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枝

第六十八章 番外·另一个世间(阙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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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青年猛地从**坐起,额头是细密的汗珠,神色迷茫间下意识地唤出一个名字:“寥…”

下一刻他僵硬地咽下未完全吐露出口的名字,眼神清明许多,双手收紧,骨节泛白。

窗外东方既白,阙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起身下床套好衣袍,发冠高束,戴着佩剑出了居所,往邀星殿的方向而去。

山间凛冽的晨风一吹,将他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也吹凉了许多。

白衣玉冠的剑修面无表情地踩在飞剑上,身姿修长,相貌英俊,端的是清冷仙君的模样,一路上惹得众多同门弟子频频相望。

待到了宗门儒修所在的邀星殿,殿门外打扫的弟子见了阙鹤,愣了一下,行了一礼:“阙鹤师兄好。”

阙鹤点头:“钰师叔起了吗?”

洒扫弟子犹豫着开口:“起是起了,但师叔身体不好,还是不要这么早便打搅的比较好…”

阙鹤平静道:“那我等他。”

说着,青年便如青松一般端站在门口,真有等一天的架势。

“呃……”

洒扫弟子握紧了手中的扫把,清理完门口最后一寸灰尘,慢吞吞地开口道:“我还是替师兄通报一声吧。”

阙鹤微微一笑:“多谢师弟。”

那位弟子收了工具,进了内殿,捉住了其中一名弟子的衣袖:“师姐!”

被唤作师姐的女修回身看了他一眼:“打扫完了?”

小弟子纠结了一瞬,想起殿外阙鹤的模样:“翠染峰的阙鹤师兄来了。”

女修眉头一皱:“他来做什么?”

小弟子:“说是想拜见钰师叔。”

女修哼了一声:“他还敢来见师叔?师叔讨厌他是全宗皆知的事,剑修的脸皮都这么厚吗?”

小弟子有些困惑的开口:“可是阙鹤师兄是如今十九州有名的剑修,修行飞速剑法迅冽,大家都说他是最有机会踏上天阶之人——况且他两年前还击杀了那个堕入魔道的妖女……唔!”

女修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小弟子的嘴,瞪了他一眼:“嘴巴没个把门的!邀星殿是说这种话的地方吗?!小心被钰师叔听到!”

小弟子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脸憋的通红,挣开女修的手,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小声嘟囔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是个人人诛之的妖女罢了…”

女修气急,正准备给他几个爆栗让他长长记性,却听一道声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既然这么喜欢说,那今年镇守无回海封印大阵的名单里,就写你的名字吧。”

墨衣的儒修撑着扶手站在二楼木阶上,脸色发冷,也不知听了多久。

他本是身姿高大的人,如今似是久病缠身一般,身形销瘦,连衣袍都显得空旷。

“钰师叔!”

“钰师叔?!”

两人匆匆行礼,还未再说什么,钰算子便转身往楼上走去:“让他进来吧。”

星宿有二十八舍,故而邀星殿也有二十八层。

坐在最顶层的楼阁,阙鹤看着面前只替自己蒸茶的钰算子,规矩坐着,不发一言。

钰算子饮了口茶,缓缓开口:“我两年前就说过,你此生最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师叔恕罪。”

阙鹤沉默了一瞬:“今日来找师叔,是想讲讲……心魔一事。”

心魔这个词阙鹤说的犹豫又艰难,钰算子闻言嗤笑一声:“怎么,堂堂的诉意剑,十九州新秀,衍宗第一大弟子,未来的真君,也会有心魔?”

阙鹤忽视掉钰算子的冷嘲热讽:“是有心魔。”

钰算子喝了一口茶,脸色复杂地看着他。

阙鹤盯着茶杯,说道:“是她。”

下一刻,那盏陶泥制的茶盏在手中四分五裂,钰算子狠声道:“又要将所有过错推给她吗?哪怕人已经死了?!阙鹤,你究竟有没有心?”

