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方

贵阳,谍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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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贵州绥靖公署衙内。

“报告谷长官,军统贵阳站站长魏之奇向您报到。”魏之奇昂首走进办公室,碰见谷守诚冷酷得吓人的目光,他不禁并拢双腿,向这位人称屠夫的宪兵司令敬了一个军礼。

“坐。”谷守诚抬起下巴朝沙发示意了一下。待勤务兵端上茶关好门出去,谷守诚又说了一句“请喝茶”。随后他把身子朝后一仰,瞪大眼睛打量这位从上海归来的冷面杀手。

魏之奇一面喝着茶,一面抬眼悄悄打量这位官阶比他高出许多,性格却与他很相像的绥靖主任、宪兵司令。或许正是两人同在上海滩拼杀过,才练就了他们性格中残酷的一面。不过,与这位司令长官以镇压老百姓出名不同,他的冷面杀手称号是对付敌人获得的。正因为他任军统上海区副书记时,对付敌人的手段极其残忍且花样百出,令他们防不胜防,鬼子的特务机关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购买他的人头,所以上峰才不得不把他和贵阳站负责人进行工作对调。

出任贵阳军统站长后,他把在上海工作时练就的紧张和机警的工作作风带到这里,接连破获两起中共贵州省工委在专区建立起来的工作支部,抓获了五名地下党员,获得了军统局的表扬。虽然魏之奇是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人,为了保卫党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当眼前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前辈把目光盯在他身上时,他仍然不免胆寒,这或许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吧。

就像两匹凶狠的野狼相遇,胜者总会表现得豁达而大度。谷守诚见对方敬畏自己的虎威,便夹起尾巴,把凌厉的目光放柔和了一些,道:“魏站长来贵阳多长时间了?还适应贵阳的气候吧?”

“差不多五个月了,贵州的气候很不错,夏天很凉爽,是一座宜居城市。”魏之奇小心翼翼地说。他见谷守诚颔首点头,就壮着胆子表达自己的看法,“不过,这种气候也容易让人滋生懒慵的情绪,腐蚀人们的意志,这在大敌当前之时是极为不利的。”

“即使是抗战时期,人们也需要正常的生活嘛。”谷守诚笑着评价了一句。

魏之奇也笑着反驳:“谷长官说得在理。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即使没有鬼子入侵,我们也必须对异党分子保持高度警惕,更何况是在如此内忧外患的特殊时期呢?”

谷守诚从案头抽出一份文件,稍微提高声音,问道:“这就是军统在贵州积极搜捕异党分子的理由吗?”

魏之奇点了点头,道:“我们也是奉令行事,符合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一贯政策。”

谷守诚把文件一丢,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严厉地质问:“安内就是抓人、杀人吗?”

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何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魏之奇心想,嘴上却有意表现出不安,问道:“如果任由共产党发展地下组织,即使抗战取得胜利,只怕我们也是帮共产党赢得江山。对我们这些手上沾满共产党鲜血的人来说,结果只是死无葬身之地。”

谷守诚在办公桌前站定,猛拍着桌子,呵斥道:“放肆!”魏之奇随即站了起来,诚惶诚恐地看着他。谷守诚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严厉了一些,又做了一个抚慰性的动作,以手示意对方坐下。接着,他叹了一口气,道:“死无葬身之地,也总比当倭奴强。青山有幸埋忠骨,人间何处不沧桑?”

魏之奇低头无语。谷守诚重新落座,缓缓地道:“魏先生,这里不是上海,是大后方,是支持我们抗战的大后方,也是中华民族赖以生存的大后方。如果我们搞乱了大后方,就等于把国家奉送到倭寇手里,那么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会留下万古骂名啊。”见魏之奇流露出不解的目光,他随之语重心长地道:“我们不是慈禧太后,绝不会执行‘宁与倭寇,不与家奴’的政策。恰恰相反,反对帝国主义是我党的一贯策略,是党国赖以生存的根本保证。因此,对我们来说,民族利益高于党国利益。”

魏之奇插话道:“可是,很多人把党国利益视为第一,民族利益反而排在第二。”

谷守诚阻止他说下去,道:“所以这些人才会叛国投敌,堕落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作为党国委任的宪兵司令、绥靖主任,保障后方安定是我的首要责任。当然,搜查敌对分子是你们军统的责任,我并不想干涉你们的工作。但是,你们的工作必须服从抗战这个大局。我也知道,蒋委员长时刻提防共产党发展壮大,因而在近二百个师的国军力量中,留置了近二十个师在陕甘宁地区,用作抑制共产党的力量发展。但二十比之两百,足以说明党国的工作重心,足以说明蒋委员长抗战之决心。纵然抗战胜利之后,我们会和共产党有一战,但至少这是我们民族内部的事,与日本侵略者无关。”

这话如果从其他党国要员嘴里说出来,魏之奇或许还可以理解,但它分明是从一个杀人魔王的嘴里说出来的,就把魏之奇给弄糊涂了。他想起了谷家和同情共产党的老同盟分子、国民党老党员周沁源的关系,猜想这个杀人魔王是否在贵阳宁静平和的空气中,丧失了战斗意志,或者被共产党收买了?想到此,他不免疑问道:“谷长官的意思,我们军统目前在贵州无所作为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谷守诚拿起桌上的文件,向前推到桌边。魏之奇起身接过,坐回沙发上翻阅起来。“工作方法和策略是组织赖以生存的基础,你看看军统抓人的效果,打草惊蛇,让本已暴露的共产党员迅速隐蔽和转移,使我们掌握的线索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此种莽撞的举动还激起了社会各界的不满和愤怒,一些学校为军统乱抓人举行游行示威,造成大后方民心浮动,给日本人提供了可趁之机,这不是失策吗?”

魏之奇翻看文件,上面不仅记录了共产党在贵州各地站点、支部的详细情报,还列出了支部负责人及其详细住址,比军统掌握的材料更为详细。凭借此情报,宪兵完全可以将中共在贵州的组织一网打尽。文件中还提供了军统破获其中两个站点、抓获其负责人以后,社会各界的反应和中共贵州省工委对此采取的应对策略——“保障重点,分散隐蔽,伺机行动。”他先前对这个绥靖主任所有的轻视和不满都一扫而光,转而换上敬佩的目光,心想,谷屠夫确有非凡手段,并非浪得虚名。

“谷长官的情报比我们军统掌握的更详细、更准确。”

谷守诚微笑着点点头,用话家常的语气道:“在一个地区工作就要适应该地区的环境和气候。贵州人与上海人不同,贵州人生性暴躁火辣,爱抱成团,这有点类似于马蜂。对付马蜂我们就得用贵州人自己的办法,不是发现一个抓一个,也不是在马蜂生长的时候抓。否则,不仅所获不多,而且遗漏的马蜂更容易另起巢穴,重新发展。军统在民国二十三年破获中共贵州省工委地下组织、杀害其领导人就是一个例子,结果弄得其他重要人物作鸟兽散。如今他们找到机会卷土重来,不到三年时间,就在贵州发展了更多更为严密的组织。”

“这与国共合作的大背景大气候有很大关系。”

“国共合作抗日使共产党的地位合法化了,你不允许他发展,能行吗?”谷守诚反问道,“他合法发展,我们就利用他疏忽之时,严密地监视他,待气候转变、时局需要时再动手。这就好比抓马蜂,等到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蜂蛹成长了,外出觅食的马蜂也归巢了,山民们堵住马蜂洞,采取烟熏火燎的办法,将其一网打尽。”

听到此处,魏之奇自愧不如,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赞道:“高啊,谷长官。”

“这仅仅是工作经验的问题,”谷守诚平静地道,“任何事情都要分个轻重缓急。虽然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两党呈现既合作又斗争的态势。尤其随着抗日战线的拉长,日本大本营也在调整对华政策,改全面进攻为重点进攻,由以军事打击为主转变为以政治诱降为主,辅之以军事进攻,敌我双方进入了对峙状态,我大后方获得了相对宽松的生存条件。于是党国内部仇共情绪再度滋长和抬头,双方在明、暗两条线上的斗争和摩擦问题有所增加。但我个人认为,这仍然不是主要矛盾,我们当前最为紧要的还是防止敌特对我后方的政治渗透和经济破坏。”

“是,谷长官。”魏之奇道,“据我们在上海获得的情报,日本派遣军方面专门拟定了一个系统破坏我后方经济的计划,借此动摇抗战基础。我估计此计划已开始实施,军统机关也已部署了相关方面的信息和情报收集工作。”

“我省经济确实出现了非常波动的现象,因此吴鼐臣省长拨出专款,委托社科学者专门从事物资供应与物价变化两个方面的课题调研。课题组进行为期四个月的观察之后,发现贵州的物资供应与物价都出现了异常反应——贵州去年的物质生产总量增加,市场供应却呈减少的趋势;法币投放量与全国处于同等水平,市场监测的结果却显示,流通的法币远远高于其他省区。据此可以分析,贵州商品市场出现了人为干预的现象。”

“谷长官的意思是,敌特已对贵州经济进行了干预?”魏之奇问道。

“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敌特对贵州经济进行破坏,一种是后方物质供应匮乏,周边地区商贩进入贵州抢购,从而造成贵州物资供应出现异常波动。”谷守诚停了一下,把目光转向魏之奇,以商量的语气道:“今天把魏站长请来,是想和魏站长商量一个事情,希望能得到魏站长的大力支持。”

谷守诚诚恳的态度倒让魏之奇产生了几分不安,他站起身客气地道:“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谷长官尽管吩咐。”

“我希望魏站长在贵州期间,适应后方的形势和任务要求,转变在上海工作的思维方式,除了注意搜集异党分子情报之外,要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方面来,多替我们搜集经济方面的信息情报,防止敌特对我后方经济的破坏。当然,宪兵团也将积极配合魏站长的工作。”

“是,我一定遵照谷长官指示办。”

2

前线无重大战事,相对安静的环境促进了后方生产的部分恢复。王涤非的客运公司先期拥有十辆美国进口客车,后又从其他渠道陆续购进了十辆客车和一些卡车,除了省里应对抗战成立、由政府控制的国营运输处,客运公司俨然成为贵州客运能力最大的私营运输公司。王家的生意在经历一个低谷之后重新得到发展,且规模远远超过王光灿执掌的时代,这令社会各界对王涤非刮目相看。

所谓将门虎子,王涤非天生就是一个企业家,一个生意能手。他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经营着客运生意,把家里的闲杂事务及社会活动都交给钟丽姬应付。钟丽姬也表现出沿海姑娘精明能干的一面,不仅替王家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还给王涤非顶起了半边天。如此夫唱妇和,堪称完美夫妻的典范。

