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7日
天气:2006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晚一些。
我要养狗,但是姥爷不让。
但我不让他不让,我奋起反抗了。
因为我真的很想养。狗狗看我的眼神,老让我想起爸爸看沈阿姨的眼神:好像她是天底下最漂亮芳香的花,最值钱的宝贝,最温柔的期待和念想。
我必须得养这只狗。
姥爷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想养那只狗狗,他就直接否定了。
姥爷真的很不讲道理,说话根本说不通,不怪我每次一跟他说话就暴躁。
但凡他讲点道理,我也不至于这么烦他!
……
简小执放学回家,见自己家院里围了一群老大爷。
“这是干吗呢?”简小执立马感兴趣了,书包都来不及放,几步迈上前,钻进人群里,才看见中心是一只鸟。
“别说,这腿这爪这体形,嘿,这鸟儿真不错。”
“说的是什么呢,俩膀对称,一点毛病没有。”
“可不嘛,这么好的鸟儿居然也有人舍得丢。”
简小执总算听明白了。
“姥爷捡了一只鸟回来?”
“是啊。”李大爷说。
“姥爷不都有两只了吗?”简小执凑近鸟笼。
“这是玉鸟,现在有些怕生,估计咱这么多人给吓着了,要是放开了叫唤,声儿可动听。”李大爷看简小执看得认真,于是解释道。
简小执点点头:“这样啊,这鸟儿可真好看。”
看完了,她恋恋不舍地挪出人群,正巧和拌完鸟食出来的魏国义碰上。
“又晃**拖时间是不是?赶紧写作业去!”
“我找戚亮写去!”简小执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背着书包就窜进戚亮家院里了。
戚亮正拿着铲子铲雪。
“帮我家也铲一下呗!”简小执凑过去。
“铲子可以借给你。”戚亮有所保留。
“只扫自家雪。这冷漠的世界和人心,我真是触目惊心!”
“啧。”
戚亮受不了地拧起眉,懒得跟简小执扯,指着厨房:“煨了俩红薯,想吃吗?”
那怎么可能不吃!
简小执蹦着就去厨房了。
戚亮则拖着铲子,去了院门外。
简小执捧着热腾腾的红薯走出来的时候,戚亮正弯着腰吭哧吭哧铲隔壁院前的雪。
“哇,这世界一下子感觉温暖明亮了很多!”简小执笑嘻嘻地凑上前,把剥好的红薯递到戚亮嘴边,“来。”
“不吃。”
“吃一口喽,这个好香好甜的。”
“不想吃。”
“你都温暖我了,我也得温暖你一下,赶紧吃啦!”
“简小执,你要真想温暖我,你就离我远点儿,给我个清净。”
嘁。
简小执撇撇嘴,正要反驳,就见张林昆揣着手从胡同口走过来了。
“戚亮!简小执!我爷爷说今晚上涮羊肉,你俩去吗?”
简小执眼睛一亮:“去去去!”
“欸,你们家也煨红薯了啊?我家的还没熟呢,快,我蹭一口。”张林昆说完就奔着简小执手里的红薯去了。
“你脏不脏!”简小执把红薯往身后藏,“能不能讲究点儿卫生!我都吃过了!”
戚亮铲雪的手一顿,抬头看向简小执,眼神有些诧异。
“不给吃拉倒。一会儿回家我吃自己的。”张林昆委屈地吸吸鼻子,“对了,你姥爷在吗?”
“在里头呢。”
“我爷爷说过两天天通苑有好货,让他跟着一起去瞧。话带完了,我走了啊——晚上记得来吃涮羊肉!”
“能忘了写作业也不能忘了吃羊肉!”简小执点点头,坐在院子门槛上,目送张林昆离开。
两人说话的时候,戚亮一直埋头劳动,现在额头已经微微有了汗珠,看简小执坐那儿什么也不干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十分不得劲儿。
“不帮忙就进去,在这儿坐着跟监工似的。明明是我乐于助人,你这么一坐,显得我像劳苦奴隶。”
“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不是想着你一个人在外边孤独吗,特意放弃了暖呼呼的屋子来陪你吹冷风。”
戚亮嘴角翘了翘。
天儿好像又下起了雪粒子,若有似无地点缀在灰扑扑的天地间。
戚亮圈了一下简小执的手,冰凉。
“进去吧。”他拍了拍简小执的手背。
魏国义跟着张骥合去天通苑拍了个鼻烟壶回来,正美着呢,转头就得知简小执又被叫家长了。
简小执自己也很郁闷。
她感觉自己活着跟闹着玩似的。
怎么又被叫家长了!
