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战预赛的日子里,时间仿佛被调成了倍速前进,顾萤整个寒假都泡在自己的屋子里备战,醒了就开始看书、做题,累了就开始总结、分析,人生从未如此充实过。
“临考还是不要做这么难的题,容易影响心态。”沈清耀担忧地劝阻她,“把已经学会的内容掌握好,预赛已经足够了。”
“万一不够呢?”顾萤的焦虑已经难以遏制,本来不太重要的预赛因为林曼英的一句话而变得生死攸关。她不能放弃任何希望,因为这几乎意味着放弃继续学数学。
“你别想那么多。”沈清耀知道自己劝不动,索性也不再多言,“不然听一会儿舒伯特吧,《C大调交响曲》。”
顾萤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乖乖听从建议,打开她平时听音乐的Divoom音箱。那是她十岁时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蓝粉相间,中间是像素人物的笑脸,六年过去,依旧崭新如初,却早已物是人非。
“为什么不是《小夜曲》?”顾萤喜欢《小夜曲》带来的抚慰,像极了柔软的倾诉。
“提起舒伯特,通常来说,大多数人会联想到细腻、脆弱、甜蜜、缱绻,一如《小夜曲》所流露出来的,但《C大调交响曲》展现出的是一种古典的英雄主义气魄。浪漫主义流派的交响曲往往无法在主题上雄辩有力地展开,勃拉姆斯曾经试图努力解决这样一个问题,但我认为舒伯特反而做得更好。”沈清耀的声音如一泓清泉,“它带给人平静和力量。”
顾萤闭上眼睛聆听,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来,不同的声音七嘴八舌地汇聚在脑海——
“你是一个普通人,别总幻想自己是个天才,你当是拍什么草根逆袭的电影呢?”
“你做每一个决定都要慎重!你得想想,你失败了会怎么样。”
“你没有资格任性,人生只有一次,你不能用自己的未来去试错!”
“等你后悔,后悔就晚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怎么,我们小顾萤想当数学家?”
“你们都是考明华的苗子,你们的前途和她一样吗?”
“顾萤,你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生,你有什么资格瞧不上我?”
“辛静,你天天和顾萤混在一起,就不怕近墨者黑吗?”
“朽木不可雕也!”
“你无法成为爸爸的骄傲,所以他不爱你!”
“妈妈从来没有什么奢望,只求你考一个普通的大学,找一份普通的工作!这很难吗?”
“我就想找份工作,躺平算了,实在卷不动。”
“数学家都是天生的。”
“你已经站在自己的山顶,再怎么渴望,也只能望洋兴叹,无能为力。”
“你不过是你妈妈出于道德而无法丢弃的累赘罢了!”
“女孩子学什么数学?找个优质男朋友才是正道!”
“女生还是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顾萤,我知道你作弊了。”
“众所周知,历年能进国集的绝大多数都是男生啊!”
“我只想跟睿豪在一起,读什么专业无所谓的。”
“期中考试进不了年级前二百名,就转文科!”
“预赛不能进前十,就放弃数学竞赛,脚踏实地地备战高考!”
“人家顾明小学就拿过华罗庚杯金牌了!”
“进了明华数院,有的是各路大神对你智商碾压!”
“后来我才发现,我还是太高估我自己了。”
“真正做数学的那批人是什么?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你自己体会吧。”
“尖子生从小学东西就快!你连简单的应用题都不会做!”
“顾萤,这道题怎么证?你告诉我怎么证?”
…………
怎么证?
顾萤大脑一片空白,忽然间,她着了魔似的匆匆关了音响,重新埋头看起了书。
沈清耀无可奈何,一声叹息湮没在渐浓的夜色里。
陈省身杯的预赛像日历上每一个被迅速掀过的日期一样,一声不响地过去了。
顾萤全程状态非常糟糕,林曼英定下的目标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她又是第一次面对严肃的数学竞赛考场,难免焦虑又紧张,真正的实力只发挥了不到一半,虽然按照成绩拿到了决赛的资格,但排名离原本定下的前十的目标相去甚远。
“能不能跟你妈妈再商量一下?”沈清耀认为她这个时候放弃委实可惜。
顾萤自从知道排名以来就一直沉默不语,常常捧在手上的数学书也很久没碰了。
“你没必要沮丧成这样,你也知道你根本没有发挥出自己的真正实力。”沈清耀忍不住劝慰道,“按照你真实的实力,前十并不是没有希望。”
顾萤捂住耳朵,一言不发,换了一身运动装去楼下跑圈。
沈清耀默默地看着她发泄似的机械运动,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努力了那么久,学了那么多,难道就仅仅因为一次发挥失常的考试而放弃自己吗?”
顾萤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改变了路线,朝大马路上跑去。
寒风急促地灌入她胸腔,刀割一般疼痛。
“顾萤?”
听到有人叫自己,顾萤停住脚步,看到了同样在跑步锻炼身体的赵震海老师。
她眼神黯然,轻轻垂下头,却没有等到预料中的嘲笑。
“恭喜你啊!第一次参赛就稳稳地进决赛了!”赵震海颇感自豪,乐呵呵地说着,“虽然成绩没有老师们期待的那么出色,不过你才高一,以后机会多着呢!重整旗鼓,再战!”
“老师,我不会继续考决赛了。我答应了我妈,预赛进不了前十就收收心学习课内的内容,不再投入时间精力学数竞了!”顾萤的嗓子因为干燥而嘶哑,“您说得对,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我就是个废物,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那些天生优秀的优等生。我就该老老实实地、脚踏实地地、保持平常心地跟着大部队进行高考,少让我妈操心。”
“顾萤,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不是,咋回事儿啊,你说清楚。”赵震海听着听着就变了脸色,愕然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你妈真不让你参加数竞了?那是她不懂,等我回家打电话找她谈谈!她一个教语文的,懂什么数学!你不用担心,包在老师身上!”
顾萤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赵震海老师。
“你确实是一个好苗子,是老师一开始小看你了,老师眼拙,哈哈!”赵震海笑着做了一个拱手的姿势,“我们数学组的老师一致认为你有希望在高联进入省队,为我们实验中学争光!其实自从友谊赛开始老师就对你改观了,你也别把以前我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就当老师有眼不识泰山!”
顾萤突然就哭了,以往再怎么刻薄、刺耳的话她都能一笑了之,反而是这样真诚的鼓励让她一瞬间彻底崩溃。
她配吗?
她攥着拳后退了两步,一边摇头,一边含混不清地哽咽着:“不是,我作弊了,那根本不是我做的!”
赵震海不明所以,还未再次开口,便看她扭头跑走了。
“说不定你的数学老师能说服你妈,有可能事关学校荣誉,劝的人多的话,你妈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呢?”沈清耀继续劝顾萤。
“你还哭什么呢?”沈清耀追问。
“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顾萤抹了一把眼泪,对着空旷的操场大喊。
“你到底是谁?
“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可造之才!
“但你知道,什么天赋,可笑,有天赋的是你,不是我啊!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和你不一样!
“你用你天才一样的视角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我要勇敢追求自己的理想,要坚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要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我要持之以恒,因为你是这样做的,而且你成功了!
“但那是你!你本来就不是普通人!你是人群里的千万分之一,不,或许是亿万分之一的存在!就算你不在这件事上成功,你也会在另外一件事上成功!你注定是和芸芸众生不一样的!你可以成为人类历程中闪耀的星星!
“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笨拙的高中生,和全世界千千万万平庸的学生并无区别!
“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我该怎么样?
“你从未经历过一个普通人的人生!
“你人生的起点已经比大多数普通人的天花板还要高!
“你懂什么?
“你让我做了一场梦,但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梦醒了之后我要怎么面对现实!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特别弱、特别笨,所以你教会了我就特有成就感?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上帝,能够轻轻松松改变一个普通人的命运?
“是,你说过,很多人告诉我‘这不行’,仅仅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行’,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大概率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我们就是一样的‘不行’!
“你知道我不行的事情很多很多,不仅仅是数学,你所说的哲学、音乐、文学,我一概不懂!哪怕我妈为了培养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我还是不行!
“事实上你一直在哄我玩,不是吗?想想真是可笑,你说我聪明、善良、执着、可爱!但事实上我就是一个像这样……像这样只能无能狂怒的废物罢了!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这么离谱呢?你甚至说沈清耀会喜欢我这样的人!你怎么不说我是欧拉再世呢?!”
…………
沈清耀陷入了沉默,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有经历过普通人的人生——虽然他的人生同样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但和顾萤遇到的截然不同,他所谓的困难大多数时候只是他对于突破自己的挑战罢了。
顾萤喊得嗓子生疼,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拿着收音机遛弯的大爷路过,看着她梨花带雨、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劝了一句:“小姑娘考试考砸了?
“一次考试算什么呢?人生长得很,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这次没考好,下次加油不就行了!
“人生啊,就是得起起伏伏才有意思,从来都没失败过的人生得多遗憾啊!”
…………
顾萤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的时候,大爷早已走远。
回到家后,顾萤彻底大病了一场,发烧三十九度八持续不退,吃什么吐什么,本就瘦削的身材越发单薄,去医院检查了一番被告知只是重感冒,但林曼英知道她这是心病。
顾萤睡得天昏地暗时常常会想,是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必然失去的,否则你根本无法确定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林曼英格外心疼,又被实验中学数学组的老师以及竞赛教练轮番电话轰炸做思想工作,终究还是松口让顾萤继续学习数学竞赛,但前提是顾萤能保持住目前的综合成绩。
“顾萤呢?让顾萤听电话!”赵震海在电话的另一端一如既往地暴跳如雷。
顾萤蔫蔫地接过听筒,听到对面熟悉的大嗓门训斥——
“顾萤,我告诉你,我根本不相信你友谊赛能拿满分!从来就没信过!我跟你说实话,那些题如果你真的能那么顺利答出来,直接进国家队算了!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能够一蹴而就的,至少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没见过哪个孩子能突飞猛进成这样!
“我知道你作弊了,我也不管你是通过什么手段作弊的,这都不重要!
“友谊赛之后我确实对你改观了,这是因为我从你的眼神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对数学的执着和热爱。这些是你以前没有过的,也是远比成绩更重要的东西!
“顾萤,别放弃,只要你心里那团火还在烧着,就别放弃,记住了吗?”
