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流氓,你给我站住
1.
洛煜欢第一次见到叶醒,是在出了武馆拐个弯后的街道上。
当时她提着断成两截的软鞭要去找兵器铺老板的麻烦,一手一截,边走边掂量着手里的断鞭,嘴里骂骂咧咧。她咬着牙,声量不大,与她擦肩的人隐约能听见一句“王老头,你敢拿这种次品骗我,我看你这生意是不想做了”。
行人侧目,只见边上的姑娘身材高挑,长相秀丽,一身黑衣勾勒出的身段极为诱人,只可惜那张脸上的表情实在太冷,明明白白写着不好招惹。路人看一眼就回过头,甚至还往边上退了两步,生怕与她挨近会蹭来什么麻烦。
有风吹开洛煜欢的外套,她此时正上火,风灌进怀里也不觉得冷,反而还顺势把袖子也撸上去,像是要去和人干架一样。
现下刚刚开春,正逢倒春寒,温度比冬天还低,天黑下来也快得很。寒风在街巷里撞来撞去,撞出刺耳恐怖的声音。
可洛煜欢不怕这些,她大步向前,走出了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不巧,一个转弯有人也这么冲撞过来。那是个男人,看着瘦小,力气却大,撞得她都往后退了一步。
“你没长眼睛啊,走路不看路?”
洛煜欢满腹火气,可惜她刚刚骂出一句就看见那个男人颤颤巍巍地指着身后:“抢……抢劫,有人抢劫!”
“什么?”洛煜欢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当真看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追过来。
她一嗤,不再计较,还将人护着往后边推:“你先走,我帮你挡着!”说完就朝着来人走去。
叶醒跑了许久,一路上吸进太多冷风,刺得他肺都发疼,但好在是要追上了。眼见着人就在眼前,他马上就能把人抓到,他正想再提口气,后衣领子就被扯住了。
“往哪儿跑?”洛煜欢把人一拎,抵在墙上,“小流氓学什么不好,学人抢钱?”
叶醒的脸蹭在粗糙的墙面上,鼻间全是墙上青苔的味道。他的衣服很紧,又被人扯着领口,一时只觉得脖子上勒得慌,加之先前跑了那么久,他使劲儿喘气。
“你有毛病?”叶醒挣扎着回头,这才发现抓着他的是个姑娘。
他自知不便和女子动手,只想挣开她的钳制,可她的力气很大,抓得又紧,根本掰不开。
“还想溜?”洛煜欢动作敏捷地把人按住,反手一剪,电光石火间将他牢牢锁在墙角。
她的动作又快又狠,半点不留情,钳住叶醒双手的时候都能听见骨头的脆响。
“嘶!”叶醒被这莫名其妙的一闹整得头发丝都在冒火,“你给我松开!”
“你个小瘪三,当街抢钱态度还挺嚣张?”洛煜欢单手按住人,另一只手上缠着的断鞭一甩,“啪”的一声抽在墙上,“走,跟我去警局!”
叶醒的耳朵、脖子、脸都气得通红,他喘着笑了几声,当真被她气着。
“小瘪三?我抢劫?你是不是疯了?那个人,你放走的那个,他是个小偷!”
“什么小偷?”洛煜欢一愣,手上的力气放松了些。
叶醒趁机一挣,从她手下脱身出来。真是晦气,他暗啐一口。
捂着被扭疼了的胳膊,叶醒恨恨地望着洛煜欢:“我说你这人是不是哪里不正常?管不好事情别瞎管!还以为自己多英武多厉害呢?那小贼被你放走了,你说现在怎么办?你是不是猪脑子?”
“你说谁猪脑子?”
洛煜欢先前被他的话弄得有些心虚,一时恍惚,也不知该信哪个,故而愣怔了些,但也不觉得自己能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尤其她今儿个本就遇了事儿,心底攒着团火,他后边的话骂出来更是如同火上浇油。
她一时也懒得再管那些道理,拎着鞭子就往脚边抽,抽完拿手指他:“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吓唬谁呢,小丫头?”叶醒一把拍开她的手。
“我说你没脑子就不要出来逞英雄,怎么,我说错了?”叶醒也是个不怕事的,他自认占理,挺着胸脯就往她那儿靠,“我也纳闷儿了,你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善恶不分就敢在路上这么管闲事,我……”
洛煜欢话不多说,提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抡。
叶醒也不是个吃素的,他反应极快侧脸一避,躲过了这一拳,可没想到她这一手是个假招儿!他往东面闪,肚子正撞在她踢来的腿上。那一下踢得很重,他一时间只觉得眼前漆黑,仿佛五脏六腑都挪了个位置。
叶醒疼得单手撑地蹲下,喉咙里也漏出一声闷哼。
“不是挺能说的吗?继续说啊!”洛煜欢环着手臂弯了腰,她戳着叶醒的肩膀,“怎么不张嘴了?”
叶醒抬头恶狠狠地看她,满肚子的话想说,偏偏不晓得她是踢中了他哪块地方,叫他疼得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蹲在原地哼哼,试图用眼神做刀杀她。
见他成了这样,洛煜欢正爽快着,突然小巷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她后退几步往声音来处看,这一看就惊了惊。
“小师妹?”
2.
