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兟最近总是托着腮帮子做沉思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在思考人生大事了。可窦园知道,他这是智齿发炎了,腮帮子肿得疼。
赵兟十分苦恼:“不想拔牙。”
窦园从报纸后面露出一双眼睛:“你啊,纯粹是自己作的。没见过谁连吃那么多顿火锅能不上火的。”
赵兟约了牙医,按理说现在应该出发了,陈妙也正在满世界地抓他,他却跑到窦园家来躲着。
窦园觉得赵兟就像是想逃避打针的猫,拼命面向墙角站着,最后还是会被大夫拎着后颈提起来,拉去打针。
陈妙这么一会儿已经打了四个电话了,他都悄悄摁掉了。
她又开始给窦园打电话,窦园刚接起来就递给赵兟:“找你的,别躲了。”
小猫被出卖,终究还是落到了兽医的手上。
赵兟一路上一直摇着陈妙的胳膊求她:“能不能不拔啊?能不能就先上点药这样子?我是真害怕。”
陈妙鼓励他:“加油加油,不会很疼的,真的。”
到了牙医诊所,赵兟一看见医生那明晃晃的刀、疯狂转动的钻头,腿肚子一下子就软了,说了声“打扰了”拔腿就要溜。陈妙一把拎住他领子,对着医生笑容可掬地说:“麻烦您了。”
赵兟隔壁床是个小孩儿,正被妈妈、奶奶合力摁着,大张着嘴,哇哇地号。
医生就在旁边,举着工具戴着口罩,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对小孩儿的虫牙施以降维打击,争取一击毙命。
再看赵兟这边,陈妙拽了张小圆椅子趴在他身边看,时不时还跟他的医生交流:“他这个牙是发育不全吗?噢,这个叫阻生齿是吧,横着长的。”
医生说:“我们现在的方案是把他这颗牙,先切成两段,然后一段一段地拿。因为看牙片的话,里面的神经长得也算是比较复杂。拔完之后,一会儿你领他去门诊打点滴,就跟那儿的医生说刚拔了牙,他们就知道该开什么药了。打三天,防止发炎。”
赵兟抓着陈妙的那只手都在发抖,还要打针?杀了他算了!
恰巧这时旁边的小孩儿哭道:“妈妈,你杀了我算了!”
赵兟瞥他一眼,眼泪都流回心底了。
赵兟的医生边操作边解释道:“这针是麻药。”
陈妙:“打麻药疼吗?”
“还行。”
赵兟张着嘴,心如死灰地等着这针。
不过还好,麻药起效之后,他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医生在他嘴里叮叮当当地敲,赵兟就想:我要是能挺过这劫,马上就登记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后福名额千万不能浪费了。
接着陈妙领着娇滴滴的赵兟拔了牙,打了消炎针,就把他带回了家。
回到家后,赵兟往**一躺:“不好,我觉得我这半边脸,有知觉了。”
陈妙坐在床边啃苹果,咔嚓咔嚓的。
“你能不能稍稍收敛一点?”
“那我去客厅吃。”
“那还是别了,坐着吧。”
陈妙看他一眼,递给他一个枕头:“你最好躺高一点。要不然血水流到嗓子里,容易呛到。”
赵兟现在不光流血,而是快要流泪了。
时间过得飞快,夏天又来了,有蝉鸣有鸟叫,还有无边无际澄澈的天空和不知疲倦的炙热骄阳。
两人正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
赵兟优哉游哉地开口道:“你下午还有事吗?”
陈妙拿出手机看了看:“有,我下午去看看姜春和的侄子,琢磨琢磨他到底适不适合打乒乓球。”
“姜春和呢?”
“她说她看不出自己家孩子有没有能力,她始终觉得她侄子是世界冠军的料。”
“嗨,也是,”赵兟咽了咽口水,“谁家孩子谁不疼。那晚上呢?”
“晚上爷爷说要来店里瞧瞧,我陪他老人家吃饭。”
爷爷,自然是赵兟的爷爷。
店里,自然是陈妙刚装修得差不多,还没对外营业的火锅店。
赵兟看向陈妙:“那你打算留我一个人在家?”
“兟兟,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加油噢!”