…………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除夕,窗外偶尔会传来烟花爆竹的声响。
顾萤一听林曼英改变了主意,立马头也不疼了,精神也不萎靡了,吃药还格外积极,又坚持吃营养补充剂,很快便康复了个七七八八。
她重新把摞在储物柜里的数学书抱了出来,爱不释手,开开心心地全部摆在了自己的书桌上,码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
人生中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失而复得。
“虫虫?”冷战了好几天,顾萤终于还是忍不住先破冰示好,“我错了,我不该无缘无故对你发脾气。你帮了我那么多,我还说那么过分的话……你是大神,不要跟我这种小女生一般见识,好不好?”
无人应答。
“我就是那时候太难过了嘛,基本上谁跟我说话都会被无差别伤害的,偏偏全世界就你离我最近……”顾萤诚心忏悔。
无人应答。
“我们做年糕吃,好不好?”顾萤讨好地提议。
“年糕?”沈清耀来了兴致终于开口,他们家没有过农历新年的习俗,他自然也没吃过年糕。
“嘿嘿,保证是我顾萤独一无二的绝活!让你开开眼界!”顾萤撸起袖子说干就干,语气颇有几分扬扬自得,“以前回爷爷家过年,也一直是我下厨做年糕的,因为他们做的都没我做的好吃。”
“和韩国那种炒年糕差别大吗?”沈清耀好奇地问。
“不能说区别很大,只能说毫无关系。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的年糕都是黄米年糕,寓意年年高升。”
顾萤一边介绍着,一边熟练地洗了一小捧红豆,又洗了一小碗红枣仔细去核,然后把两样混在一起煮,空当里又把玉米面加水揉成型放进笼屉里面蒸上。
“其实我仔细想了你的问题。”等年糕变成品的过程中,沈清耀开口了。
“嗯?”顾萤一层一层地铺洒着红豆、红枣,忽然“咯咯”笑出来,“虫虫,你看这像不像多重积分!”
沈清耀额头挂下一滴汗,心道她这讲冷笑话的功力算是得到了他的真传。
“你想了什么问题?”顾萤铺好了最后一层,又用筷子戳了几个孔透气,把蒸锅的盖子盖上。
“有些时候……我考虑问题确实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这或许并不是普适的。我很抱歉。”沈清耀语气极尽温柔谦和,却难掩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清冷倨傲,像乍暖还寒时的一阵微风。
顾萤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虫虫,你涵养也太好了吧?你这样都把我惯坏了……下次我再这样不知好歹,胡说八道,你就该严厉骂我,而不是默默反思自己。其实我说完就后悔了,又怕你嘴毒,那个时候我本来就难过,再被你损一顿不就生不如死了,所以才一直不敢跟你道歉。你那么好,教给我那么多东西,每天尽心尽力纠正我策略上的错误,讲冷笑话逗我开心,是我自己不够争气,心态调整不好,结果考砸了,还怪在你头上。你那么完美,我鸡蛋里面挑骨头才说出那些话……我后来一回想起来都无地自容了。”
“不错,这几个月成长了不少。”沈清耀笑着夸奖了一句。
“你千万别把我那些话当回事,我真的、真的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在浑浑噩噩地每天瞎折腾。”顾萤咬了咬嘴唇,沉沉地呼出口气,“其实开始学数竞之后我常常很痛苦,但同时我又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真的从来没有。我好像有一点点体会到了你之前提到的《月亮与六便士》里面描述的溺水之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对于我自己的未来,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很多,或许我的想法依旧是天真、幼稚的,但至少目前这是我唯一的想法。”
“哦?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以后自己会靠什么谋生,或许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都是愿意做的,比如银行职员、厨师、设计师、作家、老师、咖啡师、甜点师、园艺师,甚至超市收银员……但是只有一件事,我愿意为它付出一切,那就是领略数学的美。很奇妙不是吗?为了活着,我能够接受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但唯有数学这一样值得我为之探索至死。这么想来,我是天才还是一个普通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内心的渴望,我想走下去,不惜一切代价。”这些问题顾萤反复思考了很多个日日夜夜,讲出口时已然云淡风轻,“想通了之后,我发现我的生活不再是被动地、痛苦地进行,不再需要靠毅力来维持自律,每天醒来我都非常渴望面对新的挑战。”
“其实你能这么想,就已经不普通了。”沈清耀会意地轻轻一笑,“其实我夸你聪明,从来都不是违心的。”
“哦……”顾萤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
“其实从头到尾,我没有跟你说过一句假话,包括……我认为沈清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孩子。”沈清耀说这话的时候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微微加速。
“大可不必这样拍我马屁!”顾萤掐准了时间,把年糕从蒸锅里取了出来。
“哇,好香啊。”沈清耀看她熟练地把一整块年糕切成片状,“喂,我说,你以后如果真的学数学学得穷困潦倒,起码还有这门手艺傍身,出去摆个摊,说不定还能发家致富。”
“有道理!”顾萤说着便咬了一口,又甜又糯,“虫虫,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新的一年,希望顾萤能在即将到来的高联预赛中取得好成绩,顺利进入复赛。”沈清耀不假思索地说道。
“哇,我的愿望都被你说了,那我说什么呢?”顾萤又气又笑,还有点小感动。
“反正我也没什么需要许愿才能达成的事。”沈清耀的语气多少带了点骄傲。
“啧啧啧,你这风格,突然有了点儿顾泽的风范……欸,是不是你们这些天赋高的男孩子,都多少带点儿这种狂妄的感觉?”顾萤略微嫌弃地皱了皱眉。
“别动不动就‘你们’,我跟别人可不一样。”沈清耀也嫌弃地皱了皱眉。
顾萤略一思忖,偷偷拿出手机发了条微博——
萤火虫:新的一年,希望萤萤可以顺利进入高联复赛,希望虫虫能吃到最想吃的美食,希望男神快快好起来!
“还没到新年呢,你现在发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沈清耀好心提醒。
“你不懂,许愿这种事就是要靠一瞬间的冲动与**,等到这股劲儿过去就不灵了!”顾萤说得一本正经。
不远处不知是谁也带着“冲动与**”点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格外喜庆。
“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过中国新年!”沈清耀心头萦绕着各种各样的欣喜——因为新年喜气洋洋的氛围,因为年糕的甜蜜味道,因为和顾萤在一起。
“等到除夕,我回姥姥家,还能吃年夜饭,通宵打牌……欸,对了,你这么聪明,今年我打牌岂不是如有神助?!”
“瞧你这点儿出息!”
“赢来的钱通通给你买好吃的!”
“我同意了。”
“你还说我没出息!”
第二十一章 高联预赛
高联预赛的时间定在了五月份,地点是泽阳大学附中。
顾萤有了陈省身杯预赛的惨痛教训,再也不敢毫无规划地进行题海战术,跟“虫老师”讨论了许久战略问题,终于把竞赛集训和综合成绩平衡在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趋势上。
黎铭舜找到顾萤的时候,顾萤正在一脸痛苦地背《谏太宗十思疏》。
“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我上次让你帮忙转送辛静的礼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黎铭舜怒急了,又不敢大声喧哗,以免被人听到,憋得脸都发紫了。
“啊……”顾萤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会以这种形式穿帮。
“是不是你给卖了?反正辛静不会做这种事。肯定是你这儿出了什么岔子,还让辛静替你瞒着。”黎铭舜笃定地做了判断,“我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找你这种不靠谱的人送礼物!现在,我希望你马上,立刻,麻溜儿地给我把它买回来。”
“嗐,买回来,你早说啊!多少钱?”顾萤本想诚心道歉,结果被他一顿训斥,索性就当了这么个‘恶人’,否则骂不都白挨了?
“六百六。”黎铭舜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什么?!六百六!怎么不去抢钱啊!”顾萤大吃一惊。
“还是拍卖的。”黎铭舜咬牙切齿地补充。
“哈?这说明你手工做得好啊!滴胶做的都能拍卖出这个价钱!不简单啊!”顾萤由衷感叹道。
“顾……萤!”黎铭舜已然在暴怒边缘。
“好好好,放学我就去看看!你消消气,消消气,我真不是故意的!”顾萤赶紧赔罪。
“算了。”黎铭舜一副“不和你一般见识”的模样,又恢复了僵硬的冰山脸。
顾萤刚松了口气,便见到他去而复返。
“你是不是喜欢我?”黎铭舜严肃地问。
“啊?”顾萤一时没转过思路。
“我不会喜欢你的,就算你再怎么做手脚都没用。”黎铭舜直截了当地说着,“我只喜欢与我势均力敌的女生,你死了这条心吧,最好以后不要再做类似的事情。”
顾萤愣愣地站在原地,感到初春的风异常寒冷。
“顾萤跟黎铭舜告白被拒绝了!”
不知道是哪个无聊的好事之徒率先传出了第一句。
顾萤和黎铭舜作为实验中学的两位风云人物,传播效果异常显著,还没等到放学,此事已经尽人皆知。
“坚强点。”何超越专门跑来安慰顾萤。
沈清耀见此状况,忍不住捧腹大笑。
“喂喂,虫虫,你幸灾乐祸也好歹掩饰一下吧?再笑我可真生气了。”顾萤额头暴出青筋。
“不愧……不愧是校草,哈哈哈,这自信程度令人口服心服。”沈清耀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我一定要把那个礼物赎回来,从此跟他一刀两断,形同陌路!”顾萤气急败坏地说道。
“六百六,你去哪儿弄这么多钱?”沈清耀说完又忍不住笑了两声。
“要不然我也去学校门口摆个摊,专门解数学难题,一道二十块?大家都是学生,再多估计也没有。”顾萤精打细算,“不行,这样也太慢了。黎铭舜说是拍卖,拖的时间越久价格越高,最后如果给别人得手了,那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谁让你把过年时的压岁钱连同赢牌的钱全都拿来买CD机?”沈清耀被迫听了许久自己多年前的演奏,感受其实并不是太好,但当着顾萤的面又不好吐槽,只能郁结于心。
“我有主意了!”顾萤无视他的怨㨃,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我突然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沈清耀幽然长叹一声。
“果然。”沈清耀同情地看着眼前摆中国象棋棋摊的大爷,“你打算赢大爷这么多钱?这不太好吧?”
“以后我有钱了再来,输回去就好了嘛!”顾萤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说着已经坐下开战。
“哟,小姑娘都敢来下棋啊,别输得找不着北。”
“零花钱输光了可别哭鼻子啊!”
“老赵要是被这么个小姑娘赢了,那可晚节不保了!”