来人裹着个小斗篷,镶了一圈狐狸毛的帽子好好戴在头上,她的怀里揣着个镏金的暖炉,大抵是跑得急了,眼里含了一汪泪,尖尖的小脸被冻得煞白。
“师、师姐……”
来人喘着气,喉咙里因为灌了风不停地咳嗽。
洛煜欢连忙给她顺气:“你慢点儿,怎么回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小姑娘名叫唐书念,说是武馆的小师妹,其实也就是挂了个名头。
事实上,她是邻省唐家的五小姐。她自幼身子就弱,算命的说她十六岁这年有个劫,要找个地方避一避才能把她身上的病气冲了去。而论起这地方,需要阳气重、能挡煞,唐家想来想去,便寻到了这洛家武馆。
“师姐,他怎么了?”
洛煜欢顺着小师妹的指向往地上看,她的眼神里有些轻蔑:“没怎么,是个小贼,师妹你别多管。”
由于家境的缘故,洛煜欢很少见到这样的女娃娃,娇小柔弱、性子也软,一看就好欺负。在见唐书念的第一面时,洛煜欢就想,自己作为师姐,该要去保护她,所以平日里总对她宠着护着。
武馆本就是男多女少的地方,洛煜欢对唐书念又照顾,久而久之,她自然而然便成了这位小师妹最亲近的人。
“嘶……你说谁是贼呢?”
叶醒好不容易缓过来些,抬头就想继续驳她。
洛煜欢也来劲儿了,她看他恢复了力气,扯了袖子就逼过去:“怎么,不服气?要继续打吗?来来来,你倒是给我起……”
唐书念见状,忙扯了洛煜欢的衣角。
“师姐!”她急得口齿都模糊了,“不是,是误会!”说完,她立马蹲到叶醒身边,“你还好吗?”
叶醒先前恼火,倒是没注意来人,眼下唐书念凑近,他这才看清是谁。
“是你啊。”他一怔,“不好意思,没追上,让那个人给跑了。”
“不不,是我不好,我弄错了。”唐书念歉疚道,“对不起,我的镯子放在包里,没被偷走,那个人……那个人怕真是自己买的。”
原来唐书念下午出门时以为在老银楼前边落了个镯子,她一时心急,寻了许久都没找见。正巧这时候楼里出来一个人,他捧着个镯子面露喜色,可在被人看见时,又着急忙慌地收进口袋。
这一幕正巧被唐书念看见。
没有花纹的银镯子本就不好分辨,加上她当下着急,拽着男人就要看他口袋里的东西。男人也是莫名其妙,防备地捂着口袋不肯给她看。
再之后,她便遇见了叶醒。
听完唐书念的话,叶醒顿住,许久才不可思议似的号了一声:“那他跑什么呀?”
“废话,就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谁不跑啊?说不准那男人还真当是抢劫呢。”洛煜欢站在边上说风凉话。
叶醒咬得自己牙花子都疼,他一下子站起来:“我寻思谁说这番话都中,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就好到哪儿去了?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人动手。是,你厉害,但你的厉害就是乱对见义勇为的人实施暴力?”
“你……”
洛煜欢想吵回去,但顾忌着师妹的事儿在这,算一算,她也确实理亏。
她只是脾气不好,但还不至于不辨是非,深呼吸了几口气,她一拱手:“今日的事情算我对不住你,也多谢你对我师妹的见义勇为。”她摸出几个硬币,“常言道,不打不相识,这个就当请你喝酒了。”
叶醒目瞪口呆。
真是没看出来,原来她听得懂人话。
洛煜欢伸手举了许久,叶醒却只是干望着她不接。
她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你倒是拿着啊!”
叶醒一愣接过硬币:“对对……”
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不对,你叫我拿着就拿着?是,不打不相识这句话没错,但问题在于我们是对打的吗?你说打就能打,说停就停,怎么?你做错了事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声道歉,我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了?这是哪儿来的理啊?法律条文是你家写的?”
眼见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唐书念心底着急,奈何身边两人都是不饶人的,一来一往,她有心也插不进去。
好不容易寻着个空隙,唐书念抱住洛煜欢的手:“师姐,是我不好……”
“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洛煜欢拍拍她的肩膀。
“对,小姑娘,摊上这么个师姐算你倒霉,可这倒霉事你也不必老往自个儿身上揽。”叶醒笑嘻嘻地对唐书念道。
“你说谁倒霉呢?”
叶醒也是脾气一上来什么话都往外冒的主儿:“说你师妹认识你就是倒霉,怎么了?”
“你……”
唐书念抱紧了洛煜欢,声音轻软道:“师姐!”
“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师妹平时没少为这个师姐担心吧?”叶醒抛着硬币玩儿,“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这师姐继续吵了。这夜深路黑的,小师妹也早些回去吧。你和你师姐不一样,你是个女孩子,晚了在外边不安全。”
洛煜欢被这阴阳怪气的几句话激了一激:“你说谁不是女……”
“师姐,走了走了。”
唐书念拖着洛煜欢往回走,走到一半还不忘回头对叶醒笑了笑。
这事儿虽然是个误会,但叶醒想帮她是真的。
黑夜里,她的眼眸如星,闪烁流华:“今天真的谢谢你。”
她的声音如清泉一般,让他的火气霎时消了大半。
他正要回一句“不用”,不料洛煜欢转回来:“行了,我们回去。”
叶醒刚刚消下去的火气又升起来。
他翻着白眼冷哼一声。
这事儿虽然是个误会,但他和洛煜欢的梁子,却是真结下了。
3.
