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点点头,“今日辰时,掌门亲自替杨峰主换了寿衣,大殓仪式后,此地撤走了大部分弟子,但一直留有人看守,两个时辰轮一班。”
年行舟道:“他们死去的时间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我们来这里前曾去了指剑峰,当时也觉得有人在窥探,只是追出去时什么也没发现。”
尹玉面色铁青,“这些人竟能在白慕山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匿行踪伺机而动,看来来头不小,此事非同小可,我得立即禀告掌门,即刻追查此事。”
她看向薛铮,“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便想办法告知你。”
薛铮迟疑,“师姐——”
尹玉厉声道:“还不快走?”
“好,”薛铮不再耽搁,低声道:“我暂时在风回城东逸风楼左边的第一间宅子落脚,我等师姐的消息。”
尹玉待两人走了一刻钟后,才来到殿外,敲响高台之上的警钟。
不多会儿日出青嶂,晨光透过枝叶间歇洒落在丛间小道上,薛铮驻足,回望巍峨山巅。
年行舟也不催他,此时明月宗全宗上下注意力都在不久前突发的变故之上,没人注意这两名隐在密林间往山下而去的弟子。
片刻后薛铮转回头,“走吧。”
两人回到风回城内的住宅,已近午时。
年行舟烧了水,草草弄了些饭食,吃过午饭后,两人各自回了屋子。
薛铮关上西屋房门,上了塌,盘膝坐好,压下心中各种纷繁杂念,闭目修习羲和功法。
碧海潮生剑威力虽强,可令他难逢敌手,但论剑法之包罗万象,功法之浩渺磅礴,与羲和剑法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而羲和剑法以羲和功法为基,只有快速将功法突破到第三重,招式才能如年行舟一般挥洒自如。
前路扑朔迷离,他隐隐觉得这次的对手前所未有的强大,心头涌上焦灼之感。
这种时候,功法多进一重,就能多拥有一份应对和掌控局面的力量。
此前他体内的羲和功法已经修炼到了第一重,他咬紧牙关,勉力往第二重发起冲击。
经脉中滚过火一般烧灼的感觉,浑身的肤孔似乎被堵住,热力无法泄出,经脉疼得几要爆裂一般,薛铮额角青筋鼓起,眼睑急速抖动着,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滚热的手掌被忽被人握住,陷在痛楚中的他听见年行舟在耳畔轻斥,“怎么能这样胡来,你没听说过欲速则不达吗?”
带着凉意的手指抚过他深绞的眉心,沿着高挺的鼻梁、艳红的唇角滑下,轻轻在他颈侧搏动处按了按。
薛铮猛然睁眼,一手钳住她的手腕。
少年的瞳孔内烧着暗红的火焰,眼尾亦晕上狞艳的红,身体烫得吓人。
年行舟轻叹一声,将他的手指掰开,回身去关好门窗。
她回到他身边,解开衣扣。
薛铮盯着她衣内紧紧裹缠的布条,拿起身边的铁剑,剑锋直接从下往上一挑,干脆利落地划开了厚厚的阻隔。
这一次,她一直注视着他,而他也一直注视着她,视线缠绕着,于朦胧的光线下捕捉对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眼里溅落的火星似乎也灼烫了她,她终是扭过头去。
遥远的嘈杂和喧闹重入耳际时,薛铮坐到窗前打坐调息。
羲和功法虽未进入到第二重,但过热的内息已回归正常,经脉运行平稳下来,此刻他面庞红润,冷峻的五官漾着温意,眉角亦有几丝飞扬的意气。
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她回东屋换了衣服出来时,薛铮已坐在院子里,正瞧着杨桓的几页图纸。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一面抽开软剑拭擦着剑身,一面瞄了他一眼。
夕阳下少年眉目冷郁,正沉在心事中,修长傲人的身体裹在藏青色的衣袍里,身线极之刚劲流畅,透着一种凌厉而充满鲜活力量的美。
她静静欣赏着,直到他轻叹一声,将那几页图纸轻轻叠起。
“有什么发现吗?”她出声问道。
薛铮摇头,将那几页图纸递过来,年行舟展开一看,一时摸不着头脑,“噬魂花、千绝草?这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图纸上潦草绘制的植物图形,“你师父对这些草植还有研究?”