…………
顾萤轻轻松松地速战速决赢了几局,大爷痛心疾首地掏出第七张百元大钞的时候,顾萤还好心找给他四十块钱。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沈清耀一局一局看下来,不由得吃惊地说,“你好像在一些没什么很大用处的事儿上都会有奇功。”
“喂喂,怎么说话呢?中国象棋好歹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什么叫没什么很大用处的事儿?”顾萤赶紧去另一个摊上把黎铭舜的莫比乌斯环给买了下来,“我小时候天天在爷爷家住,从早到晚陪我爷爷下象棋,虽然经常被虐哭,但棋力日渐增长,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种水平,一般人是下不过我的。”
“哦?是吗?”沈清耀心不在焉地说了句。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信咱俩来一局?”顾萤越战越勇的劲儿又上来了。
“别忘了,你无论在想什么,我可都了如指掌,这种情况下跟你下棋岂不是太欺负你了。”沈清耀笑着说,“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陪你下。”
“怎么算有机会?你还能借尸还魂不成?”顾萤说着说着就高兴不起来了。
“先专心考试吧,距离预赛时间越来越近了。”沈清耀其实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索性跳过这个伤感的话题,“千万别像上次一样胡来了。”
“韩彬老师说,预赛之后会再让我们几个女生报名数学女奥,能进入前二十名的话就能够直接进入冬令营了,就算没进也可以当作练练手,到时候又能跟辛静一起参加比赛了。”顾萤边走边兴奋地说,“虫虫你说,我现在像不像一个南征北战的女将军?”
“那就祝将军殿下可以凯旋。”沈清耀已经适应了她中二又可爱的说辞。
“曈曈白日当南山,不立功名终不还!”顾萤刚说完豪言壮语,便被黎铭舜叫住。
“现在我们就算两清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黎铭舜把莫比乌斯环拿走,表情怪异地瞥了她一眼,“最后劝你一句,是不是需要看看医生,整天自言自语的,别是学数学学魔怔了吧?”
“多谢关心。”顾萤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八颗牙微笑。
黎铭舜摇着头,叹了口气。
顾萤的日程安排越来越满,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一结束,高联预赛便如约而至。
比赛当天突然变天下起了雨,温度直降了十几度。
顾萤好巧不巧穿了一条“幸运”连衣裙,一路上冻得瑟瑟发抖又犯困,只得考前偷偷溜去附中旁边的肯德基买了一杯热摩卡咕噜咕噜地喝。
“你说你这是不是自己作?要是因为冻坏了没考好,你回去可别又哭鼻子。”沈清耀看她冻得牙齿打战、嘴唇发青,不由得一阵心疼,却又没办法帮她,只能干着急。
“不会不会,预赛这么简单,本小姐略展拳脚就能拿下啦。”顾萤哆哆嗦嗦地说着,却丝毫没有输了气势,“好歹也是‘虫老师’这种神仙大佬的嫡传弟子!小小预赛算什么?”
沈清耀没说话。
咖啡喝完的时候,顾萤僵硬的身体终于缓和了一些。同行的老师又借给她一件外套披上,她苍白的小脸好歹恢复了些血色,而考试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清冷萧索。
顾萤把自己惯用的黑色中性笔拿出来搁在桌上,暗叹一声:“虫虫,咱俩这命运真可谓是……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
“确实。”沈清耀苦笑着点点头,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瞒着父母偷偷在美国参加AMC(American Mathematics Competitions,美国数学竞赛)时的场景。
“但我们是不会向坎坷的命运屈服的,战斗吧!迎着猛烈的风雨!”
沈清耀一时语塞。
顾萤一拿到试题,抄起笔就开始“唰唰”写答案。
整场考试出乎预料地顺利,顾萤几乎一气呵成,除了个别的题看上去太费时间而直接跳过了,其余的畅通无阻。
“稳了。”她一出考场,沈清耀就告诉她这个喜讯。
“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顾萤伸了个懒腰。
“雨已经停了,在外面逛逛再回去吧。”沈清耀也受不了她家里那个压抑的气氛。
“先约法三章,我可不吃东西。”顾萤背了书包边走边说,“自从你来了,我就老是控制不好饮食,今天本来想穿一件衬衣,结果都扣不上扣子!气死我了。”
“你那不是长胖,是发育,女孩子青春期如果不发育,长大了也得气死。”沈清耀贴心地跟她科普。
顾萤愣愣地琢磨了一下,顿时脸颊绯红:“你乱说什么!”
“第二性征发育生物课本上也是会学的。”沈清耀语气相当无辜。
“你……欸!这个平安扣很像沈清耀经常戴的那一个!”顾萤路过一个橱窗,隔着玻璃盯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平安扣嚷道,再一看标价上面的一串“零”,顿时傻眼了,“个、十、百、千、万、十万……这个东西居然要十六万?!”
“你小点儿声,别显得这么没见过世面。”沈清耀感觉有些丢脸,忍不住提醒她。
“我可不就是没见过世面嘛,我以为这个东西几千块就够贵了,这么小,做工还这么简单。”顾萤悻悻地撇了撇嘴,“本来还想买一个当平安符呢,现在这一看,攒钱攒到下辈子吧。”
“应该也有便宜一些的,几百块钱就能买到,主要看材质吧。”沈清耀笑着解释,忽然看她贼头贼脑地迅速躲到了拐角,视线所及是一个中年男人挽着一个漂亮优雅的年轻女人在挑首饰。
“你爸?”沈清耀试探着问。
“你有时候聪明得让人很想揍你。”顾萤躲在阴影里愤然道。
“那是顾泽的妈妈?为什么我感觉她跟顾泽长得不太像?”沈清耀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看上去也太年轻了。”
“不是顾泽的妈妈。”顾萤心中的讽刺感比得知顾泽存在时更甚,“不知道顾泽知道了会怎么样……本来我以为,我爸只是想要个儿子罢了,没想到……”
“出轨这事儿真就这么有意思吗?”沈清耀难以理解地问道。
“这我哪儿知道你们男人是怎么想的!”顾萤没好气地说。
“喂喂,你又来了,怎么就又‘我们’了。”沈清耀哭笑不得,“我也不懂好吗?你没必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吧?”
“我爸可是从小到大一路十佳少年、省级三好学生称号拿到手软的模范生,当年是多少女孩子心目中的男神,照样干出这么缺德的事儿……只能说大部分男人本性如此。”顾萤摇了摇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唉,如果哪天我男神也被爆出脚踏几条船之类的绯闻,我就把这个‘大部分’去掉。”
“哦?看来你对你的男神也不是百分之百信任嘛。”沈清耀语气玩味。
“其实我主要是觉得他那样的人应该不太容易陷入世俗的爱情吧,所以,也无所谓专一不专一了。”顾萤在阴影里目送父亲的背影离去,“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女孩子能让他心动吗?”
“为什么不能有?”沈清耀柔声问道。
“经常有人跟我说,天才也是要过日子的,一样要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我一直觉得,人和人能感知到的世界其实是不同的。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或许只能感知这个世界相对普通的部分,可是沈清耀那样的人,他的智慧和情感都远远超过我,我猜……或许他能感知到这个世界上最为精妙的、美丽的、不平凡的一切。那么到底存不存在这样一个女孩子,足以和这些抗衡,足够深刻,足够耀眼,令他不觉得无趣,从而陷入真正的爱情呢?”顾萤无奈一笑,“想必即使存在也是凤毛麟角吧。”
“那什么样的才算是真正的爱情呢?”沈清耀对她这套理论颇感兴趣,虚心求教。
“就……反正找个差不多的人凑合过日子那种不算,一时冲动解闷的女友不算。”顾萤仔细思索了一下,“你要问我什么样的算,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啦,我又没谈过恋爱。”
“我明白了。”沈清耀笑道。
“你又懂了?”顾萤常常觉得,也只有“虫老师”这种惊人的理解能力才能和语文徘徊在及格线、表达能力堪忧的她沟通得这么顺利。
“嗯。”沈清耀笑得讳莫如深,“其实你真的没必要把他看得那么神乎其神,想必你现在自己也深有体会,并不是越强就可以越少面对挫败、无力的时刻。相反,恰恰因为变强后,你能接触到的问题难度逐渐增加,这种时刻反而是增多的。认为足够强大就可以无忧无虑只不过是平庸之辈的幻想而已。”
“如果你是一个女孩子,说不定能跟我男神凑一对。”顾萤一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说。
“谢谢,我认为这或许是你能给出的最大的赞美了。”沈清耀愣了愣,乐不可支地说。
顾萤没否认,脚步停在了一个卖刺绣祈愿锦囊的路边摊位旁,蹲下挑了一个“健康平安符”。
“这东西这么贵,你与其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买一份实实在在的章鱼小丸子。”沈清耀眼巴巴地盯着一旁的章鱼小丸子推车。
“你懂什么,心诚则灵。”顾萤蹲在地上写了一张“希望沈清耀可以顺利渡过难关,健康平安”的字条,小心而郑重地塞进了锦囊里。
“你考完试都不需要补充一下ATP(三磷酸腺苷)吗?”
“口腹之欲岂能跟本小姐高雅的精神追求媲美?我要回家弹钢琴。”
无人应答。
“第二节课什么时候上啊?”
无人应答。
“喂喂,你可别想抵赖。”
“好吧……”沈清耀勉勉强强地说。
第二十二章 前进!前进!