虽说闹了不愉快,但之后的日子,洛煜欢还是照样过。
她脾气大,忘性也大,不多久就把这一桩忘了个干净。若不是再见到叶醒,她还真就想不起那一天的事儿了。
这天,洛煜欢早起开门,带着武馆的师弟打了套拳就转去了新招来的弟子处。
她是大师姐,又是武德堂的堂主,按说新入门的小弟子不归她管,她过去也就是和人打个招呼,让新来的认个脸。照她的性格,话都不会多说几句,吃个茶的工夫就该回来。
偏偏这回出了意外。
武德堂的弟子们刚刚坐下休息就听见外头咋咋呼呼的声音——
“不好了,大师姐和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怎么回事儿?”
来人兴奋道:“洪师父新招了一个小弟子,当众说他有资质,是个习武的天才!但这话还没说完大师姐就进去了,洪师父特开心地又同大师姐这么说了一遍。你们猜怎么着?我和你们讲,大师姐那脸色当时就变了!她揪着小弟子,站上练武台就说比一场!”
“什么?大师姐要和新入门的比武?”最边上的少年抓一把瓜子就往外跑,“走走走,快去看个热闹!”
“快走,快走!”
里面的座位上有个老实孩子:“若是大师姐责问起来……”
“你傻啊!法不责众,咱们一个不留地过去,大师姐能说什么?”
老实孩子很快被说动,霎时,整个武德堂四散一空,全聚在了武智堂里。他们到底还是来晚了,此时的武智堂人挤人,全是看热闹的,可热闹也到了尾声。
武德堂的往前边问了一句:“这位师兄,借问一句,里面这是打完了?”
“那可不,我和你说……”
武德堂的人心急:“结果怎么样?”
被问话的人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大师姐赢了。”
台上,洛煜欢擦一把汗,把毛巾往下一甩。
“都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不用练功了?”
叶醒站在她面前,微喘着望向她。
他是真没想到,“冤家路窄”这个词有一天会落在他们头上。叶醒在她转回来之前低了眼睛,暗暗咬牙,心道这儿可能是容不下他了。
他生在街巷,无人看养,吃着百家饭长大,打出生起就在混日子,而进武馆是他生平第一件想做的事儿。他为此努力了许久,因为这个理由被淘汰,他实在有些不甘心。
“天才算不上,但有两下子。”洛煜欢朝洪师父点点头,“资质还成。”
叶醒听见这话也不理她,她眯了眯眼睛,怎么,这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输给她没面子?她轻一勾唇,没空理会他的心情,只是甩了甩拳头。
跳下台去,洛煜欢接过洪师父递来的茶:“谢谢。”
“老夫识人向来都准。怎么,不骗你吧?”洪师父笑眯眯的。
洛煜欢微微低头:“您识人自然是准。”
在这个武馆里,洛煜欢说是大师姐,实际也是少东家。她的辈分高,本事大,按说是高洪师父一级的,可她敬洪师父有真本领,在他面前,总以晚辈自居。习武之人有些傲气实属正常,脾气不好也能理解,洛煜欢说来不好相处,但正如洪师父自己所说,他识人向来都准,他实在是很喜欢这个丫头。
“既然你也认可,那这孩子便直接收入武德堂吧。”
洛煜欢眉头一挑,本想反驳说“这么越级可不合规矩”。可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见叶醒失神地站在那儿。他抿着嘴唇,双手垂在身侧,不晓得在想什么。她歪了歪头,放下茶杯又跑上去。
“喂,小子,”洛煜欢环住手臂,“若你真想留下,入我武德堂,以后便要记得遵规守矩。我不收徒弟,你跟着堂内弟子唤我一声师姐就是。当然,若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留下?入堂?喊师姐?
叶醒一惊,抬头:“你愿意留我?”
她该不会是忘记那天的事儿了?
洛煜欢下巴一抬:“你是杀过人放过火,还是做过什么丧良心的事儿?我洛家武馆除却作奸犯科的小人不收,余者,凡有意愿,都可凭本事进来。这条就贴在门上,怎么,你进门是低着头的?”
“我……”
“你愿是不愿?”
“我自然愿意!”
洛煜欢点头:“很好。”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高长的马尾在空气里一甩,发尾擦在他的下巴上。
叶醒微顿,下意识地在下巴上摸了摸。他觉得有些痒。
“等等!”
洛煜欢回身:“又怎么了?”
叶醒不解,若不是故意为难,她为什么要和他比试呢?
“你先前为什么要和我比武?”
自然是因为能得洪师父夸赞的好苗子不多,她对此也有些好奇,只是她没耐心用其他方法察人,于她而言,最直观的就是打一架。但她懒得解释,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
是以,她轻嗤一声:“手痒。”说完便离开了。
洛煜欢这两个字引起下边一片哄笑,叶醒被晾在台上,他没想过她会是这么个回答,听得一愣。这时,他的心情已经转了三转,现在又是复杂,又是开心。
他到底是留下了。
叶醒抬头,正巧看见洛煜欢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的拳头握了又松,末了垂在身侧,唇边勾出个笑来。
“多谢师姐。”
第二章
你头发上掉了朵花儿
1.
那日叶醒在练武台上有多庆幸,现在在武德堂里就有多愤恨。
叶醒扎着马步,双臂分别悬着两个装满水的水桶。他咬着牙在门外看着堂内的人练拳,那些招招式式,他看了快三个月,几乎都要看会了,但洛煜欢就是不松口让他进门。
叶醒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他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洛煜欢将他收入门下是为了整他。
时逢仲夏,天气多变,下午的时候外边就开始打雷。
洛煜欢出门瞟了一眼:“哟,手落下来了。”
长呼一口气,叶醒提气将手平举回原位。
“很好。”洛煜欢说完就关了门。
门内传来她的声音:“今日怕有暴雨,风也大,晚了路不好走。咱们提前一些下课,再练半个时辰就散。”
说完,她拍几下手:“听见了吗?”