赵兟转过身去,默默生气。
陈妙懒得管他,捧着手机跟姜春和聊得热火朝天。看到没人理自己,赵兟又转过来,很郑重地宣布:“我生气了。”
“生您的呗。”
“病人很需要照顾的,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
“以前你受伤的时候,我都是怎么对你的,你个负心汉。”
陈妙掰着手指头数:“在我受伤的时候天天跟在我身后转来转去,搞得我经常撞着你;我手不好使的时候天天给我梳头发,但是天天都会掉一绺儿;我回队里做复健的时候跟我赌气,说听我叫唤太疼了,非不让我去,威胁我要想去就自己去,最后我坐着狗骑兔子(三轮摩托车)回去的。还有……”
赵兟深呼吸,深呼吸,不能跟她置气。
赵兟咬着嘴唇,无比幽怨地瞪着陈妙。
他跟陈妙谈恋爱的心路历程,堪比一位贤良淑德的古代女子。最开始,面对冷漠无情的丈夫,这位女子只能选择哭泣;后来渐渐地,丈夫回归家庭,她尽心尽力地伺候,希望能落得一点美好的回忆;但最后人家还是依旧冷漠无情,而且是十分冷漠无情。
赵兟终于变成了一个怨妇,估计再过两年,就要往泼妇的方向发展。
陈妙:“你瞪我干吗啊?那么大个眼珠子,挺吓人的。”
“就瞪你。”
陈妙觉得自己回到了小学课堂,两人跟个小孩子一样毫无营养地互相顶嘴。
赵兟:“你是猪!”
她莫名其妙,张着嘴愣了半天,也气势汹汹地说:“反弹!”
“反弹无效!你就是猪!”
她怀疑自己这是领了个什么东西回家?这人,到底长没长大?
“保护膜!”
“反弹!反弹给猪!”
“猪也反弹!”
“再反弹!陈妙,我忍你不是一年两年了,不,是十年八年了,我今天就要大声宣布,你就是猪!”
赵兟拔牙之后的一周后,好不容易从这巨大的痛苦里缓过劲儿来,勉强能够恢复日常饮食了。现在他心里就一个字:馋。
想吃肉,想喝酒,想使劲地啃骨头。
当然最后一样差点儿劲,不过前两项还是可以酌情予以批准的。
鉴于赵兟说自己现在看见辣油,甚至是看见红色,都会忍不住牙疼,陈妙只好老老实实地陪他吃清汤锅。两人往锅里下蘑菇、生菜、面条,搞得跟吃热汤面似的。
陈妙一挑面条:“你听没听过小赵的故事?”
“小赵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小孩儿叫小赵,”她接过赵兟递过来的空碗,“他不会自己挑面条。”
“后来呢?”
“后来他饿死了。”
赵兟已经习惯了,只要能让他吃上饭,愿意怎么死怎么死,反正那个小赵不是他。
两人从最近的体坛快讯聊到娱乐圈快讯,从周边房价说到空气污染。幸亏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否则旁边要是有人的话,肯定以为这儿坐了两个暗访组的,下凡来体察民情。
陈妙这火锅店,门面也不大,小小的一间,大概也就能摆十桌。赵兟大概已经预料到她亏钱的惨淡未来了,但是架不住她一门心思想开,那就由着她来吧。
小赵少爷心中,真正能红火的店,那一定要开在繁华地段,搞精装修,还要推企业文化,最好还有点儿文艺表演什么的。
陈妙这人就比较朴素,朴素到她连赵兟和自己的名气都不想借。
刘焕然也问过她为什么,她给出的答案也非常务实:只是我开的,又不是我亲手做的,奔着我俩来了,又不一定能见到我俩,就是吃个饭,好吃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陈妙始终觉得,远在天边的偶像,是永远没有身边至亲至爱的亲人朋友重要的。饭就该是饭,吃吃饭聊聊天,这是大于一切形式的,最具意义的事了,就像她跟赵兟现在这样。
陈妙添了点儿汤,又去厨房拿了一盘羊肉,边涮边问:“窦园呢?窦园怎么没来?”