阙鹤直视着对方愤怒的面孔:“她之前,做错了事…”

钰算子气极反笑:“对,她确实做错了,她最大的错事就是收你做弟子,若是没有你,也不会落个声名狼藉,尸骨无存的下场。”

茶水顺着矮桌滴落,在衣摆上晕染开难看的水渍,就像如今他们的对话一般,稍微撕开一点口子,便能见其中的血肉模糊。

阙鹤咬牙开口:“她残害宗门,又堕入魔道,做了多少错事…”

钰算子像是第一次见到阙鹤一般,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我明白了,你的心魔——”

青年突然被钰算子一袖从窗前掀翻坠出楼外,只见儒修掏出三世书洋洋几笔,几个大字便从书中飞出,将他狠击在地。

「阙鹤与狗,不得入内!」

这几字在胸口一闪便不见了,可作为撰写着衍宗法律法规的三世书,如此一来,整个宗门却都知晓了这句话。

阙鹤捂着腹部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肋骨似乎断了两根。

压碎的小石粒窸窸窣窣地从他身上落下,邀星殿其他弟子都有些心惊胆战地瞧着他——毕竟能被宗门脾气最好的钰算子揍,也是独一份了。

青年抬头看向顶楼,钰算子亦冷冷瞥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活该。”

我活该?

回去的路上阙鹤只觉得脑海中乱成一团浆糊——我活该什么?我活该有心魔?我的心魔活该是她?

“痛不痛呀?”

耳边传来关切的声音,阙鹤垂眸看去,白衣女修的浅色发带在风中微微扬起,猫儿似的眼里倒印出狼狈的青年:“你流血了。”

她指了指对方腰间被鲜血渗透的衣袍。

阙鹤从喉咙中发出一道急促的,干哑的啊声,却再无下文。

女修倒不在意他的态度,围着他走了一圈,又猛地垫脚凑近了对方——两人距离瞬间挨得很紧,阙鹤僵直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看见女修的脸在面前不断放大,直到鼻尖与鼻尖相抵。

对方身上有股淡淡的杏花香气,温柔地将他包围,柔软的手心贴上他的侧脸,像是摸小动物似的摸了摸他。

赵寥寥问他:“怎么不说话呢?”

阙鹤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近乎贪婪得看着对方,似乎要将她的容貌刻进脑海里,再也忘不掉。

赵寥寥眨了眨眼:“我做错事了吗?”

在他无数个惊醒的夜晚与凌晨,噩梦中永远都是白雪崖——那个在无回海突兀耸立的高崖,悬崖下是沸腾的熔浆。

苍白嶙峋的巨石块被血染红,修士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而在崖边,刚刚还是修士打扮的赵寥寥,这会一身异域衣着,背对着他。

脚面上的金色铃铛,伴随着她的步伐发出铃铃声,如同起舞一般,在生与死的边缘摇摇欲坠。

硫磺味与血腥气在空气中纠缠,赵寥寥回头看他,皱起了眉头:“怎么还有?”

阙鹤无法忍受她这种看陌生人的眼神,往前一步:“和我回去。”

和我一起回去,你要遭受的责罚我都会替你承担,所以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也不要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我与你越来越远。

“噗嗤——”

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令阙鹤瞳孔急缩。

他的佩剑只剩剑柄钉在赵寥寥心口,对方反应慢半拍地抬手擦了擦从嘴角渗出的鲜血,却愈来愈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阙鹤只闻周遭有人欢呼——诉意剑大义灭亲,剑法决然,击杀了堕魔妖女!

“不是…”

阙鹤仓皇地去捉赵寥寥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

“好痛啊…好痛……你骗我…”

赵寥寥捂着胸口,皱着眉控诉青年:“我都听你的话过来了,你还是要杀我。”

阙鹤百口莫辩,却不知如何解释。

赵寥寥站在悬崖边时整个人如枯叶般,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去,他明明是想拉她回来。

“我做错什么了呢?”

赵寥寥问他:“我都不认识你。”

阙鹤只觉心口一窒,苦楚地要命:“你怎么能不认识我?”

赵寥寥下巴与胸前都被染成血色,她茫然地指指阙鹤,又指指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你,还有你们,我都不认识……”

她像是支撑不住,身躯猛地一晃,一双胳膊顺势勾住了阙鹤的脖子,凑近青年耳边诱劝:“下面是岩浆,掉下去后骨头都要被熔断,一定会很痛很痛,你来陪我好不好?”

阙鹤垂下眼睫,手心贴上对方的后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好。”·

“阿阙!!”

如同破开黑夜的闪电,阙鹤被这一声呼唤猛地将他从心魔中拽了出来。

赵渺渺一把夺过诉意剑,狠狠地掷在地上,惊魂未定:“你终于醒了!”