然而,战争的梦魇只是暂时离开了王涤非宁静的生活,并没有真正远去。

这一天,王涤非走进办公室,拉开窗帘,观察车站里的情景。这几乎是他每日的功课。车站里人头攒动,客车满载着客人一辆一辆地驶离车站,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随着车轮滚动,白花花的银子每天像水一般滚进公司账户。他的欲望也随着存款的增加而膨胀起来。他希望能完成父亲未竟的心愿,创办一家具有全国性影响的大公司。

像所有成功人士一样,王涤非时常被一些小问题困扰着。当前困扰客运经营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汽油。日本海军在南洋展开的大规模军事行动,给海上运输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汽油的供应一日紧似一日。虽然王涤非通过军界的朋友,以高价的方式从部队弄到一些军用汽油,但成本高不说,且远远不能满足日常所需。

俗话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为了缓解汽油供应紧张的局面,工程师们发挥聪明才智,对客车进行大规模改装,在汽车顶上加了一个热水包,通过燃烧木材煤炭产生蒸汽带动汽车。这种方法确实能让汽车动起来,但速度不及设计时速的四分之一,且坡度稍高就上不去,旅客们不得不下车推。而云贵高原多数公路山高坡陡,因此行程中的半数时间,客车往往变成了人力班车。

王涤非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战争,它如同噩梦一般缠绕着他。他后悔与日本人合作,给他们提供情报。但如果没有日本人提供的资金支持,根本不可能有眼前这座客运公司的存在。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王涤非很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对于这项投资,日本人迟早会拿回去,至于什么时候来拿,不是他能左右的。出于对个人利益和安全的考虑,他急切地希望战争能尽早结束。但王涤非对胜利的一方不置可否,因为无论谁取胜,对他都有利。

王涤非坐到办公桌前,照例拿起报馆送来的早报阅读起来。头版上的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标题是“省政府大礼堂于昨日再遭敌机轰炸”。记者声称最近几天,日机已经四次光临贵阳上空,向省政府大礼堂投放炸弹,只因大礼堂是钢筋水泥结构,才一直坚强地挺立着,不过屋顶早被炸掉了。

看完新闻,王涤非把报纸拍在桌上,心想,日军屡屡轰炸大礼堂,是不是他们在贵阳埋伏有眼线,冲着放置在大礼堂地下室的故宫博物院的国宝而来呢?

这批国宝与战争中的国人一样命途多舛,离开故宫后一路颠沛流离,先后在上海、南京、长沙等地安置,在运往贵阳途中,又遭土匪劫持。负责押运的宪兵牺牲了不说,宪兵司令也遭到社会各界的强烈批评和指责,有些学者甚至叫嚷“杀谷守诚以谢国人”,弄得谷守诚十分难堪。后来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回国宝,没料到这才刚落地,又被日本人盯上了。

宪兵司令部十分重视这批国宝,专门成立了国宝护送特别支队。在日军飞机第一次轰炸省政府大礼堂后,他们即明白日本人意欲毁灭国宝的罪恶企图,已将其秘密转运至安顺一个溶洞里。贵州大部分地区属喀斯特地貌,地上山多,地下洞多,如果不是内部提供消息,要在众多的大山底下找出安放国宝的溶洞,几乎等同于大海捞针。可笑的是日本人就一根死脑筋,在大礼堂地下室空无一物之后,继续往那座空架子上扔炸弹。

与这种死脑筋的日本人合作,注定是不会长久的。王涤非心里这样想着,苦笑着摇了摇头。依据这种情况也可以推定,即使日本人向贵阳派出了暗探,他们也只是泛泛地掌握表面情况,并没有接近或者说深入贵阳上层内部。

这时,门轻轻地响了几下,王涤非头也不抬地喊一声进来,然后继续浏览报纸。因为时常有直接找他安排座位的关系户,所以他已经习惯了。

来人穿一件黑色长大衣,戴着一顶黑色礼帽,叫了一声王经理后,很自然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一边斜眼打量着王涤非,一边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沙发一旁。王涤非的眼睛滑过报纸一侧,碰上了对方阴冷而镇定的目光,感觉这种神态好像在哪里见过。他骤然一惊,赶紧放下报纸,端正地打量来人,问:“请问先生有事吗?”

“请问有开往东方的班车吗?”来人掏出纸烟时,丢了一支到王涤非桌上,同时抛过这么一句话。王涤非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拴了门,返身看着对方,问:“请问先生贵姓?”

对方点燃烟,悠闲地朝天空吐了一个烟圈,笑道:“王经理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姓萧,在观水路经营一家药材店,上次为了一张车票,还来找过王经理呢。”

“哦,记起来了。”王涤非表面上呵呵笑着,心里却惊出一身冷汗。他侥幸地认为日本人暂时放过了他,原来他们已经把暗探安放在自己周围,还借故和他接触过。幸而自己是生意场中历练过来的,懂得八面玲珑,不曾得罪他们。他问:“萧老板的生意还好吧?”

“勉勉强强,如今物价飞涨,也就刚好够糊口,比不得王经理经营大生意。”萧老板虚应着,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严肃地道:“王老板,那边对你最近的作为很不满意。”

王涤非面露难色,两手一摊,道:“我想萧老板也知道,最近风声很紧,特别是长沙会战之后,国军方面加强了对外的封锁,所有物资运输基本上都被卡死了,无法通过。”

萧老板表示理解地点点头,道:“情况我们都清楚,只是我们能理解王经理的处境,那边就不一定了。他们对王经理按兵不动很是生气,认为王经理只顾经营生意,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专程让兄弟来见见王经理,看能想出什么办法,再次打开通道。”

“哪里,哪里。”王涤非轻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我一直在想办法和魏忠联系,无奈发出去的信息都石沉大海。”

萧老板微微一笑,道:“魏忠现在大发了,据说他依靠弟弟的关系,拟在即将建立的南京政府里担任职务呢。”

王涤非笑道:“这个魏忠脑子灵光,很会来事,不过,由乡镇长一跃而到汪精卫先生组建的南京政府任职,也算是鲤鱼跃龙门了。”

“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萧老板看着王涤非道,“虽说魏忠去了南京,可他毕竟也就是混吃混喝的小官,不像王经理年轻有为,在国军中担任过国防部参谋,现在又掌握着重大的经济产业。要是先生能和日本人合作,说不定就能执掌哪个中央部门的权力了。”

王涤非谦和地笑道:“萧老板高看我了,我和你一样都是生意人,与谁合作都是为了混碗饭吃。高官厚禄、纸醉金迷的悠闲生活,我们还没有命去享受呢。”

“快了,快了,王经理的好日子快到了。日本人正在计划再次进攻长沙,待到占领湖南,皇军挥师西向,那么把贵州纳入大东亚共荣圈,岂不是早晚的事?然后,皇军可以此为跳板北攻重庆和四川,再派一路沿长江西进,两路夹击。届时国民政府最后的根据地,也在皇军的掌控之中了。”

这话说得多轻巧啊,大概是萧老板在接受培训时,受到敌特分子纸上谈兵的鼓舞。王涤非深知国军并非如他所说的那般毫无抵抗意志和战斗力,他们在战场上的糟糕表现,不过是由于高级指挥系统指挥混乱以及各部队互不配合、各自为战所致。

从最近的长沙会战来看,由于第九战区有组织地指挥,不仅致使日本围歼其主力部队、进驻长沙的战略企图没有实现,反而在撤退过程中,遭到国军的围歼和追击,损失惨重。按照这种糟糕的表现,别说进攻贵州进而攻占重庆、四川等大后方,就是再次进攻长沙,说不定还会遭到失败。

在战争之初,日本人手持利器,谋求速战速决,迅即占领中国全境。这种战略企图由于国军的顽强抵抗已完全失败。别说日本人没有料到中国军队会有如此强大的抵抗力,就是国民党的最高指挥系统,也没有料到。

随着战线不断拉长,连王涤非这类曾在东洋留学、非常看好日本现代工业技术及军事装备的人,也开始为这场战争的前途感到不安。因为作为一个岛国,日本的资源非常有限,假如战争持续下去,同时随着周边国家对其采取包围之势,日本的战争资源会迅速枯竭,其前景显而易见。这也是不少国军将领纷纷发表言论,说明对日作战是一场持久战的原因。而且,自武汉会战后,国军历次战斗均采取了与日军拼消耗的办法,力图大量消耗日本的战争资源和有生力量,达到最终战胜日本之目的。

萧老板的乐观并没有影响王涤非的判断,他内心始终在为日本最终可能遭致的失败隐忧不安。开弓没有回头箭,因为对于所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愤怒,以及以背叛而作出的反抗,他已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当初采取这种错误行动,是基于日军在所发动的战争都如秋风扫落叶般攻城略地,占领了中国的大片土地。现在,他已经从当初的迷惘中清醒过来,不愿再就这个问题与萧老板进行过多交流,直截了当地问道:“萧老板带来什么指示了吗?”

萧老板翻开礼帽沿,取出一个小卷纸,递到王涤非手上。王涤非看了看里面的内容,心里舒了一口气,还好,那边没有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他利用经营生意的机会,收集一些大后方经济和物资供应方面的情报。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纸条,待快要燃成灰烬才丢进烟灰缸里。

“那边指示,王经理要多利用上层的关系,收集大后方经济方面的核心情报,然后交给我发送出去。”

你们在贵阳建立秘密电台了吗?传递情报的手段越多,其中的破绽也越多,更容易被对手抓住把柄。王涤非没有把心里的不安表现出来,只想尽快把眼前这个麻烦打发走,于是爽快地点头道:“好。”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到萧老板的手上。萧老板接在手里,疑惑地望着他:“情报这么快就搞到手了?”