赵兟支支吾吾地说窦园有事。
“大晚上的有什么事,奇怪了。”她刚刚喝了半瓶啤酒,这会儿就已经有点发晕了,赵兟却还张罗着干杯。她摆摆手,“你自己来吧,我今儿不想喝多。”
“自己来多没意思,来来来,饮尽杯中酒,谁不喝完谁是狗。”
“你真够幼稚的。”说着陈妙也喝完了自己面前剩下的半杯。
之前的教训被她全然抛在了脑后,所谓不能找比自己酒量好的男人的重要指示言犹在耳,她自己却又被赵兟三言两语劝得连干了三杯两盏,败下阵来。
陈妙打了个酒嗝。
赵兟问:“面条你吃不吃了,不吃给我,我没吃饱。”
“你拿去。”说着她就把手伸进了杯里,沾了一手的啤酒。
“得得得,您别动了,我自己拿自己拿。”赵兟已经不指望陈妙能干啥了。
“自便吧你,我趴一会儿。”
“你别睡啊,醒醒。”
陈妙不乐意地哼唧:“又没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去做,我凭什么不可以躺一会儿?你说,有什么事吗?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这个问题进行了回答。说完她就趴下了,发间的头绳闪闪发光。赵兟坐她对面端着碗吃面条,吃着吃着也停住,放下碗,又把她的手牵过来。
陈妙个子高,手却很小,手指不长不短,只能说是刚刚好。因为最近吃得有点多,再加上运动员退役之后惯见的体脂反弹,她这只手稍微有点儿圆圆滚滚的,看不见清晰的骨节。
赵兟看着这手,又翻过来看她手心。
他并不会看手相,只是觉得她手心的纹路繁乱庞杂,像是认认真真地在手掌上刻写了自己的全部心事。
赵兟看了很久之后才从包里掏出一支笔来,在她左手的无名指指根处,小心翼翼地画了个环。
陈妙想抽回手去,因为她忽然觉得有点儿痒,却没抽得动,只能抬起头来特不高兴地追责:“你干吗呢?”
此时她脸上还带着红晕,挑着眉毛皱着眉头,一副被打扰了的模样。
赵兟慢慢地画完了,握着陈妙的手,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要不,考虑考虑,嫁给我?”
陈妙抽回手来好好端详,脸上已经有了抑制不住的欢喜。
“哪有这么敷衍的啊,好歹给我弄一带钻的啊。”
赵兟又笑:“钻的易得,我画的可是相当难得。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行情,少三毛钱我都不卖。”
陈妙低着头,不住地摸着自己的手指头傻笑。
赵兟靠在椅背上,胳膊架着旁边的一张椅子,歪着半个身子:“说真的,嫁给我吧,总拖着我也不安心。爷爷上次肯定也跟你提这事了,我爸妈也着急。”
陈妙摇头:“爷爷才没说呢。他老人家就是指导了我一下咸菜到底该怎么腌。”
“说真的你还有什么顾虑吗?或者是对我不满意的地方?就咱俩这情况,我总觉得早该成了啊!”
“没有啊,我就是还想再当两年未婚青年,不想这么快就变成已婚妇女。”
赵兟急了:“欸?我,你你你……你跟我结婚有什么特亏的地方吗?没吧?你这样我很没安全感欸!”接着又苦口婆心地劝她,“真的,跟我结婚可好了,只要我在家,我什么活都干,也不用担心剩菜剩饭,我就是垃圾桶。再说了,咱要不结婚,现在这就只能算是同居关系,放以前那叫非法同居,多不好听,是吧?”
陈妙紧闭双眼。
她觉得闭上眼,可能就听不见赵兟说胡话了。
到底是怎么样的脑回路,才能导致他在跟人求婚的时候说出自己是垃圾桶以及他俩这是非法同居这种话的?