真的是太没面子了!
说起来都是自己手痒,最近跟着张骥合爷爷学雕刻学得有模有样的,于是一时之间嘚瑟大发了。
因为马上就要期末了,各科老师都很紧张。
上政治课的时候,政治老师正评模拟卷,说:“这一题就是送分的,都送到家了!”
那模样实在是太痛心疾首。
简小执没忍住,乐了。
政治老师瞥了她一眼:“都送到家了,但还是有人没开门领,不仅如此,还有心情笑呢。”
简小执一听这话,怎么这么侮辱人。
她下意识地就翻了个白眼。
结果好死不死被政治老师见着了,一下子走过来,大力一拍她的桌子:“简小执,你什么态度!”
这一拍不要紧,文具盒后面雕的橡皮就露出来了。
是简小执刻的政治老师。
只不过是人头猪身子。
这还得了!
姚春霞听政治老师在这里唾沫横飞说简小执有多不尊重人、多不重视课堂纪律,听得她都累了。
“简小执,家长叫来。”姚春霞叹了口气。
魏国义到了办公室,一看桌上的橡皮,再一看政治老师,第一反应居然是:刻得还挺像!尤其是头上秃了一半的头发,发丝都给刻得细致极了。
当然,现在不是夸人的时候。
魏国义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橡皮,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
“我的天啊!这刻的是我啊!哎哟,乖孙上课都在想我!”
“这身子是猪!”
“对啊,我最喜欢小猪崽了!”
一通胡搅蛮缠之后,简小执跟着魏国义出了学校。
简小执全程低着头,乖顺得不行。
其间,她小心翼翼地瞄魏国义的脸色。
果然很沉。
果然很黑。
但是魏国义偏偏又不开口骂她,就这么阴沉着脸,背着手,径直往公交站台走。
简小执心里挺难受的。
晚上,简小执没精打采地在戚亮家看《绿光森林》的碟片。
戚亮一拉开抽屉全是简小执租的一些偶像剧。
放平时,他早开始觉得辣眼睛肉麻看不下去了,但是今晚上他一直陪着简小执。
“吃橘子吗?”戚亮把剥好的橘子瓣儿送到简小执嘴边。
“不吃。”简小执哀愁地摇摇头。
“特别甜,张嘴。”戚亮说。
简小执照做了,但依旧没精打采的,连咀嚼动作都有气无力。
戚亮叹口气。
“这么不开心呢?”戚亮想了想,“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从前啊,有条蚯蚓,它开了家面馆,卖挂面、方便面、龙须面等等,生意还不错。有一天,小店里又坐得满满当当的,蚯蚓这个老板却在面馆前面发愁。有人路过就问:‘你怎么不给顾客煮面呢?’蚯蚓眼睛里盛着泪,特别难过地说:‘呜呜呜,他们都要吃手擀面。’”
戚亮说完笑得快撒手人寰,简小执却面无表情。
他咳了一下:“嗯,不好笑啊?那你知道为什么一个猎人开枪打了一只狐狸,结果却是猎人死了吗?”
“因为它是反射弧(狐)。”
这种笑话她不知道听过多少回。
简小执叹一口气。
她看出戚亮是想安慰自己。
简小执劲儿一松,头靠在戚亮的肩上,喃喃自语:“有时候特别烦姥爷,大多数时候都挺烦他。但是今天看着姥爷从学校走出来的背影,我看着特别难受。就是,有种‘我也太不争气了’的感觉。其实,认真讲,姥爷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了,我却……”
戚亮垂眸看了一眼简小执。
他只能看到头顶,还有两片长长的睫毛。
睫毛耷拉着。
是真的难过了。
戚亮拍拍简小执的头。
他说他打乒乓球是喜欢是爱好,但是有时候打着也挺烦,累得想骂人。而且竞技体育特别无情,成绩没到就是没到,也挺折磨人的,觉得自己不争气。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要是想争气的话,我就必须得接着赢,接着练习。好赖还能不活了啊?”