“是!”
堂内的声音很响,叶醒的眼前却有些恍惚。
他来这儿磨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提水桶。
天阴了下来,叶醒想起两个月前自己去找洛煜欢的那次。
叶醒进武馆就是想学武,当时,他满心以为进了武馆就能习武,不料却被安排扎了两个月的马步。他心底不快,忍耐许久,终于在一个傍晚去找了洛煜欢。
“我知道扎马步是必要的,可我从前就练过,就算你当那不作数,但我现在又扎了两个月。师姐,这一步我们是不是可以跳过了?”
那时,洛煜欢轻笑一声,随意半蹲了一下:“怎么,这就是你练完的结果?”
她拍着他的肩膀:“知不知道什么叫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师弟,你这么着可不成。”
洛煜欢故意将动作放得绵软,好像他真是那样做的似的。
叶醒觉得羞恼,又懒得在这上面同她辩解:“就算我先前不标准,那现在也……”
“现在?”洛煜欢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根儿,“你以为自己现在就好了?没错,你是有进步,可那又怎么样?你走的都是野路子,论起基本功你能说清些什么?这玩意儿不练扎实了,很难进阶,招式套路教也是白教。”
说起练武,洛煜欢就像变了个人。
她认真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觉得我故意为难你?我没那么幼稚。实话摆在这儿,我不喜欢你,即便是现在也不喜欢,但你有潜力,我愿意收你也正是看中你的潜力。你不必疑心些什么,若我想要整你,定然会明明白白地整,不会弄这些个阴的,我看不上,也用不着,还不痛快。”
叶醒被她呛住。
“还有事没事?如果没了就回去吧。”洛煜欢轻飘飘地道,“对了,若你真是心急,明日在手上多担两桶水,那样进步得快些。什么时候你的条件达到了,你便可以入堂,同你的师兄们一道了。”
那日之后,叶醒的手上便多吊了两桶水。
武德堂的师兄们都啧啧称奇,说这小师弟够拼的,只有洛煜欢不以为意,三十几天,看他还不如看堂内的茶盏多。
叶醒的衣衫被汗浸湿,额头上的汗甚至流到了眼睛里。
他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抖,说是提了一个月,但这样的强度,练得再久也不可能不感到疲累负担,也不可能习惯。他抿紧嘴唇,也闭上眼,他觉得自己练了许久,又或许只是因为难熬才显得时间很长。
当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听见“吱呀”一响,是门开的声音。
叶醒睁开眼睛,正好对上洛煜欢的视线。
她半挽着衣袖,头发有些乱了,神态却总是飞扬的。师兄弟们从她身后走了出来,路过了他,又走出外边的大门,她却始终站在那儿与他对视。
“很好。”
洛煜欢缓步走下来,她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瞧这天儿阴的,你也该回去了。”她语气平淡,“如你所愿,明日就进来吧。”
叶醒屏住呼吸:“明日?”
“是嫌太快了,还是不够快?”洛煜欢挑眉,“若觉得太快了,你可以多在门外待一待;若觉得不够快,你现在可以进去走一圈。”她望向门内,“不过大家都不在,我今儿也要歇了,你现在进去,除了能得到个仪式感,其实没多大意义。”
叶醒放下水桶,他的肩背僵硬,四肢也麻得挺直:“我明日再来。”他轻轻一低头,“多谢师姐。”
“不必,谢你自己便是。”
叶醒没听懂:“什么?”
洛煜欢笑了笑:“我原以为你小子只在骂人上有能耐,但现在看来,你这毅力和耐心也还实在。这人啊,只要活在世上,只要和人打交道,就不可能不遇见一点儿偏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误会。若有朝一日,旁人对你改观,你要谢你自己。”
叶醒没想到洛煜欢会和他说这个。
“怎么了?”
直到洛煜欢问完他这一声,他才发现自己竟盯着她出了神。
叶醒摇摇头:“只是觉得这话不像是师姐会说的。”
“的确不是,这是我爹同我说的,只不过忽然想起来了,顺口复述一遍。”洛煜欢应得干脆,“我这人好面子,就算是我错了,哪怕是在人后,我也不会和人道歉。更何况头回见面你小子嘴也够欠的,我总觉得我们算扯平了。武人是用拳头说话的,不是用嘴。若你仍觉得亏,等你学成之后,可以在练武台上找我讨回来。”
洛煜欢总是风风火火,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干脆劲儿。叶醒起初不适应,相处久了,却也觉得这样的性格豪爽吸人,和她讲话像吃辣椒一样痛快。
叶醒点点头:“好。”
洛煜欢轻嗤:“小气。行了,你走吧,我锁门。”
叶醒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手:“师姐明天见。”
洛煜欢轻一顿首,回头锁起了门。等她再抽出钥匙,身后早没人了。
其实这几个月里,对于叶醒,洪师父也多次提过。
洪师父不解,扎马步这一项也就是对于毫无根基的学徒来说必须要练的项目。叶醒虽说基础不佳,但也能看出有武术的底子。他说得直白,叶醒是该练这个,但着实没必要练得这么久。
当时洛煜欢只是垂头喝茶。
她抿一口:“扎马步也是练功,他刚刚入门,练一练总没有坏处。”
洛家武馆有规矩,新来的小弟子先是受武智堂教导入门,一年之后,才能由各堂挑选。资质差的会在这一年中被淘汰,留下来的也未必都能被收入各个堂下。
在叶醒之前,还没有越过武智堂直接入门这么破规矩的收徒法。武馆不像书院,在这儿的没几个是真愿意服人的,一个个心比天高,即便对方有本事,他们也不愿多认。对待新人,更是简单粗暴,往往先按辈分欺负了完事儿。
这些小辈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洪师父是不知道的,但洛煜欢清楚。她清楚,只是没有立场去管,又或者说,这东西管也管不了多久。
叶醒是有资质,但他打架没招式,又没有大能耐傍身,现在有人找他切磋,就靠那些野路子功夫,他未必能打得过他们。
提着水桶扎马步有多累,习过武的都晓得,明面上是练习,但入门久的弟子都默认这是一个整治手段。如今洛煜欢明明白白让叶醒在门外待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里,她看着门内的弟子对他的态度一日一变,直到如今,她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她心底有张谱,说的时间到了,也正是这个。
可洛煜欢什么也没讲。
她只是在洪师父面前放下那个瓷杯子:“茶不错,多谢。”
2.