阙鹤后知后觉地抚上胸口,阵阵刺痛从此处传来,手心被染得通红。

赵渺渺慌慌张张地翻出止血药丸,一掌碾碎后敷到阙鹤皮肉外翻的伤口上,急得眼泪汪汪:“我听说你被钰师叔从邀星殿赶出来了,所以过来看你,结果敲半天门都不见动静,后面闻到血腥味一时心急才破了你的符阵进来,结果,结果就见你…”

女修眼眶发酸,有些说不下去了。

青年出门时还是光风霁月的,这会半身血污,也不知刚刚究竟下了多少痛力,差点将心脏给剜出来。

“你与钰师叔怎么说的?他未帮你解决心魔的问题吗?”

赵渺渺看着面如金纸的青年:“心魔的事情你也不与我说,都是我后来发现不对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魔?能被它影响数次,若再不处理怎么得了?”

“……无事。”

许是失血过多,阙鹤觉得眼前有些发白,脑袋里全是嗡嗡声,缓了会才开口。

他按住胸口丹药,调动灵力促进伤口的吸收恢复——剑气在其中翻旋,剐地闷痛。

“都这样了还叫无事?若我今日不来,你是不是就要把自己的心给刨出来了?!”

赵渺渺为他这般无所谓的态度气愤不已:“既然你愿意与我说,那我去找钰师叔!他再如何讨厌你,你也是衍宗的弟子,难道还真就不管了不成?!”

女修作势就要走,阙鹤唤住她:“师尊再去估计也于事无补,徒增厌恶罢了。”

他顿了一下:“弟子自有定数。”

赵渺渺并不知他口中的定数是什么,但第二天带着丹药再去寻他时,发现整个翠染峰都被笼罩在结界大阵中,旁人根本进不去,而阙鹤也与衍宗断联。

两年前,镇守魔界封印的菩提珠被命魂之契撞出裂纹,导致魔君出逃,自那以后,无回海的巡逻弟子又翻了两番。

临近黄昏,入目所及皆是黄沙漫天,巡逻小队的弟子被沙风吹得快要站立不稳。

而前几日刚被安排到此处的儒修小弟子简直苦不堪言。

他道名遂宁,入宗没几年,本以为每日在摘星殿论论道学学习,修为能进几步是进步,也不强求。

谁知因为在殿内讨论了几句那个女人,就真被钰师公一脚踹到无回海,要他满期再归。

满期再归?满期可是五年啊!他要在这个鬼地方待满五年!!???

遂宁哀嚎一声,张嘴便吃了一口沙,忙吐着舌头呸呸呸。

前方的一名太虚山弟子听见他的响动,回头道:“遂宁,赶紧跟上,我们在入夜前巡逻完这一处就可回营了。”

遂宁顿感无望:“入夜前真的可以巡逻完吗?”

那名弟子表情严肃起来:“必须在入夜前回营。”

儒修摸了摸沾了沙子的脸,疑惑道:“咦,前面好像有人?”

风沙中隐约有个身形,看不太清,遂宁探头探脑地想看清一些,却被剑修往后一拦。

他这才发现小队十二人,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因为这道身影戒备起来。

遂宁连带着紧张起来,又克制不住心中好奇:“怎么了…”

“嘘。”

剑修弟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手落在剑柄上,死死盯着距离似乎又近了几分的人影。

最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如深雪青松一般的剑修。

他一袭白衣,在这漫天黄沙中格外显眼,垂在身侧的剑刃上面是红紫相交的粘稠**,滴滴答答地落进泥沙里。

遂宁最先认出人来:“阙鹤师兄?!”

阙鹤微微抬眼,似乎在思考他是谁,又扫视一遍其他人:“快入夜了,诸位还是尽早回营,猖魔已经出来了。”

那名太虚山的剑修判定阙鹤并非危险后,才收了剑式:“原来是诉意剑,久仰大名。”

青年颔首,又转过身进到黄沙中,一个眨眼便不见人影。

遂宁惊道:“诶——怎么就走了?猖魔是什么?”