简小执又觉得被安慰到了,又觉得没被安慰到,最重要的是,她没听明白戚亮这话跟她烦恼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于是,她坐直身子,郁闷地把头埋在臂弯里。
简小执就这么睡着了,魏国义来戚亮家接她。
戚亮背着简小执,跟着魏国义,一步一步走。
“她是不是又骂我了?”魏国义问。
“真没有。”戚亮说,“她觉得自己不争气,心里难受。”
把简小执放**,魏国义给戚亮摘了几个墙上挂着的冻柿子,看着他走进自己院了,才折身回来。
到了简小执的房间,他给简小执掖了掖被子,看着简小执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给她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检查了暖气片,挺热的,又给灌了热水袋塞她脚底下。
最后,他关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开。
第二天早上起来,简小执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的**,脚底下还有热水袋。
想也知道肯定是姥爷做的这一切。
于是大早上,她捧着热水袋,哭得那叫一个鼻涕直流——
这辈子都要对姥爷好!
要好好学习!重新做人!
再也不跟姥爷怄气了!
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她也斗志满满。
戚亮看她睡一觉起来就精神了,稍微放下心。
“戚亮,我们不能再荒废时光了!我们真的要好好想一下我们的未来!”等车的间隙,简小执站在戚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一直都没荒废时光,你去看看我的奖牌。”
“我真的不能再荒废时光了!我得支棱起来!我得奋斗!”简小执调整了一下主语,“我想好了,我从今天开始——”
“打住。”
戚亮连听都不想听。
“你有什么壮志雄心,你先在心里揣一会儿,等坚持过了三天再说出来。”
车来了。
戚亮说完这话就跳上车,简小执明明气得不行,但也得先上车。
果然一上车,简小执就揪着戚亮开捶。
司机都认识他俩了,笑着招呼一声:“得走了啊!两人别闹了,找位置坐好去!”
虽然早上开始得稍稍有些不顺利,但是没关系,人活着就是要相信自己能创造奇迹!
中午放学铃一响,简小执立马冲出教室,但是方向和大家不一道。
戚亮本来正在往食堂冲刺,余光却没看见简小执的身影。
嗯?这人平时不都是和自己并肩在奔饭的最前线吗?
戚亮紧急刹车,在后面同学的怨声载道里,也改了方向,跟着简小执出了学校。
“你上哪儿去啊?”戚亮问。
“你怎么也来了?”简小执脚不停顿,“我去买个葫芦,送给姥爷。”
“是送葫芦还是送葫芦丝啊?”戚亮困惑了。
“葫芦!”
“不是,你给姥爷送葫芦干什么啊?还嫌他养你一个不够,非得凑足剩下六个啊?”
简小执乐了,摇头晃脑地对戚亮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买个葫芦送给姥爷的蝈蝈,蝈蝈住葫芦里跟住在皇宫里似的,多美啊。蝈蝈美了,姥爷也就美了。”
戚亮恍然大悟,于是跟着简小执一起去挑了个柳叶葫芦。
晚上,简小执将葫芦送给魏国义的时候,他笑得眼角皱纹一缕一缕的。
“姥爷,您放心,我从今以后再也不惹您不高兴了。”简小执郑重其事地趴在魏国义膝头说。
第二天下午,简小执又跟姥爷吵了一架。
距离昨晚上那句保证,二十四小时都没管够。
戚亮都服了。
亏他昨晚上还被简小执规规矩矩趴在姥爷膝头上的模样给打动,还觉得爷孙俩感情真好真温馨。
结果现在就又吵得跟仇人一样。
戚亮无奈地摇摇头。
魏芊芊也无奈地摇摇头。
她招呼戚亮去盛饭。
“盛三碗。”魏芊芊说。
“知道。”戚亮已经十分熟练地从碗柜里拿了三个饭碗出来。
魏芊芊捂着热水袋趴墙头底下听,一边听一边念叨:“这俩可真是冤家。”
只听简小执在隔壁院里咆哮:“那只狗狗就在胡同口!这么冷的天儿,我不养它,它冻死了怎么办!”
“你养它,它才死得快呢!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肯定三分钟新鲜,之后还不是我管!”魏国义的音量不甘示弱。
“不要你管!我说了我自己养就是自己养!”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那您还捡了只鸟回来呢!只许州官捡鸟,不许百姓养狗啊?这种思想都落后了!现在讲究平等尊重!怎么您可以我就不可以?”
“对啊,就是我可以,但是你不可以。”
“啊啊啊啊啊啊!”
