼此。
……
三人端拿着各自酒菜,从喧哗、热闹的一楼大堂,移步去了三楼的一间小包厢里头。师徒重逢,感怀万千,刚才便已吃了半饱的西门天宇心情愉悦地一把豪掷十两白银、叫来小二、再上了一大桌好酒好菜。
适才在下边,人多眼杂,嘈杂喧闹,认出了弟子的西门天宇则为掩人耳目、没叫出他的真名,而是用眼神回答了。
而这门窗紧闭,师徒俩可说些彼此之间的话了。
一旁的梁小冥一边是继续吃着,一边是直接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可是经常跟阿叔还有爹娘到城里玩的、可却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餐!
这位大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呀…竟能让他的阿叔如此大方…
“弟子南行偶经此地,在酒楼内闻知熟悉声音,不想竟有如此巧事,在此遇到了师父!”王隶心情激动地恭敬作揖,“自那次师父归隐游鳞谷后,我们便再未见面,如今…”
“哈哈哈!…想不到,真是令人感怀万千呐!居然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放下杯子后,西门天宇感怀长叹一声、而后数道,“这都多少年了,我数数…唔…”
“九年了,师父。”王隶拱手笑答。
“噢,九…对…”西门天宇笑着点头,登时片刻、却又是瞬间惊醒,“什么?有九、九年了?!”
“若从隼阳门那日分别算起,确是九年。”王隶脸上波澜不惊的笑答,心底里则也是震惊了起来,“今年乃是子龙九年,而我们在隼阳门的那一难,的确是发生在壬大人建立子龙王朝的前一年。”
“啊…哈…对对对,对…”
西门天宇点头应着,咧嘴笑了开来。
在王隶的目光中,他那大笑时、眼角处的皱纹,脸上各处纵横的沟壑,皆已比之九年前最后的印象是更深了。还有浓密的须发间不知何时生起的雪白,令王隶心中更是一阵隐隐揪痛。
曾经那个最爱玩乐,一年在宗里只待一月的‘童天谕’大侠,怎么都老了呢?
或许这便是岁月的力量吗?居然…是如此残忍。
一边静观着师父苍迈许多的容颜、一边回忆起当年之事,王隶心中感触万千——登时只见,在西门天宇的笑声中,王隶忽从座位上起身。西门天宇忽觉奇怪的同时,更是吓了梁小冥一跳。
而王隶则是面向师父,单膝跪下、两手作揖,恭敬低头道:
“弟子王隶,九年来从未拜谢…师父当年,在洛郡时的相助,在鸠毒林的一路护送,以及…在隼阳门当夜的舍命相救!愧疚之至,请师父…原谅!”
王隶激动地说着,几乎要磕个头下去。
“嗨呀!你小子,这是做什么嘛!”
西门天宇见状,则是连忙上前、将王隶扶住,眼中则是隐隐泪花闪动,声音有些颤抖着说道,“咱们师徒俩…哪还说这些呢…”
这一幕的阿叔,梁小冥更是惊愕、从来没见过了。
……
过了不久,西门天宇、王隶师徒俩平复了各自情绪后,继续喝酒吃菜。
“唔…说起来呐,九年不见!你小子嘿,本事还挺大的嘛,这些年来你的事我可都听说了…像现在,我都不知该叫你什么了!”
“哦?师父的意思是?…”
“还是什么?我该叫你小师弟…还是壬丞相,还是直接叫王隶呀?哈哈…”
“呵呵,多年不见,师父还是如此风趣。怎么叫着顺口,师父怎么来都行。”王隶微笑着举起杯茶来、恭敬道,“来,我以茶代酒,敬师父一杯。”
“来。”
西门天宇则举起杯烈酒同应。而后,师徒二人将各自杯中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西门天宇则是一抹嘴边,大笑起来:“说起来…你小子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嘿嘿,这都多大的男儿了,还不沾酒呐!”
“弟子从来不习惯酒味,自当是继续饮茶了。”
“对了…说起来,隶儿,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岁十个月,师父。”王隶拱手笑应,“再有二个月便是弟子生辰了,那时,弟子便将满二十四。”
“噢…是啊…”西门天宇抚须感怀长叹,“我至今呐,都还依稀记得当年…是在洛郡吧、还是在哪儿…一样是在酒楼,一样是你偷偷跟着我,那时还跟我要什么…说什么盘缠,好像要跟我拿…”
“是项楚明的通缉令,师父。”
记忆清晰的王隶拱手、再次替西门天宇答了,“那时弟子初下山来,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差些就想不自量力、想独身去闯牛头山了。也还好师父和秦大哥好心劝告,才让弟子得以留在洛家商队中。”
“啊…对、对…”
“说了这么多,师父。”王隶又问道,“这位小弟…姓甚名谁,是哪一位呢?莫非…会是我的七师弟吗?”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正狼吞虎咽着的梁小冥则是转头过来,望向王隶道,“你又怎么跟我爹一样,也叫阿叔叫作‘师父’呢?”
“你爹也叫他…”王隶登时惊讶了片刻、飞速思考起来,“那你爹是…”
“不告诉你!哼。”梁小冥嘟起了嘴,像是和这位王隶叔叔杠上了,“你先说,你是谁!”
“我…”这位王隶叔叔,此刻却是被这小娃呛得哑口无言了。
“哈哈哈哈…”
见到这二人样态,西门天宇却是又捧腹大笑。“小冥,你刚才听了那么多,也知道了呀…他跟你爹一样,都是我弟子,是你爹的六师弟呢。辈分上,你还得叫叔叔哩!告诉王隶叔叔吧,小冥,你爹和你娘…还有你,叫什么。”
“好吧,阿叔。”
听了西门天宇话的梁小冥,转望向王隶来,“我爹叫梁冥,我娘叫叶尹素,我就是梁小冥!王隶叔叔,你认识我爹和我娘?”
而听到这些、再看着眼前的孩童,王隶顿时惊愣住了…
“何止认识啊…”
只一道长叹,恰似是诸般多旧日故事皆浮现于眼前,转而,又随风稍纵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