这人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陈妙闭上眼,眼前都是硕大的问号,问号一个挨一个,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排成一列,有的在跳高,有的在跳远,还有的在打乒乓球。它们每一个都在质问着她:你要跟这么一个人结婚吗?那以后你孩子的脑回路也会很奇怪噢!不要忘记你自己也是著名的行为怪异女噢!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赵兟那边也不说话了,焦急地等着陈妙回答,他没想到这事这么难办。
无论是多好的关系,到了这种人生重要时刻,也还是会紧张。毕竟陈妙要是点头了,她就是他未婚妻了。现在呢,只是他女朋友,偶尔还是他的体能教练,绝大多数时候,是他的好……兄弟。
赵兟托着脑门,心想也许不该跟陈妙混得这么熟。
陈妙也托着脑门,心想赵兟这么半天都不吱声,是不是又在策划新一轮的胡话表演。
两人都不吱声。
明明是求婚现场,现在却搞得跟相亲似的—气氛一度陷入尴尬,还没有人想先开口。
最后,赵兟做了总结陈词:“反正你也别想甩开我,不嫁我也休想嫁给别人。”
陈妙的双手从脑门儿移到了鼻子,有节奏地在眼间移动起来,她好像还在默念着什么。
赵兟抻着脖子过去听—
“2234,5678;3234,5678;4234,5678。下一节,揉四白穴。”
说着她手移到了脸上。
她这是在做,眼保健操?
到底是什么人会在被求婚的时候忽然做起眼保健操?
赵兟绝望地掏出手机,关了声音,偷偷给做眼保健操做得热火朝天的陈妙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了微博上:“我女朋友在被我求婚的时候拒绝回答,并做起了眼保健操,还给自己喊口令。”并附上了图片。
发出去之后他手机基本就没消停过,微博消息一直在振,赵兟没办法,只能把振动提醒也关了。
陈妙做完了眼保健操:“哎呀,世界一片清明啊。走,回家。”
两人简单收了碗筷,刚要出门,陈妙又说等等,她转身去了地下室,抬了一辆自行车出来。
赵兟抓拍到了这个美丽瞬间。
他的女朋友,单手拎一辆破旧的、带大杠的那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年男性钟爱的自行车,一步一步从地下室往上走。
他接着又发了一条微博:“她还是没答应我,并当场给我表演了提车上楼。”
附图。
“你干吗呢?”陈妙把车放在地上。
“闲的,刷刷手机。”
“姐姐带你,来,上车。”
“不了不了,我先回家了。你自己骑回去吧,你的保险受益人反正也是我。”赵兟连连摆手。
“没事的,没事的,你看,我都能走成一条直线。”陈妙走了几步。
“我俩对直线的定义不太一样就是了,我一般都管那个叫圆。”
两人苦斗良久,最后还是赵兟赢了,他获得了骑车带陈妙回去的资格。
陈妙刚坐上去就又跳下来了:“不对,我昨天刚看的,骑车带人违法。”
赵兟点头:“是,早就违法了,咱们这么多年都没被抓,纯属点儿正。”
陈妙比比画画:“这可不行,要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我把车拿下去,你等我。”
“祖宗,别折腾了,抓紧回家吧。”
陈妙还是没拗过他,两人就这么违着法,一路往回走。回家的路上,她一只手揽着赵兟的腰,一只手刷手机。
赵兟在前面特别担心:“你别玩了,一会儿再颠掉了。”
“马上就好。”陈妙的声音还带着点喝醉了的软糯。她看见了赵兟发的那两条微博,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笑了之后又转发评论:
“我同意了。不过骑车带人,确实违法。下不为例。”
赵兟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情,无非是想方设法地突破时间和空间来加深自己和陈妙之间的羁绊。就像是两人之间隔着一座山,他想用木头搭一架梯子去到她那边,他总觉得只要这羁绊和联系越多,他和陈妙之间也就会越紧切。
他在山脚,陈妙在山顶。这些年二人分分合合,有时候离得远心也远,有时候离得近心也近,只是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一直没放弃。
他高兴的时候就搭得快点,难过的时候就搭得慢点,却始终不曾停手。
可山顶与山脚的距离是那么长,岂是只凭赵兟就能成功的?
故事的最后,是陈妙喝多了酒,她从山顶往下跟赵兟喊话,说赵兟你闪开点儿,我想到了一个快速见面的办法。然后她跳下,那些日日夜夜的坚守和爱意化成风,把她送到他身边,最后跟她的爱人,在这片土壤上,建立起一个家来。
他们再也不需要被什么东西联系着,往后的日子,无论距离远近,他们都永远会紧紧地和彼此的生命相连。
陈妙小声地笑,贴着赵兟后背说:“我答应你了。”
赵兟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