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树枝上的叶片从抽尖到青翠欲滴,再到水分滴尽般开始泛黄,待萧定彻底痊愈,时节已经到了初秋。
萧定这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不得已将那本御赐佛经翻来覆去地看,他天生聪慧,虽然只是随意看看,几遍下来却也能倒背如流了,于是翻着就更加索然。
侧厢房中的佛龛倒是终日不断香火,若是外人来看,果真有些近乎佛根清净的味道了。
自他鞭伤好些之后,立刻叫了那两名宦官进屋打扫,开始那两人还惧于陈则铭的话有些不敢,被萧定板着脸一句“叫司礼监太监立刻来领人”唬住,只得战战兢兢进去。
其实时至今日,他哪里还有那种呼之即来的权力,只不过皇帝做久了,积威犹存,要糊弄两个刚入宫门的小宦官还是很简单的。
陈则铭得知后,倒也没说什么。
萧定伤好得有七八成了,萧谨对他又是日渐亲近,既然旁人想再拿这事做文章已经不大可能,他又何必多事。
何况他杀意定了之后,对萧定倒又多了几分容忍,与一个将死的人计较,不是身为男人该有的作风,奇怪的是萧定也一反常态地安分守己。
陈则铭有些惊诧,怎么想这个人也不是那种挨顿鞭子便能老实的人,虽然明知道此时此刻俯首帖耳实为明哲保身的一条好路,可冷眼看着素来锋芒逼人的萧定这么做,他居然会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萧定每日食素,送来的饭菜只是一素一饭,可谓简单到极致,这一天,他还是在饭里吃到了些额外附加的东西。
他将那枚蜡丸藏在袖中,将饭菜吃了个底朝天,大大咧咧地叫陈余收拾。陈余进来的时候,萧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对方居然并没什么特别的动作。
等人出去之后,萧定微微皱眉,露了些不解的神色。
他打开蜡丸,中间是一团纸,抹平了一看,却是分外熟悉的字体,这字他当年曾多次赞叹,说是千金难换,导致一时间洛阳纸贵。
是杨如钦。
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买了谁,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将其夹带送了进来。
萧定在那纸笺上扫了一眼,将纸揉成一团吞了下去。
此刻的杨如钦正负手拎着自己的酒葫芦,不紧不慢地踱步。
两旁行人如织,商铺林立,京都的街上总是如此繁华。
人们从不在意坐镇深宫的到底是谁,他们在意的是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杨如钦也不知道自己所为到底是逆天而行还是顺应民心,不过他从来就是这么个人,一旦做了便不再考虑更多。
他此刻无官一身轻,虽然也并不是束手无策,但毕竟活动起来还是困难重重。
他往四周扫了一圈,突然拐入一条小巷。
跟在身后的少年吃了一惊,立刻加快了脚步,在接近巷口的时候,却又慢了下来,扶住了挂在腰间的刀。
这条巷子几乎无人出入。
独孤航等了片刻,到底怕跟丢了,举步转过巷角,迎面却是什么物件砸了过来,黄澄澄的,不知是什么暗器。
独孤航心中一凛,立刻退了一步,手中的刀唰地出鞘,正要还击,那物件却在这当口又**了回去。
独孤航大奇,定睛一看,不由微窘。
杨如钦笑吟吟站在他面前,一袭长衫,文秀儒雅,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收敛的张狂姿态,正伸手朝他扬着手中的葫芦。
“小兄弟是要喝酒吗?”杨如钦柔声道。
独孤航怔了怔。
对方对他手中雪亮的刀刃视而不见,只笑道:“小兄弟跟我了半晌,想来同是酒道中人……”说着将那葫芦提到跟前,扯开塞子深深吸了口气,空中顿时酒香四溢,醇厚醉人。
杨如钦分明喜不自胜:“这可是东街楚大娘的家传绝酿,号称一品状元红,我求了半天才打了这么一斤……小兄弟能跟着酒香至此,可见识货,难得难得。”说着走近,压着独孤航手背,有意无意将那刀压了下去,“来来来,找个酒家炒两个菜,我们相见即是有缘,实该共享这一葫芦酒。”
独孤航本来警惕,直到对方走近,才闻到杨如钦满身酒气,原来对方早是半醉半醒了。
又见他毫无逃意,反倒纠缠上来,确实是喝高了的举动,暗道,这人没见过自己,自然是认不出的,倒是自己多虑了。
这么一想,手便慢慢松了。
杨如钦笑嘻嘻扯着他,真将他拉到附近酒家,摆上了一桌菜。
独孤航看着这酒菜,再看看正仰天笑饮的杨如钦,想着自己分明是街头偶遇准备抓人的,怎么竟和对方举杯对饮来了?