说不通!怎么就说不通呢!
简小执气得不行,拉开门,冲出去,冲半天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冲,最后还是去了戚亮家。
她一拍开门,就见戚亮抱着手等在那儿了。
他对她招招手:“行了,进来吃饭吧。”
简小执吸吸鼻子,委屈巴巴地往戚亮身边走。
走近了,戚亮才看见简小执眼眶都红了,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觉得心就跟被人掐了一下似的。
“好端端的,你怎么还哭了啊?”
“没哭!”简小执梗着脖子吼他,“雪掉眼睛里了!”
戚亮抬头看了一眼此刻安静祥和的天儿,也不拆穿简小执,叹了口气。
“走吧,饭都给你盛好了。”
魏芊芊从电饭锅里舀汤,听着简小执的脚步声,都不回头,说:“那什么绿森林给你放好了已经,坐那儿看吧。”
简小执这下鼻子更酸了。
她想,这才是亲人呢。
但是这鼻酸也没多久,很快,简小执就跟着《绿光森林》的剧情走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戚亮在一边陪了一会儿,实在看不进去,感觉这事不解决,简小执能一直揪着,天天赌气,天天在自己家待着看偶像剧。
那自己不得烦死?
戚亮绝望地问简小执:“那只狗,真的想养啊?”
一听这话,简小执的注意力立马回来了:“嗯!”
“走吧。”
戚亮无奈地拎起简小执,去到魏国义跟前。
“姥爷,她想养就养吧,我跟着一起照顾。”戚亮说。
魏国义一听戚亮跟着一起照顾,同意了。
简小执一蹦三尺高:“戚亮说您就同意,我说怎么——”
戚亮一把按住简小执,头凑在简小执耳边说:“还想不想养了?”
简小执撇撇嘴。
行吧。
简小执给这只被丢在胡同口的小土狗起名叫“金映明”。
“为什么啊?”戚亮不解。
“这是我的爱人。”简小执羞涩极了,“看过《麻雀要革命》吗,金映明是里面的男主角。”
戚亮气得半天说不出话:“那你有本事让金映明跟你一起照顾这只狗。”
简小执讨好地笑:“欸,你看看——”
“少来!找你的金映明去,以后出事少来烦我。”
“欸欸!使不得使不得!行行行!不叫‘金映明’!”简小执妥协了,“叫‘戚亮’行了吧!”
不行。
戚亮大喊:“你才是狗呢!”
最后,小土狗名字还是叫了“金映明”。
放寒假了,简小执一放假就整个“瘫痪”在床的状态,每天哪还顾得上遛狗,刚好戚亮每天还是照常跑步,遛狗的任务就交给他了。
魏国义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不答应你养了吧?”
简小执翻个身,打个哈欠。
“是是,戚亮在您心里就是完美的,他做什么都靠谱,我做什么都是瞎扯。”
魏国义哼一声,居然也不反驳。
“你好好学学人家。”
学他干吗啊。
简小执翻了个白眼。
她心中完美的人可是裴树生。
“简小执,你写作业了吗?”
门口传来戚亮的声音。
他刚跑完步,身上热气腾腾的,手却很冰。
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戚亮这个没良心的,一边说话,一边趁简小执没注意,直接利索地把手伸进简小执脖子里了。
简小执当场被冰得叫了起来,把院里的金映明给吓一跳,从狗窝里探出头,警惕地往四周看了好几眼。
“戚亮你是狗啊!”
戚亮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我就是想提醒你,你醉生梦死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一周就该开学了。”
“嗐,我当什么呢。”简小执摆摆手,“那不还有七天嘛,到时候匀出两天补作业就成。”
简小执着实是乐观了。
最后一天补作业,简小执别的科目都敢应付了事,唯独英语,那是真的不敢啊!
她现在要是敢应付英语卷子,明天开学姚春霞就敢宰了她。
可是又真的不会!
简小执都崩溃了。
她举着卷子,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明明往日里热闹得不像样,现在却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空茫茫的雪白森林,四周无人声援。
“这张卷子太难了!这张卷子我真的不会!我读不懂!”
简小执哀号着把卷子凑到金映明面前。
“来来来,你看,你会做吗?啊?”
金映明给吓得赶紧往后退。
简小执扭头对屋里看电视的魏国义喊:“姥爷您看,狗也怕英语!”
