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方

湘黔,鼠疫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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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夏天离去,秋天的脚步接踵而来。推开窗,花静宜就闻到了一股弥漫于空气中的瓜果稻香。凭着以往多年的生活经验,她知道今天必定是一个好天气。

今天是母亲的百日忌辰,花静宜前几天就已经和谷止戟约定,无论如何,她都要在这一天去给母亲上坟,烧炷香纸祭奠母亲。否则,以后的祭奠时间都得以周年计,她良心上过不去。

从周家庄园被炸受伤到现在,花静宜身体恢复得很快,头部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骨折处也在逐渐愈合。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目前她基本上脱离了拐杖,只是走路还得小心一些。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朝着房门口叫道:“兰姐,兰姐。”

阿兰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问:“小姐起来了?有什么事吗?”

“你打电话问问二少爷,看他今天有没有空。”话刚说出口,花静宜又改了主意,道:“算了,待会儿我自己打吧。兰姐,香纸刀头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姐,现在就煮刀头吗?”

“等我打完电话再说吧。”花静宜道,又问:“我外公什么时候回来?”

“老爷昨天来了电话,说还要再过两三天呢。”

外公随省里组织的慰问团,代表全省民众上前线慰问抗日将士去了。而谷止戈率领102师在瑞昌前线与日军激战正酣。花静宜受伤住院期间,心里一直牵挂他的安危,每天临睡前都会在日记本上对他说几句话,并为他祈祷。每隔两三天,她还会给他写一封信。可是,寄出的信件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她虽然伤心难过,却仍然认为谷子哥是忙于指挥作战,没有时间回复。花静宜也知道,所谓太忙,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借口,如果谷子哥真的牵挂她,他一定会利用战斗的间隙给她回个只言片语。而且102师在万家岭大捷之后,曾经移驻瑞昌,得到了一段时间的休整,补充了新兵员,谷子哥这个时候不可能没有时间回信,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然而,自从她大胆表白之后,谷子哥未曾给予她任何明确的答复,这让花静宜感觉既窝囊又难过。与其如此,不如把感情埋在心里,免得徒增尴尬。外公这次应该也会前去慰问102师,他一定会带回谷子哥的消息,到时她就能知道谷子哥不回信的原因了。

相比之下,在她受伤期间,谷止戟只要有空就会过来陪她。与谷子哥的沉静稳重不同,谷止戟显得强悍、热情、开朗。这大概是由于他自小接受的是苗族文化教育,性格中多了一种明朗的味道,轻易就让人分享到他阳光般自然而亲切的热情。

“还要两三天,怎么去这么久呢?”花静宜嘀咕道,“庄园要重新修整,建新楼房,我姨爹姨妈他们怎么管得过来?”

“姨爹姨妈挺能干的,他们已经把田里的稻谷收进了仓。村里人闲了手的也都过来帮忙,活路做起来很快呢。前天我过去看的时候,封火墙砌得差不多了,木楼架子也做好了,过几天就可以立起来。”

“外公也真是,何必非要建成原来的样子?砌砖混楼房不更暖和一些?”

“想住洋房的话,他还不直接搬去城里住?在乡下住木房习惯了,在城里可能感觉像做客呢。”

花静宜苦笑了一下,心想,还是阿兰姐懂得外公的心理和生活习惯。

关于是否恢复周家庄园的问题,花静宜原本不赞同,她认为国难当头,不如把重修房子的钱捐给抗日前线的战士。外公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抗战归抗战,生活归生活,日本人把房子炸了,我们及时重建,既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能力。经过几番探讨,花静宜由反对变成了赞成,心想,母亲很喜欢在周家庄园生活,外公重新庄园,或许是想让母亲的灵魂有一个归属吧。母亲在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非常感激外公这片苦心的。

梳妆好之后,花静宜在衣柜里挑了一件黑色的风衣穿上,走到穿衣镜前。阿兰姐看得眼睛都直了,说:“小姐,你比你妈年轻的时候还漂亮。”阿兰姐提到母亲,花静宜怔了怔,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连她也认不出自己了。两个月的病中生活把她养胖了,原来的鹅蛋脸现在变得圆乎乎的,脸色也几近苍白。虽然黑色风衣让她显得成熟稳重,气质高雅,但她觉得在如此晴朗的天气里,穿着它过于沉重了,而且与她略为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于是,她又换上一件白色风衣,重新站在穿衣镜前。这件风衣与她的肤色极好地融为一体,独具风韵又不失清新。

“这件衣服怎么样?”花静宜身子轻巧地旋转,衣袂飘飘。

“非常漂亮。”阿兰流露出赞慕的笑容。一般人都想让自己的行为有一个可供参照的对立面,并从中不断进行心理调适,镜子的发明无疑极大地满足了人们这种心理需求。然而,与呆板的镜子相比,从他人方面观照自己,会产生更大的满足感。阿兰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道:“小姐,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我想这也是大小姐的心愿。”

“阿兰姐。”花静宜娇嗔地叫了一声。一般的乡村女人,把出嫁视为她们唯一的选择,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是她们不可推卸的责任。阿兰也一样,她绝不会想到女人除了传统的责任,还可以拥有更多的选择。特别是在花静宜母亲意外离世之后,她更觉得自己应当承担起引导花静宜生活方向的责任。

“大小姐先前很中意王家大公子呢,王家有权有势,你和王公子曾经又是师兄妹。”

花静宜故意道:“王家现在不是失势了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家积累的财富,够几代人享用的呢。”阿兰看问题的方式和目光,充满了高原人的现实色彩。

“你怎么不说谷家公子?谷老爷是长官,谷止戈如今也当上副师长了,谷二哥虽然还是大队长,但迟早会有出息的。”

阿兰一怔,严肃地道:“早年大小姐和洪姨妈曾经想把你和谷大少爷撮合在一起,不知什么原因,谷老爷死活不同意。后来大老爷跑到延安,被人骂为共匪之后,谷家更不提这档子事了,大概以为我们家想高攀他们谷家呢。”

阿兰质朴而率真的想法把花静宜逗笑了,她上前扶着阿兰姐玩笑道:“阿兰姐,我还真想巴结谷家呢,你看我是挑谷家大少爷好呢,还是挑二少爷好?”

阿兰诧异地看着花静宜,立刻看透了花静宜的顽皮,笑应道:“要挑的话,萝卜也拣大个的挑,更何况谷家大少爷不仅成熟稳重,而且还当了将军。至于二少爷,他太野啦,像一头没有教转过来的牛。”

花静宜正在试一条围脖,听了阿兰的话悄然一笑,心想,阿兰姐没什么文化,看人倒是有几分眼力。谷止戈的成熟稳重,确实让花静宜十分怀念,不过,虽然谷止戟的行为给人粗莽的印象,但他的内心其实很细腻,而且他的野性和率真充满了朝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花静宜感觉很愉快也很放松。

院子里传来汽车喇叭声。花静宜把头伸出窗子,看见谷止戟站在吉普车旁,她立刻像马上就能飞出笼子的鸟儿,兴奋地挥了挥手。谷止戟也摘下了礼帽,朝窗子这边轻轻摇晃了一下,算作回应。花静宜回头道:“阿兰姐,二少爷开车来了,你把香纸和祭礼送到车上去。”

阿兰答应一声,然后问:“我蒸了馒头熬了稀饭,叫二少爷上家来用早餐?”

“又是馒头稀饭。”花静宜嘟囔一句,对着阿兰的背影道,“你把馒头给我们带上,我们路上吃。”

上了车,花静宜像小鸟展翅一般伸了一下腰身,问:“我们去哪里吃早餐?”

谷止戟道:“篮子里有馒头,将就着吃点吧。”

“不要,”花静宜撅起嘴道,“天天馒头稀饭,吃得我看到馒头就打饱嗝。”

“那当初叫阿桑姐来服侍你,你又不愿意。”

“你父母亲喜欢阿桑姐做的菜,我怎么好夺人所爱呢?”花静宜边说,边用渴望的眼神望着路边的早餐店,自言自语道:“贵阳的早餐和小吃比上海都要丰富,我们吃什么好呢?”

“牛肉粉。”谷止戟刹了车,看着街边新搭的木棚道。木棚上挂着一面翻飞的旗幡,上面写着:不怕炸牛肉粉。

花静宜把旗幡念了一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原来不是叫兰氏牛肉粉吗?怎么改叫不怕炸牛肉粉了呢?”

“过去的这三个月里,兰氏牛肉粉店中了三次炸弹,三炸三立,所以兰家人干脆把店名改为‘不怕炸牛肉粉’了。”

炸弹之下的贵阳人真是勇敢而幽默啊,对这样勇敢、淡定、自信的民族和民众,岂是敌人用炸弹就能征服的?花静宜轻轻笑道:“走吧,走吧。”

谷止戟笑问:“你是一位勇敢者,难道不想尝尝‘不怕炸牛肉粉’的滋味?是不是担心吃牛肉伤筋?”

“中医忌嘴,认为吃牛肉鸡肉影响骨筋复原,但西医可不忌讳这些。我只是因为在家憋了一个月,想把贵阳的早餐挨个尝一遍。今天我先尝肠旺面吧,油乎乎的汤上面放着脆哨粉,吃起来那种口感,想起来都觉得香甜。”

“我知道哪家店肠旺面做得好。”谷止戟呵呵笑了。启动车时,他侧头看了花静宜一眼,见她的脸上流露出不可抑制的快活之色,心想,三个多月的住院生活,带给活泼好动的她多大的伤害啊,于是笑问:“静宜,守护伤员比之自己受伤住院,感觉如何?”

“肉体之伤也即心灵之伤,对于绝大多数伤员来说,肉体之伤可能痊愈了,但心灵之伤或许永远都无法愈合。就中日两个民族来说,无论战争以何种方式解决,留在两个民族精神上的伤痛,都将成为无法磨灭的记忆。”

“静宜,这就是你加入国际红十字会,在战争中坚持人道主义原则的原因吗?”

花静宜点点头,道:“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红十字会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战争是一部疯狂的机器,当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的时候,理智的声音就被无情地湮没了。”谷止戟神色凝重地看着前方,冷静地道:“但是,疯狂的战争最终还得依靠人类自身的理智而终结。”

路边有一家肠旺面店,谷止戟停稳车,转过来扶花静宜下车。花静宜嘴上连说不用,却接住他伸过来的大手。走进店里,谷止戟只点了一碗肠旺面,花静宜好奇地问:“你不吃?”谷止戟道:“我吃过了,不过我不好意思告诉你,最近由于粮食供应紧张,我们部队每天的伙食几乎都是馒头稀饭。”

“那你也吃一碗面呗。”面端过来了,花静宜拿起筷子拌着面,眯着眼睛很痴迷地把香气吸入肺腑,赞道:“真香,你也来一碗?”