前因后果配上此时此景委实有些滑稽了。
萧定看到纸笺上的话便明白自己虽然受了苦,却到底曙光还在,只是不知道杨如钦具体要怎么行动,才能将自己救出去。
他一留心,免不了对周遭情况多方打探起来。
可他能接触的人有限,陈余是个少话的,年纪也大些,他便问得少,倒是那两名小宦官,每日进来清扫,免不了询问一番。
渐渐地便套出来,当今万岁对魏王那真是另眼相看。魏王本来已经任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如今又兼任了左相一职,原本的右相中书令杜进澹虽然也是诸多加封,可论实权到底不如魏王多矣,而且皇上隔三岔五便将魏王召进宫来,让其教习骑射,既为帝师,眼见还有更大的恩赐在后头。
萧定听了这消息,半晌作不得声,过了一会儿,将两人赶了下去。
到了夜间,晚膳时分,小宦官将饭食端进来。
萧定讶然见盘上放着一壶酒几碟菜,不禁问:“这是什么意思?”
小宦官摇头也茫然,陈余正巧走进来,见状道:“是王爷让加的,说是故人忌日将近。”
萧定闻言色变,心头猛震。
是……杨梁!
十三年前的杨梁便死于这个季节,他一心逃脱,竟然给忘记了。
呆呆坐了半晌,又见那盘上放的是两个空杯,萧定轻轻拿起一只来,仔细端详。
此时有人进屋,那两人退了出去。
萧定回过头,陈则铭站在门前,所处正在灯光之外,低声道:“杨兄忌日将近……从前都是大祭,如今只能简单些了。”
萧定看着他,半晌不语。
这一刻倒似乎那些恩怨也淡了。
陈则铭走到他跟前,将另一只酒杯也翻过来,斟上酒,放下酒壶看着他。
萧定脱口道:“你何必假……”说到半途却又住了口,端起酒杯敬了敬,轻轻挽袖,倒在跟前。
陈则铭站在桌前没动,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神色有些难测。
这将是萧定最后一次祭他了,杨梁泉下有知,一定会用不屑的目光盯着自己,那锐利的目光里只会有四个字—弑主之贼。
萧定怔了半晌,突然对他道:“坐。”
陈则铭有些惊讶地看着萧定,一语不发地落座。
萧定道:“叫人再拿只酒杯过来。”他的语气总是如同下令一般,想来是多年习惯,陈则铭瞟了他一眼,举掌拍了拍,陈余原本在门口候着,闻声立刻推门而入。
陈则铭道:“再添副碗筷。”
其实不用说陈余也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他应声去了,片刻后将东西拿了上来。
萧定自然不会为他斟酒,陈则铭自行将酒满上:“只愿杨兄泉下……心无所系,安赴极乐。”说着也将酒倒在跟前。
萧定叹道:“窃国者犹在,他如何能安寝?”
陈则铭默然不语,又举起筷子夹了一筷菜。
萧定道:“何况他为国赴难,怕是不好喝僭贼敬的酒。”
陈则铭的手猛然成拳,险些将手中的碗迎面泼将出去,到底还是强自忍住,脸色铁青将筷子啪地扣在桌上,起身大步离去。
萧定嘿嘿直笑,兴趣盎然地看对方走出了门,才将剩下那杯酒一饮而尽。
陈则铭在**辗转难眠。
那一夜过后,他已经决定不再对萧定动手,他如果再出手,一定是因为萧定的死期到了,这之前,所有的意气之争都是毫无必要的,那只会使事态更复杂。
可萧定就是这样不识趣,他拿着他的退避当成忍让,反复挑衅试探他的底线,他到底想干吗?忠又怎样,贼又怎样?!他已经不是他的君主,有什么资格质问他的忠诚!
蒙蒙眬眬间,他听到似乎有人在耳边轻轻笑了一声,那人道:“那……就敬将来的不世名将。”陈则铭惊悚后退,唯恐一眼见到年少的故人和自己。
“走开!”陈则铭猛然道,“你们别来烦我!”他的声音在回响,四面空空****,什么也没有。
他倏地觉察到异样,猛地低头,缕缕黑烟像蛇一样,一条条沿着他的双足缠绕上来,他立刻后撤,退出了那团雾絮。可目力所及处都有这样的浓烟,它们沿着地面缓慢地弥散,他快速地奔跑,因此不得不一脚脚踏在那些雾气里,脚下的烟雾像是在快速凝固,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泥中,渐渐沉滞起来,最后像是拖坠出万钧的重量,他的动作从疾速变得迟缓可笑。
不知何时,雾气已经遍布到整个空间,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陈则铭的双足终于再也拔不出来,他挣扎,突然那些烟雾松弛开来,他措手不及,仰面倒了下去。他清晰地知道倒下去的结果只会是窒息,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那股跌势。
“啪——”
陈则铭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他慢慢扶额坐起,半晌出不得声,身后冷冰冰的,早已经汗湿重衣。
那声音犹在耳旁。
“嘭嘭!”敲击声坚持响着,陈则铭张皇四顾,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梦境的延续,而是有人在敲门。
他定了定神:“什么事?”
门外答话的是管家顾伯。顾伯素来性子稳重,此刻分明已经午夜,这门却敲得如此急促,显是出了大事。“王爷,宫里传消息出来,说静华宫进了刺客……”
陈则铭大惊,立刻翻身而起。
顾伯的声音听起来慌乱之极:“听说废帝,废帝被刺身亡!”
陈则铭扯袍子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什么?!”