同为武德堂门下的弟子,唐书念过得比大多数人都舒服。
她其实不必日日前来,但她总觉得自己既然在这儿,就该遵守这儿的规矩。因此,自她来到武馆,不论天气如何,她总是按时到的。虽然由于身体的缘故,她许多时候只是坐在那儿,不能练什么招式,但在场的都清楚她的身份来历,也没有一个人苛责过她。
唐书念长得精致好看,性子也软和,说话轻声细气,让人忍不住想要怜爱。时间久了,大伙儿都把她当成了个宝贝。天热了师兄弟们给她带凉茶,天冷下来,大家争着给人煮姜汤,练武的时候也让她坐在内室,就怕人磕着碰着。
按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小师妹金玉一样的人儿,可不能伤着哪儿。
但就是近些时日,师兄弟们悲催地发现,这个被大家捧在手心的小师妹似乎有了比他们更亲近的人,那个人还是大家伙儿新接受的小兄弟。
“欸,我问你。”一个脑后留着长须的男人用肩膀撞了撞叶醒,“你和小师妹是不是先前就认识?”
叶醒瞥一眼他,简略道:“从前在街上遇见过,我以为小师妹东西被偷了,见义勇为来着,没料想是个乌龙。”
“这么回事呢?”长须男恍然道,“那你还挺仗义!”
武馆里的大老爷们儿,看着粗鲁不好对付,脑子却实在是简单。只要他们把你划分在自己人的界限里,就会自然待你好了,也不整什么歪的斜的,但凡在场都是兄弟。
“我说,你和小师妹是不是真有什么……感情?”
感情?
唐书念什么都好,长相性格没一处可挑剔,这样的女孩子,不管男人女人都会喜欢。但叶醒偏就只把她当小师妹,除了同门之情,再生不出其他的来。
叶醒下意识地瞥了洛煜欢一眼。
洛煜欢很喜欢喝茶,每回休息都窝在堂前的高椅上小口小口地品。若得了好茶,她的眼睛还会满足得眯起来,较之平时威风凛凛的模样像是两个人。她喝茶的样子其实挺可爱的,只是好像除了他没有人发现过。
“别瞎说。”叶醒一把拍向长须男的背。
“啧,什么瞎说?你看你,你对我们和对小师妹就两个态度。”
叶醒“呵”了一声:“这个武馆里,谁对小师妹和对别人不是两个态度?”
唐书念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就是一个瓷娃娃,是需要好好保护的。平时大家说话粗声粗气,可一旦面对她,就会自觉变成轻声细语。
“说的也是。”长须男嘟囔一声,“不过像小师妹这般的女孩,你真对她有了心思也不奇怪。”他一拍叶醒大腿,“我和你说,若真是这样,你可别瞒着兄弟们!大伙儿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就欺瞒这一点不行。如果你骗我们,那就说明你没把咱当自己人,往后啊,这兄弟可就没得当了。”
“那是自然,都是兄弟,若我真喜欢小师妹,哪能不告诉你们?”
叶醒说得干脆爽快,浑然不知他们的对话早落在了边上人的耳朵里。
而传言这种东西,只要过了人,那就变味儿了。
叶醒说的是“若自己喜欢小师妹,定告诉他们”,可几个人传来传去,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句话就成了“我喜欢小师妹,都是兄弟,我也没什么好瞒的,直接告诉你们吧”。
几天之后,这句被加工过的话在武馆里传开了。武馆里的弟兄们个个唉声叹气,仿佛集体失恋了似的。洛煜欢起先不晓得,在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总忍不住想笑。
小师妹同叶醒好了,这群大老粗可不就是集体失恋了吗?
也不怪他们,闹清楚之后,便是洛煜欢都有些怅然若失。
或许是同小师妹好太久了吧,她那么宠着的姑娘,怎么就和别人好了,还没告诉她呢?怎么这样的消息,她还是通过别人知道的?
怎么这么快小师妹就和叶醒在一起了呢?
这日,武德堂里依旧是一片丧气。
唐书念依然坐在内室,一双眼睛却总望着叶醒。而叶醒偶尔也会回看她一眼,这番景象看在旁人眼里,真是说不清有多含情脉脉。
恰是在这时,软鞭子甩在椅背上,“啪”的一声拉回了众人的思绪。
洛煜欢用鞭柄挨个儿指着:“怎么,一个个眼睛都长侧脸上了,还是你们也想坐到内室去?都看什么呢?”