“不用了,战争时期,不能浪费粮食。”

“就养生而言,男人靠吃女人靠睡。”

“真个书呆子,三句话不离本行。”谷止戟笑道,坐着欣赏花静宜文雅吃面的样子。被他这么一说,花静宜脸色微红,停下筷子白了他一眼,故意问道:“吃早餐、吃五谷杂粮,对谁不是本行啊?除非某些人是吃草长大的。”

“别偷换概念,吃粮食是本能不是本行,养生是老年人的事,哪是我们年轻人该谈的?”

“那年轻人该谈恋爱,你为什么不找个姑娘呢?”

“找什么找,我们迟早要上战场的,何必害人当寡妇?”

“或许有些人愿意当寡妇呢,你怎么能说这是害人呢?”花静宜呵呵笑道,“你和谷子哥性格迥异,不过在这一点上,俩人还真是一对兄弟。”

2

花静宜从吉普车上下来,站在公路上望着周家庄园。昔日厚重大气的亭台楼宇,如今已成一堆废墟。周家庄园的重建工作已经开始,新楼就建在废墟一旁,许多木匠在那里忙活着。

见花静宜下了车,姨父和姨妈,还有表嫂雷幼兰牵着儿子全新迎上前来。

姨父从谷止戟手里把东西接了过去,姨妈和表嫂围着花静宜嘘寒问暖。姨妈牵着花静宜的手,把她左看右看,道:“静宜,你没事了吧?”

花静宜道:“姨妈,我已经好了,您放心吧。”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们静宜终于好了。”姨妈慈祥的眼里充满无限的怜爱之情。花静宜看到躲在表嫂身后的全新正用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轱辘辘地看着她,想起牺牲在上海上空的表哥,不觉心里一酸,伸手去抱孩子。孩子笑了,调皮地展开双臂扑进她怀里。花静宜明显感觉一沉,身子摇晃了一下。姨妈扶住她,道:“你伤刚好,孩子沉,放他下来吧。”花静宜便把孩子放在地上,全新迈开小腿跟着爷爷撞撞跌跌地走上前。

“注意点,别跌倒啊。”花静宜叫道。

“没事儿,他天天在这路上跑呢。”表嫂道。

“嚯,这小子蛮机灵的。”花静宜看着小家伙的样子笑了起来。

大家簇拥着花静宜朝庄园走去。新楼房还在建,原来的柴房成了临时住处。姨妈把花静宜他们让进去,姨父已经倒好了茶。花静宜对谷止戟道:“二少爷,请坐,这里太简陋,真是对不住你。”

“比我们野战营房好多了。”谷止戟大大咧咧地坐下,端起茶猛喝一口,道:“新楼房盖得很快啊。”

“全仗我姨父姨母和表嫂帮忙呢,外公整天在外面跑,哪有时间来管这档子事?真是感谢你们。”

“静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也是我的家呀。”

大家都笑了起来。花静宜见柴房的墙上挂着一幅精美的楼房图画,十分好奇,走近前看了看,发现左下角草签着一个名字。她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是表姐夫梁蔚如的名字,问:“这是梁姐夫寄来的草图吗?”

姨妈说:“嗯,你表姐他们从报上看到了周家庄园遭到轰炸的消息,特意打电报来问情况。听说周家庄要重建,表姐夫立刻画好楼房的草图,从四川李庄寄来供重建参考。”

花静宜笑问:“表姐夫这图画得倒是很美,可会不会是纸上谈兵呢?”

姨爹呵呵一笑,道:“你表姐夫是理论大家,我们请来的师父则是实践大师,实践大师看过理论大家的草图后,佩服不已,立即照此修正了他们的结构草图。新的周家庄园,将是理论和实践的完美结合。”

姨爹不愧为私塾先生,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还满嘴的新名词。花静宜笑道:“姨爹也是理论家呢,只是不知道外公是否接受你们这些个理论家督造出来的房子。”

“放心,”姨爹笑道,“他老人家虽然有照原样重修的意思,但他骨子里却是一个新派人物,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人都还新潮呢。”说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外公一辈子都是弄潮儿,总是站在时代的潮流前。”花静宜看着外面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又道:“只是重建周家庄园这件事,外公却很守旧。战争时期,各种物资奇缺,重建周家庄,在他人看来就是大兴土木了,显得很不合时宜。”

姨妈脸色沉了下去,轻声道:“你外婆是从这里去的,你妈也是从这里去的,老人家心里不好受。”说到这里,她抹了一把泪花,才抬起头道,“政府很支持重建周家庄园,吴鼐臣主席代表省里支持了五百大洋,新编28师刘师长特意派卡车从黔东南拉来了几卡车的上等杉木。”

姨爹又指着屋前摆放着的四根又大又圆的优质杉木,道:“这四根做大梁和门厅廊柱的木材,是光灿企业公司赠送的。王家大公子叫人从王寨的储木场里挑选出来,用木排放至洪江,然后用运煤炭的重型卡车运过来。这样的木材在过去都是向皇上进贡的皇木呢。”

花静宜不解地问:“王家对周家庄这么用心,又是何苦呢?”

姨爹笑道:“据送木材来的王家二少爷涤英说,大少爷和你是同门师兄妹,他此举也是秉承一家有难、八方支援的意思。”

谷止戟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容,一语双关道:“王大公子对周家倒是尽心尽力呢。”

花静宜没有理会他,问:“原来的屋基准备用来干什么?”

“外公说要和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

花静宜想起前院那个巨大的爆炸坑,母亲正是牺牲在那里。刚才经过的时候,弹坑里面已经积满了水。或许应当把那个弹坑保留下来,保存人们惨痛的记忆,让人们永远记住鬼子的罪恶。想到这里,花静宜道:“既然如此,姨爹,你叫人把花园和楼房的地基修整一下,全部建成花园和菜地,只把弹坑留下来,在上面盖一个亭子,取名叫‘蒙难亭’。”

姨父认真地点点头,可听到‘蒙难亭’三个字,他身子一震,道:“静宜,你的想法很好。这场战争带给我们太多痛苦的记忆,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这一代人,才会记住它,我们是应当给后人留下一些纪念性建筑。”

姨妈见花静宜心情沉重,推搡了姨爹一下,问:“静宜,你腿脚刚好,我们担心你不方便,为你准备好了轿子,你看是现在上坡呢还是吃了饭再上坡?”

“我母亲,她,埋在哪里?”

姨妈走出柴门,花静宜跟着出来。她指着周家庄园对面的山坡,道:“就在对面山坡上,你母亲去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拣了几根骨头和几片破衣服葬了,不过是一座衣冠冢罢了。”

听了这话,花静宜望着远处的青山,想象着母亲凄惨离去的样子,泪水禁不住恣意地淌下来。

她急切地盼望见到母亲的坟茔,母亲一定也是抱着这种心情吧,哪怕母女俩已经阴阳相隔。她说:“我们现在就去,上了坟再回来吃饭。”

“我让轿夫们准备上坡。”表嫂应道。

在周家庄园和母亲的坟山中间,隔着一片宽大的田坝,大概有六七里远。这一带几乎都是周家的产业,母亲曾经还希望在此隐居,终了一生呢,哪想到因为万恶的日本鬼子,母亲的希望化为泡影。从小母亲就希望花静宜能够诸事独立,长大可以自食其力,她肯定不乐意看到她坐着轿子去给自己上坟,可她刚刚康复的腿又不能走那么远。花静宜正在为难,突然听到马的嘶鸣,那匹温顺矮马站在马厩里抬头望着她这边。她心中一喜,道:“表嫂,我不坐轿子,我要骑马上坡。”

“静宜,你的腿刚好,还是别骑马了,万一摔到了呢。”

“姨妈,没事,我还带着一位好马夫呢。”花静宜指了指谷止戟道。谷止戟颇绅士地鞠了一躬,道:“愿意为小姐服务。”

姨父和姨妈对视一眼,知道不能改变花静宜的想法,就道:“好,我去备马。”

姨爹把上了鞍的马牵过来,花静宜试了两次都没能上去。谷止戟走过来把她托上马鞍,牵着马走了几步,道:“花将军请坐稳,马前张保给您护驾来了。”花静宜见姨父和姨妈挑着东西跟了上来,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山坡,轻声道:“走吧。”

马儿是走惯了山路的,人也是走惯了山路的,不一会儿大家就到了墓地。由于高原秋天雨水少,所以那些花花绿绿的花圈依然簇新,上面的字迹也清晰可见。母亲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曾经鲜活的肉体却沉睡在拱起的坟墓之下一百天了。想到此,花静宜身子一歪,一软,就要从马上倒下来,谷止戟伸出有力的双手接住了她。不待站稳,花静宜紧窜几步上前,见了写着母亲名字的墓碑,大叫一声妈妈,便抱住碑哇地大哭起来。姨妈也伤心起来,把手里的提篮丢在一边,一屁股坐在地上跟着哭。姨妈毕竟受了南部风俗的影响,边哭边唱,边唱边哭,仔细听来,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居然是倾诉姐妹情意和相思的哭丧歌。

姨父把东西拣一处平坦的地方放稳了,待谷止戟拴了马儿回来,就把烟叶递给他,道:“哭开了就收不住,卷袋烟等吧。”

谷止戟推开他递过来的旱烟,从衣兜摸出卷烟,递了过去:“旱烟味重,抽我这个纸烟。”姨父也推开他的纸烟,道:“这东西劲儿不够,还是抽旱烟过瘾。”谷止戟掏出一支烟点了,回头听花静宜的哭声,也跟上了姨妈哭歌的节奏,悲怆的歌声萦绕着枯瘦而焦黄的山坡。

从山坡上朝北望过去,隐隐约约看见新建不久的军用机场。机场的铁皮营房,在秋阳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光亮。之所以将军用机场修建在此处,除了这一带地势平坦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机场周围的山坡下面,好几座山都有宽大的溶洞,这些溶洞经过进一步开挖扩展,有三座变成了机库,一座作为油库,另外两座则成了部队的营房。溶洞前的大铁门一关,机库和营房都成了防守严密的军事重地,除非主力部队携重炮和重磅炸弹强攻,否则轻易无法将其打开。

谷止戟心想,如果不是机场修建在这里,如果不是因为日军想偷袭机场,花静宜的母亲怎么会死呢?他们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山坡上呢?两件看似互不相关的事情,却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四架白色的飞机静静地停泊在机场上,谷止戟辨认了一下,认出那是由苏联进口的战斗机。国防部总共购进了十架这种类型的战机,一开回国就投入了武汉会战。虽然它们在会战中被损毁了六架,但也取得了辉煌的战绩,打下了二十二架日本战机,是国内参战飞机中战绩最佳的机型之一。为了保护剩下的飞机,国防部把它们由前线调回贵阳前进机场。只是不知何故,飞机今日居然泊在停机坪上,而不是机库里。