秋夜从来漫长,待陈则铭飞马入宫,到达静华宫的时候,梆子还只敲到四更。
消息还不曾外泄,宫中并没什么异样,只是静华宫外队列森严。
来报的将士早在路上已经将情况说了一遍—陈余夜间领人查看时,发觉屋中地面躺着一个人,进屋才看出来是萧定被人斩了头颅,弃尸于地。陈余立刻着人追赶,并派人递条子,出宫急报。
陈则铭踏入那屋子,第一眼便见到了地上的尸首。
那身上穿的甚至还是晚上见面时的袍子,想必还来不及上床便已经遇刺。
陈则铭几乎是立刻转过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怦怦直跳,身边的声响震得他脑中发涨,周遭的物件像涟漪里的倒影一样总在晃动扩散,把这些本来刺耳的喧嚣声晃得铺天盖地。
这么木木地怔立半晌,直到独孤航低声叫他:“大人?”
陈则铭如梦初醒,镇定了片刻,回道:“这下子麻烦大了。”说完又迟疑了一会儿,“……你去查看伤口。”
独孤航应声。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是杜进澹下的手?为什么事先没半点征兆?陈则铭心中乱成一团麻,可又空得全无一物。
他一直暗中计划要杀萧定,因为没找到万全之策,是以始终隐忍不发。
可真有人赶在了自己前头,那种冲击性带来的震惊居然远远大过了其他感受,甚至……其实那感受也不全是震惊,更近乎一种空虚,一直想达到的目标被强行终结了,他却像被人拦腰击断了脊梁一样地无所适从和慌张。
瞥到尸首上那一身染血的袍子,陈则铭低下头,拿手撑着椅背,最终颓然坐下。
太阳穴处猛然刺痛起来,他咬牙般抽气,闭上了眼。那种痛楚是一轮一轮的,像斧子在一斧一斧地斫,此消彼长,无穷无尽。
他扶住头,五只手指深深掐入额间发中,手背上青筋暴起,汗滴流到他的眼角处,再从长长的睫毛上滴落下来。
他突然想起那个梦。
那是你在索命吗,陛下……我这条命要不要赔给你?!
“大人?”
陈则铭迟缓地抬头,满额的汗,脸色苍白。
独孤航吃惊地站在他跟前:“大人,你怎么了!”
陈则铭摇摇手:“旧疾而已,突然发了,说吧。”独孤航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带着嗡嗡的回响,或者说所有的声音都在屋子里这么来回晃**着,他辨别得异常吃力。
独孤航对门外兵士道:“快去找太医来。”
陈则铭骤然怒道:“快说!”
独孤航吓了一跳,也不敢再拖延,连忙禀道:“死者死于背后的刀伤,一刀致命。头是死后被硬砍下来的,从刀口上看,砍了两刀才断,也就是说凶手的刀只是常器。”
陈则铭又撑住头,在那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痛间听到这样的话,实在不是什么享受。他脑中突然勾勒出画面,夜深如墨的屋中,刀光如水地一劈,被劈中的人应声倒地,那头咕噜噜滚落下来,在砖面上翻转几周,渐渐减速,然后终于停止,翻露出面容。
陈则铭倏然一惊,背后已然湿透。
正听到独孤航道:“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死者手掌上有些薄茧……难道是早年练习骑射留下的?”
陈则铭怔住,他盯着独孤航,迟疑了一个瞬间,独孤航的话在他脑中重复了一遍。
他倏地起身,快步走到那无头尸首前,蹲下身,摸了摸那手掌,心中狂跳起来,他突然清醒了,他转头看了独孤航及众人一眼,探手拨开尸首衣领,又骤然发力一把扯开那包裹着尸体的几层衣物。
那身躯上洁净无痕,并没有鞭迹。
陈则铭盯着尸身看了片刻,突然道:“陈余呢?”
独孤航往身后看去,一名兵士答:“追出去了,尚未归队。”
陈则铭将那尸首上衣裹回原状,缓缓起身:“他们几个人?!”
兵士答:“两人一队,只他一队未回。”
陈则铭冷笑一声,厉声道:“此刻天还未明,宫门不开,人还在宫里,给我仔细地搜!与陈余同行的那个,只能活捉……禁用弓箭!”
萧定看着身前的陈余:“我们在等什么?”
陈余转过头,恭敬答:“等人接应。”
此刻月头已经偏西,启明星起,两人藏身处虽然偏僻些,远远还是看到黑衣武士不时列队而过。
两人穿着相同的黑色盔甲,躲在这里已经一个时辰,该接应的人还没到。
再过片刻,穹空一亮,天下大白,却是一切都白做了。
几个时辰前,萧定熄灯上床时,陈余领人进了屋,一进来便将自己带来的兵士敲晕了,随后请萧定换下衣物。
萧定有些惊讶,却只是狐疑地打量对方,并不作声。
陈余朝他抱拳:“万岁,小人受杨公子所托而来。”接着拿出贴身的一封书信。萧定展笺看过数遍,认准了果然是杨如钦笔迹,这才惊喜起来,暗道,杨如钦这小子能耐啊,这条线居然埋得这样近。
那士兵不过因为身量与萧定颇为相似,就被陈余拉来做了替死鬼,死得算是相当冤了,死后还要被陈余砍下头颅,全尸不保,想必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陈余连斫两次方得手,相当不满:“这佩刀太钝了!”
