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一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天下城外,围满了水泄不通的百姓,有一百余亲卫骑的铁军拥簇一辆马车途经东门。
今天是林破军出征的日子。皇帝已经贴出布告,宣示天下,北部边疆战火急弦,有萨满蛮夷屡次作祟,为平息帝国边疆战事,任林破军为征北元帅,火速前往前线指挥作战。消息一出,天下城的百姓纷纷夹道相送,当看到车队还押送一辆崭新巨大的棺椁,有人暗自垂泪,意味着林破军自知此行凶多吉少,带棺出征。
第一军团前锋参领唐峰,第二军团临时总督大将军张谕,以及数个军团的大统领都亲自来远送,他们都是林破军一手栽培的。此刻,这些铁骨铮铮的将军一个个眼眶湿润,泣不成声。
林破军掀开帘帐,回眸望了一眼城门。
城墙上,站着一龙袍威严男人,老太监黄石低声道:“陛下,林破军这是以死明志呐。”
皇帝深邃的眸子微微动容,怅然若失。
很多年后,后世有人诵读关于这个年代的青史,会发现史官对这个年代的描写,行文充满了悲怆和沉重,笔锋之间又暗藏刀光剑影。
时年,“林破军抬棺北伐寸土不让”成为一代名将落幕的标志。
……
北漠南,长城外。
三人两骑日夜兼程,夺命狂奔。
这些日子,长城边界陆陆续续有萨满教勇士增兵,天空阴沉沉的,似暴雪来临的前奏,林孤生暗想自己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到天下城和巴图王旗,两国都有借口发动战争。这也导致了有北漠狼骑发现了三人的踪迹,开始展开追杀。足足三天,风伯已经杀了好几股侦察骑兵,手上多了上百条人命的鲜血。
“公子,暂且休息一下吧,您已经一天没合眼了。”
林孤生摇头,现在追兵来势汹汹,是万不能停留的。怀里的安妮娅也一脸担忧,她知道林孤生的体魄,可以说在这种凛冬季节,哪怕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也不能支撑太久,何况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奶油小生?
“公子,马儿也需要休息。”风伯提醒。
林孤生这才不得已点头,卷云驹以三十里一食草,五十里一饮水,这一路颠簸,的确耽搁了,人是铁饭是钢,何况马儿?要是将两头战马活生生累死饿死,那才是真的无法走出草原了。
风伯拿出干粮分给二人,自己默默走到一旁警戒。
“看样子,大凉和北漠已经准备开始战争了。”安妮娅咀嚼着干巴巴的烙饼,自嘲道:“想必在两国朝堂上,咱俩都成了能让他们冠冕堂皇出兵的借口。”
林孤生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为什么要杀掉自己才出兵?明明他有更多选择和理由,毕竟长清公主安妮娅主动入京求援,思来想去,林孤生不禁头皮发麻,唯一一个原因,那就是皇帝想趁机收回林氏掌管的铁军军权!如果不出所料,随着战争催化愈演愈烈,冀州军不敌萨满教,最后皇帝会派遣父亲率领铁军入冀州边界作战,只要父亲兵败,皇帝就能名正言顺收回林氏的爵位和军权!
只是他猜对了一半,猜错了一半。
皇帝等不及冀州兵败,也舍不得糟蹋铁军,而是直接给林破军一个徒有虚名而无实权的元帅之衔让他指挥作战。
“公子,小心,有追兵来了。”
林孤生抬头,就看到茫茫草原尽头人头滚滚,积雪漫天,黑压压的骑兵冲阵而来。
现在要跑,已经无路可退,且己方的两匹卷云驹已经累得吐白沫。
林孤生抽出腰间佩剑,这剑……未开刃,只是世家公子用来装饰的宝剑。
风伯眉头紧锁,掌心罡气凝结,沉沉道:“公子勿怕,一切有老奴在,定保公子无虞。”
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林孤生心里明白风伯已经撑不住了,这几天他不曾休息,三天没合眼了,又少了一只手臂,如何是凶残的北漠骑兵的对手?何况看数量,追兵足有整整一个旗!