最近,国防部把新组建的空降兵调到贵阳,并着手地空协同作战科目训练。是不是空降兵准备训练,战斗机整装待命,为空降兵们的演练保驾护航呢?谷止戟心里疑问道。

抗日战争给在军阀混战中成长起来的将军们,上了最为严肃的一课。刚开始,将军们率领着一群刚刚从泥地里脱身的农民,用顽强的意志抵御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血的教训逼迫他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学习现代战争的指挥艺术。一些曾经被他们拒绝的现代战争科目被逐渐提上了议事日程。

谷止戟所在的税警部队,由于得到财政部的支持,装备了坦克等新式武器,近来也多次参加地空协同演练。据重庆方面传来的消息称,国防部曾经试图把税警部队划归装甲司令部指挥,只是由于财政部宋子文部长的坚决反对而暂时罢议。有高层人士对税警总团拥有先进的装备很是不满,说财政部不把钱用于改善抗战一线的部队装备,却花重金购买坦克大炮对付老百姓,这纯粹是浪费国家宝贵的战争资源。武装部队参与抗战,是大势所趋,蒋委员长把一向偏爱的中央军都纷纷调到抗战第一线,又何惜小小的税警总团呢?谷止戟猜测自己所在的这支部队迟早会被拉上抗日战场,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潮流,只是作为一点好钢、一把利刃,究竟何时用,用在何处,他认为最高军事委员会及蒋委员长会有所考虑。

把一支烟抽完,谷止戟听到花静宜的哭声沙哑了,认为该是出面劝说的时候,就把烟蒂丢在地上,用力拧熄。姨父也把烟锅朝石头上磕了磕,起身把箩筐里的祭品拣出来,一一摆上坟头。

谷止戟走到花静宜身后,轻声劝道:“静宜,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花静宜抬起头把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道:“止戟,你知道这里躺的人是谁吗?她是我母亲!”

“我知道,我知道,”谷止戟把花静宜扶了起来,“你母亲也希望你保重自己啊。”

花静宜听了这话,慢慢收住泪,平静下来。她让出了身子,帮着姨父把祭品摆在坟前的石板祭台上。待烧了香纸和蜡烛,花静宜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再次看着母亲的名字,伸手在石碑上婆娑,泪水再次涌流出来。

“妈妈,妈妈,”花静宜在心里喃喃地念叨,“你去了我依靠谁?我想念谁?我有话向谁倾诉呢?妈妈。”花静宜想起自己的身世,默然长叹,心道:“妈妈,如今我变成了孤儿,我是谁啊,妈妈,谁能告诉我?”

在花静宜暗自落泪的时候,谷止戟走上坟头,见花圈的摆放很有意思。右边是以省政府领衔的地方机关敬献的花圈,左边却是以委员长侍从室敬献的花圈,在国家行政院几个机构的花圈后面,则是驻扎贵阳的几个师所敬献的花圈。

谷止戟不禁疑窦丛生,静宜母亲只是普通的民间妇女,如果她是由于抗战而牺牲,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那么相关机构从嘉勉抗日志士、鼓舞民众抗战士气出发,倒有可能向她敬献花圈。可是,她的过逝是日机轰炸造成的意外,按理不应该惊动行政院等相关机构,更不会与委员长侍从室有任何关连。而且,一向侍强为大的相关中央军师部,也不会轻易敬献花圈。

早年,他曾听人议论花静宜的身世,当时他并不在意,以为花静宜所谓复杂的身世,不过是因为她从未出现的父亲,如此而已。换句直白的话说,花静宜顶多算个私生女,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此时,他看着眼前的花圈,猜想着花静宜的身世,如果躺在地下的漂亮干妈真的和侍从室或者与行政院有什么关联,那花静宜的身世真个就复杂了。

谷止戟见姨妈也过来看花圈,想就此事试探她一下,问:“姨妈,委员长侍从室也送来花圈,我干妈是不是曾经在那里工作过呀?”

“没有,”姨妈道,“你干妈只在上海的时候,从事过社会团体的工作,从来没有到国家机关工作过。”

“那她是不是和侍从室有什么关系呢?”

“乱说。”姨妈听到关系一词,立即敏感起来,道:“你妈妈和你干妈形影相随,干妈的事你妈最清楚。”

谷止戟被姨妈的喝止骂清醒了,心想窥探一位已逝长辈的隐私,是对她的亵渎。可他还是止不住好奇,如果仅仅是私人关系,那应该以私人的名义敬献花圈,现在对方以机关的名义,说明干妈和这个机关必然有某种关联。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是一种公开的社会关系,何至于连花静宜和姨妈都不清楚呢?

花静宜祭拜过母亲,又往母亲的坟上掊了一些土,之后,她也看了看坟前的花圈。谷止戟见她盯着侍从室送来的花圈看了好一会儿,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把头转向姨父,道:“花圈烂在坟上成了垃圾,把它烧了吧。”

姨爹道:“让它摆着,春雨来了,它就烂了,明春上坟的时候再烧不迟。”

巨大的轰鸣声传来,军用机场上的四架战机腾空而起。随后几架大肚子的运输机慢慢爬上空中,在空中盘旋一周。几个人的目光被飞机吸引过去,他们数了数,大肚子飞机有五架,加上在高空护航的战斗机,一共是九架。银色的飞机在湛蓝的天空中遨游,显得灵动而美丽。

“快看,飞机吐出了一串蘑菇。”姨妈惊叫起来。

花静宜把目光转了过去,道:“姨妈,那不是蘑菇,是有人从飞机上跳伞。”

“跳伞?”姨妈不知道什么叫跳伞,疑问道。

“就是带着伞一样的东西,从飞机上跳下来。我在英国进行战地救护训练时,跳伞也是我们训练的科目之一。”

“你?跳伞?”谷止戟惊讶地看着花静宜,不相信似的摇摇头。

“你不相信?”花静宜反问。

“相信,你花静宜是个神秘的传奇人物,没有什么不可能,也没什么不能让人相信的。”

“这是什么话?神秘能修饰传奇吗?能用在我身上吗?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充其量是一个战地救护医生。”

“从那么高的飞机上跳下来,还不得摔成肉饼?”姨妈满脸疑云。

花静宜想给姨妈解释空气阻力的原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看见前面不远处有蒲公英,就上前采摘了几朵,道:“姨妈,比方上面的花儿是伞,下面的茎干是人,借助着风儿从高处落下。”花静宜展开手掌,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蒲公英随风轻扬,飘然而落。

姨妈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仍把疑惧的目光转向还在空中飘飞的‘伞人’。

花静宜问:“止戟,国民政府什么时候组建了伞兵部队?”

“伞兵,防化兵,哪一样现代兵种不是从敌人那里学来的?”

“向对手学习,才能战胜对手。”花静宜道,“我军前一阶段抗战屡屡失利,关键在于武器装备低劣,没有掌握制空权,战士们只得待在战壕里任人宰割。”

“别说战士们是这样,贵阳、重庆、昆明也屡屡遭敌机轰炸,民众也成了任敌人宰割的羔羊。大家这才意识到制空权和地空协同作战的重要性。可积弱积贫的中国,苦于没有钱购买先进的战机。”

“你们税警总团不是有钱吗?不是装备了先进的坦克吗?为什么放在后方的窝里趴着,而不开到前线揍敌人。”

“连你也这样说,看来我们迟早都要挪窝了。”谷止戟苦笑道,“最近我部将参与地空协同练习,方案已经安排好了。还有小道消息说,税警总团某些部队,将整编成新师,相机投入抗战前线。”

“好,”花静宜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和高手对决,必须拿出致命的武器。藏着掖着,万一被敌人一剑封喉了,那这些宝贝岂不都落入敌手了?”

谷止戟惊诧地看着花静宜,道:“静宜,你不止一次表达激进的战斗意识了,这种意识可是违背了你的人道主义思想哦。”

花静宜回头望了一眼母亲的坟墓,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沉重地道:“当我母亲死于敌手,我站在她的坟前宣扬人道主义,你觉得这合适吗?”

面对着花静宜的泪眼,谷止戟为之一震。

祭奠仪式已结束,姨父不想让花静宜过度伤心,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姨妈。姨妈心领神会,走到花静宜身边,小声道:“静宜,我们走吧。”一个走字勾住了花静宜的心,她朝着拱起的新坟鞠了一躬,喃喃地道:“妈妈,如果您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吧。”望着宽大的石板祭台,她又道:“待明年春天,我要把您喜欢的牛肉粉、肠旺面,以及贵阳所有的美味小吃都买来供奉您。”

谷止戟把矮马牵到花静宜面前,道:“静宜,上马,我们走。”花静宜抹掉眼里的泪花,道:“我要走回去。让我多练习走路,为了报仇,我得赶快投入工作了。”

谷止戟说:“人道主义者心中不应该有恨。在敌人的重压之下,我们这个民族已经充满了仇恨,我希望像你这样的一小部分人,始终保持着博大的胸怀。这是让我们这个民族变得宽广、从容、优雅的主要精神动力,也将是战后我们民族恢复自信、恢复生命活力的催化剂。”

花静宜感动地看着他,问:“止戟,你真这么想吗?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谷止戟迎着她的目光点点头:“我们对敌人的仇恨源于我们对亲人的爱,所以这种恨格外地强烈。当爱和怒火交织在一起,必定能够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对的,止戟,对亲人的爱,让我对敌人充满了仇恨,我恨不得也能拿起枪走上战场。”花静宜幽然地道,“可我知道,从肉体上打垮对手、消灭对手,并不是解决争端的最终办法。”

谷止戟轻声反驳:“日本是个缺乏爱、缺乏传统文化精神的民族,他们一旦发狂就变成了一头野兽。我们只要从肉体上打垮它、消灭它,它的精神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

“也许你的观点是对的。”花静宜抬头望了一眼盘旋在蓝天上的飞机,道:“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深厚文化传统的民族,好比这宽广而高远的蓝天,无论多大的飞机,融入天海里最终不过化为一朵小小的浮云。蒙古、满清,这些曾经强悍的征服者,最后不都融入了中华大地,变成华夏大地上一个普通的民族吗?”