萧定心道,果然是武人。
杨如钦的计划颇是周详,先是陈余救人,并用身量相似的尸体顶替,拖延时间。另一方面还安排了宫里人接应,趁乱将他送出宫门,据说宫外已备有马匹,一出宫立刻可以逃亡。
可等了半晌,接应的人还不见踪影。
萧定心中开始泛疑,难道是陈则铭设了个圈套故意让自己跳?
他不动声色地瞥着陈余,见后者也是满面焦色,看不出伪处,又有些不能定夺。
突闻前方有人喝道:“什么人?!”
两人都是一惊,却见是几名宦官被巡逻的黑衣卫队挡住,为首宦官道:“我们是朝房的,快五更了,待会儿上朝大臣们都要来了,故而先去打扫。”
领头卫士目光扫了扫他身后数人,将面貌仔细看过:“魏王有命,宫中捉拿刺客,宫门不开,天亮前不许随意走动。”
那宦官为难:“可……可若是不清扫,上头怪罪下来……”
那领队也不管他,一把将他推了回去:“有刺客惊了驾不比这个重要?”
那宦官神色为难,又争了几句,那黑衣领队只是赶人。
宦官往四周望了望,跺跺脚,只得无奈退走。
萧定心道,这自然便是接应的人了。
这么一想先前那疑心才去了大半,既是宽心又是焦急,宽心的是总算高墙外还是有忠心之人,焦急的是眼见事情成败一线间,生机便在眼前,却偏偏不能伸手去抓。
陈余回过头来,满脸恨色,握拳咬牙道:“拖到此刻才来,真是阉人不足以托事……”
两人无奈又退,企图再谋他策。
谁知此刻天际已经开始泛白,此地开阔,那领队一眼瞥过去,见到隐约人影一晃,立刻拔刀,呵斥道:“什么人?!”
陈余一把推开萧定:“请万岁先行!”反身迎了上去。
萧定急奔几步,正想回头,听那杀声已经逼了近来,更加惊骇,拔腿奔逃。
宫中沉寂。本来此刻该是宫人们起床的时间了,不知为何却是四处无声。
萧定渐渐缓下脚步,镇定片刻,心道,实在不该浪费了时间等那些阉人。
他此刻终于能相信陈余确是杨如钦派来的忠士,暗中极是懊恼,若是早下这判断,便该带着陈余直接往萧谨寝宫里去,或者生机更大。
他一人行在宫墙之间,也不敢踏得重了,可周遭实在太静,任他放轻脚步,声音还是细微可辨。
突然,前方巷口转来一队兵士,正朝他行进而来。
萧定大惊,此刻前后无处遮挡,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对方首领见到他,喝道:“哪一队的?”
萧定沉稳道:“陈队正手下,前方发现刺客,让给王爷报个信。”
那人点头,回首叫道:“回禀王爷!刺客找到了!”这声一出,萧定头皮也麻了,毛发直竖,暗呼怎么偏偏这样倒霉!!!
却听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便到了巷口,来者黑袍精甲,**骏马也是通体漆黑,见巷道狭小,那马人立而起,咴咴长嘶一声。
居然敢在宫中行马!!萧谨这浑小子到底给了他多少特权?!
萧定心中暗骂幼弟之愚蠢,急忙低头,闪到队中。
只见陈则铭往这头看了一眼,纵马而来。
众人都闪开,贴墙而立。
马蹄从萧定面前驰骋而过,那一刻,萧定浑身都僵硬了,见人过去,才不自禁瘫软了些,靠在墙上忍不住暗中庆幸。
那马却停步,蹄声骤然消失,众人都惊讶地看过去。
萧定咬牙,看来还是没这个命。
陈则铭望着前方,似呆滞了片刻,慢慢拨转马头,踱了回来。
那马一步步前行,最后在萧定跟前停下。
众人都注视着这两人,那兵士首领也觉察到了异样,大是庆幸,难道这便是刺客?幸好不曾错过。
陈则铭伸出马鞭,顶住萧定下颚,强迫性将他的头逼得抬了起来。
两人彼此对视了片刻。
陈则铭冷冷地道:“你要去哪里……万岁?”