狼骑顷刻便到。
呈现包围之势将三人围在中间。
这些北漠蛮夷魁梧彪悍,脸黑如炭,一个个桀骜不驯,很是凶残。
人群散开,一野马重甲头领出现,扫视三人,桀桀怪笑,用一口林孤生听不懂的北漠语道:“萨满教大祭司麾下,巴达尔参见公主殿下。”
安妮娅义愤填膺:“巴达尔,你好大的胆子!”
巴达尔冷笑:“公主,您可让我们好找啊,公主放心,如今大王已经签订宣战协议,萨满教三万狼骑已经奔赴长城前线,随时南下。您死了,末将也会以萨满最高祭礼,不会纵兵亵渎了您的神颜。”
林孤生见二人对骂,虽听不懂,但见巴达尔眼神的轻佻和蔑视,估计不是什么好话。
“杀了他们。”巴达尔策马后退。
上千骑兵冲杀而来。
风伯无所畏惧,护住二人,在袭来的刀下如龙蛇一般施展身法,被他的拳脚触碰到,轻则暴毙,重者轰飞十余米。可惜,这里不是一线天,那山谷毕竟狭窄,几百人一下子攻来,其实都是人挨人;而这里不一样,地势空旷,又是骑兵,风伯腹背受敌,一下子就累得气喘吁吁,随时有溃败之势。如果只有风伯一个人,要是逃出去轻而易举,可惜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如果风伯没有受伤,而是全盛时期,殊死一战倒也能杀了这里所有人。然而,没有如果,现实就是风伯又被砍伤,溢出大量鲜血。
“他已是强弩之末,砍下他的头赏千金,赐良马五十匹!”巴达尔看出风伯的疲态,叽里呱啦地怒喝道。
风伯强撑着身体,冷冷扫视一干人。
林孤生担忧道:“风伯。”
有迫不及待夺得军功的骑兵冲上去,但被风伯一拳轰碎悍马头颅,摔落下马。
风伯也因体力不支,重重地摇晃了一下身子,林孤生看的心里更加难受:“风伯,你怎么样了。”
风伯回头凄然笑道:“公子,老奴……老奴怕是无法护您周全了。”
林孤生热泪盈眶,握紧宝剑就想和那些彪悍的骑兵拼命。
巴达尔怒斥:“上,杀了他!”
一众骑兵跃跃欲试,但没有谁敢第一个冲上去,明眼人都看出来风伯在做困兽之斗,是回光返照。
巴达尔见没人敢上,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吟唱起一种古老的咒语,霎那间,寒风萧瑟的草原上顿时刮起一股阴风。安妮娅见状,脸一沉:“不好,他在施展萨满巫术,召唤一种灵兽。”
果然。
下一刻,从巴达尔的身体里冲出一头体型硕大的草原狼虚影,这狼尖牙利嘴,怕是有三丈高,一干骑兵纷纷让出道路,那草原狼虚影优雅踱步,泛着绿光的眼睛锁定风伯,很吓人。
“糟了。”
林孤生一颗心沉入谷底。
一众骑兵大呼“万岁”,被头领的威势鼓舞了士气。
风伯冷笑,镇定自若,又像是在给林孤生解释:“这种萨满巫术,不过是小道,伪道,是将凶残的凶兽活活熬炼而死,将魂魄嫁接在宿主身上,故而形成共生。和我大凉修道高人的共生魂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是延年益寿,象征吉瑞,却被萨满人弄成杀伐的工具。”
林孤生忧心忡忡,现在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为风伯担忧。
那草原狼虚影似乎感受到风伯眼中的不屑,一下子变得狰狞,虎扑而来。
风伯怒喝,一拳轰出,那草原狼纹丝未动,反而狠狠地张开血盆大口咬了下去,林孤生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风伯虽是单手,却也抵住了虚影的牙齿,僵持须臾,那草原狼一下子将风伯踢开,一跃而下,似有气吞山河架势,张开獠牙咬下。
“风伯!”