顾萤预赛的成绩是实验中学的最高分,自然顺利进入了联赛。
高一结束后的暑假,顾萤的行程十分紧凑,八月上旬是女子奥林匹克竞赛,下旬是陈省身杯决赛,紧接着九月中旬就是联赛。
全部成绩都出来的时候,林曼英破天荒地带她去吃了泽阳口碑最好的烤肉自助餐,算是犒劳她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
这是林曼英第一次“奖励”顾萤的学习成果,顾萤胃口大开,准备“大战一番吃回本”,怎料刚开动没多久就看到顾泽也走进了餐厅。一想到爸爸很可能也在附近,顾萤一下子便没了食欲。
林曼英是个体面人,离婚捉奸的时候没有像个弃妇似的哭闹,现在自然更不会做出什么有失颜面的事情。她看到顾泽也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没有太多反应,完全当作不相干的陌生人。
“顾泽数竞和物竞都进了省队……”顾萤闷闷地说——本来她女奥拿了铜牌,陈省身杯决赛第十七名,联赛省一的成绩已经算是硕果累累,结果被顾泽一衬托,立马黯然失色。
“你跟他比做什么,跟自己比。”林曼英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果汁,“快吃,别东张西望的,让人笑话。”
顾萤闻言多少有些失落,因为林曼英这么说几乎等于默认了一个结论——顾泽比她强是理所应当的,她跟顾泽比是没有自知之明。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顾泽那边掀起了一阵骚乱,只见他不知道为什么砸了桌上所有的盘子,一脸怒气地直接冲出了餐厅。
顾萤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地就回想起了不久之前撞见父亲带了新欢去商场一掷千金买首饰的情景。顾泽素来在长辈面前乖巧懂事,能在公众场合闹成这样怕是跟那件事脱不了干系。这样一琢磨,顾萤心里难免幸灾乐祸:风水轮流转,顾泽你也有今天。
“高二比高一课业更多,你一定要再接再厉。”林曼英置若罔闻,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着,“数学竞赛既然已经学了这么久,就一定要争取到冬令营,拿到保送最好,再不济也要拿到降分,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听你们韩彬老师说,高二的学生能拿省一已经非常不错了,学校里进了省队的一共也就三个学生,而你潜力很大,第二年再考一次的话很有希望进入省队。数学组那边的老师现在都非常看好你,韩老师甚至跟我说你有希望在CMO拿到不错的名次。”
“我一定会加油的!”顾萤信誓旦旦地说道。
“嗯。我看你最近练琴的积极性也很高,听上去也比以前流畅了许多,至少邻居不再说你制造噪音了。”林曼英随口说着。
“是吗?哈哈……”
顾萤没敢说听上去流畅只不过是因为她一直都在弹自己写的“曲子”,不过林曼英不懂音乐,她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看来你以前练琴没少被邻居投诉。”沈清耀哑然失笑。
“我弹得真没那么差好不好?他们无非是看我妈好说话,才纷纷来告我的状。”顾萤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
“你们学校谁进省队了?”沈清耀好奇地问。
“高二进省队的就只有顾泽……其实我离省队的线也就差了7分而已。”顾萤不情不愿地说,“虽然再集训也不用遇见顾泽了,但我还是很讨厌那个氛围,要不然在家自学算了。”
实验中学历来高考生和竞赛生是两个阵营,高考生认为竞赛生都是投机分子,进了大学还坚持不转专业的是少数,而竞赛生则普遍认为高考生不够聪明。然而,哪怕是在竞赛生的阵营内部,顾萤还是无法跟那些人融入在一起,因为大部分专注于数学竞赛的男生都让她感到极度乏味,除了过低的情商和糟糕的品位,他们还非常习惯到处“膜拜大神”,张口闭口“人和人的智商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猪还大”“笨蛋不分年龄,笨蛋就是笨蛋罢了”“我以后就想找个能跟我聊数学的女朋友”“××吊打××”“××碾压××”“学数竞就为了证明我聪明”“不聪明为什么要来学数竞”……
“我真的感觉那些人精神贫瘠又傲慢无礼,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顾萤专门买了一副降噪耳机,每日边听巴赫边刷题,就是为了跟那些人隔绝到两个世界,“教养真的太差了,共情能力几乎为零。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女生喜欢他们那样粗鄙的人,就因为什么……什么smart is new sexy?”
“可能跟国内的大环境有关系,中产通常是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因此成绩好意味着很多东西。国外的女生对这种类型的男生感兴趣的就没这么多。不过你要知道,你是从差生一步一步提升上来的,自然更能体会弱者的痛苦。但他们可能从小就习惯了做强者,会理解不了弱者的世界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吧。”沈清耀虽然和顾萤所见略同,但也没有太过苛责。
“可是你比他们强那么多,也没有像他们那样啊……辛静还说这叫‘钢铁直男’,很多女孩子就喜欢这种。真不懂为什么要把一个人品质差归结为性别,那你不也是男的吗?”顾萤用力嚼着一大块牛肉,狠狠地说道,“我一定要用成绩把这些讨厌的男生按在地上摩擦!”
“其实,我有时候也挺刻薄的吧……人都不能免俗的。”沈清耀习惯性地反思自己。
“那不一样!你刻薄是讲道理,是为了用尖锐的话语警醒我明白自己的错误,每次都有醍醐灌顶的效果。他们那是什么?是傲慢的人身攻击,是鼠目寸光找优越感,是心胸狭隘缺乏教养,是对自己的语言缺乏管控力,是沉溺于低级的口舌之快……”顾萤越想越反感,数落起来没完没了。
林曼英瞄着她逐渐扭曲的表情,忍不住问了句:“顾泽进省队对你打击不小啊?”
“明年,明年我一定要进入CMO!”顾萤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说。
林曼英一怔,平静地点了点头:“小姑娘文静一点,老是莫名其妙一惊一乍的,像什么话?多吃点肉,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老节食小心大脑发育不良。”
“哦……”顾萤老老实实地低头。
“其实你想自学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剩下的时间你也就是刷刷国家集训队的题,再做做我给你补充的题目,争取把加试的分数提上去。”沈清耀条理清晰地帮她规划着,“也可以多和辛静交流一下……你们还会再参加一次女奥吗?”
“不知道欸,她联赛成绩出来之后就很不开心,我也没敢多问。”顾萤长叹一声,“她好像状态一直不太好,以前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跟我说,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说。”
“希望她能快速调整过来吧。”沈清耀对辛静的印象还不错。
“嗯……”
高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顾萤的总成绩第一次杀进了全校前一百名,成了一班的倒数第二名。
顾萤兴高采烈,在公告栏前面手舞足蹈,高联拿了省一等奖都没这么欢天喜地过。
“贺斌!”她大声念出倒数第一名的名字。
“喂喂,顾萤你也太不地道了。”贺斌一脸郁闷地瞪着顾萤,“我考个倒数第一就值得你高兴成这样?还有没有一点同窗情谊了?”
“这是里程碑式的事件,让我们命名为‘0111事件’,它标志着顾萤时代的终结,贺斌时代的降临!”顾萤学着芭蕾的姿势转了一个优美的圈。
“喂喂,你不要咒我下次还考倒数第一!”贺斌抓着头发懊恼道,“我听说你妈天天给你吃什么营养补充剂,什么牌子的?我也去买一点吃。”
顾萤“扑哧”一声大笑出来:“我看那玩意儿还不如你吃的花生管用,加油吧你!”
“你真不打算帮我补补脑啊?”贺斌仍然不死心。
“大脑呢,就好像一块巨大的肌肉,它是练出来的,不是补出来的。”顾萤撂下一句充满哲理的话就背着书包,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走出了校门。
辛静背对着夕阳在校门口等顾萤,光线把她修长高挑的轮廓拉得更长。
“辛静!我考了倒数第二名!”顾萤扑上去抱着她蹦蹦跳跳。
“恭喜你!”辛静按住顾萤的肩膀把她稳住。
“今年的女奥我们还一起参加吧?”顾萤拉住她的手想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却见她伫立在原地不动。
“顾萤,我……放弃数竞了。”辛静说出口的时候,嗓音似乎有几秒的颤抖,但很快便平静下来。
顾萤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的话:“啊?为什么呀?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参加各种数学竞赛吗?你不是最喜欢数学了吗?”
“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要生气。”辛静突然认真道。
“你说吧。”顾萤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她毫无波澜的眼底窥探出一丝丝的不甘心。
“我一直都非常忌妒你。”辛静说出来之后,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顾萤忽然像是失去了言语能力,只是一脸不解地望着她。
“你永远那样光芒四射,美丽动人,永远吸引着大多数男生的目光。
“我曾经又胖又丑,每每看到你成绩垫底,心中都会感到一种安慰,一种……带着负罪感的安慰。这种负罪感让我逼着自己努力在学习上帮助你,因为这样就可以抵消我对于自己忌妒心的愧疚,让我仍然相信自己是一个善良宽宏的人,让我依旧可以认可自己的优秀。
“瘦下来之后,我渐渐不再羡慕你所得到的那些男生的讨好和追求。他们对待我判若两人的态度让我意识到,大多数男生眼里最重要的东西也不外乎如此,浅薄、无趣、廉价、不值得。
“可我还是忌妒你,因为你突然开窍了似的,在我最爱的数学上面赶超了我,而我拼尽全力依然无法前进一步。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又或许不是,我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自己已经力不从心。”
“你就像一个无拘无束的孩子,但是整个世界都宠着你。无论你怎样把自己拿到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你还是能绝地翻盘,逆风而上。”辛静嘴角勾勒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我无法做到如此,我人生的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考量,从来不做胜率低于50%的事。五岁的时候学围棋,老师告诉我,不得贪胜,这四个字一直是我的人生准则。”
顾萤茫然地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我的偶像是李昌镐,他曾经是围棋界的一个奇迹,被称为石佛。在他漫长的围棋生涯中,几乎从来没有过什么绝地翻盘的精彩妙手。他的棋风很淡,大巧若拙,常常看上去是亏了的棋,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巨大的作用。”辛静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如果我继续把时间投到数竞上,或许运气好能够拿到降分,运气差可能一无所获。但无论怎样,我不想冒这个险。人生和下棋一样,善弈者,通盘无妙手。”
“我不太明白,辛静,我不明白。”顾萤仍然拉着她的手,恋恋不舍,“以后我们不能继续一起学数学了吗?”