萧定抬着头,面对众目睽睽下也敢如此无礼的曾经的臣下,他有些怒不可遏了,他用一贯阴冷的目光逼视对方,火苗在眼底蹿动,带着怨毒狂暴之色。
然而他最终低眼收敛了锋芒,片刻,突然抬头笑道:“长夜无聊,随便逛逛。”
陈则铭收回马鞭:“那游兴也该尽了。”说着挺身跃了下来。
萧定冷笑了一声,也不看他。
陈则铭招手,立刻有人跪下来,在马侧俯倒。
陈则铭勒住辔头,做出请君上马的姿势,毫不避讳地逼视萧定,他的眼中压着怒火甚至是咬牙切齿一样的痛恨,他警告似的盯着萧定,但神情里似乎又还有些别的什么,这复杂的情绪导致他完全顾及不到敬意。
他的意图中,比请求更多的是命令。
萧定看出他强自克制且不断翻涌着的激动,再讨厌受人号令,也明白此刻的任何反抗其实都毫无意义了,他踏着那马夫的脊背,翻身上马。
马夫连忙站起,伸手要接过陈则铭手中的缰绳。
陈则铭摇手,示意自己来。
萧定看见这一幕,怔了怔,心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真正去捕捉的时候,却又如飘雨入地,遍寻不见。
此刻有军士来报:“陈余抓到了。”
萧定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渐渐白起来的天空,天终于亮起来,但云层厚重,还是看不到太阳。
他挥开那点难得的迷惑,复又坚硬起来。
萧定低下头时,看见站在马旁的陈则铭正注视着自己,目光相触,陈则铭掉开了视线。
接下来的事情让萧定更加勃然大怒。
内府是对宫中宦者内侍处罚用刑的地方,萧定幼年贪玩曾经来过,被当时的皇后训斥了好几天,指责他自折身份,此后便到得少了。
陈则铭牵着马,一步步将他引到了内府前。
从洞开的大门看进去,堂中阴暗难见天日,显然是不祥之地。
陈则铭请他下马时,萧定也不犹豫,干脆利落地跳了下来。
“这么快就想严刑逼供了,魏王千岁未免太心急了些,”他朝他嘲讽般笑一笑,“还不赶紧去小皇帝那里先请一道旨来,名正了言才顺,打的时候才能安心。魏王你位高权重,行事原本该更多几分小心啊!”
陈则铭看了他一眼:“对一个奸细行刑,这样的事情尚在臣的职权范围中。”
萧定立刻立住了脚,却恰听内堂传出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萧定怵然而惊。
此刻堂内受刑的自然是陈余。
萧定并非心软之人,也不是见不得血的胆怯之徒,可这分明是杀鸡给猴看,存了威慑之意,进去了便是徒然受辱而已。
萧定转身,却被陈则铭伸手拦住。
萧定冷冷看着陈则铭:“这样污秽的场面,你拖我来做甚?”
陈则铭眉头一皱:“他因你受刑,你却说污秽?”陈则铭眼中突然升起怒气,似乎被触痛了什么。
萧定打量他片刻,嘴角微勾,嘲道:“他是为我!所以无论成败利钝,早该有所觉悟。他为臣我为君,为君者若是单为一个臣子的恩情便全心以赴要死要活,怎么做君!”
陈则铭无言,半晌终于笑道:“好个凉薄的为君之道。”
萧定也笑起来,那目中却是一片冰凉:“认真教你的小皇帝,做皇帝跟做忠臣是不一样的,别带岔了路。”说完,绕过陈则铭,却被他猛地拉住了手腕。
萧定扯了两次,却哪里敌得过陈则铭的猛力,陈则铭似乎咬牙切齿,手中越掐越紧,萧定脸也青了,痛得落汗,却并不吭声。
内堂惨叫又起。
萧定突然伸手将陈则铭的头搂近,也不顾另一只腕被折断般的痛楚,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其实骨子里一股子一定要撞墙的拗劲。”
他笑了笑:“过几天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杀我了,高兴吧?”
陈则铭被他搂住那一刻,立刻退了半步,却不知为何没能退开,听了这几句,他张了张唇,脸色时青时白,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萧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陈则铭并不知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独孤航正站在他面前,微探着头,低声试探叫他:“大人?”
陈则铭抬起头,独孤航忙禀道:“万岁传大人过去。”他犹豫片刻,“好像是要问夜间的事情。”
陈则铭怔了怔。
之前因为刺客未落网,为保万全,陈则铭早派人传言给萧谨,请今上取消早朝,静待佳音。随后陈余被捕,宫中搜捕告一段落,萧谨自然想着要过问了。
可此刻的陈则铭头昏脑涨,浑身发软,实在不怎么想面对萧谨。
昨夜他头痛发作后,太医来看过,用针灸勉强将病情压制下去,他怕自己支撑不到最后,才动用了宫中纵马的特权,到了方才被萧定这么一激,震动之下,竟然又有些反复起来。
杀了他?还是不杀?
他顾不得其他,始终专注着这一个念头,脑中时暗时明。
他知道这才是到了真正的决定时刻了。
之前杜进澹的投毒,又或者自己尚未实施的计划,都只是阴谋,都上不得台面,萧定的出逃失败才真正给了这场谋杀一个冠冕堂皇、可以摆在光天化日下的理由。
这一次,萧谨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自己亲哥哥,以结党谋逆之名。
这一系列发展可以预见。
然而前提是,陈则铭对萧谨的回禀如实。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搜捕都是黑衣旅的人在做,外人难知详情,陈则铭的话决定了这个事态将会如何发展。
一切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萧定自己异常地清楚这一点,于是他说,你高兴吧。
陈则铭不能言语。
他高兴吗?似乎不是。
他看到“萧定”的尸体的那个瞬间,涌出的情感绝对与这个词无关,他失落、茫然、惶恐……也许还有惧怕,但独独没有高兴,他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没有冤屈一洗的畅然,这解释了之前与杜进澹相商时,他反复找托词不肯相助的原因—他害怕自己亲手把事情推入那个绝境。
他一直想避开。
哪怕他曾经为了杀他,反复推敲层层环节,精心斟酌每个人选,可到了能轻轻松松置对方于死地的时候,他却总是却步。
这么多年,他一直将他挂在心里,每天每夜地念着,恨原本就是比爱更加强烈持久的情感,然而时间长了,这恨意融入血液,早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分割。
我真能这么做吗?我有资格裁断这个人的生死吗?他成为一团血肉一堆白骨,就是我要的结局吗?