“文化的力量就像传说中的名剑一般,无比柔软,却锋锐无比。”谷止戟道,“我们所说的力量,只是文化和精神上的对决。就当前的战争而言,依然得按照战争的模式,钢枪对钢枪,大炮对大炮,兵对兵来将对将,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进行。等我上了战场,缴获一匹东洋高头大马送给你,你就不用骑高原小马上班了。”

花静宜以怜爱的目光看了一眼温驯的高原矮马,不满地道:“你不能小瞧了高原矮马。据我所知,它是世界著名的原生优良马种群之一,其形体是适应和进化的结果,它们在高原山地的行走能力及负重能力都是首屈一指的。”

谷止戟呵呵一笑:“这有点像我们贵州的草鞋兵,个矮身体精瘦,还穿着草鞋,活像一群刚下山的土匪。无论我方将士还是敌人,几乎都以嘲笑的语气嘲笑草鞋兵。可现在,不仅敌人尝到了草鞋兵的苦头,就连我方将士一谈到他们,也都竖起大拇指。大凡遇到重要的战役,贵州草鞋兵总会被摆到最重要最艰苦的阵地上。”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换东洋大马呢?”花静宜瞟了谷止戟一眼,不满地道。

“如果能够把内在的实质和外表的漂亮结合起来,岂不是更好?”

“难怪有人说你是一位花花公子。”花静宜嘀咕道。

谷止戟一愣,抗议道:“你说什么?花花公子?谁说我是花花公子?我谷止戟人闲心不闲,我这是养精蓄锐,寻找机会报效国家。”

“借口吧,抗战都打了一年,无数将士为国捐躯,你们税警团拥有最先进的德式装备,却窝在后方睡大觉,享受安逸的生活。相比之下,你们税警团不是花花公子是什么?”花静宜毫不客气地抢白道。

谷止戟脸涨得通红:“我们,我们马上就要进行整编,投入前线。”

姨父和姨妈见两个年轻人面红耳赤地争执起来,相视而笑。姨妈道:“静宜,大姑娘家的,说话温柔一点,别得理不饶人。”

花静宜抿嘴一笑,向谷止戟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望着一一着陆的飞机,道:“止戟,你们不是在进行地空协同作战科目演练吗?我原来也练习过空中跳伞,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家乡高原进行跳伞练习呢?”

“花花公子们玩的是花架子,你有必要参与吗?”

花静宜一听这句气话,故意怪声怪气地道:“止戟,二哥,谷二少爷,我不是借人家的话开个玩笑吗?对人家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您大人有大量,何必放在心上啊?”

谷止戟扑哧地笑将起来,扬了扬手作惩罚状,花静宜灵敏地闪了一下。谷止戟道:“空降兵也有战地医生随行的,等我们协同演练的时候,我向空降兵司令部方面争取一下,让他们通融通融。”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走回了周家庄园。花静宜轻轻跺了跺脚,惊异地道:“走这么远居然一点儿痛感都没有,难道就这么好了?”

姨妈道:“年轻人体质好,恢复得快,不像我们老人家,走几步路都头晕。”花静宜果然见姨妈走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关切地问:“姨妈,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身体一向挺好的,会有什么事呢?”姨妈举起拳头轻轻敲了敲脑门,“不过我最近总是容易感觉疲倦,估计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是不是为新房子的事操心太多,太累了?房子可以慢慢来,您自己一定要注意身体。”花静宜说,想仔细看一看姨妈的脸色。家里已把午餐准备好了,雷幼兰见他们回来,站在柴房门口急切地招呼:“静宜,二少爷,饿了吧,洗洗手吃午饭。”

花静宜走到门前,闻到屋里飘出的香味,又见摆满桌子的菜肴中摆着一大钵稀饭,兴奋地拍手叫道:“苗家鸡稀饭?太好了,我最喜欢吃了。”

3

从周家庄园回城,吉普车拐过紫林庵长途车站,透过窗子,花静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包裹慢慢朝城里走,便大声叫道:“停车。”

车开得飞快,尘土飞扬。谷止戟猛地急刹车,如雾的尘土卷上前来,遮挡了两人的视线。谷止戟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好像见到欧阳雪英了,我下去看看。”花静宜边说边用力推门,推了几次都推不开。谷止戟问:“欧阳雪英?就是跟随你的那个丫环?她不是上前线了吗?”

谷止戟帮她打开门,搀扶她下了车。花静宜笑道:“那是她自封的丫环,你还真以为她是丫环了?”

“你上哪儿她跟到哪儿,跟得那么紧不是丫环是什么?”谷止戟笑道。

花静宜瞪了他一眼,道:“她是你老者派来监视我的特务。”

“什么?”谷止戟吃了一惊,道,“你一个医生,值得他派特务来监视你吗?”

“也许他们认为我是从英国回来的间谍呗。”在谷止戟面前,花静宜变得口没遮拦。

“在说什么呢?”欧阳雪英不知不觉站到后面冒出这么一句。两人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花静宜上前对着欧阳雪英的肩头打了一下,道:“死丫头,正说你呢。真个是贵州人,说不得,一说准出现。”说着她伸手要提欧阳雪英的包裹。谷止戟怕她伤着,赶紧抢了过去,放到车上。待上了车,花静宜道:“我看见一个人影像你,就叫二少爷停了车,果真是你。”

欧阳雪英白了她一眼,看着谷止戟道:“二少爷,我家大小姐没说我什么坏话吧?”

“没有,没有,你家大小姐年纪还小,还没长成长舌妇。”

花静宜把欧阳雪英上下打量个遍,道:“雪英,听说武汉会战打得很苦,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欧阳雪英一向乐观,笑道:“这仗打多了,国军都打成兵油子了,除了马当防守战打得苦一些,其他战役都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尤其是谷大少爷指挥的金牛之战,以十人为一个战斗小组,坚守一个山头,鬼子又是派飞机轰炸,又是用大炮轰击,然后派兵强行突击,我军战斗小组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几十里地一百多个山头,让鬼子欲攻不行,欲罢不能,硬生生拖了他们一个多星期,待联勤司令部把武汉的战略物资全部运走,我师方才撤出阵地。鬼子进了武汉,一枪一炮都捞不着,比起上海和南京撤退,不知强过几百倍。”

欧阳雪英说得眉飞色舞,听者却各怀心事。花静宜趁欧阳雪英换气的功夫,问:“谷止戈副师长,他,没事吧?”

“没事。”欧阳雪英拍拍她的手,算作安慰,“他寒毛都没伤一根。武汉会战102师是主力师之一,仗打得很苦,但付出的代价比上海少,只补充了两三次兵力。如果以后的会战都这么打,那么鬼子即便占领了城市,却被消耗了实力,这样下去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谷止戈参加武汉会战,在枪林弹雨中出入,谷家上下都为他的安危担心,这回听说他平安无事,谷止戟松了一口气,道:“雪英小姐,待会儿你们到我家吃晚饭吧,顺便把我大哥的事,把102师在战场上的表现说一说,让家父和家母放心。”

“行,刚下车就有人为我接风洗尘,我能不去吗?”欧阳雪英乐呵呵地应道。

周公馆门前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谷止戟所开吉普车与它擦身而过时,欧阳雪英道:“这不是荣军医院的车吗?怎么开到了这里?”谷止戟道:“是不是知道静宜出院了,特地来看望?”花静宜一脸的疑惑,道:“我住院期间荣军医院的领导已多次来看望我了,他们工作那么忙,应该不会再过来。”欧阳雪英瞟了花静宜一眼,笑道:“虽然荣军医院不会,但有人愿意为你不厌其烦地花时间。”花静宜瞪着欧阳雪英道:“我看有人倒是愿意不厌其烦地烦人。”谷止戟转过来为花静宜打开了门,听见两人吵嘴,觉得很是滑稽,嘿嘿地笑着搀扶花静宜下了车。

军用吉普车上的医院通讯兵见花静宜来了,连忙跳下车跑过来,向花静宜行了一个军礼,把一份通知递给她,道:“方院长让我来请花医生马上回去上班。”

“上班?”谷止戟看了通讯兵一眼,质问道:“你们院长不知道花医生的腿伤还没有好?这么快就让她去上班还要不要人活?”

“报告先生,我们都知道花医生受了伤,但情况紧急,医院不得不叫花医生回去顶一阵岗位。”通讯兵满脸的愧疚之色,无奈地道。

谷止戟还想说什么,花静宜扬手止住了他,问:“通知里没有说明情况,是不是荣军医院又接收了大批伤员?”

通讯兵看了谷止戟一眼,道:“医院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花医生亲自去看看自然就会明白。”

花静宜从他的眼神判断,医院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通讯兵并非不知道,只是他不愿意明说。于是她对欧阳雪英道:“阿兰姐在家,你把行李拿上去放好,我们马上走。”

谷止戟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大事,问:“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们?”

“不用,不用,有医院这车呢。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花静宜客气道。

谷止戟把鼻子一哼,不满地道:“我们谁跟谁呀,还把感谢挂在嘴上。等你忙完,我们找个时间乘飞机练习跳伞去?”

“到时候再说吧,说不定运输机早开走了,没飞机搭我们上天了呢。”花静宜笑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一架破运输机?”

花静宜瞟了他一眼,学着他的话道:“一架破运输机?真个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欧阳雪英放好行礼包,提着小包跑下台阶。花静宜走向军用吉普,谷止戟抢上前打开了门,扶花静宜上了通讯兵让出的前座。待欧阳雪英上了后排座,军用吉普轰的一声跳出去几米。

“再见。”花静宜把手伸出窗外摇了摇。

“凡事悠着点,保重。”谷止戟大声道。

“小叔子真热情,对未来的嫂子照顾挺周到的嘛。”欧阳雪英调皮地笑道。

“什么小叔子?拜托,他是谷家二公子,我叫他二哥,好不好?”花静宜不满地道。

欧阳雪英道:“谷家大公子是你的意中人,可能就是你未来的丈夫,到时候谷二公子不就是你的小叔子?难道我说错了吗?”

当着通讯兵和司机的面,花静宜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这次在武汉会战前线,你都遇到了哪些姐妹?她们怎么样?”

欧阳雪英把医护学校姐妹们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道:“静宜,谢长万旅长牺牲了,本来司令部调他支援马当主阵地,可他却阴差阳错,救下了正遭到日军围困的102师。事后102师的兄弟们都说假如不是谢长万旅长率部赶到,102师恐惧早就全军覆灭了。真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可这却造成了他的失职,是吗?”花静宜问。她从报纸上得知了部分消息,但真实的情况还得由亲历者说出来。

“是的,军事委员会特别法庭认为,谢旅长出于同乡情谊,置马当主阵地危情于不顾,转而救援506高地上的黔军102师,造成了马当防线失守,因而追究他违抗军令的失职之责。但鉴于他最终在防守马当的战役中牺牲,军事法庭决定将功抵过,只撤了他的头衔,不再追究刑事责任。”

“一个牺牲者,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刑事责任可追究的呢?”花静宜喃喃地道。

“有人认为谢长万的死是谷止戈令他以疲惫之师救援马当造成的,因而独立旅幸存将士以及钟丽姬都对谷止戈副师长心怀怨恨。”

“哦?”花静宜迟疑地应了一声,“这事我也有所耳闻。”

“令独立旅救援马当,是马当防区司令部和江防司令部共同下达的命令,与谷副师长何干?”