“加油,我们可以一起考明华。”辛静张开手臂紧紧地拥抱顾萤,“顾萤,我们山顶见。”
第二十三章 止步冬令营
因为辛静毫无预兆地退出,顾萤闷闷不乐了许久。
“辛静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沈清耀不知第多少次感慨,“小小年纪这么懂得取舍有度的人可不多。”
“连你也喜欢她……”顾萤拖着哭腔道。
“好好好,喜欢你。”沈清耀无奈地笑了笑。
“国集的题真的好难。”顾萤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做了一上午也不怎么顺利,午饭都没有胃口吃,“越多做题,越能真正明白沈清耀到底有多厉害,以前我只知道他那些奖项摞起来很惊人,现在我才真正对于他的实力有那么一点儿概念!你说他是怎么兼顾钢琴和数学的?而且两样都是世界顶尖的水平,那就是我想象力之外的东西了,而且他只比我大两岁而已。唉,果然天才就是天才,跟我们这种凡人不是一种次元的生物。”
“呃……其实你已经很优秀了,完全没必要这样妄自菲薄。”沈清耀柔声安慰道,“又不是说非得拿到一块IMO金牌才算一名合格的竞赛党,迎难而上,勇敢地突破自己同样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IMO金牌?在梦里吧?现在我连进省队都悬,冬令营更是遥不可及。”顾萤将自己惯用的那支黑色中性笔在右手的五指间转来转去,“我的剑啊,毫无用武之地。”
“休息一下吧?”沈清耀也跟着她精疲力竭。
“对,我要去网上看一点我男神的视频打鸡血!”顾萤一想到这个,顿时来了精神。
网上很多粉丝剪辑了沈清耀从小到大的高光集锦,配合着节奏感极强的电音BGM(背景音乐),看得顾萤热血沸腾。
“这剪得也太土了……”沈清耀羞耻得闭上眼睛,憋不住吐槽。
“啊,你懂什么,这个剪得特别好!啊,对,就是他弹琴前整理领口和活动手指的小动作太帅了!啊啊啊!”顾萤打鸡血的效果显然极好。
沈清耀体谅她这几天被超难的数学题折磨得痛不欲生,便也没有继续扫她兴致,耐着性子跟她一起看下去。
其实他这辈子回顾自己过去的时刻加起来都不如这些天顾萤看他视频的时间多,他不是一个喜欢沉湎于过去荣耀的人,他的渴求永远在前方。而此刻,他看着自己一路走来所得的那些奖项被悉心剪辑在了一起,才知道已经积累了那么多,一时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战胜不了的困难,只要不选择认输。”七岁的沈清耀的访谈结束语。
“音乐对于我而言,就像是和宇宙对话,也希望你能在我的音乐里听到宇宙的回声。”十岁的沈清耀的获奖感言。
“心向往之,便不惧天寒路远,四野山川,千古八荒。”十二岁的沈清耀谢幕时说道。
“自能生羽翼,何必仰云梯。”十五岁的沈清耀在一档访谈节目里展示自己的书法爱好时所写。
“希望上帝能宽恕我的执迷不悟。”十七岁的沈清耀将IMO金牌举过头顶。
…………
沈清耀都忘记自己曾经如此睥睨一切,不禁感叹真的是年少轻狂。
“男神真的好厉害啊……”顾萤托着下巴,又轻轻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一副不能自拔的脑残粉模样。
“咳咳……”沈清耀汗颜。
“世界上怎么会有沈清耀这么美好的存在呢?”顾萤真诚地发问。
“差不多了吧,都看了二十分钟了。”沈清耀实在是受不了违和的配乐剪辑。
“一想到男神现在还没康复,我就抓心挠肝的。”顾萤趴在桌上哭丧着脸。
“那个……不如去网上下几盘象棋,换换心情。”沈清耀怂恿她。
顾萤唉声叹气、怨声载道了半天,还是乖乖打开电脑,登录QQ游戏,进入了“中国象棋”的大厅。
“咦,有人加你QQ好友。”沈清耀首先留意到了QQ图标上面的小喇叭。
“不管不管。”顾萤在棋盘上杀来杀去,战斗正酣。
“你看你这棋风,真的太激进了,哪像个女孩子。”沈清耀观战许久,终于憋不住了。
“女孩子怎么了?谁规定女孩子就必须保守下棋?”
顾萤一个炮沉到底,将军。
对话框弹出“对方已认输”。
“人生呢,还是得激流猛进,才能乘胜追击,让敌人节节败退,措手不及。”顾萤指着自己此刻100%的胜率学辛静的语气发表了一番人生感悟。
“倒也没错。”沈清耀妥协投降。
顾萤点开自己的QQ消息,是一条添加好友的消息,附言上面赫然显示着“我是顾泽”。
“加这种附言还指望我通过好友?”顾萤感觉到自己的血压直线飙升。
“你通过他看看呀,突然无缘无故加你,你都不好奇会有什么事吗?”沈清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行,谁怕谁,他敢加我就敢通过。”顾萤一边加上顾泽的QQ,一边说,“反正我这一年跟沈清耀的‘黑粉’隔三岔五对战,练就了一身‘钢铁键盘侠’的功夫,我怕什么?”
问你一个题。
顾泽二话没说直接发来一行字。
问。
顾萤毫不示弱。
欧氏空间中存在紧致无边的极小子流形吗?
“不存在。”沈清耀答道。
顾萤敲字回复他。
顾萤,你果然交了一个数学特别厉害的男朋友!我要跟你妈告状说你早恋!
顾萤这才痛心疾首地明白过来——回答了这个问题就相当于对上了某个暗号,等于鱼儿咬钩了。
是不是上次跟你告白的那个IPhO金牌学长张旻文?他现在是不是就在你旁边!
顾萤摸不着头脑,连字都懒得打了。
果然不是他,真搞不懂为什么老有厉害的人看上你这种笨蛋。上次友谊赛之后那些话,也是他对你说过的吧?你学得有模有样,但说起来滑稽死。
你有事吗?
顾萤的血压又重新飙到了峰值。
你帮我问问他,李文威的《代数学方法》我没看太懂,是不是不适合学纯数学?
顾萤愕然地盯着聊天对话框中顾泽发的这一行字,久久无法回神——万人眼里的天之骄子顾泽,竟然也会发出“是不是不适合学数学”这种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疑问。
“不会。”沈清耀不由得笑出声来,“李文威的《代数学方法》虽然写得很好,但初学者第一遍看不懂非常正常。他才十四岁,以后的路长着呢,这样急于求成,委实没有必要。”
“我不想告诉他。”顾萤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
这个问题对于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
看到这句,顾萤不知怎的想起顾明曾经说过的那些话,终究还是心软把沈清耀的话传达给了顾泽。
谢谢你!我决定放弃物理,去斯坦福读数学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这样的大神会看上顾萤那个笨蛋,但我还是想说,你跟顾萤说的那些话对我影响很大。这一年里我重新思考了数学对于我而言到底是什么,慎重反思了自己究竟是喜欢数学,还是喜欢物理,又或者仅仅是喜欢它们带给我的光环。
顾萤反手给他来了个直接拉黑、退出QQ、电脑关机一条龙操作:“忘恩负义,白眼狼,我就不该理他,让他自己挫败去吧!”
“喂,人家是跟我说话,说到一半你直接拉黑,这样做不太合适吧?”沈清耀本来正为自己又挽救了一名“失足少年”而感动,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就只看到漆黑一片的屏幕。
“这是我的QQ好不好!不过……原来像顾泽这样的人也有怀疑自己不行的时候!扶我起来,我还能学!”顾萤在沙发上打滚,格外兴奋,“而且顾泽刚刚是不是说他要去美国了?太好了,终于可以彻底远离这么个灾星了!”
沈清耀深刻认识到一件事——顾萤本质上就像一个弹簧,哪怕困难把她压到底,她也总能攒够力气弹回来。
“对了,虫虫,你说好给我写的曲子什么时候写好啊?”顾萤又想起来这茬,“你老找借口拖来拖去的,要是不会写就直说!我又不会怪你。”
“等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一定作为礼物给你。”沈清耀语气不疾不徐地说道。
“真的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正经过过生日了,自从我妈和我单独生活以来,每年我过生日就是吃一碗阳春面再加两个鸡蛋!”顾萤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十八岁……我好期待呀!成为一个大人就会变得更厉害了吧?”
沈清耀笑而不语。
“不行,我一定要加油,不给自己的青春留下任何遗憾!”顾萤说着便从沙发上翻身而起,重新抓过中性笔,继续解着之前卡住的题目。
对于培优班的学生来说,高二是动**的一年,很多人生中重要的决定都必须在这一年彻底敲定,自此大家不再是同一跑道上竞争的对手,而是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
何超越在金秋营拿到了明华大学降三十分的优惠政策,决定全力备战高考,争取冲刺明华大学数学系,而他那本卷曲破旧的《走向IMO》已经很久没有翻开了;贺斌则转去了国际班,并很快就在A level考出了漂亮的成绩,顺利拿到了剑桥大学数学系的conditional offer(有条件录取),教室里“嘎嘣嘎嘣”嚼花生的声音也随之彻底消失了;陈越化学竞赛拿到了国一,明华大学降一本线录取,自然十分轻松,他偶尔还是会举办个节目活跃班级气氛,只是响应的人寥寥无几;隔壁班的镇班大神顾泽早已不在;聂明哲则早早被录取进明华大学的数学英才班,也成功跳过了枯燥压抑的高三。
顾萤在女奥很遗憾地拿了个银牌,不得已只能选择破釜沉舟,请了假在家全力备战高联,好在运气不错,在一试没怎么发挥好的情况下,二试她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结果破天荒地如有神助似的做对了三道半题目,最终以第三名的成绩顺利进入省队,成功进军冬令营。
CMO的考点在明华大学附属中学,日程一共六天。
第一天是开幕式,顾萤百无聊赖地看了几分钟表演节目就忍不住开始在脑内呼唤“虫老师”:“虫虫,你再给我总结总结吧,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都临上战场了,就别想这些了,好好放松放松,省得你到时候又紧张得关键时刻掉链子。”沈清耀对于她高联一试的发挥还留有怨念,“我发现你越是当回事儿,越容易考出低分,啥都不惦记,反而能超常发挥。”
“我听他们聊天,感觉周围全是大佬,可谓高手如云啊……唉,虫虫,你说我顾萤怎么就混到这群人里面来了?我这算不算滥竽充数,鱼目混珠啊?”顾萤偶尔听到几句闲谈,都不由得深刻怀疑自己这种“菜鸡”是怎么有资格跟各路神仙一同参加一场比赛的。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全省第三同学。”沈清耀嫌弃地说。
“嘿嘿,我这不是走了狗屎运吗……我平时练习,二试也就能做出两道题。”顾萤不好意思地捂嘴笑。
“实在无聊就看会儿小说放松放松吧,你妈不是允许你带手机了吗?”沈清耀提醒她。
“不看。我昨天就偷偷看了一会儿小说,结果那女主角描写得比我还菜,学竞赛比我还晚,然后你猜怎么着?第一次参加数学竞赛就拿了一枚IMO金牌,别问,问就是女主角有数学天赋。哼……气死我了,是不是数学竞赛在这些作者眼里就和家长微信朋友圈分享的智力测试是差不多的东西?这种桥段简直是对我这两年的努力最大的羞辱!”顾萤提起来就愤愤不平,“我真的看不得这些,看了那些因为心态好就轻轻松松考多少分的描述我就血压直线飙升。”
“一本小说你当什么真,谁让你挑小说还要挑这种题材?”沈清耀被她气鼓鼓的模样逗笑了,“言情小说的定义是什么?那是让你看男女主角谈恋爱的,数学天才就是一个人设,是个背景,你只需要知道主角很厉害就完事儿了。你看你这关注点歪到什么地方去了,还能不能好好放松一下了?”