“不,不,”王涤非笑道,“这是王某一点心意,你们经费紧张,又遇到物价飞涨,希望能对组织有所帮助。”

萧老板当然明白所谓的组织只是委婉的说法,好让他更方便接受而已。他感激地道:“谢谢王经理,我会把你的心意转告那边的。”

萧老板告辞,王涤非把送他下楼,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最近运输管理机关老是派人来找他的麻烦,现成的红包送出去了,他还得再准备一个,否则,万一得罪哪个小宪兵或者某个特勤人员,偌大的运输公司就可能被查封,最后关门大吉。

门再次响起时,王涤非吓了一跳,身子像弹簧一般跳了起来。门被拉开,钟丽姬像风一样刮了进来,她脸上红扑扑的,闪动着生动而欢悦的笑容。人们常说女大十八变,王涤非从钟丽姬身上所看到的是女人十八变。没生孩子之前,她走起路来好像害怕踩死蚂蚁一般,十分小心,生了孩子以后,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做任何事情都风风火火,性格也变得坚定而富有主见。当然,她怀孕时的水桶腰,又变得像婚前一样曼妙,甚至更有女人风韵了。

以前,王涤非认为花静宜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可人,也是最适合他的女人。但经过婚后的这段生活,他不仅完全适应了钟丽姬所营造的家庭气氛,甚至完全被这种美好的爱情熏得昏昏然。某个时候,他会把钟丽姬的爱情比作鸦片,一旦吸上就永远也离不了。渐渐地,除了打理生意,他越来越喜欢待在家里。此时,当他再把花静宜与钟丽姬相比,钟丽姬于他就像春日里温暖的太阳,照得他全身暖融融的,而花静宜则就像星星,虽然依旧星光闪烁,却显得冷冷清清。因此,维持现在的幸福生活,是王涤非的目标和动力。这就是当萧老板把任务带给他,他如此漫不经心,甚至有些冷漠的原因。他接受任务仅仅是因为自己已经上了贼船,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有人允许他从贼船上跳出来,他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婚姻就像一双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王涤非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好女人的标准是相对统一的,但对每个男人来说,关于好女人的标准又各不相同。与花静宜的知书达理相比,钟丽姬确实缺少了一些学识和教养,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她的粗浅正适合对生活要求相对精致和琐碎的他呢,至少钟丽姬可以让他摆脱某些细小而无聊的事情的羁绊。

钟丽姬的到来,立即让清冷的办公室增添了暖意。她挂上大衣之后,转过身扑上来拥抱王涤非,亲了他一下,道:“老公,你想我吗?”

见王涤非回应的情绪不是很热烈,她用妩媚的目光端详着他,问:“老公,你神色不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面对她热切的关心,王涤非感动得拍拍她那张冻得通红的脸蛋,问:“看你高兴的,遇到什么好事情了?”

“当然,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利用冬天人们休闲、赶庙会的机会,宣传我们同善社的主张,果然得到热烈的响应。除了靠近机场方向的村寨,由于政府控制得很严,我们没有建立组织以外,其他村庄几乎都有我们的组织。”

“人们是被你的善良感动了吧?”王涤非笑道。

“这个当然,另外也是因为我有老公做我坚强的后盾嘛。”钟丽姬仰起可爱的脸得意地笑道,“眼下的时局对我们社的发展十分有利。日本人严密的封锁,给大后方经济造成了极大的困难,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且黔东南镇远专区的民风很淳朴,只要说好听的,老百姓就相信,纷纷加入同善社。随着我们组织的逐步壮大,同善社的部分头头蠢蠢欲动了,他们计划利用老百姓的愤怒发动起义,推翻国民党的统治。”

王涤非听闻此话,大惊失色,特意跑去看门拴好没有,折转身道:“丽姬,别人能说这种话、做这种事,你不能说,也不能做。”

“为什么?”钟丽姬不解地问,“你们王家人不是极其痛恨它吗?如果同善社发动起义,日本人趁机打进来,推翻了国民政府,不仅能给王家报仇,而且凭着我们对日本人的帮助,想必他们也不会亏待我们。”

“这很危险,”王涤非警告道,“国民政府目前确实面临严重的困境,特别是经济上遭遇的困难更大,但这还不至于动摇国民政府的根本。更何况我们谋算他们的时候,对方或许也在谋算我们,那我们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知道,我知道。”钟丽姬脸上表情肃然,点头道,“共产党不是国民政府的仇敌吗?军统、中统以及某些仇共将领,纷纷排挤、打击共党分子。据说中共贵州省工委组织遭到军统破坏,其主要领导人相继撤出。所以组织中有人建议我们与他们联合起来,共同打击国民党势力,推翻其统治。”

“这个想法好是好,但中共一向坚持原则,不会轻易违背国共两党签署的抗战承诺,动摇抗战基础,给日本人可趁之机。”

“这就是你不快乐的原因吗?”钟丽姬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王家,为了我的老公啊。”她转过身,回头看着王涤非,“我想,如果日本人进了贵州,我老公不是省长就是厅长吧?”

王涤非嘿嘿一笑,道:“你就那么看重厅长的职位吗?”

“不!”钟丽姬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我是想看着那些曾经整治过王家和我老公的人,一个个下地狱。”

王涤非看着钟丽姬,心里一阵感动。像钟丽姬这样一切以家庭、老公和孩子为中心的女人,目光是短浅了一些,也缺乏某些原则,但女人天生就是情感型的动物,除了要求她们爱自己的家庭,还能要求什么呢?

“上苍自有报应,用不着我们出手。”王涤非说,“我想,当前正处在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候,各方面蠢蠢欲动,连日本都派人找上门来了,这说明对方也出手了。我们更应小心谨慎,静观其变。”

“日本人找上门来了?”钟丽姬惊讶地望着王涤非,“他们不是很久没找你了吗?我以为他们把你给忘了呢。是不是刚才出去的那个人?”

王涤非点了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他走出公司大门口时,刚好碰见我进来,横着眼睛看了我好几眼呢。”

王涤非吃惊不小,心道,无论是哪国哪家、何党何派,搞特务工作的人个个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假如钟丽姬确实已被他们盯上,万一自己没有完成任务,那么她的处境就危险了。他后悔把爱妻拉进这趟浑水中了。

“丽姬,与日本人合作就等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看最近风声很紧,你还是先回乡下老家躲起来吧。”

钟丽姬笑道:“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你老家就安全了吗?还不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要不你带着孩子到云南去,我有一个老表在那里。万一这里出了什么事,你就带着孩子出国。”

“不,老公,我们一旦分开,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钟丽姬上前拥着王涤非,道,“老公,我要与你生同床、死同穴,到死都不会离开你。”

“噢,丽姬,我的好妻子。”王涤非紧紧地拥住妻子,感动地道。两人相拥良久,默默地感受着对方的爱。

“丽姬,虽然如此,但为了孩子的将来,我们还得做一些必要的准备,把孩子安顿好。”

“除了日本人,我想其他人是不会动孩子的,”钟丽姬笑道,“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那也得考虑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安全,这样才能把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

钟丽姬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道:“看你,一点风吹草动,就弄得草木皆兵。难道这天底下就没王法了吗?”

“我们身上留了污点,人家随时会利用这个,置我们于死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钟丽姬道,“处于这种境地,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壮大自己的力量,届时任何人都不敢轻易动我们,即使要动,也得采取谈判的方式。”

王涤非眼前一亮,兴奋地把她抱起来,旋转一圈之后,道:“老婆,你真聪明。谈判是蒋委员长惯常用于对付强大对手的手段,许多曾经欲致他于死地的敌人,最后都通过谈判走到一条道上了。”

钟丽姬笑盈盈地道:“我想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感谢我?”

“晚上吧,晚上我要好好地报答你。”

面对王涤非迷离的目光,钟丽姬脸一红,道:“晚上我回家等你,不过,我现在先出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按照他们的建议,我得去会会中共贵州省工委的领导。他们目前正处于困境中,说不定会接受我们的意见。”

“试试看吧,世上没有现成的路,走得多了,自然也就通了。”王涤非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

3

一个衣着入时的女人走进中共贵州省工委大门,正在清扫院子的门卫拦住她,好奇地问:“太太,您找谁呢?”

“我,我找邓德明先生。”钟丽姬一边观察这座贵阳人眼里神秘的宅院,一边慌张地答道。

门卫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邓德明先生已经离开了贵阳。”

“哦。”钟丽姬迟疑了一下,又问:“那现在谁是负责人呢?我有重要事情和他商量。”

门卫打量了她一眼,心想,来省工委商量工作的不是学生就是衣着朴素的先生,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位富太太来呢?他明显有些不高兴,却又怕耽误了重要事情,只得把手往里面一指,道:“这里暂时由秦志先生负责,您往里走,开着门的那一间便是。”

“谢谢。”钟丽姬面对门卫充满敌意的目光,感觉很不舒服,恨不得快点走开。院子里很安静,完全不是她想象中喧闹的情景。钟丽姬心想,这个充满了神秘力量,让警察和宪兵整天绷紧了神经的院子,怎么会如此安静呢?地下党,地下党,莫非他们白天在地下躲藏起来,晚上才出来活动么?

钟丽姬胡思乱想着,走到里面的第三间厢房,果然见一个俊秀的书生在伏案写作。书生听到脚步声,把头从书案上抬起来,见到站在门口的漂亮女人,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钟丽姬已经习惯了人们这样的目光,微笑着问:“请问秦志先生在吗?”

秦志站起身应道:“我就是,请进,请进。”秦志给她安了椅子后,又给她倒了茶水递过去,道:“请喝茶。”

钟丽姬望着窗外寂静的后院,问:“秦先生,您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秦志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不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何在,虚应道:“他们都有事出去了。”

其时,国民党中的顽固派和仇共分子,不断打击国统区中的地下党组织。面对这一严峻的形势,中共南方局除了坚持反顽斗争、揭露其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阴谋外,按照中共中央“隐蔽精干”的指示,决定疏散贵州党组织骨干、另建隐蔽的领导机构,同时撤退已暴露的干部。目前,省工委的重要领导已相继撤离或被疏散。副书记秦志是贵阳人,在此地有着较广泛的社会关系,敌人轻易不敢动他,所以,省工委决定让他暂且留下,以应付当前的危局。

钟丽姬笑道:“秦先生真不愧是孙悟空呀,仅凭一个人就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让国民党宪兵晕头转向。”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哪有什么能耐?不过是他们自我惊扰。要说风浪,那是人民群众的抗日热情被激发起来了。”秦志应道,又问:“请问女士贵姓,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我叫钟丽姬,原战地医院的护士。”

秦志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您是涤非兄的妻子,贵阳最美丽的新娘。报纸上说,你们的婚礼堪称贵阳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哪有秦先生说的那么好呀,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婚礼罢了。”钟丽姬满面羞涩,嗫嚅道。

“这可是报纸上说的。”秦志道。

“您听他们吹吧,涤非说,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就是报纸。”

“涤非兄这话真有见地,”秦志笑道,“他是我在达德学校时的学长,可惜我当时我有事去重庆了,无缘参加您和涤非兄的婚礼。”

“我老是听人说达德学校,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看来达德学校真是名声在外呀。”

“那是,那是,”秦志道,“一所学校之所以对学生影响至深,关键在于其拥有开明的办学方针,和一批在思想及学术上颇有成就的老师。”

“既然涤非是您的学长,怎么不见您来家里坐坐呢?”钟丽姬笑问。

秦志一愣,心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这话又不好说出口,只得笑道:“涤非兄是大忙人呀,整天忙着打理生意,忙着建立贵州实力最强的公司,哪有时间和我们这帮校友来往啊。”

钟丽姬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道:“他呀,也就是遗传了他父亲的一点生意头脑,不像你们,一个个都是社会上的风云人物。”

秦志谦虚地道:“我们哪是什么风云人物,不过是为抗战做一些服务工作罢了。”又问:“嫂子此行有什么事吗?”