“瞧你多大出息啊,没事把自己跟狗比。”
最后,简小执还是去了戚亮家院里,俩学渣肩并肩,迈着沉重的步伐去找隔壁院的张林昆,在张林昆恨铁不成钢的指导下,完成了此次寒假作业。
姚春霞一进教室,班上人齐刷刷地“哦哦哦”地起哄。
简小执起哄得最厉害:“姚老师,您烫头了啊?”
姚春霞早就料到会有今天这结果,寒假期间赶了个时髦烫头发,结果烫完一看,跟被烧焦了似的,怎么想怎么后悔。这是她从教这么多年来,最不想开学的一年。
今天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迈进教室,结果——果然!
姚春霞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放,然后面无表情地扫了班级一圈。
班上人立马安静了。
简小执刚才最激动,现在低着头,乖巧如鹌鹑。
姚春霞满意地点点头。
“行,各科课代表收作业。”
没一会儿,班上“嗡嗡”的声音就开始了。
“收作业、交作业用嘴交吗?”姚春霞抄着手,站在讲台上。
这话一出来,班上立马又安静了。
“一个个的,我不招呼上,就一点不自觉。放个寒假,心都放散了吧,这学期都高二下期了,你们以为你们离高三还有多久,啊?一学期时间你们以为很长吗?除去周末、放假的,再来个运动会,再搞个什么运动会彩排,你们以为还剩多少时间学习?在学校里统共就这么点时间,还有心思关注别的呢?交个作业都叽叽喳喳,心一点不静!心不静怎么学习!”
姚春霞越说越激动,最后一拍讲台:“裴树生!”
裴树生吓一跳,身子都抖了一下。
“上来看着点儿,我去开会,谁说话记下名字给我!”
姚春霞一走,班上立马开始“嗡嗡嗡”起来。
姚春霞肯定会杀个回马枪的,简小执特清楚。
现在还没到说话的时候。
她继续低着头,认真钻研课桌的纹理。
果然,下一秒,姚春霞就杀了个回马枪,重新出现在教室门口。
“段多多、陈国富、尹典……还有那边那一块,你们说什么呢?老师刚走就说啊?都拿着书本站后头去!裴树生你也是,班干部就负起责,这仨人说话你怎么没记名字呢?”
裴树生怎么可能记名字,他是对谁都好的那种人啊。简小执乐滋滋地想。
姚春霞又走了。
这回谁也不敢立马说话。
戚亮抻长脖子目送姚春霞走下楼梯,确认这回是真的走了。
“警报解除!警报解除!”
班上同学松了一口气。
尽管每学期开学的时候,老师都要这么强调一回这学期的重要性以及紧急性,但事实就是,大家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跟以往没什么区别。
尽管姚春霞说这是高二下学期怎么怎么样,但事实就是大家还是莫名其妙地混过了半学期,然后运动会该来了。
今年天气热得有些早,现在才四月份,班里已经开了风扇。
轮到简小执做值日,她擦黑板够不着,从外头进来的戚亮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黑板擦帮着擦。
粉笔灰落到戚亮头上,简小执就让戚亮弯腰:“你跟一夜白头似的,低头,我给你把粉笔灰抖掉。”
戚亮照做了。
这么听话,看着是真的像自己家养的金映明。
简小执控制不住地嘴贱,逗戚亮:“哎呀,好乖。”
戚亮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黑板擦往黑板上用力一拍,一片白灰雾扑来,简小执呛着了咳得不行。戚亮因此趁机把手上的白粉笔灰悉数抹在简小执脸上。
“哪有你乖。”戚亮笑呵呵的。
两人正在暗自较劲,姚春霞进来了。
一看这漫天粉笔灰的架势,姚春霞先愣了一秒,再一看讲台上戚亮和简小执那傻不愣登的两人,立马右脑瓜子就疼了。
“这么大灰还开风扇?是嫌粉笔灰不均匀吗?”姚春霞走到讲台,“还有戚亮和简小执,你俩都多大了,我给你们俩办个奥运会比比呗,看谁更乖?”
班上一片哄笑。
戚亮舔舔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瞪了简小执一眼。
简小执能示弱吗?她当场瞪了回去。
两人不知不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
姚春霞右脑瓜子更疼了。
“嘶——赶紧回座位去!”姚春霞把手中的教材放到讲台上,“这节班会课我来上,主要讲一下运动会的事情。”
“哇!”班上同学立马兴奋了。
段多多连忙跟周围同学说:“看看看!我说吧,我老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我消息灵通吧!”