“这还不算,男主角还天天不学习却拿了五枚金牌,搞得好像金牌两毛钱一块似的,这真的能体现出男主角智商高吗?我怎么只感受到了瞎装和扯淡呢……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男主角对数学毫无尊重和敬畏之心,可以为了女主角抛弃这个又抛弃那个,数学都没有谈恋爱重要!”顾萤越说越气,在慷慨激昂中手舞足蹈,一不小心踢到了前面的“往届国集大佬”。
男生本来很反感地扭头,一看竟然是传说中的“实验中学校花女神”,恼怒一瞬间转化为春风满面。
“抱歉抱歉……”顾萤双手合十说道。
“不然呢?男主角为了学数学,和女主角决裂?那不是渣男了吗?”沈清耀不禁觉得自己这种直男都比她“懂”这里面的门道。
“至少对于我自己而言,数学和谈恋爱,我肯定选数学。”顾萤笃定地说着。
“哟,不错不错,少女觉悟很高嘛。”沈清耀笑了笑,继续问,“如果我没记错,一年前你还求之不得地要去给你男神洗袜子,现在进步不小。”
“这不一样……如果是和沈清耀谈恋爱,那想想还是很纠结的……不过本来二者也不是鱼和熊掌的关系吧!哎呀,被你带跑偏了,我怎么可能和沈清耀谈恋爱吗?我竟然还在这儿认真权衡了一下二者哪个更重要!”顾萤甩了甩头,乌黑柔顺的头发跟拍洗发水广告似的飘来飘去,引得周围男生纷纷注目。
“消消气,找本古代的看。”沈清耀笑个不停,“放松,放松一点。其实你想想,数学在你心里已经如此重要,你可以为了它放弃一切,连你天天念叨的沈清耀在你心里的分量都只够与它平起平坐而已,那么一场考试真的值得你紧张成这样吗?”
顾萤闻言渐渐平静下来,摇了摇头:“可是……我真的很想获得机会,去更激烈、更难的大赛走一遭。毕竟我的青春里,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
“我知道,我明白,但是现在,来,我们先看一本愉快的小说吧。”
“好!”
考试一共两天,走出考场的时候,顾萤隐隐感觉自己的数学竞赛之路已经画上了句号。
考场外不乏愁眉苦脸的考生,也有许多春风得意的面孔。
“大佬做了几道题?”
“两道半。”
“不愧是凯神,太稳了!”
“国集稳!”
“我只做出来一道半。”
“一首‘凉凉’送给我自己。”
“怕是要得零分喽。”
“不至于不至于。”
…………
顾萤此时心里一片空****的,什么保送、降一本、加分……通通都不重要了,以至于第二天在酒店的学术报告讲座和各大高校的招生宣讲中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能拿到一块金牌。”沈清耀倒还是对这个结果挺满意的,顾萤底子薄弱,经验少,满打满算从真正起步到进入省队也就一年多,能拿到一块CMO金牌已经是非常出色的成绩了。至于国集进不进其实也看运气,竞赛本身就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一次考试没发挥好不代表实力不行,发挥超常也不代表真的水平到了。
“肯定进不了前六十名,对吗?”顾萤仍然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回答她的只有明城冬日干燥而迅猛的强风。
顾萤毫无征兆地就哭了出来。
“得了金牌还不开心吗?”沈清耀诧异地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舍不得就这么结束自己的奥数之路。”顾萤哽咽着说。
“你看你,以前数学不及格都没见你落泪,现在稳拿金牌你反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沈清耀虽如此说,但其实他心里明白,只有真正战斗过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失败的滋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好像进不进明华大学对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了。”顾萤茫然地摇了摇头,“就好像也是突然意识到,对于大多数高中生而言,明华大学的存在就类似……就类似爱马仕的Birkin(铂金包)包包一样。其实他们的追求都非常庸俗,无非也是一份虚无的荣誉和大众的认可,或者更远一点,他们追求的是明华大学的学历所带来的可变现价值和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优越感。欲望和理想是不一样的,虽然它们产生的驱动力似乎并无二致。”
“哟,虽然你妈天天耳提面命说你一个青春期小姑娘胡思乱想就是思而不学则殆,但现在看来你也不完全算是浪费时间,多少还是琢磨出一点儿道理的。”沈清耀揶揄,笑了笑,“其实也无可厚非吧,大家都有不同的人生。你也不能说,一个人靠欲望驱动、本能需求这些活着就多么可耻,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只有单一价值观的。”
“我突然想起了赵浩然常常挂在嘴边的‘内卷’。”顾萤不以为意地叹了口气,“虫虫你说,什么是优秀呢?证明你是万里挑一的那个‘卷王’,就是优秀了吗?我总感觉人生还应该追求更多的东西,不然就太贫瘠了。”
“考进好的大学确实也是有必要的,毕竟好的大学有更丰富的资源,更高的平台,更多的机会,这些都能让你的‘远大追求’变得更容易实现。”沈清耀耐心地解释道,“这些等到你读了大学自然能体会到。”
“走吧。”顾萤深吸了一口气,被涌入肺腔的寒意呛得咳嗽了一阵。
“去哪儿?”
“去寺里给沈清耀烧烧香。”
“你还惦记着这茬呢?”沈清耀哭笑不得。
“路线我来之前就查好了。”顾萤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地图,上面仔细做着标记,包括坐几路地铁到什么地方再步行。
“你妈妈找不到你该担心了。”沈清耀头疼地看了看,感觉寺庙离明城市中心太远。
“我到了地铁上会给我妈发一条短信,先斩后奏,不然我妈肯定不让我去。”顾萤说着就已经投币买了一张地铁票。
“这样不好吧……”沈清耀担忧地说道,但此时顾萤的心思已经又飘到了刚刚结束的考题上面。
第一天的题目其实不算太难,但是每道题都非常耗时间,其中一道数论题顾萤算了一个多小时才写完。第二天的题目难度明显增大,顾萤只有把握做对一道题。通常来说,能做对四道题就有希望进入国家集训队,但顾萤估计自己最多只能做对三道或者三道半题。
似乎只差了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顾萤忍不住心想,如果自己早一点学习数竞,从高一就开始参加高联,或许现在就是另外一种结果,至少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别想了,现在努力补补课内的东西,考过一本线就能够去明华大学数学系读书了,还有更广阔的数学天地在等着你呢。”沈清耀打断她钻牛角尖的思路,“格局打开,少女。”
“你说得对!”顾萤释怀地点了点头。
三昧禅院位于明城西郊。
时近黄昏,遥远的阳光透过冬日枯枝斑斑驳驳地照在镏金匾额上,朴实而庄重。
漆红的大门虚掩,隐约可见到僧侣在内打扫。
顾萤怀着极度虔诚的心踏入殿内,只见半圆形的端面中央是圆拱形龛,其内壁面为伎乐飞天的图案,上方为礼赞飞天,大殿中央供奉着的是文殊菩萨。
文殊菩萨是智慧的象征,乘青狮,持宝剑。
持剑在佛教中的表征意义是以智慧剑斩烦恼结,《文殊礼赞》中亦有偈颂“如大雷震,烦恼睡起,业之铁索为解脱”,意为文殊菩萨演说佛法雷震如狮吼,唤醒沉睡众生。
顾萤仰头望着,心中**涤一空。
“希望菩萨保佑沈清耀可以康复如初。”她低头跪拜。
顾萤走出大殿的时候下起了雨,冬雨夹杂着细碎的冰碴,被风吹得四散。
她只得在庭院内四处闲逛,百无聊赖地找了一块不被雨淋到的空地,随便捡了一块石头,在地上默写下了考试最后一道题目就直接开始算。
“你还真是养成了无聊就做题的习惯,需不需要我给你讲讲?”沈清耀干着急,又怕直接说破答案她会气恼,只能耐着性子问道。
“你别说!你给我一步一步讲了,那还是你做的,不是我做的。”顾萤拿着沈清耀常常㨃她的话尽数奉还。
“等等,你在人家这禅院里乱写乱画,不怕被人查到罚款?”沈清耀提醒道。
“啊!闯祸了!”顾萤满脑子数学题,一时也没想那么多,“怎么办?快跑吧?”
饶是沈清耀已经习惯了她晕头晕脑的行事作风,此时也着实“无语”了一下。
禅院内的庭院四通八达,顾萤方向感不太好,气喘吁吁地跑了半天又绕了回来。
“不是吧……这难道是菩萨显灵有意要惩罚我?”顾萤说着就害怕起来。
“菩萨可没那么闲管你乱写乱画的事儿……”沈清耀慢条斯理地说着,“你自己慌不择路,怪什么菩萨。”
顾萤刚松了口气,又见到了更加惊悚的场面——
她写在地上的题目,被人写出了答案。
“这这这……这不会真的是菩萨显灵了吧?”顾萤边说边试图看明白这地上的答案。
“菩萨倒是不会显灵,但……或许这里有扫地僧。”沈清耀对着答案频频点头,“这才几分钟的工夫,就已经解出来了。”
“施主。”
一个清脆的嗓音打断了顾萤脑海里纷乱的念头。
顾萤抬头,看到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和尚,穿着一身泛旧的灰色僧衣,手中握着一把扫帚,茕茕孑立。
“还真是扫地僧?”顾萤惊叹道,“这答案是你写的吗?”
“小僧法号慧隐。刚刚……一时没忍住,觉得是很有趣的题目,便随手作答了,还请施主莫怪。”慧隐法师垂眸淡淡地说着。
“……大师谦虚了。”顾萤由衷感叹道,忽然灵光乍现,问道,“等等……慧隐?这个法号怎么这么耳熟?你莫不是当年那位名噪一时的数学天才?竞赛大神?明华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大一刚入学就解决了某个组合领域很棘手的问题发了论文,后来出家还上过报纸的那位?”