钟丽姬道:“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个事情。我呢,得到涤非支持做一点慈善事业,最近有幸被推举为同善社黔中地区的联络人。在为民众做善事的过程中,我逐渐感觉到,国民政府内部贪污腐化之风盛行,如果让这样腐败的政府继续执政,别说我们做善事无益,只怕民众连生存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

秦志听到她说出如此严肃的话题,一时不能确定这是她在试探他呢,还是她的肺腑之言,便紧张地打量她,道:“国民政府是领导我们抗战的合法政府。”

“共产党和国民政不是死对头吗?你们的目标不就是要推翻其腐败统治,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苏维埃政府吗?”钟丽姬不解地追问。

秦志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了一会,才说:“日本帝国主义试图灭亡中国,民族矛盾已经超过阶级矛盾,上升为当前的主要矛盾。因此,只要国民政府坚持抗战,中国共产党就承认它的合法地位。”

“哎呀,”钟丽姬道,“你怎么这么傻呀,你们双方拼得你死我活,力量弱小的一方巴不得借助外力把对方打倒,趁机取得江山呢。”

钟丽姬见旁边有报架,就拿出一份翻了翻,指着上面的一条消息道:“秦先生,你看看,报纸上说湘西出现暴乱,暴民在土匪头子的率领下攻打县城,这其实就是我们同善社组织的啊。抗战前方吃紧,腐败官员在后方紧吃,摊派到老百姓头上的租税越来越多,弄得民不聊生,有人讥讽‘民国万税’。为了民众的生存及未来的幸福计,同善社决意率领民众反抗并推翻之。因此,总社方面希望共产党能站在民众的立场上,与我们密切合作。”

最近,同善社在湘黔两地表现得非常活跃。省工委已经注意到这一动向,密切关注着他们的活动及后方民情动态。因而听钟丽姬陈述同善社的相关信息时,秦志并不惊讶。但钟丽姬作为省内最有实力的公司的经理夫人,居然参加了反政府的活动,这就让他万般难解了。不过,联想到王家近几年的变故及王涤非个人在军界和仕途上的遭遇,他心里的疑惑很快释然了。省工委目前的主要工作是组织民众积极参与抗战救亡工作,至于与国民党地方势力的斗争,则需要上级明确指示,否则不能轻举妄动。

事实上,秦志曾经由于国民党的迫害,两次入狱。第一次被捕,他得到党组织和地方权威人物的营救方得出狱,第二次则是恰逢抗日统一战线结成,他作为政治犯得以释放。在狱中他吃尽了苦头,内心对国民党充满了憎恨。但同时他又是一个意志坚定、具有很强的政治敏锐性的共产党员,他的任何行为都代表了党,因此,在任何场合,他都不会轻易表达个人的情绪和意志。

“我们尊重人民的意志和选择,”秦志说,“就我个人而言,我也十分敬重嫂子的善举,但我必须重申一点,那就是国民政府是当前领导抗日的合法政府,抗战救亡是我国目前的主要矛盾,中共贵州省工委的工作必须绝对服从于抗战这个大局。”

钟丽姬一愣,懊恼地道:“共产党员号称为人民谋幸福,如今大后方民众在国民党的压迫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竟然置他们于不顾,这又作何解释?”

“这,”秦志看了她一眼,道:“嫂子,我已经解释过了,日本帝国主义是中华民族最大的敌人,我们要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先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你!”钟丽姬猛地站起身,眉毛倒竖,怒道:“真是不可理喻。”她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到门口之后站定,迟疑地回过头,道:“秦先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民众已经起来反对国民党了,我希望你们能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嗯,”秦志点了点头,道,“我们会认真研究的。”

钟丽姬舒了一口气,嫣然一笑,道:“我和涤非真心邀请您到家里去做客。”

“谢谢。”

钟丽姬不待秦志扬起的手放下,就迈开小碎步急匆匆地走了。秦志走到门口,看着她穿过院子,背影在大门口消失,才踱回桌前坐下。他抽出一支烟,划了根火柴点燃,思考着钟丽姬提出的问题。考虑成熟后,他摊开稿子,挥笔写下了一行字:“关于黔省民情给中共南方局的报告。”

秦志奋笔疾书,以钟丽姬提出的要求作为引子,结合最近湘黔两省的民情,一份时势报告很快就新鲜出炉。他掷了笔,拿着报告疾步走到后院里的发报室,对报务员说:“请马上发给重庆南方局。”

是日晚,中共南方局对报告作了回复,提出了两点指示:其一,同意贵州省工委对当前大后方形势的基本判断;其二,根据最近情报分析,民间组织同善社上层有受日伪特务机构操纵之嫌疑,有可能成为敌特向我后方渗透、破坏我抗日统一战线之组织,望你们在今后的工作中密切注意之。

拿着这份报告,秦志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4

谷守诚匆匆走进办公室,在会客室等候的两位军人起身行军礼,保安处长谢镜如和军统站长魏之奇也点头行礼。

“你们进来吧。”谷守诚头也不回,抛下了这句话。

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谷守诚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坐下后,几人见他不发话,也不敢坐,毕恭毕敬地并排站着。谷守诚把眼皮一抬,眉毛往上翘了翘,吓得两位宪兵团正副团长脸色煞白,双腿像筛糠一般抖了起来。按照宪兵们在私底下的说法,千万别把谷司令惹火了,谷司令眉毛向上一翘,就要杀人的。虽然明知谷司令不会轻易枪毙他们,但这会儿见他震怒,两人依然习惯性地心惊胆战。

原来,在刚刚结束的全省防空会议上,防空司令公布了最近全省遭到轰炸的目标,使参会人员全都傻了眼。敌机像长了眼睛一般,轰炸的全是重要的军事和战略目标,甚至刚刚完成整训奉命开赴前线的黔军部队、运兵车队也遭到敌机的跟踪与轰炸。不过,由于我空军及时拦截,我防空炮火全力阻击,所以我方遭受的损失不算太大。据此,参会人员一致判断有敌特混入了贵阳,是他们在地面指引敌机准确轰炸目标。敌特在贵阳那么活跃,说明绥靖公署防范不严,打击不力,参会人员一致要求绥靖公署加紧调查,缉拿混进贵阳的敌特分子。

一向高傲的谷将军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防空会议还没结束,他便通知绥靖公署副官处,把相关责任人叫到办公室等候。依他原来的脾气,他早就大发雷霆,跳上前扇几耳光,或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现在,他年纪大了,少了几许火气多了几分沉静,而且其他系统的人也在场,举止不便失度。

站在面前的几个人都低眉顺眼的,谷守诚的气消了不少。他把目光盯在两位部下脸上,问:“一鸣,安排你们团调查电台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宪兵团长王一鸣立即昂首答道:“报告司令,我团正在对贵阳展开地毯式搜查,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地点、可疑人员。”

听了这话,谷守诚很是生气,他轻拍了一下桌子,提高声音道:“王团长,我问的是调查结果,并没问你怎么调查。”

“报告司令,目前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王一鸣身子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立时低下头,声音更是低得像蚊子嗡鸣一般。

谷守诚吹胡子瞪眼睛,用手掌接连敲桌面,道:“同志,我的革命同志,什么可疑人员?我知道你们对中共地下党的兴趣要远远高过敌特分子,因为破坏中共地下党组织,你们可以直接向重庆邀功请赏。我反复告诫过你们,当前我们要把矛头和枪口对准主要敌人日本鬼子,他们在中国的存在,会让我们面临亡党亡国的危险。”

“是。”王一鸣响亮地应道,“我们宪兵团将遵照谷司令指示,把防范的重点转向敌特分子。”

谷守诚脸色稍微舒缓了一些,然后从公文包里抽出几份文件,道:“这是几份机密文件,一份是重庆截获从我贵阳发出的不明电报,这说明敌特分子确已携带电台潜入贵阳。还有就是防空司令部的情况通报。看着这些文件,听着会议代表的批评,我满心惭愧,脸上无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今天把各位叫来,就是开个小会,研究一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待大家相继看过文件,谷守诚扫视了众人一眼,道:“文件看过了,你们从各自的工作角度,发表一下意见吧。”

魏之奇见谷守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向前欠了欠身子,道:“这段时间敌特分子如此猖獗,确实有我们工作做得不到位的原因,也难怪民众对我们有意见。按照谷司令先前的指示,我们及时调整了工作重心,转移了目标。根据贵阳地区的电讯特点,我们从相关大学调来电讯专家,加强了对电讯的监控。目前初步锁定不明电波发自黔灵山,下一步方案就是加强对黔灵山的监控和调查,争取在最短时间内侦破敌特电台,并挖出其组织人员。”

“好。”谷守诚赞赏地点点头,道:“魏站长,你们是否还需要支持?”

宪兵团和军统人员长期以来待遇好、权力大,养成了骄横的习性,因而两者在前段时间的工作中,配合得并不好。魏之奇看了王一鸣一眼,道:“我有个小小的请求。黔灵山山高林密,沟壑纵横交错,我站人手少,根本监视不过来,不知能否从宪兵团抽调一个排归我站调遣?”

“不是一个排,在把贵阳的敌特挖出来之前,驻贵阳宪兵团,下至基层士兵,上至我这个司令,都听从魏站长调遣。”

“不敢,我服从谷司令领导。”

王一鸣道:“黔灵山上有弘福寺,早晚进山打柴、锻炼和进香的市民很多。加上该处地形复杂,进出的路口多,别说我们宪兵团驻贵阳只有一个营,就是把整个团集中起来,只怕也排查不过来。”

“不,给我一个排绰绰有余。”魏之奇笑道,“敌特潜入后方,神经保持高度警惕,人手多了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我们的人只需化装成打柴或者进香的百姓在山上巡回,待锁定目标后,即展开围捕行动,不惊动其幕后组织。”

“魏站长是从敌占区回来的英雄,在反敌特方面有相当丰富的经验,我们宪兵团要积极配合魏站长的工作。”

王一鸣立即保证道:“是,我们宪兵团将积极配合魏站长的工作。”

谷守诚把目光转向保安处长谢镜如,问:“镜如,保安处那边情况怎么样?”