林孤生凄厉大叫一声。
一干骑兵欢呼雀跃,高呼万岁。
然而。
就走此时,一道青白相间的剑光划过雪地。
如两道璀璨的霞光,大地硬生生被劈开一道口子,露出积雪下光秃秃的戈壁滩。
草原狼虚影迸发绿光,四分五裂。
而那巴达尔哀嚎一声,摔落下马,捂着脑袋打滚。
安静。
众人惊愕中,一披着兽皮袄子、戴着斗笠的蒙面剑客从一望无际的雪域走来,怀里抱着一青一白两柄古拙宝剑。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来,不紧不慢,低着头,看不见脸色,亦看不清眼眸。
而那深不可测的巨大沟壑,从风伯脚下一路延申到剑客身前。
林孤生瞪大了眼睛,安妮娅也不可思议的捂着脸,而那些萨满狼骑一个个鸦雀无声,遍体生寒,战马焦躁的嘶鸣,有点不受控制,很紧张。
这区区一道剑气,就造成了这般恐怖的景象,要是剑客出手还得了?
近了。
剑客走到跟前,一众骑兵赶忙让路。
这时,林孤生才注意到剑客斗笠下潦草杂乱的发丝,居然是银白色的,由此观之这剑客年岁已高,也是,有如此雄厚的内息怎么看也不像是年轻人。
“剑……剑魔……”
巴达尔爬起来第一时间露出惧容,惊慌失措道。
剑魔?
林孤生疑惑,只听说过剑神江一,剑魔又是谁?怎么好像大凉没听过此人的传说?
“唔——”
剑客瞥了一眼大口吐血的风伯,低吟了一声,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有磁性,也很沙哑。他摇头,只是抬头一瞬间,那双浑浊的眸子看了上千骑兵一眼,那些战马就抑制不住的发抖,调转方向被惊动逃窜,剩下一个巴达尔更是屁滚尿流,狼狈逃走了。
林孤生和安妮娅面面相觑。
下一刻,林孤生感受到一道无形的力量在他身上游走,是剑魔的真气,许久,他黯然摇头:“此番重回北漠,只为两件事,一是见故人,一是寻一孩子,只可惜,你们都不是。你的天资倒是万中无一,可惜不是我要找到人。”
剑魔说完,有些失望,自顾自消散在茫茫大漠。
许久,还沉浸在剑魔话里含义的林孤生才反应过来,赶忙去搀扶风伯,风伯大口吐血,很狼狈,用那枯糙的大手轻轻抚摸林孤生的额头,艰难笑道:“公子……咳咳,公子,老奴怕是不行了。”
林孤生心疼,赶忙抓住他的手:“胡说,风伯,你不要说话了,我背着您。”
风伯摇头,认认真真看向他,苦笑道:“公子,您听老奴说。老奴的身体老奴知道,老奴不行了,别哭,公子,您别哭……”
“风伯……”
林孤生慌了神,赶忙把他的头搂在怀里,带着哭腔:“风伯,我不许你死。”
“咳咳,公子,老奴老了,已经很老了,也活够了,老奴……这辈子唯一担心不下的就是公子您,您心善,这不好……得改。”
“我知道,风伯,你别说话了。”
“不。”风伯伸出沾满鲜血的手轻轻擦拭着林孤生眼底的泪花,笑道:“公子,您不是一直想学武吗?老奴等这一天很久了,您听好,老奴待会将这一身修为移花接木给你,也好给你奠定武道根基。”
“不,风伯,我不学武了,我不要你死啊。”林孤生眼泪簌簌留下。
安妮娅早已哭成泪人,那么多天的相处,她早就把风伯当作家人。
风伯艰难地坐起来,不由分说点了林孤生的穴道,然后咳血,从怀里摸出一份卷轴,道:“这是林氏秘籍《百里战卷》,您收好,日后务必要细心研读。公子,老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老奴走后,江湖路远,您多珍重。”
说完,他闭目存思,开始施展禁术“移花接木”,将一身修为传给林孤生。
林孤生早已泪如泉涌。