“小僧惭愧。”慧隐法师静静地听她一连串的头衔盖下来,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是指了指把顾萤绕晕了的路说,“有时候走路就像做几何题,你只看局部很容易迷失自我,放眼整体便一目了然了。”
“谢谢……那,我还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顾萤望着他清瘦的侧脸问道。
“施主请讲。”慧隐法师说道。
“你现在……有没有后悔过自己放弃了数学?你知道你的天赋绝无仅有,如果你当初选择继续学下去,有可能现在已经有所成就,甚至已经拿到了菲尔兹奖。”顾萤问出了沈清耀心中盘旋的疑问。
“没有。”慧隐法师只是简单地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为什么呢?你除了不喜欢世俗的名利……”顾萤继续刨根问底,“拥有那样罕见的天赋,一定能做出很多很多普通人做不出的问题吧?”
“数学对于我而言,只是感受天道智慧的一种途径,但并不是唯一的。”慧隐法师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数学的世界很美,没有世俗琐碎、功利庸常,有的只是无尽的智慧。如果这是你心之所向,便坚定地走下去吧。”
“可是……可是你那么天赋异禀,为什么愿意在青灯古佛中度过一生呢?”顾萤迷惑不解,忍不住继续追问,“而且世人都嘲笑你……很多人甚至认为你有负于国家对你的培养,没能真正成为一名为国争光的顶尖数学家。”
“《圭峰兰若禅藏》中有言,性不易悟,多由执相,故欲显性,先须破执。破执方便,须凡圣俱泯,功过齐祛,戒即无犯无持,禅即无定无乱,三十二相都是空花,三十七品皆为梦幻。”慧隐法师垂眸说罢,指了指身后的路,“雨停了,施主可沿着这个方向走。”
顾萤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被沈清耀阻止了:“不要再打扰大师了,趁这会儿雨停赶快回宾馆吧,你妈知道该着急了。”
顾萤这才作罢,礼貌地告别了慧隐大师,便转身出了禅院。
沈清耀远远望着慧隐大师在黄昏中孤独却傲然的背影,心中瞬间豁然开朗。
这些日子里陪着顾萤又哭又笑,不断地跌倒,再奋然爬起来跟整个世界宣战,就如一捧春风冲散了长松落雪,他想自己或许也应该收拾收拾自己锈蚀的剑,好好面对自己的人生。
第二十四章 命运的馈赠
顾萤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她混混沌沌,凭着本能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开始新一天的“肝题”,才猛然反应过来艰苦备战竞赛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虫虫,今天早上吃什么呢?”
顾萤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发问后,在**打了个滚儿还是起床了。
“给你三分钟的时间纠结,过时不候哦。”
顾萤一边伸懒腰,一边琢磨着回家的时间,为了不打扰合住的室友,她悄悄刷了个牙就出了门。
林曼英早就穿戴整齐在宾馆外等顾萤,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又开口数落:“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没个精气神!”
“比赛完了心里空落落的。”顾萤小声嘀咕,“接下来的事儿就一点悬念都没有啦,真没意思。”
“哟,瞧瞧你,成绩还没出来呢,可劲儿嘚瑟。”林曼英用食指戳了一下顾萤光洁的脑门。
顾萤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或许命运就是喜欢拿悬念跟她开玩笑。
当她意识到“虫老师”已经好几天没有开口说话时,距离他最后一次与她交谈已经过去一周。这期间她用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来解释这件事,比如竞赛结束了他觉得无聊,遇到好玩的问题就会出来了;比如他也会累,需要休息,过两天就会又开始讲一堆她听不懂的长篇大论或者无趣的冷笑话惹人烦了;又比如是她最近没有胃口吃好吃的,所以他才不高兴了……另一些可能性,她想都不敢想。
高三的日子像常函数一般单调,培优班的人少了一小半,剩下的人都铆足了劲儿为人生中的最后一搏秣马厉兵。
辛静整个高二和高三都稳定进步,在第一次模拟考中突出重围,力压各大学霸,一跃成为泽阳市理科第一名。
顾萤心情莫测,一模成绩再次跌出年级前一百名,忧心忡忡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非要拉着辛静去“粤城风味”吃云吞。
“那家店人太多了,每次去都要排好久队,现在去可能排到晚自习都排不上号,不如我们周末去吧?”辛静一边整理桌子,一边说,话音一落就看到顾萤委屈巴巴地撇着嘴,“咋了?”
“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顾萤执拗地说。
“没说不去呀,后天不就周末了吗?”辛静一头雾水。
“我真挺着急的!”顾萤摇了摇她的手臂。
“去去去,我们萤萤说去,就必须去。”辛静知道顾萤最近心情低落,一模成绩又一落千丈,也不敢多问缘由,只得顺着她说,只想哄她高兴便好。
顾萤闻言,直接拉着辛静就往学校后的小吃街走。
“我说,你慢点儿走,我钱包还在抽屉里呢!”辛静嚷嚷。
“我请你吃。”顾萤毫不吝啬地说道。
“那行,那下次我请客。”辛静只好妥协,“不过,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好像心思也没在学习上,该不会有什么情况吧?你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你妈。”
“没有。”顾萤走进店里,熟悉的陈列让她稍稍安心了一些——上次“虫老师”来过之后就一直惦记着再来一次,可她每次都推托说人太多太吵而懒得二次光顾。
“那到底是怎么了?看你最近的状态跟失恋了似的。”辛静找了个位置坐下,“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都多少年的亲闺密了!”
顾萤左顾右盼,明明环境嘈杂喧嚣,可她的耳中一片静寂。
“哟,大神,咱这是什么孽缘啊?又凑到一桌了!”
陈晨在顾萤旁边一坐,朝辛静“嗨”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此时他已经顺利考取了泽阳大学的研究生,只不过被调剂到了一个名额较多的方向。和读本科时一样,他仍然喜欢在这家云吞馆解决晚餐。
乍然听到这声“大神”,顾萤心头一空,两行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
陈晨和辛静都看傻眼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有顾萤知道,陈晨这声“大神”叫的根本不是她。
“怎么了?有啥不开心的,跟哥讲讲。”陈晨摆出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架势,“你放心,如果有谁欺负你了,咱必须两肋插刀!”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幽灵吗?”顾萤望着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她话音一落,陈晨和辛静的神色都开始凝重起来。
“顾萤,你没事吧?”辛静体贴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也没发烧啊。”
“哟,这不是数竞小美女吗?”杨伟在辛静旁边坐下,顺手给大家依次倒茶,“怎么了这是?”
“这位是?”辛静给顾萤抛了个眼神过去。
“他叫杨伟,泽阳大学的学生,应该读研了吧?”顾萤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
“好啊,我听老张说,你也记不住他的名儿,敢情就记住老杨了?”陈晨的语气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儿,“是不是因为那次云吞是他付的款?”
顾萤摇了摇头:“因为,他的名字谐音好好笑……”
辛静愣了愣才从这个谐音领悟到了某个涵义,一瞬间就笑趴在了桌子上。
紧接着,陈晨也心领神会地捧腹大笑起来。
顾萤在此起彼伏的大笑声中也勾了勾嘴角,被杨伟格外嫌弃地吐槽了一句:“顾萤,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忽然想起“虫老师”还没出现的时候,自己常常这样在热闹的人群中倔强地强颜欢笑,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说她没心没肺。
“喂喂,你们几个别这样行不行?我这个名字是按照族谱来的,你们以为我想啊?”杨伟脸红脖子粗地辩解着。
“你也是泽阳大学物理专业的吗?”辛静为了缓解尴尬,赶紧转移话题。
“是啊,我跟陈晨一样,也是做AdS/CFT(反德西特空间/共形场论对偶)的。”杨伟缓了口气说道。
“这主要是研究啥的?能给我们稍微讲讲吗?”辛静颇有兴致地问道。
“嗬,这也感兴趣?一看就是学霸。”陈晨啜了一口热茶,低声跟服务员点好了四碗云吞。
“全市理科第一名。”顾萤颇为自豪地介绍自己的闺密。
“好家伙,了不得呀!”杨伟竖起了大拇指。
“只是这次考试运气好啦……跟两位学长比起来,我们学的那些都是小儿科。”辛静谦虚地笑了笑,“你们这做的是属于理论物理吧?听说做理论物理的人是在鄙视链顶层,能给我们讲讲这到底是做什么的吗?AdS/CFT是什么意思?”
“可不敢玩什么鄙视链,我们组这些人不都是因为手笨做不了实验嘛!”杨伟自嘲地摇了摇头,接着道,“通俗地来说……你可以这么理解,反德西特空间的量子引力理论和定义在这个空间边界上的共形场论在不同维度是对偶的。”
“对偶?”
“简单来说就是两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理论同时精确描述了同一现象。”
“这个和什么弦论之类的有关系吗?”顾萤忽然想起某次听搞物竞的同学聊起跨界天才爱德华·威腾。
“哟,大神还懂弦论呢?”陈晨也来了兴趣,“AdS/CFT对偶最初确实是在传统的量子场论和某类弦理论之间建立了桥梁。做弦论的人之所以那么喜欢这个假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简洁明了地解释了全息原理。”
“和Calabi–Yau manifold(卡拉比-丘流形)也有关系吗?”顾萤很巧合地又在记忆中搜寻到了某些零散的知识点。
“你知道得还挺多!确实有一定的联系,AdS/CFT对偶的想法最初就是源自D膜的对偶,在十分微弱的耦合下,Calabi-Yau空间中包覆闭链的D膜无法产生可感受到的引力,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用量子场论来描述它。说起这个,曾经有人还提出了一个假设,是说量子引力能以某种方式引发波函数坍缩,但是随着AdS/CFT的发展,这个观点被证明是错的。”陈晨饶有兴致地回答道,“你学数学的应该知道诺特定理,数学上的对称可以简单描述为对于某个变换的等价性,一个系统如果符合某种对称性,那么与之相对就会存在一个守恒量。在经典物理学中,时间平移对称性与能量守恒对应,空间平移对称性与动量守恒对应,空间旋转对称性与角动量守恒对应,那么反之同理,如果一个理论具有守恒性,那么背后一定存在某种对称。”
“我打断一下,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杨振宁先生的访谈,他表示他不会对弦论产生兴趣,因为它只不过是一种从数学上抽象出来的理论,和长久以来无数次实验验证过的始于麦克斯韦的场论有着本质的区别。”辛静听得玄之又玄,迷迷糊糊地说道。
“某个物理学家对某个理论不感兴趣是非常常见的事,超弦理论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物理学家抛弃,因为它预测了超光速粒子的存在,而之后衍生出的超对称以及更复杂的超重力则渐渐破除了物理学家对于高维空间的偏见,重新对它产生了信心。”杨伟解释道。
“我记得高一的时候还听顾泽讲过什么十维宇宙的不稳定性,它有一定的概率量子跃迁到一个低能状态,重组成为两个独立的低能宇宙,一个四维宇宙和一个六维宇宙,还有什么各种神秘的答案隐藏在暗物质里面。”辛静一边往云吞碗里加醋,一边说道,“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又无法通过实验来证明,听着就很不靠谱,很像以前物理学家们提出的以太概念之类的。”
“哈哈哈,你们学校还有小朋友对宇宙学感兴趣?”杨伟不置可否地笑笑,丝毫不介意跟小美女胡侃一点儿学术之外的内容,“这个领域‘民科’很多,科幻小说也喜欢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其实我也很难接受某些较为激进的理论框架,总觉得那是科幻小说家才会喜欢的东西,”陈晨面对理科美少女很难争执起来,颇有耐心地说道,“但或许严肃的物理学有时也需要某些大胆的好奇心才能有所突破吧。”
“那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幽灵是另一个宇宙的人?”顾萤忽然灵光一闪似的问道。
“说你胖你就喘,还真写上科幻小说了?”杨伟嘴里塞着一颗云吞,差点儿笑喷出来。
“其实科幻小说家因为数学知识的匮乏,导致他们的想象力非常有限,有时候现实可能比科幻小说要反直觉得多。”陈晨随口接话。
“根据广义相对论,黑洞中央具有无穷大的曲率,那么时间的不变性,会不会预示着在另一个孪生宇宙有着空间上的对称?”顾萤胡思乱想着,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在说些什么,“种种偶然比如……比如激烈的撞击伴随着量子跃迁,而根据弦论,人的意识会不会也是以某些开弦或者闭合弦组成。它们理论上可以跨越维度存在,那么人的意识会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更高维度的宇宙?”