戚亮摇摇头,不愧是跟简小执玩一块儿的人,两人合一起能吵死鹩哥。
“安静!马上就高三的人了,还整天想着玩呢……”
姚春霞又开始了。
戚亮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晃神。
好不容易熬完这节班会课,戚亮跟着姚春霞去办公室拿运动会项目表,一摊子事弄完,回了教室,哪还有简小执的身影。
戚亮气得不行——可以啊,以前她被留下来俩小时,自己都还假借“训练”之名等她呢!
简小执这人忒不够意思!
这实在是误会简小执了。
简小执放学忙着去抓毛毛虫,姚春霞话一说完,她一溜烟就不见人了,别说等戚亮,连段多多都没等。
不知情的戚亮拿着报名表去简小执院里找她,顺带告诉她得跑女子800米的噩耗。
呵,这就是得罪体育委员的下场!
戚亮咧嘴冷笑,推开院门,看见简小执在院子里给石榴树浇水,水把胸口打湿了。
戚亮看见了,第一反应是哈哈大笑:“简小执,你多大人了还穿儿童背心啊?”
啧。
这是人话吗?
简小执气得拿水管子喷他。
“我好歹是个异性,请你注意言辞好吗!”
“这我是真没看出来啊。”
简小执心想,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她本来还觉得自己打算那么做有点过分,现在觉得其实一切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
晚上,戚亮吃完饭,洗了碗,拿着剪刀,去剪茉莉,打算晒干了泡茶喝。
结果刚一凑近,他就看见纤细的茉莉枝条上,趴着一条比枝条粗三倍的毛毛虫。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刚才一点没防备,现在觉得脚底下有异样。
他颤抖地移开脚。
一条肥硕的毛毛虫,被他踩扁了。
绿色的汁液沾了一地、一拖鞋。
“呕——”
戚亮奔去水池边狂吐。
简小执趴墙头,看完了全程,哈哈大笑。
“活该!”
“简小执你烦不烦!亏你想得出来!”
“你才是呢!大男人怕毛毛虫,羞死了!”
……
魏芊芊摇摇头。
魏国义一边逗鹩哥,一边也摇了摇头。
运动会开幕仪式程序太多,站好队之后校长要讲话,然后是裁判代表讲话,然后是运动员代表宣誓。
简小执等得都要崩溃了。
“还没讲完啊!每回都这么些话,天天教育我们时间就是金钱,我看我现在这么穷都是被学校领导给耗的……”
姚春霞左手手臂上挎着包,夹着一沓卷子,刚好路过简小执身边,听到她嘟囔的这串话,乐了,然后又咳了咳,恢复正经模样。
“队列里保持安静啊,马上咱们班戚亮代表运动员上去宣誓了。”
说完,她抽出一张卷子,从包里掏出红笔,走到学习委员身边。
“你看你这道题,是不是错得有些可惜了?”
简小执叹为观止,拽了拽段多多的袖子。
“太可怕了吧,运动会还来讲题?”
段多多指了指班长所在的位置:“讲题算什么,还有抱着单词本的呢。”
“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的人考试成绩是个位数,而有的人能上北大。”
段多多看了简小执一眼,正要接话,见简小执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戚亮上去了嘿!”简小执说。
戚亮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具体来说就是校服拉链总算规规矩矩拉好了,举起手,握成拳,放在耳朵边,另一只手拿着麦克风照着字板念。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春天迈着矫健的步伐,我们总算在阳光明媚的今天,迎来了期盼已久的运动会!”
还春天呢,这都热成什么狗样子了。
简小执一看戚亮那正经的样儿就想乐。
她和全校同学一样,眼睛都看着戚亮,但她的眼睛里装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
“在此,我代表全体参赛运动员,决心做到以下几点——”
姚春霞小声拍了下手:“快,跟着念啊,别走神!”