随着禁术的施展,一道道精纯的真气游走林孤生的奇经八脉,开拓丹田,林孤生也渐渐陷入了昏迷,浑身如同徜徉在花海一样舒心安宁,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只是感到丹田有一朵金色莲花盛开。
半个时辰后。
“轰隆”
风伯内息干涸,生机溃散,消瘦的如同干尸一样,重重倒地。
“风伯——”安妮娅痛哭,才发现没有气息的风伯脸上还流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
林孤生还在昏迷,只是皮肤上有一层黏稠的类似黑膏药的恶心物质,安妮娅猜测应该是筑基后“伐骨洗髓”身体里的杂质,意味着林孤生已经正式筑就武道根基,奠定了武途。
追兵虽然被剑魔唬走,但随时要回来的征兆,安妮娅咬了咬牙,将风伯就地掩埋,然后拜了三拜,背着林孤生就朝西方而去。至于那两头卷云驹,也一同被剑魔吓走。
……
北漠,巴图王旗,王宫。
北漠王,勃尔只斤·波赛尔,他端坐大帐,怒火中烧,因为眼前一婀娜身段戴着面纱的紫衣女人甩给他一张兽皮,乃是作战诏书。女人就是萨满教的大祭司,是自诩人世间能直接面见萨满真神的大巫,希娅。
“大王,签署作战诏书吧。”希娅含笑道。
波塞尔眼眸燃烧汹汹怒火,签署这份契约,意味着自己要将军权拱手相让给萨满教,尽管,自己的军权已经名存实亡,那么下一步这些萨满教徒是不是要联名逼迫自己退位?
希娅见状,仍然一脸媚笑:“大王,冀州军肆意妄为,屡次截获我大漠的物资,而今又袭击公主殿下的车队,真是该死。如今对南凉宣战已经是民心所向,也是我大漠摆脱南凉统治的大好机会。若是大王不同意,那小女子只好采取特殊情况了。”
北漠王皱眉:“你想干什么?”
希娅脸色一冷:“大王,南凉有句古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女子不希望大王不识好歹。”
话毕,大帐中数位武将抽出弯刀,寒光恍眼。
北漠王心一紧。
……
冀州,邯郸府。
冀州牧张迁今日亲自出城百里,只为迎接林破军的到来。
军师捋着胡子笑道:“主公,林破军要来了,您是怎么想的?”
坐在立车内闭目养神的张迁闻言淡然道:“皇上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既然皇上给我这个机会,也好让他放宽心,林破军要是敢来,定让他有死无生。”
军师忽然一顿,压低声音道:“主公,可是咱们冀州军兵败,虽说落到朝堂上是那林破军指挥不当,可北漠蛮夷要是顺势而下,馋食我冀州山河该怎么办?”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要是冀州军兵败,虽不至于伤筋动骨,罪过也全是林破军指挥不当的责任,但是,北漠要是大举入侵,吃亏的可就是他们。
张迁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军师多虑了。你可能不了解皇上,他老人家可比我凶残,冀州沦陷,下一步就该蛮子剑指中州了,皇帝陛下的龙椅能坐的安稳?不出意外,当林破军被弹劾的那一刻,也是皇上出手的时候,咱们拭目以待吧。”
二人谈话间。
不远处出现百骑队伍,最为醒目的就是那具巨大棺椁。
张迁眺望一眼,嘴上扬起一个弧度:“林破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征北大元帅到。”
张迁立即下马,和一干亲卫主动迎了上去,恭恭敬敬作揖:“冀州刺史张迁拜见大元帅。”
面对一干人虚与委蛇的谄媚,林破军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