“历史总会造成一些误会,某些误会甚至可能改变历史,又何止于人际关系呢?”花静宜忧伤地叹道,“当事者只能顺其自然了。”

来到荣军医院,花静宜因为今天路走得多了,腿又疼了起来,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地走。欧阳雪英搀住她,问:“伤还没好吗?”花静宜道:“昨天刚丢的拐杖。”欧阳雪英道:“他也听说了你受伤的事,很是为你担心。”花静宜心里一热,忍不住想,既然担心我,为什么我写了这么多封信,却连一封都不回呢?欧阳雪英停了脚步,看着花静宜道:“他为你担心,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

花静宜审视着欧阳雪英,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阳雪英避开她的目光,道:“有风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什么风声?”

欧阳雪英甩了一下头,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有人把你受伤后整天与‘小叔子’‘厮守’在一起的情形,写信告诉了他。”

“谁?”

“王涤非。”

“什么啊,这个王大公子,他这么做究竟想搞出什么名堂?”

欧阳雪英笑道:“什么名堂你能不知道?想得到你的心呗。”

“什么爱情,我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我和他的思想观价值观不一样,不可能对他产生爱情。”

“那不然就是想得到你,想占有你这个漂亮的女人呗。”欧阳雪英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花静宜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道:“少胡扯,走吧,方院长还在等我们呢。”

方院长是个身材高大、面目慈祥的北方人,此时正被医院的事搅得焦头烂额。他见花静宜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立刻热情地招手道:“静宜,来来来,快坐。”待她坐下,方院长看着她的腿,问:“你的腿伤好了吗?”

花静宜点点头,道:“只是还不利索,今天是母亲百日忌辰,去上了一趟坟,回来腿就有点沉了。”

方院长愣了一下,先吩咐欧阳雪英把门关上,然后才无奈地道:“静宜,这么快就催你来上班,我也是迫不得已。几千人的医院,目前只剩下我和一位值班医生,值班医生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所以省里决定抽一批医学院的学生来实习,顶替医生的缺额,但他们也需要有人指导啊。”

荣军医院原来有几十名医生呢,怎么会变成今日这种局面?花静宜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就把眼睛定定地望着方院长,等他继续往下说。方院长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用手在其中一个部位画了一个圈,道:“看见这片红色区域了吗?这里出问题了。”

欧阳雪英见地图所标示的区域,都是原来闹过红军的地区,脱口问道:“方院长,是不是共党死灰复燃,又闹起来了?”

方院长见欧阳雪英误会了他的意思,苦笑道:“闹共匪与我们医生有什么关系?派我们医生出动,必然是与疾病有关。”

“什么疾病要把所有的医生都调过去呢?难道日本鬼子向这些地区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花静宜脸上流露出焦虑的神色。如果鬼子向湖南、江西以及贵州东南部发动全面进攻,那就意味着他们很快会朝贵阳包抄过来,对大后方形成严密的封锁,届时抗战的形势就变得无比危急了。

“日本鬼子是进攻了。”方院长神色严峻地点点头。花静宜和欧阳雪英两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方院长。

“不过,这一次日本鬼子向我后方发动的不是军事进攻,而是细菌战。他们把鼠疫、炭疽病毒等,投向了湖南中部和江西中部地区。病毒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借助耗子等母体,向四周扩展开来。我们所标示的红色区域,就是已经收到病例报告的地区,说明病毒已经在这些地区存在和流行了。”

“炭疽?鼠疫?”平时这两个想都不敢想的词语,在花静宜脑海里打上了长长的问号。

“是的,炭疽和鼠疫。炭疽病毒的传播范围要狭窄一些,主要存在于深红色的区域,而鼠疫的传播速度很快,所有标识淡红色的区域几乎都有发现。更可怕的是,随着冬季降临,耗子等携带病毒的动物在野外生存条件受限,将陆续迁回村庄,这极有可能进一步加剧鼠疫病毒的传播速度和范围。”

“生物细菌战不是国际公约所明令禁止的吗?”花静宜无比气愤。作为一名战地救护医生,她当然明白生物细菌战带给人类的危害。在中世纪的欧洲,由于水手们从海外带回了鼠疫病毒,造成欧洲爆发大规模鼠疫,成千上万的人死亡,许多村庄几近灭绝。鼠疫过后,欧洲的总人口减少了将近三分之一。而据流传于医学界的一个历史传说称,当初李自成所率领的数十万大军,攻破了北京城,逼得崇祯皇帝吊死万寿山。但是,这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却因为许多重要将领和大部分士兵染上了鼠疫,所以与吴三桂部和清军作战时一战而溃,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狼狈逃出北京城。

无论是欧洲还是中国,历史上都曾有过因为小小的鼠疫而改变历史走向的例子。日本鬼子是不是也想借此来扰乱中国的大后方,彻底摧毁中国军民的抗战意志?

“日本鬼子就是一群强盗、野兽,野兽能懂国际法吗?”方院长因为气愤,青筋暴露,脸色发紫。

花静宜终于明白为什么荣军医院的医生都被派往病毒流行区了,因为从事战地救护的他们,除了熟练掌握外科医生的技能之外,绝大部分都受过防生化战方面的训练,掌握了防治病毒的基本技能。在英国时,花静宜也曾经参与生化细菌病毒方面的科目训练,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又比荣军医院的医生更为具体和丰富,因此,她认为参加此次反细菌战,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方院长,请允许我到一线去。我在国外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比一般医生的经验更丰富一些。”

“静宜,你的伤刚好,不适宜下乡。再说,荣军医院这边也需要医生。如果你走了,我们就没有能给病人做手术的医生了。”

“您可以从普通医院如医学院附属医院等,抽调部分外科医生来支援我们。我拥有防生化战方面的基本知识,现在正是我的知识派上用场的时候。”

方院长受贵州绥靖公署的嘱咐,关于花静宜的工作委派,必须向绥靖公署汇报,并得到允许。面对花静宜的强烈请战,方院长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答,就道:“静宜,关于你的工作委派,我需要向上级请示。”

“什么?”花静宜大惑不解,道,“我不是红十字会派驻荣军医院的医生吗?贵州红十字会的工作,上面已委派我负责,而防治疾病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还需要向谁请示呢?”

“这个,这个——”方院长支支吾吾的,答不上话。

花静宜很焦急,问:“方院长,我们有没有防治鼠疫的病毒血清?”

“有一些,但库存量很少。我们目前下去的医生,成立了两个实验室,分别负责培植和提取炭疽病毒、鼠疫病毒的防治血清,估计近期内将能够有限量地生产。”

“当前病毒爆发疫区内,主要是以什么方式防治这两种病毒?”

“除了西药防治,我们还广泛收集民间方子,预防病毒在人畜间相互传染。同时,我们还积极采取物理办法,即以火攻消灭鼠害,阻断老鼠与村庄和人的联系,防止病毒进一步蔓延。”

这些都是笨办法啊,要想快速阻止病毒扩散,当前最主要的还是由实验室快速培植抗病毒血清。于是,她再次向方院长请战:“方院长,就让我参与这次病毒防治行动吧。”

方院长耐心地道:“静宜,这次防病毒之战,不是普通的医疗救护行动,防治医生必然冒着被感染的危险,他们是拿生命去与敌人的病毒抗争啊。绥靖公署这么重视你,我想是因为你是上海抗战时期涌现出来的巾帼英雄,是激励民众抗战斗志的榜样,所以我们有责任保护你,不能打击民众的意志和信心呐。”

见方院长给予自己如此高的评价,花静宜很是不安,道:“方院长,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所以我必须参加这场细菌战的战斗。”

“在荣军医院坚守岗位也是战斗,”方院长语重心长地说,“我们的战士身体康复了,重新投入抗日战场,不同样增加了一分抗战力量?”

“救治伤员,这项工作普通医生就能胜任,但并不是所有医生都具备细菌病毒防治的专业知识。”花静宜坚持道,“请让我加入其中一个实验室吧。”

方院长拗不过花静宜,用缓和的语气说,“这事待我请示绥靖公署后再定,在事情定下来之前,你先在病房值班。”

话说到这份上,花静宜不好再多说,见方院长还有事情尚待处理,就准备告辞。方院长回头叮咛道:“静宜,为了不造成人心恐慌,目前此事须严格保密,包括参与隔离行动的保安队也不能透露,对外只称是由普通伤寒引起的。我们的医生下乡,也称是战地救护演练。你们对谁都不能提起这事。”

花静宜严肃地点了点头,和欧阳雪英一起走到值班室,里面果然空无一人。欧阳雪英朝**一躺,打着哈欠道:“坐了两天的车,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睡吧,睡吧,待会儿我坚持不住,还得让你帮忙招呼病人呢。”

“小姐,我是护士,不是临床医生,哪有看病的资格?”

“不是有本小姐吗?我只要你帮我打打下手。”见欧阳雪英以似笑非笑的神态看着她,花静宜不满地道:“你刚才在院长室也这样,皮笑肉不笑的,什么意思啊?”

她伸了一下懒腰,答道:“我笑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什么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敌人发动的细菌战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考验,又有几个医生可为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欧阳雪英叽咕了一句,翻过身面朝壁头。花静宜还想说句什么,发现她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睡着了。

4

方院长作为一个业务领导,习惯站在技术的角度思考问题。其实他很赞同花静宜的话,生物细菌战是一种新生事物,接触这一课题的医生少之又少,尤其通过实验室培养细菌病毒,更是平常医护人员接触不到的东西,谁也无法把握它的习性。与其派没有任何经验的医生去从事防治工作,不如派曾经对这一科目有所接触的人去,或许能更有效率地解决这一难题。但是,病毒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医护人员和普通人的感染几率是一样的,这就意味着参与病毒防治的医护人员,同样面临着被感染的威胁,同样面临着生命危险。

花静宜是一个特殊的人才,贵州绥靖公署对她如此重视,令方院长大惑不解,尤其在花静宜母亲的葬礼上,委员长侍从室及国家行政院的相关机构,都送来花圈,这说明在花静宜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荣军医院虽然由最高军事委员会设立并管理,但后勤保障却依赖省政府和绥靖公署提供支持,因此,绥靖公署主任的指令方院长不得不听。花静宜离开后,他马上拿起电话接通了绥靖公署。

“我找谷司令。”

对方说了一声稍等,便去喊谷守诚去了。此刻,谷守诚正在绥靖公署会议室里,和省政府吴鼐臣主席、省保安处长谢镜如召开闭门会议,商讨应对炭疽和鼠疫爆发的策略。重庆最高军事委员会已经收到了湘黔等省的秘密报告,最高军事委员会立即发出了三条秘密指令:一、必须严格保密;二、要坚决做好疫区内疫情防治工作;三、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病毒蔓延。三人正在商讨如何执行这三条指令。既要严格保密,又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疫情蔓延,这对几乎自相矛盾的指令让谷守诚觉得围剿细菌比围剿猖獗的土匪更让人头疼。三人碰头商议了老半天,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这时,办公室紧闭的门敲响了,值班参谋隔着门报告:“谷司令,您的电话,荣军医院方院长的。”

见是荣军医打来的电话,谷守诚急道:“接进来,接进来!”然后他拿起电话,大声道:“喂,方院长吗?有什么事?”