“大师姐,现在不是休息时间吗……”
洛煜欢冷笑一声:“原本是,但我瞧着你们休息得差不多了。给我起来!”
大伙儿在心里怨声载道,不敢说话。
手心里的小师妹没了,大师姐还这么凶残……
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3.
当叶醒在武德堂安定下来之后,唐书念最亲近的人就换了一个。
洛煜欢也悠悠然叹着气问过她的小师妹,说是不是有了新师弟就不记得她的大师姐了。唐书念脸皮薄,被这句话弄得面上通红,推着洛煜欢小小声说不是。
她好像有许多要说的话,但洛煜欢只是摸摸唐书念的头:“不为难你了,师姐和你开玩笑的。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有个喜欢的人也很正常……”
唐书念羞得跺脚:“师姐!”
“这有什么?”洛煜欢摸她头的手顺着她的侧脸滑下来,挠挠她的下巴,逗猫似的,“行行,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但往后如果叶醒欺负了你,务必记得来告诉师姐,师姐替你揍他。”
唐书念起先还小声嘟囔,但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又乖顺地点点头。
“好。”
洛煜欢被她弄得直笑:“你这声音也就我凑你这么近能听得见,我下回可要好好注意蚊子的嗡鸣,比比你们谁的响动大?”
“就算我声音小,师姐也不会嫌弃我的。”唐书念挽住她的手,“再说,只要我一直和师姐靠这么近,师姐就不会听不见了。”
洛煜欢的个子在姑娘里算高的,唐书念却小巧,洛煜欢一手就能搂住她的肩膀。每回她们站在一起,小师妹都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意思。
“是啊,师姐怎么会嫌弃你呢?小师妹这么招人疼,哪有人会嫌弃你这样的姑娘。”她揉揉小师妹的肩膀,“行了,外头热,回去歇着吧。我到粮店结个账就回。”
唐书念“嗯”了一声,眼睛亮亮地望着她。
洛煜欢被她这小眼神逗得没忍住笑出声:“好了,回来给你带凉粉。”
“师姐最疼我了!”
洛煜欢摇摇头,转身背对着她摆手。
温顺可爱又有礼貌,这样的小姑娘,谁能不去疼她?
洛煜欢拆开手腕上的绑带往裤袋里一揣,走了几步,她想了想又拿出来,按照小师妹叠手帕的样子折好才放进去。这么做完以后,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学了又怎么样?学了她也不是唐书念。
洛煜欢扯了扯嘴角,手伸进口袋里胡乱地撸了一把绑带,把它弄乱,这才又大步向前走去。
当洛煜欢结完账再回家,她没有走最近的那条路,反而是绕了一条道。
她先是给唐书念买了一碗凉粉,嘱咐了店家多撒点儿糖桂花,然后又在边上的烧鸡店给自己包了一个鸡腿,边走边吃。
这条路的两边栽了许多合欢花树,现下正值花期,每棵树上都开满了合欢花。那花儿毛茸茸粉嫩嫩的,洛煜欢觉得好看,她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也没注意路,正走着脚下就踢到了个柔软的小东西。
“汪!”
洛煜欢一愣,低头就看见一只幼犬奶声奶气地冲她叫。
“我刚才是踢着你了?”
小奶狗的鼻子湿漉漉的,它用前爪挠挠脸,声音又哑又奶,也不怕人,就这么半蹲在洛煜欢身前,吐着舌头看她。
“我踢着了你,你却没有咬我,你是一条不计较的好狗。”洛煜欢蹲在它的身前认真道,可幼犬没看她,只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鸡腿,“你想吃这个?可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没剩多少肉了,你不嫌弃就吃吧。”
她把骨头放在小狗身前,小狗兴奋得直摇尾巴,啃骨头啃得别提有多开心。
洛煜欢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欸,你是哪家的?看你饿了这么久的样子,身上又这么脏,你是不是没人要?”她心念一动,“不然你和我回去吧。我们那儿每天剩饭挺多的,还有一条看门的狗。它不凶,每天也挺无聊,刚好你可以去同它作伴儿。”
小奶狗啃完骨头冲她摇尾巴,竟像是听懂了似的,凑近舔了舔洛煜欢的小腿。它的舌头湿湿软软,洛煜欢没怎么接触过这么小的奶狗,她把它小心捧起来,却怎么也抱不好。
好小好软啊,她与怀里的小东西对视一眼。
小奶狗乖得很,被她抱得不舒服也不动,只小声哼唧。但洛煜欢到底没有抱狗的经验,她越弄它越不舒服,末了终于委屈地“汪”了一声。
就在洛煜欢忙着调整姿势的时候,她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狗不能这样抱。”
叶醒推着堆满了菜的板车走过来。
他今儿原是帮休假的大师傅过来买菜,不料半路上看见洛煜欢蹲在这儿和小狗说话。他觉得稀奇,没想过洛煜欢也会有这一面,索性就停在她身后多看了会儿。
说完之后,叶醒接过小奶狗轻放在怀里,又撸了它的后颈两把。几下之后,小奶狗舒服得眯了眼。他玩了会儿小奶狗,正开心着,一转头却发现洛煜欢握紧了拳头。
洛煜欢盯着眼前笑意满满的人,一想到他看见了自己手足无措抱幼犬的模样,她就觉得丢人,一眨眼的工夫脸就黑了。
偏偏叶醒还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惹着了她。
他沉默了会儿,将小奶狗放在了板车上空出来的筐子里。
洛煜欢皱眉:“你把它放那儿做什么?”