薛铮点头,“是,他闲时常会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草植,大概除了剑术,这是他唯一的一种爱好了。”
“你师父以前曾是什么剑宗或是家族的弟子么?是不是……”她斟酌着语言,道:“犯下过一些事,以至于死后他们都不放过他?”
薛铮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对师父的过去一无所知,甚至我自己五岁之前的事,也完全回忆不起来。”
他说着,朝她看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呆了呆。
姑娘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霜色衣裙,衣衫质地上乘,裁剪合体,越发显得身姿秾纤得衷,腰若约素,湿润的黑发只松松挽了两束,余下披散开来,插了一只白玉梅花簪。
自遇见她以来,她不是穿着夜行衣,便是穿着男子的服饰,像这般身着柔约裙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同于一贯的硬朗利落,此刻她纤姿楚楚,霜色裙裾在腰下散开,如日光下一朵盛开的白荷。她低垂着眼,专心拭擦着手中软剑,长而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跃动的光影下整个人丰姿皎丽,袅娜中透出一种出尘之态。
天际浮云悠悠,身畔树影翩跹,他一时移不开目光,想说的话也不知飘去了哪里。
“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年行舟拭擦完了软剑,合上剑鞘,若有所思道,“是你师父刻的字吗?”
“应该是。”他答。
“这么说来,他因为是叛逃者所以逃不过,”她停了一停,若有所思道,“那么你逃不过,你也可能是叛逃者。”
薛铮面色忧郁,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什么叛逃者,我只想知道,他们把师父的尸首劫走,会怎样对待?”他眉峰紧锁,微微侧头,望向远处的白慕山脉。
年行舟沉默一瞬,片刻后她将软剑合着剑鞘放在两人中的石桌上,“说说吧。”
他疑惑地转回头,“说什么?”
“说说你是如何悟出潮生剑法的。”她颇感兴趣地问道,眼眸熠熠生辉。
她有意岔开话题,他如何不知,本不欲回答,到底不想扫她兴致,便缓缓开了口。
“我从五岁起,便看尽潮起潮落,夜夜听着潮声入睡,”他道,“水至柔,亦至刚,柔而有骨。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渺茫,水之刚,无坚不摧,海之广,纳百川而延绵不绝,生生不息。潮生剑法一取其刚,二取其广,三取其变……”
他侃侃而谈,语调平缓,说到心之所向,目光是温和的,明亮而带着热度。
她双目含笑,眼前也似出现奔流不息,气魄恢宏的壮丽之景,滔滔海浪中,有小小少年抱剑沉入海之旋涡,身随浪潮起伏回旋,渐渐不复存在,那柄利剑也融入波涛,若隐若现。
“……攻坚者,莫胜于水,剑亦如此,剑长三尺,轻薄如纸,然斩金截玉,穿山破壁,砰然万里,至轻,也至重,至薄,也至利。”
他说完了,两人相互对视着,一时心潮澎湃,均觉胸中升起万千豪情,半晌,年行舟垂下眼眸,叹息道:“我也在海边生活了十年,为何我就没能悟出潮生剑法?”
薛铮正颜道:“那是因为你已经先入为主,修习了其他剑法,而我却是一张白纸。”
他稍顿片刻,感慨说:“师父从没教过我一招一式,也许旁人觉得他收了我这个弟子却无甚作为,但若没有他的放任自流,我也不可能悟出潮生剑法,尤其是沧海横流一式,可以说,没有他的引导,我创不了这一式。”
“沧海横流是他引导你创出的?”年行舟点头,“这么说来,你师父的确是一位好师父——那他一定精通这套潮生剑法了?”
“剑法精髓我如实禀告过他,也在他面前演示过,后面四招还演示过不止一次,若说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潮生剑法,的确也就是师父了。”他回答。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你说,你师父此举,会不会还有其他深意?”她突然出声问。
薛铮苦笑,“这段日子我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但想不出来。”
他眼中阴霾之色重现,日影西移,旁边的逸风楼上渐渐嘈杂起来,有鼓掌声和欢呼声、笑语声传来,吵得小院里也是一片热闹。
年行舟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吵?”