他在这样紧迫、逼人立断的时刻才能隐约地触及自己的内心深处,那里满含愤懑,从来不甘,然而仅仅只是如此吗?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死。
他乱成一团的心中,居然只这个念头最是强烈,连他自己也是意想不到。
很快,萧谨第二次差人来问。
陈则铭这次没有拖延,他收敛心神,飞快地就已报的线索现编了一个刺客刺杀废帝,失手错杀的谎言,并亲自呈报了上去。
萧谨对这样尘埃落定的刺杀异常有兴趣,并就想除掉哥哥的人是谁做了无数个推断。
陈则铭最后不得不以头痛难耐为由,退了出来。
陈余暂时保得了性命,萧谨提出将他移交刑部审理时,陈则铭以宫中还有内应,最好能留住此人引蛇出洞为由,将他留在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萧谨听说宫中还有刺客,脸也有些白了,立刻首肯。
以陈余为饵没错,陈则铭想钓的却是萧定旧部,这个人活着,最寝食不安的会有哪些人,他很想看看。
同时,陈则铭也明白自己放过了一个天赐良机。
他本来可以就此杀了萧定,并以协助废君出逃为借口,顺藤摸瓜牵出一批人,这些人既然都是难忘旧主的,也就是说,恐怕都将是他未来的敌人,而这些,原本都可以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进行。
对于政事,最难求的就是理直气壮,理字加上权字,那便是无往不利了,就如同战场上的兵力十倍于敌。
可他还是放弃了,放弃的唯一原因便是,他还想保住这个人的命。为此,他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决心,选择欺君瞒上。
这样的谎言一个是不够的,谎言之后还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一个套一个,除非他能永远得势,否则必然有行差踏错被人揪住不放的一天。
陈则铭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问题,在看到“萧定”的尸身后,自己的所有应对都有失控的嫌疑,他偏离了自己的初衷,他被什么干扰了,但他无法进行冷静的分析,他突然充满了惧怕,害怕看清楚自己失常的根本原因。
是怕成为千古罪人吗?……是因为从头至尾,真正让他钦佩的君主依然是那个可恨可憎的萧定,而并非仁厚天真的萧谨吗?
幸好复发的头症成了最恰当的借口,然而他还是惊慌不定。
他恨上了陈余,他为什么要挑一个身形这样像的人。
他别的人可以不杀,但指使这一切发生的幕后人却是一定要揪出来的,他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
但陈余也是个硬汉子,他亲自上阵狠抽了他几顿,陈余那张口就是撬不开。
陈则铭也不急,他可以留着这个人,慢慢地折磨,迟早有人做贼心虚,要按捺不住跳出来。
他派人查出陈余的来历及近来交往的人物,令人吃惊的是,此人居然在五年前就已经入了黑衣旅,陈则铭忍不住掩卷暗惊。
陈则铭反复想过几次,已经将这计划想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次的出逃宫中必然有人接应,这个人地位还不能太低,否则光凭一个陈余,纵然武功顶了天,也没法将萧定从守卫森严的宫里带出去。
他也估摸得到策划这一切的人是谁。
杨如钦回来的时机太巧了,这样的手段也似乎是他所有,只是牵扯进去的人不知道有哪些。
筹备这些的经费杨如钦是出不起的,与宫中联络这样的事情,他一介平民也做不到,必然有高官大员参与了这项计划。想到此,陈则铭隐约觉得头痛。
杨如钦本来是怎么打算的呢?萧定逃出宫,是隐退山林,等待时机,还是择地另立,却不是陈则铭能预料的了。
当日,陈则铭派独孤航领着一队人去抓杨如钦。
杨如钦一直落脚在京都华安寺中,这些都是他露面后这边早已经探听好的。
独孤航领命的时候有些惊讶的样子:“杀?”
陈则铭注视着从小带到大的这个孩子,从他的表情中觉察出些异常来,却只装不知,点点头:“杀!”
随后的行动中,他暗中另安排了一队人马跟随独孤航,独孤航并没什么异动,然而最后的回报却还是独孤航领军到达时,杨如钦早已经逃之夭夭。
这种结果倒没出陈则铭的意料,杨如钦也是个聪明人,得知消息立即败走,很是正常。
陈则铭放下心来,独孤航那一刻的神情或者只是对他行事风格的骤然变化有些难以适应。他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感到诧异,自己为什么突然稳不住心态,连对独孤航都有点戒备?
