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尚暖,炽烤着每一棵奋力向上生长的高树那粗糙的树皮也暖烘烘的,零想换个靠姿,好让自己背对着阳光,这样他就能乘着狗群在密林间努力搜寻的间隙睡上一会儿。昨夜他又失眠了,失眠这段时间对他来说不知不觉已成了常态,这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他怎么会失眠呢?大脑接受过芯片植入的他怎么会失眠呢?
一周前,零为此特意去了一趟生命研究所驻临城的医院。年轻的医护人员并不认识零,热情地为他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带着惊骇莫名的表情递给他了一份体检报告。零才懒得去看那份体检报告的内容哩!他这幅一半接受了义体手术改良,一半由人体生化工程铸造的全合成组织构造,足够让任何常规医疗设备的检查失去准确性。
零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无他,敏思和梅丽,这唯一的两个愿意跟他亲近的组织核心成员,因公暂时不在临城。假如他需要联络上生命研究所的所长,也就是他的导师——卯,那么他就不得不耍点小聪明,绕弯子把单独会面的请求转达至对方的耳朵里。
在零顺手将那份体检报告丢进医院的垃圾桶的第二天清早,他的全息手环收到了卯的私信——
“你若有事,请立刻简明扼要地回复我!”
零立刻回复了一条信息给对方——
“如您所愿,亲爱的导师,我有事相求。”
他特意在信息后备注了发送的地理位置——那家他惯常去进餐的餐厅的位置。没有回信,不过零知道,自己的导师知晓最后那有意添加上去‘餐厅位置’的用意。
大约在傍晚七点,在餐厅对面的路口等待了近半个小时的零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了自己导师的身影。作为目前唯一未因身体严重衰老而不得不躺进生命维序舱,接受生命延续护理的老一代科技会高层,卯拥有一副还算过得去的好身体。她亦是目前唯一组织内在年龄的跨度上超过零的人。
卯能维持健康且自由,与她早年时曾接受过与零完全相同的‘义体-生化合成手术’有直接关联。卯作为‘义体-生化合成手术’的创始人(该项技术在科技会内已被列入禁区),她首先想到的是用自己的身体进行尝试。
不得不承认,这番大胆的尝试是极为成功的,至少对一位于世间存在了一百五十二年的世纪老人来说,卯的身体机能和外貌仍保持着五十岁左右的健康水平。不过,与惯常出入危险境地的零,以及其他曾接受过该手术的为国捐躯者们不同,卯没有将自己的身体武器化,否则她大抵不会有机会担任一辈子生命研究所的所长,而是径直被要求替代零的位置,担任一辈子情报部部长的苦差。
学生从后面拍了拍导师的肩,许久未见的两人互相露出和善且欣慰的笑,这是独属于两位跨世纪的伟人之间心照不宣地招呼彼此的方式。零在前面带路,卯则跟在后面,卯好奇地打量周围,对夜幕下的临城之繁盛赞不绝口,她本人数十年来已绝少从地下‘蜂巢’搭乘电梯上至地表,更别提拜访临城或其他地方了。
“地表的事交给年轻人去做,年迈的我们就应该坐镇后方,给年轻人适时予以宝贵的经验之谈。”
这番话即是卯时常挂在嘴边,教训中年或年迈研究员的戒言,亦是她当初规劝被众高层决议赶下台后一度陷入自怨自艾的学生——零时,用得最多的一句话。今晚,她正是用这句话做开场,试图规劝自己这位心怀不甘的年迈学生能迷途知返的。
“我倒是希望这样!假如可以,我真的乐意这么做,亲爱的导师——”零一边给自己的导师摆正那把印花靠背椅,一边连声抱怨,“可是,您瞧,他们——”他说到这里时故意顿了顿,用锐利的目光朝周围喧闹的环境警觉地扫视了一遍。
“——他们就像一群年迈的老猎人,虽已到了扛不动猎枪,跨不出门框的年纪,却仍保持着心狠手辣的处事习惯,甚至这习惯随年龄增长有日趋严重的态势!他们还是拒绝您的好意,宁可直面死亡而不愿接受手术?啊——我该用勇气可嘉来赞许他们呢,抑或用迂腐愚钝来作为他们的墓志铭?”在得知十一位年迈的老高层拒绝接受延续生命的‘义体-生化合成手术’的‘噩耗’后,零不禁用一句饱含唏嘘与嘲弄的讽刺,借以抒发自己内心的愉悦与不舍。新继任的高层是一群缺乏决断与经验的生瓜蛋子,平心而论,零看不上这帮所谓的革新派。
“他们既做出这番选择,自有他们的道理;未来属于未来人,过去即是我们的,也是未来人的宝贵财富。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理由。”卯继续规劝道,她仔细端详对方,试图在对方提出请求前就掐灭它——这次会面的请求定不简单!
“罢啦!我才不管那帮老家伙的去留,”零无意与导师争论,便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您瞧,这些年来,他们对我的打压简直到了丧失理智的态势,既遣散了我悉心为组织培养的异人部队,又狠心地带走了我唯一的一条狼崽,”他终于决定在卯的对面坐下来,而是不坐到侧边去。
他朝不远处的服务员招手示意的同时,还不忘继续朝导师大诉苦水,“我就像一条被敲碎了牙,剪掉了爪的老蠢狗,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一群真正的狗,去到那密不透光的林子里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证据,好让军队开拔,唉——
——老一套,亲爱的,上两份。”
最后这句语气甜腻但不失绅士风度的措辞是零专门对年轻的服务员说的。
“稍等片刻,先生,女士。”年轻的服务员朝这位老绅士投去惊讶的一瞥,其义显而易见,这次他换了一个陌生的桌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