阙鹤慢慢地行走在风沙中,耳边是呼啸西风,夹杂着沙砾与腥臭。

魔君出逃,所过之处皆染上了魔气,而接触到魔气的东西,不论是人,妖,还是动植草木,最后都会异变为「猖魔」。

怕引起恐慌,此事只有各个宗门掌门前辈与镇守无回海的高阶弟子知晓。

他偶尔在赵渺渺与季清凝的来往中得知此事,被钰算子赶出邀星殿的那日,他考虑整夜后,便只身一人来到这里。

就当是替她善后吧。

阙鹤想。

风沙似乎小了一些,黄昏时的沙漠带着潮闷的气息,若是普通的凡人在这里走几步,估计会满身汗水。

青年眨了眨眼,他的眼睫上凝了一层细细的水雾,让他注意到正前方突然出现的两个人。

非常熟悉的人。

年少时的自己,和那个「心魔」。

不,估计都是心魔幻化而成的假象。

但这还是第一次在心魔世界中出现第三个人,阙鹤觉得事有蹊跷。

少年的阙鹤问心魔:“你不要我了吗?”

心魔回他:“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魇梦中,心魔时常会根据他的记忆虚构出各种对话场景,但每一次都几乎与白雪崖有关,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不同的。

可他和赵寥寥相处的那几年里,有过这样的对话吗?

那厢少年阙鹤抬手抓住心魔的衣袖,期期艾艾地说道:“那我送你的发簪你怎么没戴?不喜欢吗?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替你寻来…”

心魔看着少年阙鹤露出一个笑容来,眉眼弯弯的,却不回复他。

少年阙鹤突然转头看向他,惊异道:“你是谁?!”

两道剑气相击,飞散的剑气如细小的银针溅射进两人站立的脚边。

几乎是同时,他们毫不犹豫地拔剑出招,互相试探后又立刻收势。

相同的剑气,相同的招式,甚至相同的反应。

赵寥寥模样的心魔脸色变得狰狞难看,声音尖锐:“怎么会?!你是谁——”

它没有得到答案,便被剑光削碎,化作一股雾气散了。

少年阙鹤怔怔地看着消失的心魔:“……是假的。”

阙鹤:“你也是假的。”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硬生生将两个人拉扯到一起!

“啪。”

诉意剑掉落在沙地上,半晌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握起剑柄。

点点星子挂在天际,暮色四合,阙鹤握着剑呆站在沙丘上。

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像同一条路的分支,在走过了很远之后又重新合二为一。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缓缓伸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记忆融合如同将他放在烈火上炙烤一般,而留在他识海中的少年阙鹤——不,应该说是另一个世间的阙鹤,一开始还挣扎着想压制他,搅得他识海闷痛。

他虽然不明白现下情形,但大概猜测出他与少年的关系。

阙鹤在心中道:「不要挣扎了。」

少年阙鹤:「放我出去!」

阙鹤:「不是我不放,你我之间只能存一,我比你强,自然是我存在。」

少年阙鹤沉默了一下:「你为何会在我的心魔中?」

阙鹤:「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是。」

少年阙鹤:「我怎会知道?好端端的就……」

少年语气一窒,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不远处沙丘上的女人:「赵寥寥…」

阙鹤亦抬头看到了背对着他的女人,她像是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

阙鹤一边抬脚朝她走去,一边问少年:「又是新的心魔?是你的还是我的?」

可少年就像突然哑巴了似的,不发一言。

月色下的美人听到脚步声回头望向他,瞳孔微微缩小,像是很惊讶他的出现。

他突然有些疲惫,叹息道:“你又来了。”

你又来了,来搅乱我的人生。

后来,阙鹤总会想起他们道别时的对话。

——不好吗?万人瞩目,大道之巅,这不一直都是你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吗?

——不好。

没有你,一点也不好。

他曾经想过,要不要就这样硬将她留在身边,哪怕只是饮鸩止渴。

可对上她的目光,总是下不去决心。

阙鹤想起曾经在自己识海中驻留过的少年的记忆,少年每回都期待又忐忑地希望离她更近一步,可却错开每一次交集。

翠染峰呼啸着风雪,阙鹤坐在案前,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枝头的杏树。

他手中转动着酒盏,喃喃开口道:“她甚至都不知道你思慕她,这样一看,你我半斤八两。”

阙鹤回忆起少年记忆中,女修后颈那一抹嫣红,沉默着饮下冷酒。

这样就好。

我自私又懦弱,连自己的心意都踌躇不决,反复纠结。

这般无用又多余的情爱,你不知道便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