谢镜如谦逊地道:“保安处的责任是维护社会治安和稳定,在侦破敌特方面没有什么经验。大家也都知道,自抗战始,保安团成为前方战斗部队的兵源基地,各保安团的兵连续三年换了三茬。目前保安队的新兵不是从泥地里招来的,就是从学校招来的,几乎没有任何战斗经验,更别说侦破敌特了。”

谷守诚笑道:“镜如兄也别说得那么凄惨,他们毕竟都是愿意投身抗日的热血青年,虽说没有战斗经验,但配合魏站长和宪兵们站岗放哨、辅助调查总还是可以的吧?”

“这个没有问题。”谢镜如长叹一声,苦笑道:“守诚兄,面对这群新兵蛋子,我也时常寝食难安啊。”

“为什么?”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吧,我时常想,万一前线部队抵抗不住,日本鬼子一路杀过来,或者地方发生动乱,我们这些手持低劣武器、训练严重不足的保安队该如何抵御?会不会立时土崩瓦解?”

“假如局势发展到此种地步,我们也不必作无谓的抵抗了,或束手就擒,或自杀以谢国人。”谷守诚朗声大笑,又道:“镜如兄多虑了,局势决不至落到如此境地,我们应当信任我们的前线部队。只要他们拼死抵抗,别说鬼子打不过来,即或能打到贵州,也成了强弩之末,还能有什么作为?”

“当前我们还是努力履行各自的职责吧。”之后,他把目光转向魏之奇,道:“眼下这件棘手的事就交由魏站长全权处理,我们则全力当好后勤部长。各位还有什么意见?”

见大家都摇了摇头,谷守诚站起身把他们送到门边,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转回办公室。

5

这天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初升的太阳在大地上涂了一层温暖的色调,林中的鸟儿欢腾地叫唤,给初冬的黔灵山增添了鲜活的色彩。受到阳光的鼓舞,到弘福寺进香的市民们多了起来,络绎不绝的人群一时填满了蜿蜒的山道。

黔灵山弘福寺为云贵高原一处著名的佛教圣地,风景优美,且离贵阳城市不远,因此自建寺以来香火一直很旺盛。随着大批难民涌入贵阳,黔灵山更成为市民重要的休闲之处。天清气朗之时,市民上弘福寺,除了可以观赏秀美风景,还能借助黔灵山密林躲避日机轰炸,可谓一举两得。因而,近来上山游玩的市民,更增加了几成。

放松心情的市民并不知道,自他们进入黔灵山之始,便有无数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些监视者或装扮成小商贩,在黔灵山路口的小商品市场里,经营着小生意,或化装成路人,游走在进香的市民中间,搜寻每一个可疑的信息,或扮成打柴的农民,散落在各处。

弘福寺主持慧灵和尚有一腔爱国热情,他听说军统要在弘福寺设立临时监听电台,监听黔灵山区的不明电波,就主动把干净的禅房腾了出来,供其使用。

魏之奇把临时指挥所设在山下一幢不起眼的民房内,里面也设立了监听电台。同时,他还在山腰一间猎人废弃的小木屋内,设立了一个游动监测站。可奇怪的是,自从魏之奇率军统人员和宪兵进驻黔灵山之后,不明电波莫名地沉默了。

是敌特获悉了他们的行动计划,隐藏起来了呢,还是狡猾的敌人故意移动电台发射点,迷惑侦听人员?

如果是转移了电台,那就意味着他们白忙活了一场。所以,他希望敌人是出于某种原因,才让电台暂时保持沉默。为了让天遂人愿,魏之奇破例在村民的香案上点了一炷香,祈求老天保佑。

自清晨第一个市民进山开始,魏之奇的神经就高度紧张,一直关注着进山人员,期待手下人能给他带来好消息。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他的心也慢慢地滑向失望的深渊。

难道这一天也像昨天一样平静地过去吗?魏之奇难过地想,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屋外。

高原的晨雾散去,黔灵山露出巍峨的神采,仰望天空,万里无云。与前些天不同,今天云雨散去,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播撒下来的阳光让魏之奇感觉到了温暖,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这时,一个身披黄色袈裟的小和尚朝他疾步走来。魏之奇眼睛一亮,转身走回屋里。小和尚气喘吁吁地跟进来,兴奋地举手行礼,道:“报告站长,弘福寺电台捕捉到不明电波信号。”

原来小和尚是年轻宪兵装扮的。魏之奇满脸喜色,道:“你赶快回去,叫电台监听员继续监听,锁定发射地点。其他监视人员待命,随时与我们汇合。”

小和尚答应着走了。魏之奇转身来到监听室,问:“山上的监听电台已发现异常发射信号,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我们捕捉到的信号十分微弱,不能确定是否是上次出现的不明电波。”

“继续监听。”魏之奇道。从房间出来,眼睛忽然被阳光迷住了,魏之奇恍然大悟,一定是前几天的云雨天气,不利于敌机轰炸,所以敌特电台才蛰伏不动。今儿个天气晴朗,敌特又出动了,说不定再过几个小时,敌机也将飞临贵阳上空。这个想法让魏之奇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他决心就此一搏,决不放过潜伏在黔灵山里的敌人。思及此,他大声叫道:“刘排长!”

“到!”正在隔壁屋子待命的宪兵排长应声而出,英姿飒爽地站在魏之奇面前。魏之奇打量着机敏的宪兵排长,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命令你,封锁黔灵山所有路口,搜索小分队跟我上山。”

“是。”刘排长转身回屋,向待命的宪兵下达了命令,宪兵们立即按照计划分赴各自岗位。刘排长则率领几个精悍战士,跟随魏之奇,沿着丛林小路迅速攀上山去。

确定了无线电波发射区域,三支小分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向弘福寺下面的山坳搜索过去。

当山坳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时,站在土墩上的魏之奇傻了眼。原来山坳里有一口水井,那里除了一个挑水的和尚以外,什么人也没有。和尚担着满满的一担水,唱着歌沿着石级晃晃悠悠地上山,神情平静而自得。魏之奇站在石阶上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抬头见一伙荷枪实弹的宪兵站在面前,大惊失色,木桶里的水浪晃出去了一大半。和尚很快镇定下来,讪笑道:“长官,请问您有事吗?”

魏之奇狠狠地瞪着他,并未说话。和尚眼里露出一丝慌乱的神色,避开他的目光,道:“长官,如果没有其他吩咐,请您让开道,伙房里还等着用水呢。”

魏之奇让出了一个身子,后面的宪兵也跟着让开了道,和尚挑水上前。魏之奇冷不丁大叫一声:“给我抓起来。”

挑水和尚应声而动,抛下水桶猛地朝山上跑去。这一举动仿佛给年轻宪兵下达了命令,他们转身朝和尚扑了过去。另一支宪兵小分队迂回包抄,截住了他的去路。和尚被宪兵扑倒在地,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出家人无罪,你们不能抓出家人。”

魏之奇大声训斥道:“无罪你跑什么?”

“你要抓我,还不准我跑?”

“是你逃跑,我们才抓你的。”魏之奇问,“电台在哪里,从实招来?”

和尚一惊,反问:“什么电台?”后见魏之奇仍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冷笑道:“出家人一身袈裟,四海为家,哪来什么电台?”

他的镇定让魏之奇捕捉到了某种东西,魏之奇对宪兵把手一挥,道:“搜,把水井周围仔细搜查一遍。”宪兵们立即沿水井向外扩展,仔细搜索着。魏之奇仍站在和尚旁边。和尚尽管极力保持镇定,却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恐惧,额头上冒出了汗。魏之奇心里有了数。

水井四周长着高大的树林,树底下积满厚厚的树叶,空旷而平静。宪兵们把树底踏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莫不是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人把电台给转移了?和尚只是信息传递者吗?这些想法让魏之奇陡然紧张起来,心想,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抓和尚的行为已经打草惊蛇了。魏之奇寻思着,目光掠过附近的大树。

不对。魏之奇心底猛然出现一个念头,如果有人携带电台下山,那么肯定早已被守候在路口的手下发现了。

“电台一定就在附近,藏在某一个隐秘的地方。”魏之奇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脑海里回放着宪兵搜索的时候,和尚忽然绷紧的神色,电台或许就藏在宪兵曾经踏过的某一个地方。

魏之奇从和尚的角度放眼望去,忽然,对面大树底下附生的一株绿色小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对刘排长道:“你去对面那棵大树底下找找看。”

和尚听到此话,脸上流露出死一般的灰白。刘排长领着一个宪兵快步走到大树底下,他一抽小树,小树轻易地被连根拔起。两人一愣,弯下腰猛刨起来。

“电台!”两人同时大叫,声音里满是惊喜:“找到电台了。”

看押和尚的宪兵猛地踹了和尚一脚,怒骂道:“踹死你这个狗汉奸,假和尚。”

和尚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仍然倔强地道:“我不是汉奸,只是挑水的和尚,你们抓错人了。”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我是和尚,你们抓错人了。”和尚有气无力地重复道。

刘排长提着电台,喜气洋洋地走来,问:“魏站长,你咋就那么神,知道电台藏在大树底下呢?”

魏之奇笑而不答。

刘排长心有不甘,又问:“你怎么知道这小子要逃跑?”

魏之奇道:“我把着了他的脉,脉象很乱,我断定他心里有鬼。”

刘排长不禁竖起大拇指,佩服道:“魏站长料事如神,刘某佩服,佩服。”

临近寺院,魏之奇道:“你们押着和尚从后门进去,千万不可惊动了香客,以免打草惊蛇。”

和尚被带到主持面前。魏之奇问:“慧灵大师,你来看看,这是寺里的和尚吗?”