陈则铭终于还是将萧定拉去看了陈余受刑。
看着陈余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样子,萧定的脸黑得像锅底,毫无表情。
陈则铭暗自冷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神情倒让他觉出了快意,让他觉得自己这一切到底没白做,风险没白冒。
他觉得有什么开始扭曲,却固执地并不回头,反松了口气,似乎自己一直期盼的其实就是这样一天。
陈余不肯说,并不表示这件事情便没法追查下去。
没多久,卫士便找到了当夜去清扫朝房被挡的那几名宦官。
稍一用刑,几名宦官立刻就招了,说是那一夜直殿监太监打发他们去接应两个人,着他们将人带出宫,因为并没说明对方身份,他们也不知道要出宫的是什么人。
陈则铭立刻命人将直殿监太监李明抓了来,仔细拷问一番。
这李明也是名老内侍了,和韩有忠肆意取贿不同,从来很是自律,在宫里头口碑甚好,也不勾党结派,是以在萧谨上位后,被提拔做了直殿监太监。
陈则铭倒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人。
李明被拷打一番,到底支持不住,全盘说了出来。
这救萧定的计划果然是杨如钦定的,原本在陈余救人出来后,李明就该亲自出面,以他随身腰牌趁乱将人带出宫门,与外面埋伏的人会合。
没想到,李明人年纪大了,事到临头却惜起命来。
那一夜他踌躇良久,始终不敢亲自涉险,左右为难后,方想出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对策,等到了近四更,才派手下趁着清扫朝房时,将萧定陈余两人带出去,自己却隐在背后,并不出头。
在他的思量中,杨如钦那计策实在太险,若是不成功,自己富贵身家便全赔在里头了,反倒是自己这个改动,可进可退,保险很多,却万没想到,别说出宫了,连人都不曾接到,手下就被黑衣旅挡了回来。
虽然后来几天中,宫中依然是波澜不惊,可他估摸着萧定那逃离计划只怕是失败了,这平静无波的下面便是惊涛骇浪啊!他也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傻到亲自出面,否则被逮个正着,岂不是没命了。
如此惶惶了数日,不见事发,李明正琢磨该如何对那几名小宦官暗下杀手才能不留痕迹时,却在这当口便被揪了出来。
“那小子害我,那小子害我啊!!”
李明后悔不迭,陈则铭问:“哪小子?”
李明答:“是我远方姨母的儿子,就是刑部尚书吴过,是他许我,将来事成让我做司礼监大太监!我……我老糊涂,一时间就答应了……”
陈则铭有些怔住,随后却古怪地笑了笑,突然板起脸:“满口胡言,给我往死里打!”说着起身欲走。
木杖起落间,李明忍着剧痛,大喊:“就是这么多了,真没了!王爷王爷!饶命啊!”
陈则铭充耳不闻,快步离去。
独孤航蹲下身来看这无须老者,似是怜悯:“废帝那一夜遭人暗杀,险些没命,万岁念及血肉亲情决意明察,你却说废帝是要逃脱,这样颠倒黑白、胡乱招供可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明大惊:“啊?怎么会?可、可吴过明明跟我说……”话还没说完,板子已经狠狠再落下来,李明连声惨叫,“我招我招我重招!别打了别打了!”
之后的李明,又被审了数次。
主审每次必定换人,说错了必定重刑,李明实在熬不过了,便满口胡说起来。
到最后,已经将这刺杀废帝的计划说得活灵活现,甚至陈余,他也承认是自己带入宫来的,主谋就是吴过。
各种细节他在没挨打的时候也都赶紧想圆,生怕被主审听出破绽,又是大刑,这么夜以继日地编,编到最后连自己也几乎信了。
吴过见到下人惊慌地冲进来通报时,并无多少意外之色。
他也没有逃走。
反添了几笔,将桌上那幅字写完了,端详一番,颇觉满意了,才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
此刻,喧嚣声已经到了庭内,抬头见到窗纸上映出外面人来人往的,都是负剑着甲的武士。
待一切落定,吴过才走过去,打开门。
正站在院中的少年将军转过头来:“刑部尚书吴过?”
吴过扫了一眼,屋前屋后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妻子抱着儿子被兵士们阻在庭外,无法入内,她不住地颤抖,看起来似乎已经无法继续支持。
吴过微微颔首。
吴过刺杀废帝一案被正式交与刑部审理的时候,事态多少有些尴尬,犯人本身便是刑部尚书,审官都是他的下属,萧谨只得派了陈则铭监审,以图公正。
吴过看着案旁端坐的黑甲将军,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
主审的是刑部侍郎,也是吴过原本的下属,名唤周子才。
见到上司兼同僚的吴过身着囚服站在下头,周子才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禁不住和颜悦色了些,陈则铭笑起来:“周大人这是在和犯人寒暄聊天吗?”
周子才哪敢作声。
陈则铭转头,直视吴过:“吴大人,你勾结直殿监太监李明刺杀废帝之事的始末,如今李明已经全盘招供,你还有什么话说?!”
吴过讶然看着他。
又是厌恶又是惊疑,神色不定。
陈则铭对着这样的目光,居然也毫不改色,道:“将证人带上来!”
李明被拖上来,浑身早被打得没一块好肉,见了吴过,李明好生憎怒,不住口地骂这不肖小辈。
吴过听他招供时,哪怕面露疑色,却始终一言不发。
末了,要画押时,他才抬眼看陈则铭,突然道:“我想和魏王单独谈一谈,可以吗?”
陈则铭早知他必定满腹疑虑,这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微微点头。
两人进了侧室,合上门。
吴过转身看他良久。
他们曾经是朋友,如今早已经各有立场,他曾憎他保不住一个忠字,如今看来,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样沉默了片刻,吴过终道:“魏王是什么意思呢?”
