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一十九年秋,曲江中下游平原,汉阳江畔上游二十里,军政府辖下荆湘百万大军组成钢铁洪流北上,与中州铁军决战,乃绝尸横野之惨状……”
江城,墓园外,巨大的大理石碑下,一袭青衫的史官许白亭随手在竹卷下写上一笔。
“同年冬,葭月。太子江城大捷,从江城向四周折射,全线占据荆州,血流成河,曲江上下水色,赭红一片,积尸盈野,哭声震天,以至于百里之内,荒无人迹,孤雁回翔,无枝可栖。”
距离那次战争结束了整整一十二个冬夏。
战争结束了。
不。
只是姬姓皇族的江山彻底覆灭了,时局焕然一新。
这场持续始于天授四年三月的“桃花之乱”,结束于天授一十九年的“钢铁洪流”,波及十四州,乃至西域、北漠和雪国的动乱,终于画上了句号。
这盘棋下的太久了,太多惊才绝艳的人成了历史洪流中被挟裹着的棋子。
时局,仍就兵荒马乱,但人们对于之前那场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夺走无数青年才俊的战争,有了一丝敬畏。
这几年仍不太平,恼人的水旱虫灾。因为大凉帝国的覆灭,诸侯割据,连年纷争不休,今天说这个英雄起义,转眼就锐气渐挫,不复从前。江湖熙熙攘攘,终将退场,天堑南北,倒是多了些趋利逐名的之徒,少了许多慷慨大义之士。
江城。
当年太子守社稷,拒降拔刀自焚,成为一代千古佳话。作为那场“钢铁洪流”的主要战场,江城家家户户白衣缟素,那位于曾经落雁山庄的墓地更是让人触目惊心。这几年随着天下解放,江城很出名,名声之大,除了太子自缢,也是因为这里的娇娘尤为水灵,艳而不俗,天性妩媚多情。尤其是有一家从洛阳来的酿酒西施,那手艺和她们的颜值一样高,令人陶醉,许多人慕名而来。
这一天晌午过半,酒馆就围满了客人,只等那醉醺醺的老刘头讲述早些年的奇闻趣事,他身前桌上,也只搁两壶酒,一叠花生米。有心窝子痒的懂人情世故的客人按捺不住,叫了一声:“老板娘,给那老伯上一只卤鸡。”
这老刘打了一酒嗝,可不简单,据他酒后吐真言,在岐山帅府干了半辈子的管家,这些客人只等他喝嗨了讲述些杂谈往事呢。
“来了来了。”
扈巧巧嫣然一笑,抱着酒坛子和一荷叶包着的手撕鸡。
“嗝……”老刘脸色潮红,醉醺醺地打了一酒嗝,捂着肚子,一脸惬意地靠在墙脚,有些消沉的摆摆手:“千秋兴亡,军国大事,皆覆笑谈中啊,上回说到哪了?”
“老先生,上回说到‘江南六月下飞雪,曲江之水复西流’,话说那林孤生和林孤命,究竟怎么了?”
有汉子喊了一声。
一下邀来许多江湖人士的喝彩。
这年头动**,甭管是村童野老,还是山妇庄稼汉子,都喜欢津津乐道听上一段红粉名侠的故事,却不知那些沉郁顿也时常发生在他们身边。
老刘却没有进入正题,只是感慨着:“少年的爱永不老去。”
他不想说那手足相厮杀的惨烈和悲壮,只是一个劲喝酒,喝得多了,干脆趴在桌上睡着了,一众唏嘘。
“轰隆”
忽然,酒馆大门被推开,三五个士兵模样的汉子大大咧咧进来,甩给老板娘一枚金子,笑道:“酒,最烈的酒,他娘的,总算找到卖酒的人家了。”
有跑江湖的好汉诧异地打量着他们的铠甲装束。大凉是覆灭了,但战争还在继续,这北方的几个诸侯为了地盘打得头破血流,生意不好做,倒是南方,虽然各地的起义军都如雨后春笋一般,年年征战,倒也讲规矩守道义,江城一带倒是没什么吃紧的战事。
“小哥,你们是哪一支部队的?”
那士兵头子笑呵呵道:“还能是哪一支,老汉,我们是吴家军。”
“吴家军?可是那个击败了山西王的吴恨森的部队?啧啧,这可了不得,在北方那也是响当当的诸侯啊。”
士兵点头称是,说道:“是啊,我家将军扫除了并州,至于西域什么的不管了,这不,衣锦还乡嘛,对了,我家将军的祖籍就是江城。”
这人啊三五个挨在一起,就能打开话匣子,聊到吴恨森,众人赞叹不绝,都说是英雄出少年,青年才俊。
又说到了赣州龙虎山出来的林碗碗,也是一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拉扯着部队在赣州一代活跃,铲除了不少山贼土匪。
“诶?江城是周爷的地盘,吴恨森敢来?”有人迟疑。
谁不知道荆湘大地是周晓鞍的领地?连皖州的辛无忌都不敢率军来攻打,难道坐拥中州和并州的吴恨森就敢来了?