“师姐不是说要带回去养吗?”
收回目光望向叶醒,洛煜欢又变回那个冷漠严厉的大师姐:“你在这儿多久了?没事在外边乱晃什么,你不用练功?”
有风吹落了枝上的合欢花,它们一朵一朵地慢慢落下来,其中有一朵开得好的,正巧掉在叶醒脚边。他心念一动,弯腰把花捡了起来,然后放进口袋。
洛煜欢见他不答,还搞小动作,不耐地环住手臂:“怎么不说话,装什么哑……”
“师姐。”
武馆里的人大多怕洛煜欢,但叶醒或许是初次见面就同她吵过,所以不但对她没什么惧意,还在看见她喝茶逗狗的样子之后,淡化了印象里她嚣张跋扈的印象,反而觉得她亲近可爱起来。
虽说已经代父亲担起了一家武馆,但洛煜欢也不过就是个年轻的姑娘罢了。
他指了指她的身后:“你头发上掉了朵花儿。”
“什么?”洛煜欢回头,用手往后拍了拍。
“不在这儿……”
叶醒摇摇头,伸手就要去碰她的肩膀。正巧这个时候她转回头来,她心下一紧,下意识就抓住他的手往后掰,腿同时往下一扫,将人反剪在地上。
“嘶……师姐放放放手,疼!”
“疼就对了,不疼我看你不长教训!”洛煜欢咬了咬牙,正欲松手,“我是不是同你们说过不要随便……”
她话还没说完,叶醒却一个挺身起来朝她手臂抓去,他的动作很快,分明是她教出来的招式,却是让她都反应不及。洛煜欢旋身反手挡住他的攻势,紧接着右腿横扫,不想他早有准备,侧身躲过,眼看着就要绕到她的身后——
也就是在这时,叶醒停住了。
洛煜欢只觉得自己发上一动,像是有谁在那儿碰了一下。她顺着动作捉住了他的手,再回身,就看见叶醒龇牙笑着。
“师姐还要抓到什么时候?”
她的手有些小,包不住他的拳头,此时松了力气,握在他的手上还显出些暧昧来。
“我看你是真不长记性。”洛煜欢甩开手,声音凶狠,耳尖却泛起点点粉色。
叶醒耸耸肩,满脸无辜,他将手摊开,掌心里躺着一朵小花。
“是,师姐说过在你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不能随意近你的身,我没记住,这是我不好。”他故意笑了笑,“可我不是看师姐头发上落了朵花儿,想给你摘了吗?”
他手上的那朵花先前被捏得太紧,已经有些坏了,此时被风一吹,剩下的绒瓣几根几根地飘着,看起来有些可怜。
洛煜欢的脸色有些奇怪:“你是不是看话本子了?”
叶醒微顿:“什么话本子?”
“当我没说。”洛煜欢长出口气,“你分明可以直接同我讲,让我自己摘。”
叶醒理直气壮道:“我说了,可师姐不是没拂下去吗?”
洛煜欢被他气得想笑,她知道他嘴皮子厉害,也不和他多说,转身就走。
身后,叶醒推着板车追上来。
“师姐生气了?”
“洛家武馆的大师姐气量这么小?这就不说话了?”
“大师姐,你看看我呗,我也是好意不是……”
叶醒厚着脸皮念了一路,惹得来来往往许多行人注目。
眼见就要走到武馆后门,洛煜欢越发心烦:“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哟,大师姐肯理我了?”叶醒嘴角一勾,“那……”
“这个拿着。”洛煜欢把桂花凉粉塞到他手上,“将板车送到后厨以后,就把这个给小师妹送去,小心端着别洒了,不然我饶不了你。”
叶醒重重叹口气:“师姐是拿我当跑腿的呢?”
“多少人想给小师妹跑腿儿,我这是照顾你。”
洛煜欢从空菜筐里抱出那条小奶狗:“我进去了,你抓紧点儿,路上耽搁了这么久,小师妹该等急了。”
叶醒端着那碗凉粉哼哼两声算是回应,他推着车就要跟在洛煜欢身后往里走,不料她在门前停住了。
“对了。”洛煜欢没回头,她逗弄着奶狗,随口似的问他,“你之前在地上捡的那朵花呢?”
叶醒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随即朗笑道:“在我口袋里,师姐要看吗?”
洛煜欢停了会儿:“不用了。”
她转了个头,声音又高扬起来:“动作倒是快点儿,慢吞吞的磨蹭什么呢?”
说完,她几步就跨进去,再没管叶醒。
后门这边有个槛儿,叶醒没经验,不知道怎么把车弄进来。等他好不容易推着板车进门,洛煜欢早就不见了。
叶醒舒了口气。
借着擦汗的动作,他拍了拍裤子口袋。
那里很空,什么也没有。
4.
这个晚上,洛煜欢一个人跑去了武馆后山练拳。
从小到大,每回心情不好,她就一个人跑来这里练拳。
记得最初她不喜欢练武,觉得练武很累很疼,还为此哭过。偏偏她爹最讨厌孩子哭,她记忆中的每回哭闹,得到的都不是安慰,反而是更累更疼的锻炼。后来她就不闹了,只是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
这个想法被她爹知道后,气得又打了她一顿。那一次打得狠,若不是她娘拦下了,说不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套拳打完,洛煜欢喘着粗气就靠着树坐下了。她拿起一个茶缸小口地喝。品茶是她娘教她的,算一算,也是她身上唯一靠近女孩子的一点。
“靠近女孩子?”