和尚见到慧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师救我。”

慧灵仔细看了看他,道:“阿弥陀佛,这是两个月前由湖南云游至我寺的和尚,法号叫悟明。原本寺里接纳外地和尚是需要推荐的,但因为天降灾难,这道手续就省了。只是要求他们帮三个月的厨,方才接纳其为正式僧人。悟明,佛家子弟灭人欲,爱国心却不可灭,我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话你好好向魏站长说吧。”

悟明跪着挪几步,想抓住慧灵大师的袈裟,大师却拂袖而去。

魏之奇命令手下人道:“佛门净地,不可让尘世的纷争污染了。你们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不惜一切手段把情报从他嘴里掏出来。”

“是。”宪兵立即押着和尚出了禅室。

魏之奇对随从人员道:“敌人已经把空袭信息传递出去,你马上向防空司令部和空军通报情况,严防敌机偷袭。”

待魏之奇回到城里,侦讯组已经从悟明嘴里套出情报。组长把报告送到魏之奇手上,说:“组长,他是个软骨头,只用了两刷子,这小子就乖乖招供了。”

魏之奇见报告上列着五人名单,却只标出了组长的住址,急道:“集合全体外勤人员和宪兵,马上对敌特组长实施抓捕,千万不能让这伙人给跑了。”

话音未落,防空警报果然响了起来。侦讯组长道:“站长,敌机来袭,我们还是先躲一下吧,等敌机走了再行动也不迟。”

魏之明胸有成竹地摇摇手,道:“没事,没事,立即展开行动。”

观水路益民中药店。老板萧益民正在给一位老太抓药,骤然响起的防空警报,把老太吓得颤颤颠颠,站起身就要往外跑。萧益民宽和地阻止她,道:“别怕别怕,敌人的飞机还没来呢。即使来了,炸弹也投不到我们居民区来的。”

老太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下来,喘息道:“炸弹不长眼睛呢,你怎么知道它不会扔到我们头上来?”

萧益民看了对面的楼房一眼,道:“贵阳挨了数十回炸弹,我们这条街不是还没挨过一回吗?”

老太把眼睛一轮,想了想,觉得萧益民说得有理,神情释然了许多,看着他把药称量齐全,用纸包扎起来,递给她。老太接过,说着萧益民的好话,千恩万谢地走了。

萧益民见老太走远,正待关门出去,这时一个黄皮寡瘦的青年走进店里来,一屁股坐在候诊桌前,道:“医生,我最近老是头晕,请您给我把把脉,看看哪里出了毛病?”

萧益民本不想接待,又不好撵走上门的病人,只得硬着头皮走过来,道:“看你脸色泛黄,是不是睡眠不足啊?”

青年不答反问:“医生,脸色黄是不是肝病的征兆啊?”

“那不一定,不同的病也有可能表现相同的症状。”萧益民在青年对面坐下,拿起他的手正待把脉,冷不防青年突然反抓住他的手。萧益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反抗。这时,店外跳入几位彪形大汉,迅疾把他摁倒在地。青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朝地上的萧益民猛砸了一脚,骂骂咧咧地道:“罪该万死的汉奸,把我的手都抓破了。”

萧益民还想说什么,听到这话痛苦地闭上眼睛,心想:完了。

6

云贵高原多为喀斯特地形,地下遍布着奇形怪状又瑰丽异常的溶洞。审讯室就设在军统贵阳站的后院,一座阴暗潮湿的石洞里。里面点着一支瓦数不高的电灯,但昏黄的灯光足以使囚犯张眼就能看见摆在地上的刑具,以及挂在正面石壁上的铁索和镣铐。

萧益民被军统特务带进审讯室,鼻子里顿时涌入一股强烈的血腥味,熏得他几乎晕厥过去。面对这些残酷而血腥的刑具,他第一次有机会审视中国长期以来形成的监狱文化,即像对动物一样虐待和杀戮犯人,不给予他们丝毫的人性尊严。审讯者对人性尊严的剥夺,实质上就意味着其人性与良知的泯灭。谁还能企图在泯灭人性的审讯中,保持人的理性与尊严呢?这个长期给人看病的中医,脑海里立即想起了两个词,一个是鲁迅先生曾经用过的“吃人”,另一个是草菅人命。这时他觉得自己从事医生职业是一个错误,中国人需要医治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与灵魂。

“坐。”阴冷的声音传了过来。萧益民循声望去,两个**着上身的彪形大汉站在刑具两旁,双手抱在胸前,臂膀上鼓起的肌肉仿佛涂了油质一般闪闪发光,却并非健康的光泽,而是一种令人生畏的冷漠与凶悍。萧益民把目光稍稍移向左侧,看见了一道铁栅栏,和铁栅栏之后坐在石台上的魏之奇。

萧益民朝着电灯下的铁椅走去,极力控制着从心底里涌动而出的胆寒情绪,努力保持镇定。他想让这伙缺乏人性又冷酷无情的对手觉得,他选择与日本人合作,是一种思想选择的结果。

坐下后,萧益民发现电灯悬挂在他的前额上方,灯光正照着他的眼睛,他好似成了一个任人观察、欣赏和把玩的猎物,无论对手采取何种招数,他都毫无还手之力。此时此刻,这个面对病人时高高在上的医上,第一次像病人一般,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萧益民医生,请问是谁派你来的?”

声音像一阵风从阴暗的石台上飘过来,冷冰冰的,在石洞中嗡嗡回响。其实,任何声音在这种环境中,都会产生把人的心脏瞬间击碎的强大力量。萧益民怔了怔,冷笑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不,我们需要知道,你究竟属于汪系呢,还是直接由日本人领导?”

“横竖都是汉奸,有区别吗?”

“是没什么区别,”魏之奇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不过,我们认为直接投靠日本人的汉奸罪不可赦,如果属于汪系汉奸,中间隔了一层,就属于尚可挽救的行列。”

“五十步笑百步。”萧益民被这个绕口令式的解释逗笑了,道:“这是重庆的标准呢,还是魏先生个人的解释?”

石台那边静了静,道:“这既不是重庆的标准也不是我个人的解释,这是我们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坚持的原则。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在历史潮流面前,个人往往像泥沙一样被裹胁而去,有时根本无法作出自己的选择,因而我们不能把时代、社会或者历史的错误,全部让个人来承担。所以我在上海站工作的时候,会张开怀抱热烈欢迎改变了想法的朋友和同志。”

“魏先生,您曾经去西方留过学吧?”

“是的。”魏之奇点头答道。

“因为你的观点和做法很西化,也很人性化。”萧益民说,“我曾留学东洋,对东洋的迅速崛起充满了景仰,我打心底里佩服那个民族的变革精神。孙总理不也想用东洋的思路改革国内政治吗?在这一点上,我和孙总理相同。”

“不,孙总理是在寻求救国之路,而你所考虑的,仅是个人的荣华富贵,二者有本质区别。”魏之奇道,“既然你了解我们的策略,我们也用不着绕山绕水了,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萧益民把头稍稍往上抬了抬,道:“魏先生,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你还不是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魏之奇一愣,心想,这家伙表面上随和,骨子里倒是顽固不化呢。他脸上流露出一丝鄙夷,冷笑道:“或许我们确实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历史总要记录一些东西,包括你们的行为。否则,后世子孙怎么知道你们曾经叛国的‘丰功伟绩’?人们又怎么可以像给秦桧塑像和立传一样,让他永远跪在岳飞跟前,使人们时刻不忘他们深重的罪孽?”

魏之奇的话像锋利的针一般,扎进了萧益民的心脏。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魏之奇再问什么,再说什么,他都闭口不答。

“开始吧。”魏之奇朝侍候在刑具一侧的彪形大汉点头示意。两位大汉随即上前,像拎小鸡似的把萧益民提了起来,拴上铁索挂在石壁上。萧益民动弹不得,仍然倔强地咧嘴笑道:“怎么,魏先生,你是想来一个开膛破肚吗?”

魏之奇没有被他的冷笑所激怒,只淡淡地道:“不,萧先生,我们是文明人,虽然漫长的封建历史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监狱文化,比如说宫刑,比如说请君入瓮之类,我个人很反对这种落后、愚昧的文化。不过,有时候为了提高审判效率,我们也会像你行医一样,采取一点小小的外科手术?”

“莫非你要动刀子?”

“不,我只是问一些问题,如果你不回答,我会认为你不开窍,就往你的手指上扎进一根竹签。如果十窍都不开,你的十根手指上就会被扎满竹签。当然,倘若超过十个问题或者我问你超过十遍,那么你的脚趾也会享受同等待遇。懂了吗,萧益民先生?”

十指连心,作为医生萧益民自然懂得竹签扎进手指的痛苦,那比砍掉它们还要痛苦。这时,萧益民愈发觉得都是中国文化害苦了自己,害苦了像自己这样面临受刑的囚犯。如果历史上没有这样“文明”的刑罚,他此时又何须受这般折磨?不过,萧益民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得过于软弱,否则斗争尚未开始,他就在人格上输了一着。

“这是一个很好玩的小游戏,除了那些理想主义信徒,几乎还没人能成功闯关。当然,如果萧先生此时改变主意,我们就不计前嫌,把您过去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这样,您的家族及后世子孙也不会有任何耻辱的印记。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条件,我给您三分钟时间考虑。”

石洞里出现了暂时的寂静,一种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阴冷的寂静。石壁上清脆的滴水之音铿然作响,仿佛敲响了死神降临时的清越钟声,令人毛骨悚然。然而,短暂的三分钟过去,萧益民依旧紧闭双目,默然不语。

魏之奇轻轻扣了扣桌子,问:“请问萧医生,萧益民是你的真名吗?”

萧益民仰着头,不作回答。魏之奇把手轻轻一挥,彪形大汉立即走上前,拿出一根竹签对准他的手指,用铁锤猛地敲击进去。萧益民紧闭的嘴顿时张开,像遭屠宰的猪一般发出死亡的嚎叫。

待哀嚎声变成低吟叫唤,魏之奇冷笑道:“萧先生,你在这个游戏中表现得很不好啊,理想主义者们从来不像你这般嚎叫。我希望你在接下来的游戏中,拿出你的英雄主义气概,表现得更好一些。”

“萧益民,你是什么时候进入贵阳的?”

萧益民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怒骂道:“魏之奇,你这个狗娘养的,为了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你就要让老子挨一钉子啊?”

魏之奇挨了骂却并不发火,脸上依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像他这种从敌人眼皮底下钻出来的人,连枪子儿都挨得起,何至于挨不起一顿骂呢?大凡从事过特务工作的人,一般都有较好的脾气和修养。对手发怒,说明他心里已经乱了方寸,快守不住阵地了。魏之奇已经看到胜利的希望,他正为此得意呢,又何必因为生气而打乱自己的思路和策略?

“既然是无关痛痒的问题,那你回答呀。”

“好,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农历九月初五进入贵阳的。”萧益民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魏之奇又问。响鼓不用重槌敲,主动权在手,他不再着急。在萧益民艰难思考时,他点燃一支烟,悠然地朝空中吐了一个烟圈。

“你们既然能抓住我,其他人不同样落网了吗?”