方院长把花静宜要求参加疫情防治的事说了,谷守诚断然回绝:“不行。”方院长耐心地解释:“花静宜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进行过生物化学战方面的演练,她应当比一般医生有更为丰富的经验。”

“我说了不行,所有的医生都可以参与疫情防治工作,就她不能参与。这是命令,懂吗?”

见这事说不通,方院长转而提出另一个要求:“谷司令,我们的医生都抽到乡下去了,医院里连值班医生都没有,司令部能不能要求省里给我们调派一些医生过来?”

“行,这事好商量,我马上向吴省长汇报,解决你们的问题。那个问题却不容置喙。”谷守诚气呼呼地挂了电话,余怒未消,道:“这个老方,明白交待的事情,还要我一再啰嗦。”

在座的两人都知道谷守诚在为一个普通医生的事生气,他们也知道这位医生就是周沁源的外甥女,谷守诚的干女儿。谷守诚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这么关心爱护,偏生对干女儿这般看重,大大出乎两人的意料。他们忍不住猜测这位看似普通的医生,肯定有特殊的身世,否则,一向高高在上的侍从室,也不会给她去世的母亲送去花圈。莫非侍从室是看在她在国际红十字会方面的影响力?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谢镜如笑道:“谷司令的指示对我们来说是命令,对医院院长却不是,因此他自然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有些事有还价的余地,有些事绝对没有。”谷守诚转向吴鼐臣,道:“鼐臣兄,荣军医院的医生都被派往疫区了,现在连值班医生都没有了,是不是给他们派些医生过去?不然这些抗战功臣上访到老头子那里,我们又得脱层皮。”

“已经安排了,已经安排了,”吴鼐臣说,“我们争取在不影响被抽调单位工作的前提下,每个科类都抽一个医生过去。”

“说不影响其实已经影响了,如果疫情消息封锁不住,必然会造成后方动**,极可能使我们精心构筑的抗战防线毁于一旦。”

吴鼐臣深知假如事情发展到这样的程度,抗战的防线倒不一定顷刻间崩溃,他省主席的地位不保倒是真的了。他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突然站起身焦虑地走了几步,见自己的举动让室内的气氛更加紧张,他重新落座,道:“这事还得向保安队下死命令,发扬江西剿匪时期的精神,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人。也就是说,对目前已建立的这道封锁线,只许进不许出。”

谢镜如点头答应,又提出了一个实际问题,道:“如果是进入敌占区呢?”

吴鼐臣道:“隔离敌占区和疫区的主要是我中央军主力部队,但又不能把情况向他们通报,这倒是一个麻烦。”

“我们必须尽快研究出抗病毒血清,绝不能让疫情影响抗战主力部队的战斗力,否则我们可能会像李自成那样,死无葬身之地。”谷守诚说着,继而寻思道:“既然敌人给我们造成了麻烦,那我们可不可以给他们来个反弹琵琶,引火烧身呢?”

“此话怎讲?”

“如果我们让疫区的群众自由进入敌占区,造成敌占区的巨大恐慌,这样对敌人来说岂不就是引火烧身?”

“不妥,不妥,敌占区的居民也是我中华民族之成员,他们的伤痛也是我们的伤痛,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吴鼐臣文职出身,受传统儒道文化影响较深,毕竟还有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蒋委员长为了阻挡日军进犯中原,学关云长水淹七军的计谋,掘黄河以淹敌,造成千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呢。”见这个残酷的事把两人吓住了,谷守诚继续道,“如果我们能够利用病毒的传播,让日本鬼子也感染上鼠疫和炭疽病毒,日本人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食其果了吗?”

吴鼐臣被说服了,疑问道:“我们怎么让沦陷区和我方百姓流动呢?控制权可掌握在双方军队将领的手里啊。”

“我可以与我方前线防守将领暗通电话,让他们对百姓出去放松,进来卡严。日军那边呢,估计他们正巴不得有更多的群众进入敌占区,供他们盘剥呢。”

两人听了这话,笑着向谷守诚竖起大拇指,谷守诚则得意洋洋。

花静宜值了一晚的班,好在除了一个病人呼叫之外,并没有其他事,她休息得还算好。吃过早餐,她准备去找方院长,正要出门时,方院长自己找来了,脸上挂着弥勒般的笑容,问:“昨晚值班还好吧?”

花静宜道:“还好,没什么事。”

“没事就好,省里今天会从其他医院抽派医生过来顶班,你今晚就不用值夜班了。”

花静宜没有正面回应方院长的话,问:“院长,对我的要求,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方院长嘿嘿一笑,道:“不是我考虑,是我必须请示。这事我已经请示过绥靖公署谷司令了,他的回答是,不同意。”

“不同意?”花静宜重复了一句,生气地道:“为什么要向他请示?这事关绥靖公署谷司令什么事?”

“静宜,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荣军医院看似与他无关,其实有很大的关联。第一是因为他有权,第二还是因为他有权,荣军医院作为军队的一个机构,必须依靠军队权力机构才能维持生存,正常运转。”

“咄!”花静宜大声道,“依院长这么说,权力的黑爪可以无孔不入了。”

“就中国目前的现实而言,的确是这样。”方院长温和地笑道,“再说了,谷司令作为宪兵司令以及维护黔省治安的绥靖主任,目前面临的危机也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所以我们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和调动。”

花静宜脑海里又想起了那只移动的耳朵,很是生气,不禁冷笑一声,心道:谷司令,谷姑父,你这个绥靖公署主任对于匪祸可以采取残酷的剿灭办法,我倒要看看,对付这两种小小的病菌,你有何良策。

欧阳雪英引着阿兰姐从外面进到办公室,随手把门拴上。花静宜被她们异常的举动吓了一跳,问:“阿兰姐,出了什么事?”

阿兰姐哭诉道:“小姐,庄园里来人报讯,说你姨妈今天早上不在了,姨爹也躺在**,快不行了。”

“什么?”花静宜仿佛被人当头击了一记闷棍,“昨天还好好的,陪我上坡——”她忽然捂着嘴,把目光转向方院长。

“他们在什么地方?”方院长问。

荣军医院每个科室都好似一座简易的军事指挥所,墙上都挂着地图,花静宜上前指了指贵阳旁边的周家庄。方院长骤然一惊,脸色忽地像死灰一般惨白,瞪大眼睛惊疑地看着花静宜,道:“不会吧?如果传播到了这里,意味着我们也处于疫区中心,而贵阳又是西南大后方的中心,毗邻战时首都重庆。”方院长把拳头重重地砸在墙上,决然地道:“应该不会!”

“气喘,发热,眼圈儿发黑,淋巴结异常。”花静宜回忆起昨天姨妈的症状,陷入了痛苦的自责中:“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怎么就大意了呢?”

阿兰姐见花静宜如此痛苦,关心地道:“小姐,你没想到什么?姨妈的死是不是和东部的死人有关?”

“什么?东部死人?”方院长和花静宜同时问道。

“社会上传言,日本人在湖南放蛊,要收一些人的命,只有加入同善社才能获救。而且如果其他人死了,田地都留给活着的同善社员,大家就会过上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

屋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没有掌握的新情况,这么说来,目前发生的疫情难道与同善社有关?是不是日本人借助同善社员施放病毒?还是同善社故意造谣惑众,以期后方民众都加入他们的组织,增强其影响力?不管是哪种情况,同善社都在拉拢后方民众,瓦解民众的抗战意志。方院长和花静宜交换了一个眼神。

花静宜道:“阿兰姐,你先回去,姨妈和姨爹的事我马上过去处理,可能会把他们送回老家安葬。这些天你和其他人都不要去周家庄园了,你在周公馆等老爷回来,行吗?”

死人对迷信的农村人来说是一件大事,虽然花静宜的话语平淡而缓和,但字字敲在阿兰心里都犹如黄钟大吕。她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嗯,我听小姐的。”

“雪英,你出门帮阿兰姐拦一辆车。”花静宜从包里摸出一元法币,递了过去,阿兰姐挡回来,道:“小姐,路不远,我走回去就行。”

欧阳雪英打开门,送阿兰姐出去。医院行政秘书领着几位医生进来,看见方院长在值班室,道:“院长,这几位是省里支援我们的医生,这是我们的方院长。”

“欢迎,欢迎。”方院长热情地伸出手去,与医生们一一握手,心想,都这么年轻啊,莫非是一帮实习生?他把花静宜介绍给年轻的医生,道:“这位是花静宜,花医生。”后者立刻惊叫起来:“花医生?报纸上登过您的事迹呢。”

“是花医生,可不是鬼子嘴里的花姑娘,你们确定没有搞错吗?”花静宜开了一句玩笑,有意缓和一下屋里的气氛。

“要是让鬼子叫你花姑娘,我们也见不到你了。”方院长转身对年轻医生们说,“潘秘书会安排大家的工作,改天我再宴请大家。”他又向花静宜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一同离开值班室。

走进院长办公室,方院长神色凝重地说:“要把这事弄清楚,得从长计议啊。”

“情况就摆在那儿,还从什么长短?”花静宜不解地问。

“得分析他们的病因死因啊,如果他们确实感染了鼠疫,那么我们怎么处理、怎么应急?如果不是,而我们却以鼠疫的情况汇报,造成人心浮动、后方震动,进而影响抗战大局,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我们不得不慎之又慎。”

见方院长这么说,花静宜觉得领导就是领导,考虑问题的方式就是不一样。

“你能肯定他们是感染鼠疫吗?”

这话像箭一般刺中了花静宜的心脏,她痛苦地点头,道:“我昨天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好端端的谁会想到这种病?”方院长挥了挥手,道,“别自责了,自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们是周家庄的原住居民,还是流动过来的?”