陈则铭答:“刚才李明说得不够明白吗?”
吴过沉默,斟酌般慢慢道:“那事情便是到此为止了?我的死可以止住继续的追查和流血?”
陈则铭看着他不答,没什么表情。
吴过想了想,笑起来:“事已至此,这样的结果何尝不是我所求……似乎也是你所求。但我无不忠之心,却背了不忠之名,世人流传多年后,必然将我与那些不忠不孝之徒相提并论……我怎么能甘心……”
他微微叹息,陈则铭只是看着他。他在等着他真正的答案。
吴过抬起眼,他的目光又坚定了下来。
陈则铭打量着他,意识到自己只怕是胜利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些悲凉。
当吴过的名字从李明口中吐出来的那一刻起,“吴过”这两个字就已经无法再从这张追剿名单上摘除。这样的谋逆重罪不但将给吴过本人带来刑戮,也不可避免会祸及他的族人。
陈则铭几乎是立刻诱改了李明的供词,以避免事情往最无法挽救的方向行进。他没法做更多。这样的大案朝野瞩目,今上关注,杜相候伺,动得越多错得越多。
是自己只身担下刺杀废帝的罪名,还是让所有的亲人被自己的谋反牵连导致族灭——这样的选择对任何人而言,都简单得不值得思量。陈则铭当然知道吴过会怎么选。换成是他自己,也只能是一样的选法。
可吴过到底是冤屈的。
他的忠心、他的意愿、他的坚持,他为此付出的精力财力物力人力,甚至性命,都将在死亡之后永远噤声。他所付出的一切将被全面篡改,所希冀的一切将被全部扭曲,他的死会成为他生命中最耻辱也是最冤屈的一笔,而这耻辱还将在他的家人身上持续。
换成是自己,能甘心吗?
“忠”之一字,值得人这么付出吗?萧定这样的暴君,值得人们为之前赴后继吗?就为了所谓的萧氏正统之位?
陈则铭恍惚了。
他在吴过身上看到很多影子。那些影子中有他倾慕过的,有他身不能及而心向往之的,甚至也有曾经的自己。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错觉产生了巨大的排斥感。
同时,他对实施和敲定这一桩冤案,亲手把曾经的恩人和朋友送入死地的人居然是自己这一事实,又产生强烈的厌憎。
“我还有个疑问,”吴过盯着陈则铭,郑重道,“你这样保那个人的目的何在?!”
目的?他微微失神,又看了看吴过,吴过的目光几乎是迫切地盯着他。
陈则铭突然轻蔑地笑起来:“目的?目的当然很简单!那个人,他怎么能这么痛快便死了?我要他活着,看天下太平盛世,看四海臣服朝拜,看匈奴尽驱,看百姓安居,这一切都是他想做却不曾做到的……当今圣上才做得到!你听好了,是他弟弟,而不是他!你们全都错了!他引以为豪的!我一件件都会剥掉!”
吴过惊怒:“你!陈则铭!!枉我以为你痛改前非迷途知返了……”
陈则铭猛然转头看他,讽道:“我为什么要痛改前非迷途知返?我不过推翻了一个冷酷的君主,拥立了一个仁厚的帝王,哪怕错在一时,也功在千秋!”
吴过吃惊道:“不,不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陈则铭突觉厌倦,再也不愿理会这迂人:“你以为我此刻与你合谋,保了萧定的命,就是你的同党了?”他急走几步,走到门前,突然停了脚步,“不甘心?你出了这道门,立刻可以翻供!”说罢,他再不回头,推门而出。
吴过看他步入光线中的背影,神情焦急中又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和憎恶,欲言又止。
吴过最终俯首认罪,供认不讳说自己暗杀废帝是因为当年遭萧定屡次当众羞辱,怀恨久矣。
他才能原本不算突出,萧定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这么说倒也有人记起当年,萧定确实呵斥过他几次,甚至还曾因故将他贬到岭南一年有余。
其实这理由也不是很说得通,于是也有人猜测其实这说辞之后还有隐情,更有人觉得只怕是新皇帝自己在阴谋弑兄,失败了才丢卒保车,种种说法各色繁杂,却不足道了。
吴过一案因证据确凿,主犯被裁定斩立决,李明及陈余等人同刑。
吴过临刑前,陈则铭带着一副上好棺木来到刑场,亲手敬了他一杯酒,吴过低头抿过:“陈兄,当初我救你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刀,其实也公平。”
陈则铭面无表情道:“冥冥中万事天定。”
吴过笑道:“九泉之下,我自当为兄祈福。”
陈则铭静静看他片刻:“悉听尊便。”
阳光下,手起刀落,观者惊呼抽气的声音连绵不绝。
陈则铭似乎真的看到当年自己受刑时,吴过手捧圣旨踏进来的样子。
他闭上了眼。
夜间,他来到静华宫。
守在宫外的军官已经换成独孤航,见他到来,独孤航连忙前来施礼。
陈则铭微微摆手,他伫立在夜风中良久,遥遥看着萧定所在的屋子,直到见到那窗上偶然映出的黑影,才终于觉得了一些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