魏之奇把头一偏,彪形大汉即拿着竹签和铁锤走上前。当竹签对准萧益民的食指时,魏之奇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潇洒地弹掉烟灰后,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这个问题究竟是回答了呢还是只回答了一半,如果算回答了一半,那么按照游戏规则,竹签就只能扎进去一半。”

听了这话,萧益民哇地大哭起来,骂道:“奶奶的,魏之奇,扎进去一半和全扎进去,有什么区别啊。”

“当然有区别。这就好比强奸罪,强行进入一半,又退了出去,这叫犯罪中止,如果继续进入,则完成了犯罪全过程。”

“那不都是强奸吗?去你妈的!”萧益民感觉像耗子被猫玩弄了一般,痛苦地哀叫道:“你这纯粹是耍弄老子啊。”

听了这话,魏之奇把手里的烟猛地往地上一掷,腾地站起身,握紧拳头朝桌子一击,桌子吱嘎一声,几乎碎裂开来。他大叫道:“萧益民,你这个狗汉奸,狗特务,老子就是耍弄你。日军占我疆土,掠我城池,杀我军民,你们这些狗汉奸却为虎作伥,我恨不得剥你们的皮,喝你们的血,食你们的肉。”

魏之奇气得脸色铁青,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然后把仇恨的目光像利剑一般投射过来,吓得萧益民不禁打了个哆嗦。满腔愤怒的情绪像暴风骤雨般袭卷过后,魏之奇匀了几口气,重新坐下,重复地道:“咱们是文明人,咱们是文明人,讲究文明办案。来吧,咱们继续刚才的游戏。”

还不待魏之奇问话,萧益民像断了脖子一般,头垂落胸前喃喃地道:“我说,我说。”随后他凄惨的大叫;“我说,你们需要知道什么情报,我全说,行了吧?”

“当然行。”魏之奇笑了,站起身拍手鼓掌,道:“如果萧先生抱这种态度,说明萧先生已经同意站到我们一边,我个人先鼓掌表示欢迎。”

萧益成艰难地抬起头,问:“你的意思是说,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可以既往不咎了吗?”

“不是既往不咎,是将功折罪。”

萧益民愤而道:“如果能原谅我的罪过,我也犯不着为狗娘养的小日本卖命了,我全说,我全说。”

“好,我就喜欢萧先生这种爽快的态度,够豪气。”魏之奇道,“如果你老老实实地把所掌握的信息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们,我们就把电台发还给你们,你们继续给日本人发报,让他们继续派飞机‘轰炸’贵阳,行吗?”

“不,不,不行。”萧益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不行也得行,这是合作条件之一。”魏之奇坚定地道。

萧益民明白了他的意图,无奈地点点头,道:“好,我听魏先生的。”

“谢谢。”魏之奇道,随即吩咐两位彪形大汉,“你们先帮萧先生把竹签取出来,问清情况以后,立即送萧先生到医院医治。”

“是!”两位彪形大汉并腿而立,目送魏之奇离开了幽暗的石洞。

几个小时后,魏之奇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贵州省绥靖公署,把报告直接送到谷守诚案头,道:“谷司令,萧益民全部招供了,完全证明了谷司令的判断,敌人对于破坏我大后方经济果然有一个完整的计划。”

谷守诚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容,道:“魏站长请坐,这次辛苦你们了,军统方面会表彰你们的功劳。我绥靖公署方面,为兄弟们准备了五千元的辛苦费,待会儿你到财务处领取。”

瞎子见钱把眼开,魏之奇见绥靖公署给予那么丰厚的犒赏,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在谷守诚看报告的时候,魏之奇说出了自己的焦虑,小声道:“谷长官,萧益民已经指证运输公司经理王涤非参与了提供经济情报和破坏经济的活动。不过,他这条鱼太大了,背景深厚不说,且有广泛的人脉,动他会不会引起全省震动啊?”

谷守诚听了这话,从案头抽出一份文件,递给魏之奇:“你看看这个。”

魏之奇一看,原来是重庆方面的一个通报。湖南方面破获一起经济大案,里面同样涉及王涤非,重庆方面要求抓捕王涤非,押解重庆审理。

谷守诚看完报告,抬起头道:“魏站长刚才提出的问题,我也考虑过。抓捕王涤非,确有可能在社会上造成一些震动和混乱,与战争给我们造成的困难和痛苦相比,这点混乱算不了什么。为了尽量减少麻烦,抓捕一事,须秘密进行,关于他公司的业务,建议由其兄弟暂时接手。”

“王涤非是个生意天才,无论是现在还是战后经济恢复,都需要这样的人才,把他抓了还真是一种资源的浪费。”

“人才就要德才兼备,像他这样有才无德,只会沦落为民族的罪人。”谷守诚说着,在报告上签了字,递过去,道:“你们今晚立即行动。”

“是。”

谷守诚把身子往后一仰,道:“王涤非在重庆方面还有些路子,老蒋又有愧于王家,说不定会给他留一条活路,送往重庆比交给我们处理,结果可能不一样。”

“希望天遂人愿。”

谷守诚苦笑道:“这样多愁善感,真是岁月不饶人哪。”

魏之奇微笑道:“这不是老,是谷长官有一副菩萨心肠,悲天悯人。”

谷守诚起身送客,叮嘱道:“要迅速行动,做好保密工作,切不可走漏风声。”

“是!请谷长官放心。”

7

分家后,涤沦和涤英陆续搬出去,把公馆留给了涤非。父亲过世不久,母亲就带着两个妹妹回了乡下老家。最近钟丽姬又把儿子送到了母亲身边,奶妈也跟着下了乡,所以家里就只剩下了小两口以及管家刘嫂。

父辈在时,王家公馆所在的街道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自从伯父王光华和父亲王光灿相继遇害,这里就变得门庭冷落,连带整条街也冷清许多。尤其到了晚上,北风呼啸而过,巷子里发出凄厉的呼号,像鬼哭狼嚎一般,弄得夜行人胆战心惊。王涤非总是忙到很晚才回家,尽管有专职司机把他送到门口,可钟丽姬仍然担心他的安全,特意在院前挂了一盏路灯,并常常站在院子里等候。

这天晚上,钟丽姬照例又到院门旁等候。袭卷过来的北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刘嫂过意不去,走过来道:“夫人,你进屋吧,先生见你在屋外受冻,会心疼的。”

钟丽姬在原地跺着脚,道:“没事,刘嫂,他不回家,我也坐不安稳。”

刘嫂怜爱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唉,先生真是有福气,娶了这么个好媳妇,不仅人长得像天仙一般,而且心地还那么善良。”

幽暗的街巷里传来汽车的马达声。钟丽姬走到门外时,轿车已经驶到跟前。王涤非推开车门跳下来,见钟丽姬冻得直发抖,上前把她搂在怀里,道:“你不习惯高原的气候,叫你乖乖待在家里,怎么不听话呢?”

“人家盼你回家嘛。”钟丽姬把头贴紧丈夫的胸口,闻到了他呼出的酒气,嗔怪道:“又喝酒了?”

“没有,没有。”王涤非笑着否认,见钟丽姬把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笑道:“就喝了两杯。”

钟丽姬佯装恼怒,道:“喝吧,你尽管喝,我准备进行第二项造人计划,到时生一个酒鬼,你们父子俩好在酒桌上比试。”

“别别别,老婆,”王涤非讨好道:“我听你的话还不行吗?”

“那得看你的表现。”

进屋之后,钟丽姬吩咐道:“刘嫂,给先生打洗脸水和洗脚水。”

刘嫂把水端了过来,准备服侍王涤非洗脚。钟丽姬道:“刘嫂,我来服侍先生,你拴好门就去休息,今天辛苦了。”

刘嫂走后,钟丽姬先拧帕子给丈夫洗了脸,又帮他脱掉袜子,把脚泡在盆里,替他搓起脚来。王涤非愧疚地道:“老婆,这都是下人做的活,你这样我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可是你老婆。”钟丽姬温婉地笑道,“在战地医院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帮伤员做,现在帮丈夫搓搓脚有什么呀?”

王涤非看着妻子美丽的脸庞,心里涌出一股幸福的暖流。他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感动地道:“谢谢你,丽姬。”

“哎呀,酒气把我熏晕了。”钟丽姬娇嗔道。

王涤非脸色一沉,道:“丽姬,我真想长久拥有你,拥有这份天赐予我的幸福生活。”

钟丽姬白了他一眼,道:“我不就在你眼前吗?无端发什么感慨呢?”

王涤非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道:“丽姬,我心里总有一份不安,担心自己随时都会离开你,失去你。”

“不会的,不会的,你就是我的港湾,我能跑到哪儿去?”钟丽姬微笑着安慰丈夫。王涤非痛苦地摇摇头:“不是你,而是我。那些人像鬼影一样缠着我,任我怎样做都摆脱了他们。”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如果你不愿意做就不做了吧,他们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见妻子说得轻巧,王涤非苦笑道:“上了贼船哪里还下得来?他们不可能放过我的。”

“嗯,”钟丽姬理解地点点头,“我们可否想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彻底摆脱他们的纠缠呢?”

王涤非拍了拍妻子的脸,道:“说得轻松,他们毕竟是一个组织。”

“既然不愿意走了,咱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吧?”钟丽姬望着丈夫,眼里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洗过脚,钟丽姬端水离开,王涤非看着她美丽的背影,感慨道:“以此为戒,我们要教育子女走正道,正道直行,方行得长远。”

“这事不能全怪你,他老蒋也有责任呢,谁叫他赏罚不明的?”

王涤非一怔,心想,虽说女人没什么见识,但她们凭着直觉,倒也往往一语中的啊。

两人收拾好了正待上楼,忽然大厅门被冲开,一阵冷风刮进了刘嫂惊恐的声音:“大少爷!”王涤非回过头来,只见几支乌黑的枪管对准了他,大声道:“不准动,把手举起来。”

王涤非举起双手,向前走了一步,把钟丽姬挡在身后。身着黑色风衣的魏之奇把手枪对着王涤非,亮出证件,道:“涤非兄,对不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钟丽姬忽然挡在丈夫面前,道:“不行,你们不能抓我的丈夫,有什么事让我顶吧。”

魏之奇使一个眼色,两个强悍的宪兵立即上前,把她拉开。魏之奇道:“王夫人,我们奉命缉拿王先生归案,此事与他人无关。”

“好汉做事好汉当,希望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妻子和家人。”

魏之奇看了钟丽姬一眼,鄙夷地道:“伤害妇女?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

“他犯了哪条王法?你们凭什么抓他?”钟丽姬尖锐地叫道。

“夫人,请保持安静。我再说一遍,我们是奉重庆方面的命令行事,有理您可以与重庆方面说去。”

“丽姬,别为我担心,事情总会弄明白的。重庆那边我还有一些朋友,到时候他们自会出面替我说话。”

“走吧。”魏之奇把手一摆,宪兵即押着王涤非出了门。钟丽姬挣脱宪兵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王涤非离开,道:“涤非,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

“丽姬,你好好看家,抚养孩子,千万别轻举妄动。”王涤非回头叮咛道。

魏之奇出门时,礼貌地朝钟丽姬点点头,道:“王夫人,我们走了,请拴好门。”

军统人员和宪兵押着王涤非走出院门,钻进了黑暗之中。钟丽姬像被击垮了一般,身子整个窝在沙发上,无助地流泪。刘嫂拴好门回到客厅,站在一旁,边抹泪边喃喃地道:“夫人,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钻进了院子。我去关院门时,他们就押着我走进了客厅。”

钟丽姬止住泪,安抚道:“刘嫂,这事不怪你,这是涤非躲不掉的劫难。”

“这世道怎么了?先是大老爷出事,接着是二老爷出事,现在又轮到大少爷,这不是存心跟好人过不去吗?”