“他们以前住在东部,周家庄园楼房被炸后,他们才过来的。”

“这就好,这就好。”方院长兴奋拳掌相击,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如果是这样,那情况还至于太坏。不过,我们应当及时查明情况,想办法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

“院长,让我去吧,他们是我的亲人,处理他们的后事我责无旁贷。”

“你不能去,”方院长为难地道,“医院会另派医生过去,否则上峰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

“这不是怪罪不怪罪的问题,而是怎么稳定抗战后方大局的问题。其他人去处理,尸体怎么办?怎么向我的亲戚和周家庄的村民们解释?而且,这还涉及周边生物可能已经被感染,怎么想办法将其捕杀和消灭,阻断人畜进一步的感染等问题。把这些事情交给不熟悉情况的人去办,根本不合适,一旦消息泄露出去——”花静宜停下话,看了方院长一眼,“就不是怪罪,而是杀头的大事了。”

“好吧。”方院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决绝地道:“尸体和病人的事,我交给你,调什么人,花多少钱,由你决定。至于清除村庄和周边山地鼠害,建立隔离区的事,在我汇报绥靖公署和保安处之后,让他们以军事演练的名义来办。”

说到这里,他神情庄重地看着花静宜,道:“静宜,你想好没有,此举意味着你将成为是疫区的人,在疫情没有得到完全控制之前,你将处于危险地带,不能过正常生活。”

“我知道,我知道,”花静宜道,“给我一部救护车,并准备必要的防疫药品和一名护士。另外,欧阳雪英作为我的助手,也要跟随我,直到疫情解除。”

“行,没问题。”方院长拿起电话,道:“给我接院办公室。”电话接通,方院长吩咐他们准备好花静宜所需的车辆、药品和人员。

“什么时候走?”

“马上,越快越好。”花静宜道。

“准备好就立即出发。”方院长对着话筒道。

挂断电话,方院长道:“我们现有的药品很少,而且没有抗病毒血清,对群众防治这一块,更多地只能依靠传统中医方子来解决。”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道:“这是我们先期出发的队员从民间收集的几道方子,你先拿去试验。防疫对我们来说是新课题,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边试验边解决。”

“谢谢。”花静宜感激地道,“院长,如果这边只是突发性个案,那么解决之后,我们这个小组将加入东部疫区的工作组,行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方院长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花静宜嘿嘿一笑,边朝门口走,边摇着手道:“院长,再见。”

“静宜,保重。”方院长举起沉重的手轻轻一摇。

5

挂着白帆的木船由纤夫牵引着,在湍急的激流浪花间穿行。

夹岸高山林密,遮天蔽日,湛蓝的天空亦如碧绿的清水江,只留下一条狭穿的缝,白云游过,亦如浪花朵朵,鸟儿从中滑过,宛如游鱼一般自在。

钟丽姬坐在摇晃的船头,侧展着美腿,显得风姿绰约。生长于海岸渔村的她,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山水美景,因而常常一惊一乍地道:“地面一条江,天上一条江,江中游鱼悠然,天上鸟儿悠然,天空的江仿佛就是地面江河的倒影呢。”

王涤非原本是怀着满肚子的烦恼躲进山来的,然而随着船的行进,他的心灵被这一尘不染的青山绿水洗涤过后,又重新印染一遍,变得清清朗朗,完全与眼前的山光水色融为一体了。他偶尔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发现关于尘世的烦恼,都留在原来的地方,眼下只顾得欣赏坐在对面身材娇好、貌美如画的女人了。他笑道:“与其看江,我倒不如看人呢,所谓山美、水美、人更美呀。”钟丽姬听了这话,立即绽放出如桃花般灿烂的笑容来。

“海边有海边的美景,山里自有山间的美景,就像你所说的,天上一条江,地上一条江,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钟丽姬愿意跟着他,在他看来,表示她愿意委身于自己。但这一路行来,他觉得她太美了,而且在她美丽的外表之下,有一种女神般的冷艳。何况他们第一次接触时,她是以救护天使的身份出现,这种感觉宛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条河,让他暂时无法逾越。

钟丽姬咯咯地笑起来,道:“你是吟风弄月呢,还是在做梦?这大白天的,太阳朗朗,哪来什么天上月水中月?”她笑的时候,粉嫩的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看起来更加迷人。王涤非道:“携得美人同归,我如痴如梦,像桃源居士那样,竟不知有汉魏了。”

钟丽姬望着来时的河,也在群山的怀抱里消失了,感慨道:“进了桃花源,桃源居士还能够回去,我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呢。”

“你不用回去,只管乐在其中吧。”王涤非用热辣辣的目光直视着她。

钟丽姬羞答答地回避,把视线投往船头的方向,见两岸碧绿的山挤在一起,满眼的苍翠如同波涛汹涌的水一般,从山顶倾泻而下,把清幽碧绿的河给挤没了,仿佛成了一条通天暗河。她不觉惊叫起来:“前面就是河的尽头了,可船还在走,莫非我们真要往桃源洞里钻了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王涤非把手一指,道:“古人的诗中,描写的就是此中景象呢。”

果然,在竹树掩映之下,黑色的瓦房隐藏其间。几只白色的鹅在河湾里游**,河岸草地上,数头黄牛正埋头吃草,傍着母亲的小牛,见到河上的白帆,哞哞地叫唤起来。悠扬的声音飘过水面,在河谷间回**。寂寥的河由此生动起来,弥漫出浓浓的生活气息。

帆船绕了一个弯,进入一片平静的水面,天地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了一个集镇,在黑瓦房包围中间,出现一片白墙绿瓦的砖瓦房,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纤夫收了缆绳,待船靠岸后把他们载上船,然后拿起竹篙,站在船上撑起船来。随着船的移动,他们也不停地上下走动。钟丽姬看着稀罕,抿嘴微笑。

身材粗壮的船老大上船后,并没有去拿竹篙,而是披了一件白色的短褂,叼着烟袋敞胸露肚地走过来,挨着王涤非在船帮上坐下。他道:“大少爷,前面就是远口镇,算是进入外三江了。停船后船夫们吃午饭,我们上镇子去拜拜码头。”

“拜码头有什么讲究吗?”王涤非谦虚地问。虽说他的企业是清水江上实力最雄厚的公司之一,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这是他头一次入驻此地,凡事更得小心翼翼。

“江湖中人,见面就是情,握手就是礼,哪像官场有这么多俗套呢?”船老大朗声大笑道,“像大少爷这样的身份,亲临把总门上拜见,对他们来说已经很赏脸了。”

“哪里哪里,我们既然是做生意,就讲个和气生财,何况以后我们路过这里,还得仰仗他们多多照顾呢。”

“行,那就按大少爷的意思办。”抬头时他见到河中礁石上泊着一只乌篷船,几只黑羽白颈的鸬鹚曲腿藏喙,安闲地站在船篷上,帆船靠近时也不曾动一动身子,只是把露在外面的眼皮往上稍稍一抬,算是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张老者,有鱼没得?”船老大把声音从水面抛过去,像唱歌一样。

“有啊,”回音也像歌声一般悠扬,“打渔郎没得金银,没有财宝,活鱼儿就是我的财宝,满河满舱呢。”

帆船在渔船旁停住了,一个黑皮精瘦的老者从船内钻出来,嘴里同样叼着一只竹烟杆,上面悬挂着一只精美的绿玛瑙。他见了船老大,露出惊讶的神色,道:“王老大,这趟水这么快就打转,莫非日本人打进常德了?”

“没得,没得,要是日本人敢打进常德,老子这船不放了,和你一样放船钩去,钓他几个鬼子的卵蛋子下酒。”

听了船老大这话,满船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人附和道:“东洋卵蛋子可是大补的东西呢。”

钟丽姬受到船夫快活情绪的影响,也咧嘴笑了笑,却不明白他们在笑些什么,便问:“他们说什么呢?”王涤非听懂了,却不好意思跟她解释,敷衍道:“他们在说黑话。”

“黑话?我觉得好像和福建的客家话差不多。”

客家一词提醒了临近的一位船夫,他指着河边的寨子道:“我们这一带原来也是客家,我们跟着他们打扮,就叫做打扮客。”

钟丽姬不知怎么和他交流,只哦哦地虚应几声。

“我特意放船去接企业公司大老板王大少爷。”

船老大从帆船跳到小船上,他沉重的身体往上一压,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站在船上的鸬鹚展开翅膀方才平衡了身体。船老大弯下腰,拉扯着拴在船边的绳子,把一只密闭的竹笼拖出水面,竹笼里的鱼儿欢快地腾跃起来。

“哟,搞得这么大两条鳜鱼,很好很好,把它们拴了。”船老大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张老者从船帮上抽出一根青竹条,打开了竹笼,小心地伸手往里面抓鱼。

“多少钱?”

张老者看了船老大一眼,道:“咱们又不是第一回做生意,熟人熟事的,你看着给嘛。”船老大伸手在褂子里摸钱,却摸不到,正要跳上帆船来,王涤非随手掏出一个银洋,问:“这个够吗?”

“十来个铜板罢了,哪用得着一块银洋?”

“给。”王涤非轻轻一抛,银洋准确地落进渔船前面的薄水里,随水晃动,闪着刺眼的光泽。

船老大道:“一块银洋够买你三竹笼鱼了,拴了鳜鱼,剩下的鱼就给我们兄弟当午饭菜吧。”

张老者拴好鳜鱼,把竹笼递给船老大,豪爽地说:“拿去。”

船老大把鳜鱼递给船上兄弟,准备上大船。张老者惊叫起来,道:“哎,哎,竹笼你得给我留下。”船老大于是把鱼倒在前舱薄水里,把竹笼丢给张老者:“一只破竹笼,还这么计较。”

接了竹笼的张老者回敬一句:“竹笼又不能炖来吃,你又计较什么?”大家轰然大笑,快乐的笑声从水面上飘了出去。帆船又跟在笑声后面出发了。

待船泊在远口码头,船老大提着鳜鱼,引着王涤非和钟丽姬上了岸,回头吩咐道:“你们把鱼煮了当午饭菜,别等我们。”

沿着青石台阶走上镇子,船老大介绍道:“我们去拜的码头叫吴钟尧,现任远口的保安队长,势力很大,就是鱼儿过水也要剥下几片鳞甲。如果没得他的同意,别说鱼虾,泥鳅也溜不过这段河。”

“这么厉害?”

“还有更厉害的呢。”见有人走过来,船老大闭上了嘴巴。

钟丽姬的出现引起很大的好奇,人们像看西洋镜一般纷纷驻足观看。船老大感觉很是露脸,一边和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点头,一边和熟悉的哈腰。沿街走到一座宽大的宅院前,他站在门口大叫起来:“吴团长在吗?吴团长在吗?”