念着这个形容,洛煜欢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摇摇头,叹一口气。
“师姐叹什么气呢?”
叶醒从树后走出来。
洛煜欢毫不惊讶,她早发现了叶醒,只是觉得这后山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他在这儿也不妨碍她,懒得搭理罢了。倒是没想过他会出来同她搭话。
她眼也不抬:“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叶醒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透透风。”
怎么,武馆里呼吸困难?
洛煜欢扯了扯嘴角。
“晚饭时间去哪儿了?”
“我不过就出去了那么一小会儿,师姐居然发现了?”叶醒惊讶道,“我……”
洛煜欢淡定地放下茶缸:“不是我发现的,小师妹见你不在,问人来着。”
叶醒被噎了一噎,先前的兴致也淡了几分。
“也没什么,就是下午看见师姐捡回来一条狗,想到我从前栖身的街道上也有几条流浪狗,我们每晚睡在一起,说出来还真是有点儿情谊。想见了,就回去喂了喂。”
洛煜欢望他一眼:“栖身的街道?什么叫栖身的街道?听着跟流浪汉似的,我怎么记得你说你从前是个饭堂的伙计?”
“可不就是流浪汉吗?”叶醒自嘲地笑了笑,“说出来也没什么,进武馆的时候是我扯谎了。事实上,打我有记忆起我就是一个人,听说我是被爹妈扔出来的,但我爹妈是谁、他们为何扔我,我一概不晓得。”
“那你可真惨。”洛煜欢这么说着,语调却没有波澜。
没有安慰,没有嘲弄,只是干干巴巴的一句话。
夜风习习,他们静默地坐着。
许久以后,洛煜欢才开口:“我原以为我算惨的,但现在想想,我也不曾被赶出家门,和狗睡在一起。多谢你,我觉得好受了些。”
若不是晓得她说话就这风格,叶醒还真能被她气着。
他半开玩笑道:“你是成心的吗?”
“虽说我也觉得这话说出来有偏颇,对你不住,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以前一直觉得我爹我娘不喜欢我,他们只陪我到十六岁就离开了西安,去了我娘的家乡。我爹是洛家武馆的馆主,这武馆太大,他放不下,我娘当时情况不好,他也放不下。可他偏偏就能放下我。”
她仰头看天:“他将我当成了什么,除了练武,什么都不让我做。我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在挨打。分明我那时年纪也还不大,他怎么就那么放心,在给我找来了洪师父做帮手之后,就让我接手了武馆呢?他也不想想我会不会接不了,会不会被欺负,会不会糟蹋了他的心血。他就那么陪着我娘去了南方,一年也就回来看我一次。”
洛煜欢的语气太过平淡,淡得让人察觉不到一丝苦味。
可叶醒就是听出了几分心疼,他正想宽慰她几句,便听她继续说:“可听了你的遭遇之后,我觉得好多了。”
叶醒郁闷得心口疼。
“我也同我爹闹过,当时我被打得狠了,砸了一地东西,我爹气得抡起棍子打我。他说我真是辜负他,说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那天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想起这句话,又气又委屈,一急,当真便上了房顶把瓦片掀了。”
洛煜欢说到这儿,忽然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嘴里说的却是:“那是我被打得最惨的一次。”
大概是月色太过朦胧,衬得人都温柔起来。
叶醒望着她,声音都放轻了。
“大师姐不愧是大师姐,就是有胆识。”他说,“等以后你再想上房揭瓦,一定记得找我,我帮你扶梯子。”
她朗笑一声,拍上他的背,拍出了个胸腔共鸣:“够义气!你这么够义气……”
想必也不会薄待小师妹。
后半句话,她吞进了嘴里,叶醒没听她说完,多问了句:“什么?”
洛煜欢叹口气,再抬起眼睛,又是那个豪气飒爽的大师姐。
“我说你小子怎么就那么想进武馆呢?我翻了资料,你在去年就来试过,只是没被录取。一年而已,你变化还挺大。”洛煜欢调侃着问他,“怎么,是为了理想抱负?”
叶醒也不点破她转移话题,只顺着她笑:“什么理想不理想的,我们这种小人物,能活着不就够了?”
“那你为什么执意加入武馆?练武可不轻松。”
他沉默了会儿:“大概是因为生出来就是被放弃的那个,早些时候,我几乎认定了自己就是个废人。但人活着总归矛盾,虽然我心里觉得自己不行,却也还存着一份不甘,希望能做点儿事出来。不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不是为了什么,就只是想做些什么。”
洛煜欢点点头。
她其实不能理解这样的心情,叶醒这样的经历,大多数人是没办法和他感同身受的。但她听他这么说,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不同的东西。
她轻轻捶了下他的肩膀。
“行,路是你自己的,怎么走也只在你自己。即便前头有人拦你,但我看你这份心气,也信你能披荆斩棘。”洛煜欢语气坚定,朝他伸出手,“加油呗。”
这是叶醒得到的第一份信任,或许洛煜欢不会明白它对叶醒而言意味着什么,但在得到她这句话的时候,叶醒便愿意向她递出自己的热忱和真心,毫无保留,想同她做个交换。
他的喉头动了动,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是对着她的拳头击了击,声音轻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