“想是今日有堂会,或者有新近上岛的说书人。”他随口道。
她哦了一声,继续问道:“沧海横流这一式,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沧海横流这式,剑气横展推出,若能抓住时机,剑气可引动周围共振,一旦成功,威力雷霆万钧,似惊涛裂岸,如果使用到人身上,被攻击者周身血液迸发,如浪奔腾破壁而出,会七窍流血而亡……这一招威力太大,对敌之时我从未使出过全招。”薛铮缓缓道。
年行舟一面听,一面点头,稍稍思索后,才道:“听你说来,这个招式的确很特殊,那么会不会你师父用沧海横流这一式,重点在于这个招式本身,而非故意要嫁祸于你。”
犹如黑暗中蓦地亮起一盏灯火,薛铮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顿时朝她看过来,屏息凝神而目光雪亮。
“你是说……”
她眉心微凝,朝他略一点头,“我们之前可能都想错了,你师父选在我闯入藏经阁那时用沧海横流自尽,不早不晚,是因为那时有人闯入了清宗殿,他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更不能召唤你,情急之下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你留下一点讯息。”
薛铮心潮起伏,许久轻叹一声,“你说得对,当晚有人看见身形极似我的人从清宗殿离开,你我都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如今想来,也许就是那伙劫尸者中的一个。”
“没错。”她摸了摸垂下的发丝,觉得干得差不多,便取下头上的发簪,双手绕到脑后,将头发理了理,全数挽好,再用发簪固定住。
薛铮凝视着她的动作,觉得心中一松,但随即又有一块大石压过来,令他更是骨鲠在喉。
这些劫尸者究竟是什么来头?师父与他们究竟有过些什么纠葛?以至于只言片语都未留下,就这样断然离去?
而他用沧海横流一式自尽,究竟要告诉他什么?
旁边的逸风楼仍是宾客盈门,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
年行舟好奇道:“对面说书的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多人捧场?”
薛铮摇摇头,“我也不知。”
不多会儿人群三三两两结伴出了逸风楼,涌到街上,年行舟侧耳细听,隐隐听见外头有路过的行人意犹未尽地议论纷纷。
“碧云洲,花泽?” 她一喜,“原来是花二哥!”
“你认识?”薛铮奇道。
“对,”她笑道,“我得见他一面,有事要问他。”
薛铮想了想,“行,我请人去递个信。”
他出了院门,一炷香时候后回转,对年行舟道:“花先生晚上还有约,说好明日晚间过来。”
“太好了!”年行舟目色飞扬,“希望这回能得到我想要的消息。”
“你想要的什么消息?”薛铮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忙道:“我不是非要知道,你若不想说……”
年行舟并不在意,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请花二哥帮我多打听打听渠山氏的消息。”
薛铮“哦”了一声。
“我对渠山氏的了解也有限,我曾经查过许多典籍,但只能找到一些关于渠山氏的只言片语。”
她见薛铮一直愁眉深锁,显见还挂念着他师父的事,便慢慢说给他听,“渠山氏是个很古老的家族,也许上古时代就存在,据说,他们自认为是神族后裔,所以对自身的血脉极之看重,从不与外人通婚。”
“不与外族通婚?”薛铮愣了愣,“这样的话,还能维持人口数量吗?”
她道:“就是这个问题,渠山氏的人口应该是越来越少的,有一阵——”
“有一阵什么?”薛铮渐渐听出了趣味,忍不住追问。
“有一阵几乎没有他们的任何蛛丝马迹,”说到这个她深切痛恨而又日夜挂怀的种族,年行舟语气尽管很平静,但双眸中却含着明显的恨意,“约莫四十年前他们才又重新出现在天栩洲。”
“天栩洲?你的故乡?”薛铮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我师父也是在那儿遇到宗内长老,被他带回明月宗的。”
“是。渠山氏这几十年做过的一些事,都跟一种叫乌云石的矿有关,”她语声有些飘忽起来,目中恨意也加深了,“乌云石是天栩洲的特产,有几家开采乌云石的小家族,曾在一夜之间不明不白地被灭了门,听幸存下来的人讲述当时情形,应该都是他们做的,几乎和我家乡那个渔村覆灭的情形一模一样。”
薛铮奇怪道:“乌云石?他们既要夺取乌云石,为何又要去渔村行凶?”