戚亮:“一,服从大会指挥,听从大会安排,遵守大会纪律,服从裁判员的裁决。”
底下学生跟着一起念:“一,服从大会指挥,听从大会安排,遵守大会纪律,服从裁判员的裁决。”
戚亮:“不迟到,不早退,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
学生:“不迟到,不早退,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
戚亮:“努力拼搏,认真比赛,赛出风格,赛出水平。”
学生:“努力拼搏,认真比赛,赛出风格,赛出水平。”
戚亮:“宣誓人:戚亮。”
学生:“宣誓人:戚——欸不,赵国利/简小执/段多多……”
大家都乐了。
简小执念错了也跟着乐。
漫长的开幕仪式弄完之后,运动会总算是开始了。
一到看台能坐下了,简小执先把书包放在旁边,给戚亮占了个位置,然后立马从书包里掏出小说,段多多也有条不紊地从书包里掏出零食。
姚春霞站在班级前边。
“一会儿都有谁马上要参加比赛的?”
稀稀拉拉有几个人举了手。
“好,这几个马上要比赛的同学去准备,然后其他同学写广播稿——简小执,你低头看什么呢?”
刚从主席台下来的戚亮,迎头听了这句话,脑子都没多想两秒,直接就说出了答案:“姚老师!简小执在看小说!”
“嘶——”
简小执扬起手里的书就要往戚亮身上招呼。
这什么人啊!早知道不给占位置了!这可是看台最后两排的黄金位置呢!
戚亮刚坐下,简小执就骂他:“你一天不跟我过不去你是不是就不舒服?”边骂边捶他。
戚亮灵活地躲开简小执的攻击,一边还优哉游哉地告状:“姚老师您看,简小执打人!”
姚春霞扶住额角。
“我也不指望你俩为国家社会做多大贡献了,就不能给我一点安宁吗?”姚春霞隔空指了指戚亮和简小执,“这么闲的话,广播稿就你俩写了,每个人写十条啊,一会儿我趴喇叭下听,要是没咱班的稿子——”
“姚老师!我走体育路线的!现在脑细胞用太多的话,一会儿跑步就供血不足了!”戚亮噌一下站起来抗议。
“姚老师!我走文化路线的!现在写太多稿子,我的脑细胞都奔着文采去了,一会儿跑步该没有策略了!”简小执紧随其后,也噌一下站起来抗议。
“你俩啥路线都不用走,给我走正常人的路线就得了。别磨叽,有这工夫三条广播稿都写完了。”
班上人看戚亮和简小执悻悻地坐下,一脸末日哀愁模样,全都默契地闷着笑。
“怎么办啊,写啥啊?”戚亮郁闷地问简小执。
简小执扬起下巴:“这就是你平时书看太少了,关键时刻没有话了吧?”她晃晃脑袋,“多向我学习学习,你看我随时随地都捧着一本书——”
戚亮翻了个白眼。
可不嘛,家里养的狗起的名儿都是照搬的。
戚亮眼睛向下一睨,照着简小执腿上翻开的小说读:
“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看进去像是掉进一片墨色深海,在那深海深处,却是彻骨的薄凉与冷血。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其实非常孤独,像是被锁在高塔里的王子,冷傲中透着……”
“戚亮,你有病吧!你念我小说干吗!”简小执脸红了,当即合上书,羞耻地怒吼。
戚亮笑得跟个弯折的圆规一样,整个人都要叠起来。
“见识了见识了!不愧是书不离手的文化人!”
“啊啊啊,我跟你拼了!”
闷热的天气,阳光跟个透明罩子一样网在人身上,操场上小彩旗到处都是,不远处跑道上传来枪声,穿着荧光色号码背心的比赛选手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起点,空气里一股零食、饮料、冰棍等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段多多托着腮,看看戚亮,又看看简小执。
她眨眨眼。
不知道为什么,段多多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外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补充日记——
2006年1月7日
天气:2006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晚一些。
我要养狗,但是姥爷不让。
但我不让他不让,我奋起反抗了。
因为我真的很想养。狗狗看我的眼神,老让我想起爸爸看沈阿姨的眼神:好像她是天底下最漂亮芳香的花,最值钱的宝贝,最温柔的期待和念想。
我必须得养这只狗。
姥爷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想养那只狗狗,他就直接否定了。
姥爷真的很不讲道理,说话根本说不通,不怪我每次一跟他说话就暴躁。
但凡他讲点道理,我也不至于这么烦他!
……
我现在发现,我们都是要求别人讲道理,可自己一点也不讲道理。对待亲人,尤其是这样。
很多时候怪姥爷不够相信自己,可回首看一看,自己好像也没做几件能让姥爷放心信任的事。
很多时候怪姥爷不问自己,可是我自己也没试着开口说啊。
幸好有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