士兵讪笑,赶忙说自己也不知道。
角落里,一个醉醺醺的青衫中年人伸手喊道:“老板娘,再上一壶酒。”
“哎哟这位客官,你都喝了三斤了,再喝怕是回不了家咯。”扈青青笑着,摆摆手,招呼妹妹上酒。
那青衫男子面色迷茫:“家?家这个东西都没了十几年了。”
“哎哟,官人勿怪,是奴家说错话了。”
“哈哈哈哈,无妨无妨,笑看人间沉浮事,闲坐摇椅一壶酒。”青衫人忽然余光瞥见靠窗的角落,有一戴着斗笠,满头银发的白衣人,桌上还放着一面青铜面具,他觉得熟悉,便拿起酒杯摇摇晃晃走过去,“兄弟,看着眼熟?”
林孤生坐在角落,这里,正好可以看见落雁山庄那片墓园。
四目相对。
青帝面色错愕,随即收敛笑容,顺势坐下。
二人什么都没说。
只是坐下喝了几杯酒,林孤生戴上冬的面具,离开了酒馆。
扈巧巧盯着林孤生白衣胜雪略有孤单的背影,走到扈青青身边,压低声音道;“姐姐,你觉不觉得那个大哥有点眼熟?”
老板娘打着哈欠,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
扈巧巧纳闷,“客官,你知道他是谁?”
青帝却忽然怅然若失地放声大笑起来:“天下何人配白衣?”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林孤生去了很多地方。
他去了岐山,原先的帅府早已不复存在,这里成了一片墓地,几十万中州铁军将永远长眠在这里。
战争,无论对错。
他们都只是牺牲品,但愿他们携带着荣耀,魂归故里。
多年前,林破军的骨灰,被希娅派人送来了中州,在当时中州义军领袖吴恨森的接收下,与林破军的夫人燕翩,合葬在了一起。吴恨森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亲手将他爷爷接回故土,也算是认祖归宗了,林孤生再无遗憾,他也不打算和吴恨森相认,就当是亏欠他的师兄吴宝俊的。
林孤生跪在墓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点上一柱清香。
开了一坛陈年老窖广陵香倒在墓前,陪着自己的爹娘说了很多话。
他刚离开岐山,燕昌就来了,看到墓碑前未燃尽的香火,嘴角上扬,他就知道,他的外甥还活着。
他又去了北漠,风伯当年死的仓促,尸骨无存,他只能以这片草原来悼念风伯。
林孤生看向夜空的繁星点点,忽然笑了。
那是,安妮娅。
之前,他用了十年的时间,走遍了当年走过的踪迹,慢慢的走,一个人走。
他去过西羌郡,悼念了可怜的心地善良的黄生一家。
去了三抚郡,缅怀了杨守沉。
去了零陵,把英雄冢埋葬的中州远征军接回了岐山,让他们魂归故里。
他去了宛城,接走了初雪,把初雪的尸体和安妮娅的尸体带回了星界。
……
桃止山下。
林孤命的墓地。
“大哥,我知道你不想离开这里,我便没有迁走你的坟。”
“也好,三四月的时候,这里也挺美的,这些都是父亲当初指挥栽种的桃树,你不孤单。”
此时。
忽然下雨了。
有人撑伞。
林孤生回眸,发现是夏嘉走来,他撑一柄江南的油纸伞。
“你做到了。”
夏嘉笑了,发自肺腑的笑了,他笑,是因为林孤生没有辜负林孤命的期望。
“谢谢。”
“你大哥会很高兴的。”
魔尊彻底死了。
笼罩在皇族、四武门、三文宗整整四百多年的诅咒被破除了。
林孤生回头,看到了许多人大踏步走来,庄严肃穆,人很多,粗略数千上万人,领头是的林萧策,他身后,是数千林氏子弟,绝大多数都带着孩子,甚至有的孩子已经成年了。
“孤生,你……我终于见到你了,之前有人传言,我就知道是你。”林萧策热泪盈眶,走过来,和林孤生紧紧拥抱在一起,看到林孤生满头银发,他又心疼又难受。
“萧策哥。”
“参见家主。”
三千林氏子弟兵纷纷带着自己的孩子跪下。
林孤生挤出笑容,一摆手,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们不得不站起来。
他们都很激动。
“孤生,你……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就好,我们林氏又有领头羊了。”林萧策激动的语无伦次,紧紧抱着林孤生。
数千人也都是以泪洗面,泣不成声。
“不,这样挺好的。”
林孤生灿烂一笑,他是由衷感到开心,看着这些坚毅的,上了年纪的面孔,有些熟悉,有些陌生,还有他们牵着的脆生生的稚嫩的孩童,或者长大了像是军人一样魁梧的青年,心满意足。
这些体内流淌着林氏鲜血的人,哪怕是孩子,都是从小听着林孤生的故事长大的,耳濡目染下,都知道他们的家主,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
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学习他,追随他,成为他。
“挺好的,萧策哥,就这样吧,看到林氏开枝散叶,我很高兴。”
“我要走了。”
林萧策紧紧握住林孤生的肩膀:“孤生,你要去哪?”
林孤生笑了笑,没有解释,那个地方太远,他怕有人会去追寻他,却什么都追不到,到头来只是黄粱一梦,那样不好。
“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会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陪伴着你们,看着你们。”
3175/50000
+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