“团长?”王涤非惊疑地问。

船老大回头小声对王涤非解释:“他早年在黔军里当过副团长,后来又跟随第十军王天培部参加北伐。第十军大部溃散后,他带了几条人枪回来,打掉往日的势力,霸住了这条河。慑于他的威势,就是县里也对他礼让三分。”

“真个厉害。”王涤非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他毕竟见过世面,还不至于把一个小地头蛇看到十分了得的地步。

早有人在天井里望了一眼,又缩回头去。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魁梧、腰板挺直的大汉迈着四方步越过天井,朝门口走来。

船老大见到来人连忙把腰哈下去,谦恭地道:“吴团长,我和大少爷路过码头,特意前来拜望您。”

“大少爷?”吴团长抹了一下小胡子,望了王涤非一眼。他见来人气质不凡,眼里的傲气立时收敛了几分。待目光落在王涤非身后钟丽姬漂亮的脸蛋上,他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客气地朝王涤非抱了抱拳,道:“稀客,请进请进。”他从船老大手里接过鳜鱼,递给管家,道:“大少爷这么客气啊。管家,把鱼炖了,我和大少爷喝杯酒。”管家接过鱼走了,吴钟尧引着客人朝堂屋走去。走过天井,钟丽姬对砖房的构造非常好奇。王涤非一边指给她看,一边解释。吴钟尧打量着两位年轻人,悄声询问船老大:“这是哪里来的大少爷?”

船老大就着他耳边叽咕了一通。吴钟尧听了,转身走到王涤非面前,单膝跪地,朝王涤非一拜,恭敬地道:“大少爷在上,小民吴钟尧拜见大少爷。”

王涤非见刚才还傲气十足的主人转眼就跪在自己跟前,心里着慌,赶紧伸手去拉他,道:“吴团长,吴团长,这是何故呢?”

钟丽姬也吓了一跳,她疑惑地审视着王涤非,不知他究竟有什么背景。

吴钟尧站起身,捉住王涤非的手走进堂屋坐下,道:“大少爷,你大伯父当团长的时候,我曾经给他当过勤务兵,大少爷小时候,我还抱过呢。往事犹在昨日,大少爷却已长成英俊青年,看来我们真是老了。”

原来是这样。虽然是老一辈的朋友,但王涤非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想起伯父横尸街头,至今都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王涤非黯然,道:“我伯父不幸遭歹徒毒手,枉负了他一世英名。”

吴钟尧叹息不已,道:“我们听说了此事,也很气愤,恨不得起兵为司令雪耻。可是我们都老了,江山已经掌握在你们年轻人的手中了。”

船老大插话道:“吴团长也不必悲伤,像王天培军长那样手握十万大军,仍然被奸贼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王司令被人撸掉兵权,自然更无还手之力了。”

“兔死狗烹,鸟走弓藏,这就是我们黔军历届将领的命运。”

船老大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大少爷年纪轻轻,就已在最高军事委员会任中校参谋呢。”

“新朝也该有一些新气象吧。”吴钟尧总结道,又问:“大少爷在军中任职,怎么有空上清水江来呢?”

王涤非本想实话实说,但觉得那样太没面子,寻思着不如将计就计,哄他们一哄。“我这个中校参谋,不是参与拟定作战计划的参谋,而是设计建造国防工程工事的参谋。鬼子最近已经占领了武汉,即将沿湘江进犯长沙,沿沅水进犯常德。假如他们沿清水江而上,将可能深入贵阳等大后方。因此,最高军事委员会特别派出几个考察组,考察沿江的地形、民情等,以便在前方构筑国防工事,在后方预设两至三道国防线。”

这番话成功唬住了吴钟尧,他听得频频点头。而钟丽姬刚开始几乎哑然失笑,待听到后面,她眼睛瞪得老大,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般,不由得钦佩王涤非的口才,微笑着点起头来。

刚才的话似乎没有照顾到船老大,他张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疑惑。王涤非转了语气道:“当然,我既然负责设计工程,自然也负责工程材料的采购。大家都称清水江流域的木材好,我这一趟来,将顺便采购一些木材放下去,用于构筑指挥所等建筑堡垒。”

吴钟尧兴奋地一拍大腿,道:“老弟真是个聪明人,清水江木材过去都是用作皇木进贡的,又轻质地又好,用来构筑国防工事,那是没得说。前一段上面担心木材运下去,让鬼子得了好处还落个资敌的名声,所以一直封江禁运。既然大少爷这回代表国防部来购买,我们肯定全力支持,一分厘金不抽,一分过江费不取。”

王涤非没料到很费事的过江问题,居然这么轻易就解决了,他站起来激动地向吴钟尧施礼:“长辈在上,小辈有礼了。感谢您热心支持国防建设。”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粗莽的汉子得意地念了句古语,又看了看王涤非和钟丽姬,道:“既然大少爷大少奶奶到了家,不如歇一晚上,明早再走不迟。”

王涤非看了船老大一眼,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客气道:“初来乍到就麻烦您老人家,小辈怎么好意思呢?”

见他这么说,吴钟尧感觉关系更亲密了,更加有了做长辈的自觉和责任。他果决地道:“无论如何都要住一晚,不要再客气了。”王涤非见钟丽姬满脸微笑,很是欢喜的样子,便答应下来。吴钟尧兴奋地起身走到天井,大声嚷道:“管家,贵客到家,午饭过后吩咐厨房拉一头猪来宰了。你再去喊镇长和镇里的绅士们过来,陪大少爷吃晚饭。”

听说要杀猪招待他们,三个人都觉得这场面搞大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有身份的人家毕竟不一样,哪怕请个贵客也是可以收礼的。听到吴团长老司令家的大少爷光临,乡亲们纷纷放着鞭炮上门恭贺。有事想巴结吴团长的,趁此机会送上了丰厚的礼,整个下午鞭炮声不绝于耳。午间喝了几杯、吃过饭,主人便收了席,开始准备晚上的盛宴,并留下船老大帮忙。王涤非作为主客,自然无须插手具体事务,主人于是给他分配了一项特别的任务,即陪着所谓的大少奶奶逛逛小镇,感受内地小镇美丽而祥和的气氛。

依山傍水的小镇只有一条街,两人走了没几步就通了头,再往前就是野地了。冬阳很暖和,照得油茶山一片金黄。钟丽姬爬上山,见树叶和茶叶差不多,只是更苍翠更厚实一些,便道:“这不是茶树叶吗?怎么让它长这么高呢?”

王涤非道:“这不是茶树,而是油茶,专门采摘果子榨油的。如果你想经营油茶园,以后有的是机会。”

“是吗?”钟丽姬看着他,笑问:“你家和吴团长家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么吴团长对你这般敬重?”事实上她只是听说王涤非家庭背景很深厚,至于具体情况,到目前为止她并不了解。即便她刚才听说王涤非伯父是司令,但社会上各种司令如过江之鲤,她哪里分得清楚呢?

“那是长辈间的事,我不过庇荫了长辈的一点功德。”王涤非淡然道。

“他们说你伯父是司令,一个小小的司令能让吴团长这么尊敬?真是奇怪。”钟丽姬叽咕道。

王涤非瞟了她一眼,笑道:“我伯父那个司令并不小,他是贵州省的司令,手下有三个师,还曾兼任贵州省政府主席,连蒋委员长都叫他惹得头痛。”

钟丽姬听了这话,几乎惊叫起来,立即抬手抿住小嘴,掩饰自己的失态。王涤非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继续道:“中央军进入贵州后,强行改编了黔军,三个师被编成了一个军。伯父只当了几个月的军长,就被剥夺了军长和省主席的职务。再后来,也就是不久前,他被人暗杀于贵阳街头。这也是王家厄运的开始。接着我父亲也遭人暗杀,如今变成植物人躺在医院里,而我因为别人的失误,被撤掉了军职。你看,如今我也就剩哄乡下人的本钱了。”

钟丽姬流露出同情的目光,默默地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涤非,事情还没有到如此悲观的地步,你不是还有生意可做吗?曾国藩权倾朝野,袁世凯当过临时大总统,最后都要求子孙不做官,一个小小的中校军职,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自王家遭遇灾难以来,王涤非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从未听过如此体贴入微的话,他激动地把钟丽姬搂在怀里,喃喃地道:“丽姬,谢谢你能陪我来,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钟丽姬一时不适应他的拥抱,担心被人瞧见,拍拍他的背就挣脱开来。她撑着一棵油茶树,望着漫山遍野的油茶,问道:“你说你父亲在清水江流域置了一些产业,究竟是什么产业?这样的油茶山有多少呢?”

“你问这干嘛?”因为刚才的拥抱,虽然女人觉得没有什么,但男人却认为两人的关系更进一层,变得更加亲密了。

钟丽姬羞赧地瞟了他一眼,媚笑道:“你不是想让我当油茶婆吗?我得了解我究竟有多少油茶树可以管理,值不值得我投入一生的时间。”

“值得你花一生的时间经营管理的,不是油茶树,是家,是男人和孩子。”王涤非笑道,“不过,如果你想当油茶婆,我可以告诉你实情。这片山应该有十亩吧,我公司的产业有一千多亩,相当于这里的一百倍。”

“老天!”钟丽姬这一次掩饰不住吃惊的表情了,道:“一百座山,走上一圈都要把人累死,更别说劳动了。”她又指着油茶山旁的杉树林,“那种山有多少呢?”

王涤非看着钟丽姬,问:“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实话如何?假话又怎样?”

“跟你说假话呢你不会相信,因为从这里上去直至内三江,沿河成林的青山木、活立木产权大部分属于我们公司,也就是属于我的名下。如果说实话呢,这些都只是木头而已,它们不值一文,每年还得赔钱看护和管理。”

“它总有值钱的时候。”钟丽姬嘿嘿一笑,道:“活立木产权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说明我挑选你来和我一起经营人生、经营生意,还真是挑对了人。”王涤非欢喜地道,“你说得对,它总有值钱的时候。看来你和我一样有远见,不会被眼前残酷的现实所蒙蔽。”

钟丽姬脸上飞起一团红云,暗自得意起来。

“清水江上的木材经营,已经有了近百年的历史,这里木材的种植、经营管理都严格按照契约进行,几乎每户涉地、涉木的农户都存有这方面的契约。同时,木材的种植、管护、木材生产、运输等都进行了严密的分工。就我们公司而言,所拥有的大部分是木材而非土地。”

“你的意思是说土地是别人的,木材是公司的,如果我们一直生产木材,岂不是要付给地主租金?”

“宝贝,你真聪明,看来你天生就是一个生意能手。”王涤非夸奖道。

钟丽姬羞涩地回敬一句:“要知道,现代商业最早是从海洋开始的,而我家就在沿海一带,耳濡目染,自然也懂得几分。”不过,漂亮的女人习惯了别人对她们外貌的奉承,一旦有人能顺便赞美她们的头脑,她们就会把他奉为知音,并不惜投怀送抱。

王涤非被她这小小的反击逗笑了,继续解释:“活立木交易结束后,在原土地上的期限只能是两三年,否则主人就要收取一定的用地租金。这意味着如果木材交易一直被禁止,那么公司不仅不能从数万公顷的木材中获取利润,还可能为此支付一笔数额巨大的地租。”

“这次接手这个任务,岂不是正中下怀?”

“嘘!”王涤非轻轻吹了一下手指,先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道:“这是商业机密,也是军事机密,此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6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两颗互相倾慕的心更容易沟通、贴慰在一起。了解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