钟丽姬本来六神无主,听刘嫂这么一念,更加心烦意乱,站起身道:“刘嫂,你休息吧,我上楼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完,钟丽姬起身上了楼,把刘嫂一个人抛在客厅里。

钟丽姬躺在**,试图想出一个拯救丈夫的好办法,无奈脑子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嘤嘤的哭声,钟丽姬起床打开房门,原来刘嫂坐在门外流泪。她见钟丽姬站在面前,立刻道:“夫人,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听了这话,钟丽姬心里颇为感动:“刘嫂,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即使不为先生,为了孩子我也要好好地活着。”刘嫂连连点头,道:“夫人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她站起身要离开,钟丽姬喊住她:“刘嫂,你打电话把二叔、三叔叫到家里来,我有事和他们商量。”

“哎。”刘嫂答应着下了楼。

钟丽姬换好衣服正准备下楼,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她一愣,心想,他们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待她从楼梯上走下来,刘嫂站在楼梯下,道:“夫人,二少爷、三少爷他们来了。”

两人相对站在客厅里,愁眉不展。见钟丽姬走过来,涤英急道:“嫂子,有人向我们通报了我哥被抓的事,我约上三弟就过来了。”

“我刚钻进被窝呢,二哥的电话就来了。”涤伦问,“他们为什么抓我哥?”

钟丽姬虽然对此事心知肚明,却摇着头道:“我也不清楚,军统站的魏站长带人来抓的,据他说是奉重庆方面的命令行事。”

“重庆方面的命令?”涤英寻思道,“难道还是马当防线设计的问题?为了那豆腐渣防线,我哥不是已经当了替罪羊,被他们撤职了吗?一事两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嫂端来了火盆,钟丽姬招呼道:“两个小叔请坐。刘嫂,你煮点夜宵来。”待他们在沙发坐下,钟丽姬也在他们对面坐下,道:“既然他们把你哥抓了,我觉得我们必须做两件事情,一件是想办法把你哥救出来,即使救不出来,也要让他们把处罚降到最低程度。另一件就是运输公司的事,你哥暂时是回不来了,公司需要人打理。我们先商量第一件事。”

涤英犹疑地道:“问题是他们以什么理由抓我哥都不知道,我们摸马没得角,怎么去想办法呢?”

涤伦附和:“是啊,这就像一场没有对手的比赛,不知该往哪儿使劲。”

钟丽姬一愣,反问:“怎么能说摸马没得角呢?人不是魏站长带走的吗?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你们找他就是。如果行不通,就直接找省长啊。花多少钱都可以,哪怕倾家**产,只要能保住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涤英和涤伦都被钟丽姬的气魄打动,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心想,这个看似温柔的嫂子,原来骨子里还藏着一股子蛮劲和闯劲啊。两人担心被嫂子看轻了,硬着头皮答应:“行,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魏站长。他这里说情说得过去,就在他这里说,如果说不过去,我们就找保安处处长谢镜如,让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见两位小叔子把事情应承下来,钟丽姬舒了一口气,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亲子兵,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家兄弟出力帮忙。”

“他是我哥呢。”涤英涤伦同时道。

“行,这个问题就这样讲定了,接下来就是运输公司的问题。清水江那边的生意,暂时可以由我来打理。现在关键是运输公司的生意,车轱辘一转,就要烧油,就要支付司机和工人的工资,牵涉到方方面面,我一个妇道人家,顾得了一面顾不了另一面,虽说公司是从企业公司里面分出来的,但毕竟还是属于你们王家,只能交给你们其中的一个。你们想想看,哪一个出面打理更合适些。”

兄弟俩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

钟丽姬见他们神色犹豫,疑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涤英壮着胆子道:“嫂子,刚才内线给我们提供信息的时候,说哥哥被抓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提醒我们不要声张,要做好运输公司的管理,尽可能不引起社会混乱。”

“内线?他是谁?”

“一个神秘人物。”

钟丽姬把目光投向涤伦,问:“三叔也接到电话了吗?”

涤伦点了点头。钟丽姬打量着俩人,后二者都躲开她的目光。钟丽姬的脸忽地涨得通红,腾地站起身,气呼呼地道:“好哇,原来是出了家贼,你们和外人合起伙来整涤非。”她把手一挥,指着门口,怒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嫂嫂,你误会了,请容我们解释。”

“你们明明早就了解事情的经过,却推说不知,这不是合伙算计你哥算什么?”钟丽姬把头扭向一边,委屈地哭了起来。

两人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钟丽姬面前,道:“嫂子,我们可以对天发誓,我们真的没有算计我哥。我们也是刚刚接到军统站副站长杨少平的电话,他说这是上峰的意思。”

钟丽姬不听则已,一听更加生气,道:“人是军统抓的,军统反过来做好人,你们还说没有与那些人合谋,说出去谁信呢?”

“哎呀,嫂子,我们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我们真和外人联合整我哥的话,将遭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两人发了毒誓,又见他们惊恐而委屈的神情,钟丽姬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转念一想,眼下正是困难的时候,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应对危局,而不能自乱阵脚。这样想着,她的神色舒缓过来,道:“对不起,两位小叔请起,我可能也是心里一着急,错怪了你们。”

“嫂子,事实会证明我们的清白。明天我们就竭尽全力去救我哥。”两位站起身保证道。经过这场误会,钟丽姬也不好再请他们坐了,只得道:“好,夜深了,明天还有事,两位小叔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等你们的消息。”

8

“请问,秦志先生在吗?”钟丽姬下了车,直奔门房。

门卫抬起头,见这个神色惊惶的女人前几天来过,回道:“太太,请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门卫进去一会儿,秦志就跟着他走出来。钟丽姬抽着烟,在原地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秦志,她把烟蒂往地上一掷,紧走几步上前,道:“秦先生。”秦志没有让她把话说出来,热情地道:“王太太,我们到办公室谈吧。”省工委高校工作支部的同志正在后院开会,秦志就把钟丽姬引进办公室,道:“涤非兄的事,我在报上看到了。最近国民党特务和宪兵到处抓人,既抓我们的同志,也抓爱国人士,没想到涤非兄也遭此横祸。”

“涤非本本分分地做生意有什么罪呢?”钟丽姬眼含伤心泪,气愤地道,“做生意肯定要接触各方面的人,怎么能因此而断定他就是间谍?”

秦志道:“王太太,你先别急,我想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钟丽姬忽地冷笑:“秦先生,亏你们还是与国民党打了多年交道的对手,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还不了解吗?这个党国什么时候清醒过?你们有多少同志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的,你还不知道吗?”

“王太太。”秦志对钟丽姬的处境深表同情,可又不能轻易发表意见,只道:“请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钟丽姬道:“秦先生,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

“涤非兄的事,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不仅仅是涤非的事,其实也是大家的事,老百姓的事。”钟丽姬决然地抬起头,看着秦志,道:“秦先生,还是上次我来找你谈的那件事。国民党的残酷统治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老百姓已经秘密联合起来,想推翻它。你们不是总和老百姓站在一边吗?你们可以出面领导百姓起义,这样成功的几率更大。”

见秦志陷入沉思中,钟丽姬苦笑了一下,道:“当然,事情变得这么紧急,也与我个人小小的私心有关。我想抢在他们把涤非押往重庆之前,把他解救出来。”

秦志深知,眼下经济陷入困境,民不聊生,确是一个反击国民党特务和宪兵压迫的大好时机。如果好好利用之,不仅能使贵州地下党组织所面临的艰难处境得以改善,对于曾经遭受特务迫害的秦志自己来说,也可以出一口恶气。倘若放弃这个机会,贵州地下党组织将按照党中央的指示,严密隐蔽起来,这就意味着组织的发展将进入一个严冬时期。尽管秦志对目前的形势早已有了基本的判断,但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又犹豫起来。多年来,无数党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国民党统治区,不就是想发展和壮大共产党的组织和力量么?是利用还是放弃?他陷入艰难而痛苦的抉择之中。

钟丽姬窥透了面前这个男人摇摆不定的心态,她决心施展个人魅力,在脸上挤出一副更凄楚更柔媚的神情,直视着秦志,道:“秦先生,难道你就愿意看着你的师兄受苦,难道我们就不能合作一回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的形势十分复杂,我们的行动必须从有利于民族、有利于国家、有利于人民的角度来考虑。在抗战如此艰苦之际,任何不慎都可能使我们沦为亡国奴。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倭寇提供这样的机会。”

“是吗?为了一个专制而腐败的党国,口口声声为人民谋幸福的共产党,就甘愿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受苦受难?”

秦志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道:“话不能这么说,事物的发展都有一个曲折的过程。我想,涤非兄的事情,现在还不是采取以暴制暴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时候。你不妨先动用王家的社会关系,为他说情,尽量把他的罪责减到最轻。”

“他一个生意人,会犯什么罪?”钟丽姬抢过话质问道。

“我是说假如,”秦志尴尬地笑笑,“既然你们是生意人,凡事就要讲究效益,如果发动起事把他救回来,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呢?而且一旦发生冲突,必然会有人员伤亡,到时谁又能承担这个责任?”

“你们发动人民群众起义的时候,就考虑过老百姓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吗?”

“为了正义的事业,为了人民长远的幸福,眼前暂时的牺牲是必须的,少数的牺牲也是不可避免的。”秦志道,“比如当前的抗战,我们不能因为害怕牺牲,就甘愿沦为亡国奴。”

“对付倭寇是一回事,对付国民党则是另一回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