她解释:“乌云石极之坚硬,黑虚之海里有一种鱼,是渔民捕捞的主要鱼种,这种鱼腹中会分泌一种黏液,可以暂时软化乌云石……十多年前,被他们杀光抢掠的渔村,不止一个。”
“他们要乌云石干什么?”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乌云石一般是被用来制造一些小型的密室,它可以很好地隔绝热气和湿气,在乌云石建造的石室中,一般温度都是稳定的,一直保持在一种不冷不热的状态中,一些在外面保存不了不久的东西,放在石室中往往能保存很久的时间。”
她说完,叹了一声,惆怅道:“上了青宴山,师父不许我过多想着这事,更不许我去打探他们的行踪,我有两次偷偷跑去天栩洲,但还没发现什么,就被师父叫回去了。”
薛铮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你势单力薄,你师父是为你着想,才会如此。”
她接过喝了两口,“是,所以两年前我在凤阳城认识了花二哥,就拜托他方便的时候帮我打听打听渠山氏的消息,他见闻广博,又走南闯北,或许能收集到一些我想知道的东西。”
他默默点头。
此时院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人神色一凛,年行舟持剑走到门口,沉嗓低问:“谁?”
门外立刻传来尹玉的声音,“是我。”
她忙将门打开,尹玉闪身进门,身后跟了一个蒙着脸的人。
年行舟盯着她身后那人,疑惑道:“这是……”
尹玉揭开那人脸上面罩,道:“这人偶是你的吧?那日在海上追你们追了个空,有弟子带回了这个人偶,我想它可能是你的,所以给你带来了。”
年行舟喜出望外,赶紧道:“多谢姐姐!”
她原本以为这人偶铁定找不回来了,已做好准备回去被大师姐责骂一顿,如今失而复得,自是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尹玉唇边也有一丝隐约的笑意,看了她一眼,问:“这人偶做得着实精致,听说碧云洲有位李偃师,年纪轻轻制偶手段精妙——”
年行舟接口道:“就是我大师姐。”
尹玉点头一笑,“原来如此。”
她这才转开目光打量了一下小院,接着望向薛铮,“这里安全么?”
薛铮点头,尹玉径直走到石桌边坐下,沉吟片刻,看了看两个正盯着她的年轻人,道:“今晨之事,我们还在追查之中,我想你们可能很想知道进展,所以先来报个信。”
薛铮忙道:“师姐请讲。”
“劫尸者应该和杨峰主以前的来历有关,所以我先去查了查杨峰主进入明月宗之前的一些情况。”尹玉道,“可惜的是,我所知仍然很少。”
“……杨峰主三十年前在天栩洲被宗内一位长老带回,不久之后就加入了明月宗。我查了那位长老的笔记,里面提到遇见杨峰主之时,杨峰主还未满双十,面部骨骼碎裂多处,已近濒死状态,回了明月宗休养了半年多才逐渐好转——除此之外,再未提及杨峰主的其他情况。”
薛铮默然点头,尹玉想了想又说:“杨峰主性情孤僻,一直不愿收徒,十四年前曾离岛,说是去探望朋友,他那一去便是大半年,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五岁男孩,找到掌门说要收这个男孩为入室弟子,但央求掌门以凝气指封住这个男孩的记忆,否则干扰太多,这个男孩日后难成大器。”
薛铮大感意外,不觉与坐在身边的年行舟对看一眼。
“那个男孩就是薛铮?”年行舟问。
尹玉点头,朝薛铮转过身来,“对。杨峰主愿意收徒,掌门自然喜出望外,至于你的来历,杨峰主不说,掌门也没有追问,于是在封住你记忆之后两月,杨峰主按照宗门之礼祭拜天地先祖,替你取名薛铮,正式收你入门。”
她语气有些严厉,“我所知就是这些了,薛铮,杨峰主是你师父,不管怎样,你该尽力的就要尽力,这也是我今日赶着把消息给你送过来的原因,这件事,明月宗会倾尽全力去查,但你作为他唯一的入室弟子,也是义不容辞。”
“是。”薛铮肃穆应道。
“发生了这个意外,各位峰主对你弑师一事倒是有了些不同看法,几名峰主都开始怀疑杨峰主之死可能是劫尸者所为,”尹玉又道,“只是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尽快找到劫尸者,也是洗脱你罪名的关键。”
薛铮涩然,“这都不重要了,我如今只盼寻回师父尸首,找到真凶替他报仇。”
尹玉站起身来,“好,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上承剑峰找我。”
她说完,朝年行舟略一点头,衣不带风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