另外三个人相继停下了闲谈和咀嚼,用一种迷惑而担忧的眼神看着顾萤。
“你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吗?癔症了一样。”辛静首先回过神来,晃了晃顾萤的肩膀。
“是不是高三压力太大?”陈晨忧心忡忡,叮嘱道,“平时一定要注意好好休息,熬过了高三就好多了。”
“我先回家了。”顾萤猛地站起来,“我可能需要去学习一些物理知识……”
“喂,你没事吧?”杨伟也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一会儿还要上晚自习呢,”辛静伸手想拉住顾萤,“顾萤!”
“帮我跟老师请个假!”顾萤一边跑,一边留下一句话。
“她怎么回事儿?”杨伟指了指她原封未动的碗。
“不知道……”辛静担忧地起身,“我也不吃了,我去跟老师说一下这个情况,别是最近考试没考好,她心理出问题!”
“那你快去吧,账我结了。”杨伟财大气粗地一挥手。
顾萤回到家,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搜寻着脑海里各种各样的关键词。网页上呈现各种各样的文章,她一篇一篇浏览过去,一无所获,最终她无意识地在搜索栏敲下了“0922”。
九月二十二日,最热门的新闻是沈清耀抢救成功的消息。某种微妙的巧合感令她重新回忆起自己最初在医院时的种种,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登录了自己的QQ,把顾泽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加为好友。
顾泽恰好在线,顾萤索性发送了视频邀请。
对面很快接受了,继而画面上跳出了顾泽那张精致又欠揍的脸。
“顾泽,你是不是讲过什么……爱因斯坦方程的奇异解?”顾萤招呼都没打就急着问道。
“你突然给我发视频,吓得我都没敢点拒绝,还以为出了什么闹出人命的大事儿呢!结果你就问我什么爱因斯坦方程的奇异解!你随便找本物理书不就行了吗?”顾泽翻了个白眼,明显松了口气。
“不是,我是说,那个时候你讲的什么……高维空间螺旋压缩……”顾萤神色认真地问道。
“那些都是我小时候哗众取宠扯着玩儿的!认真你就输了!”时隔两年,顾泽显然成熟了不少。
顾萤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的话我挂了,我还得赶作业呢!”顾泽不耐烦地说道。
“顾泽,你再扯扯吧,求你了……就当我输了。”顾萤委屈地说着,憋了许久的眼泪决堤了似的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你不是很厉害吗?我就是笨,我想不出来,真的想不出来!你帮我想想,以前我偷了你的东西全都还给你!你帮我想想吧,好不好?”
顾泽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儿,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悲凄的模样,也开始慌了:“你别哭,你别哭!我帮你想!但我现在真的得赶作业,具体问题是什么你写好发给我,我写完作业就帮你想,行吗?”
顾萤认真思忖几秒,忽然意识到自己甚至连问题是什么都不清楚就在疯狂地寻找答案,哭得越发凶了。
“行行行,我不写作业了,你说吧,怎么回事儿?”顾泽干脆把手里的笔一放,以他对顾萤的了解,能在他面前哭成这样必然不可能是小事,不由自主地着急起来,“你倒是说啊!”
“你还记得友谊赛吗?”
“嗯。”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作弊了。当时我的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顾萤索性坦白告知他事情的原委。
“顾萤,你疯了吧?”饶是习惯了天马行空的顾泽也接受不了这么离谱的说法,“是不是高三受到了什么刺激?”
“是真的!现在他消失了,我什么都听不见。我试了各种方法,但是真的没有了,不存在了!”顾萤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却越描越黑。
“我说你要不要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你这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吧?”顾泽神色凝重地劝导。
“他肯定是存在的呀!你想,如果他不存在,我怎么可能在友谊赛上拿到满分呢?”顾萤努力地自圆其说。
顾泽被她这么一问也哑口无言,慎重地沉思片刻后才继续开口询问:“你的意思是说,你能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而那个人能够感受到你所看到的世界?”
“对,对。”顾萤头一回对顾泽的“聪明”产生了感激而不是怨恨。
忽然,她又眼神一亮,补充道:“他还告诉我,他也是现实中存在的人!”
“这实在太离奇了。”顾泽也束手无策地摇了摇头,“但我觉得你目前最首要的任务不应该是去研究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我没理解错,你是想找到他,对吗?既然他是现实中存在的人,你又跟他相处了这么久,那你肯定有各种各样的线索能判断他大概是什么样的身份,比如国籍、职业、家庭背景……”
顾萤恍然大悟般地一拍桌子:“顾泽,你说得好对!”
“人常常陷入这种思维定势里面,你是不是总觉得你得弄清楚他是怎么来的,然后才能按照这个原理去找到他?其实完全没必要,找一个人有无数种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顾泽耸了耸肩,说道,“问题解决了?”
“嗯!”顾萤重新燃起了希望。
“那我写作业了,有空我再帮你琢磨琢磨什么高维空间。”顾泽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说着就切断了视频。
顾萤望着黑了的屏幕,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句“相逢一笑泯恩仇”。
她关了电脑,开始仔细地在记忆中搜罗与“虫老师”相关的蛛丝马迹,数学、音乐、母语为英语、海外华裔、IMO金牌……种种特征每每令她感到自己离真相已经咫尺之遥,可真正搜寻起具体的人来又是大海捞针。
与此同时,她又诧异地发现,每次“虫老师”闲扯提到的碎片知识,仿佛都在引领着她去探究真相的本质,或许这意味着他也曾经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以她薄弱的知识储备和思考能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将一切都联系起来。忽然之间,她想起“虫老师”给她布置过的练习题她还有大半没有完成,她暗暗想着,说不定等她全部解出来的那一天,就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顾萤此时几近穷途末路,又别无他法,只能暂且如此。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倒下,不能自怨自艾,不能让悲伤主宰自己的思路——这是长时间的竞赛磨砺养成的习惯,面对问题,不要惧怕,主动出击好过被动防御。
林曼英渐渐察觉到了顾萤的不对劲,以往她为了苗条,怎么劝她都不吃东西,一脱衣服瘦得能看到肋骨,可如今她像个馋猫似的,见到好吃的就往嘴里塞,眼看已经胖了十多斤,也没见她喊着要减肥。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林曼英感觉她有暴饮暴食发泄压力的倾向。
顾萤什么都不说,只是摇头。
顾萤无数次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都好像隐隐听到“虫老师”又在闹着吃这个、吃那个,她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只是梦到了,但她每次都乖乖照做了。
可是没有回应。
她思来想去,趁周末没课,跑去了他们第一次交流的那家医院,非要在病**躺一躺,结果被管理人员赶了出来,还联系了家长。
林曼英这回没像往常一样批评她胡作非为,只是忧心忡忡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高三心理压力太大了?考不上明华也没关系,泽阳大学也是重点大学……”
“我觉得……像是灵魂少了一块。”顾萤格外沮丧地试图跟妈妈描述自己的感受,“其他的东西填补不了,因为……因为它们不是缺口的形状。”
“要不我们休息几天不去上学了?”林曼英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没敢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暗暗打定了主意要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如果真的病了,我们就好好治,没事的,没事的萤萤。”
顾萤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惊失色,猛地摇了摇头:“我不治!我不治!如果我好了,是不是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顾萤,你在说什么?”林曼英被她的模样吓到了,也濒临崩溃的边缘,“顾萤,你别吓妈妈,拿不拿得到奖牌,考不考得上大学,这些都是次要的,妈妈最想看你健康……”
“对,考大学,他说过自己的愿望是希望我考上好的大学。”顾萤心里莫名踏实了下来,“我去学习了。”
林曼英忧虑地望着顾萤行尸走肉似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台灯亮了起来,可她的心却被阴影笼罩着。
因为恢复了疯狂做题的状态,第二次模拟考顾萤首次进入了年级前五十名,第三次模拟考直接闯进了前二十名。
越学到后面,顾萤越开始明白,“虫老师”从来不给她一步一步讲题并非因为没有耐心——他教给她的是一套成熟的学习逻辑,这套逻辑是一个骨架,具体还需要她自己在反复的练习中去适应并逐步总结出属于自己的“血肉”填满它,从而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套高效学习方法,这样才可以真正学会“如何靠自己学习”。哪怕有一天他已经不在了,她依旧知道如何才能继续提升。
高考完的那个晚上,实验中学整栋教学楼灯火通明,欢呼声不断。终于告别了高三的学生们纷纷撕了书、粉碎了试卷扔下楼,甚至有男生光着膀子在操场怒吼狂奔。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页彻底翻了过去,而人生还要继续。
顾萤异常平静,只是把那支跟了她三年的黑色中性笔郑重地收进了自己的笔盒,宣布它“寿终正寝”。
肝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