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天下城。
深宫。
一袭深黑绣饰虎豹纹路圆领衫的兵部尚书严冬低头捂着双手走在北苑。
“严大人,何事毛毛躁躁的?”老太监黄石叫住他。
严冬苦笑,神态严肃,从袖口掏出一封卷轴,“江南的千里加急,反贼袁沛越过钱塘江,发动战争,广陵和余杭告急。”
黄石轻笑,“在等等吧,陛下和皇后娘娘在赏花,难得陛下有这等雅致,还是别叨扰了。”
大凉帝国辖下经济最为昌荣的两大州正在饱受战火**,前线告急,可皇帝陛下还有闲情赏花?
严冬抿抿唇,嘴角苦涩,只是点头,恭恭敬敬守在外面。
这闲暇之际,黄石鞠躬一礼,忽而笑道:“严大人,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这……”
“其实吧,老奴倒是觉得,陛下等这一天很久了,袁沛蛰伏了十年,终于还是按耐不住了呵。”
严冬本想讥讽一二,你这阉党也敢乱言朝政?你懂战争吗?可奈何心情沉重,不欲争辩。严冬在官场沉浮三十年,是太安二十二年皇帝亲自点评的武状元,才华横溢,被举荐入兵部军机处任一职衔,当年天授帝还是太子之时就抛出橄榄枝,当然,不止太子,也有其余几位皇子,但幸好是严冬站对了阵营,这才一路高歌猛进,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他对天授帝姬洹很忠心,也是打心底敬佩。当年九子夺位,姬洹能扫清异己,顺利坐上龙椅,本就不俗。何况,姬洹在雪国的领导的几次战争,那可都是尸山血海,他有着极高的军事才能和政治见解,可是,继承皇位十来年,这位名震雪国的杀神,却如一夜间改了性,世人传言其“骄奢**逸,暴虐无道”,是一代暴君、昏君。别人不知道,可以瞎说,但严冬一定明白,皇帝这只是表象,是面具,是故意为之。也是,纵观大凉四百多年的历史,二十四代君王,就找不出一个昏君,他们体内可是流淌着当年人类第一英雄姬无涯的血脉啊。皇帝一定是在酝酿什么,站在这个世界权力顶端的男人,已经不在向上看,而是眺望群山,向四周而看,他所顾及考虑的,是严冬无法想象的很久以后的将来。
这时,皇后娘娘在宫女搀扶下走出北苑,她高挑的身姿穿一雍容华贵长裙以红黄两色为主的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两袖旁绣着大朵牡丹,鲜艳无比。裙子带有袍,很长,裙板上绣着银凤图案,极为华丽,裙裾则绣着金色的祥云图案、以宝石点缀,明珠下的束束流苏轻轻垂下,分不清年纪,只是妆容高贵让人不敢直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相貌太过冷艳。
“拜见娘娘。”
严冬和黄石急忙跪下行礼,不敢抬头。
皇后慵懒一笑,“严大人,最近陛下总是深夜批改折子,伤了龙体,本宫听说余杭西湖的龙井有去闷解愁的功效,要是有机会,记得给本宫送上来一些。”
“是。”
目送皇后离去。
黄石和严冬才爬起来,拍了怕膝盖的污渍。
“严大人,进去吧。”
“多谢。”
北苑内,一古色古香的凉亭内,一身龙袍的皇帝陛下负手而立,池中鱼儿扑腾,似想鲤鱼跃龙门瞻仰皇帝的天颜,前仆后继,有鱼儿用力过猛,跳上了岸边,努力摆动身子,终于碰到了姬洹的靴子,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命呜呼。
皇帝抬脚把死鱼踹入湖畔,引得无数鲤鱼争抢尸体。
“微臣参见陛下。”
严冬跪下行李,余光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爱卿免礼。”皇帝笑了笑,看向湖畔,“湖中鱼总以为外面的世界更好,因此一辈子都在为脱离湖畔做努力,哪怕是死亡,也想看看它们自以为是的真实世界,殊不知,真实的世界是如此残酷,与其如此,不如踏踏实实过完一生,把想要的一切都享受一次。”
严冬低头赔笑:“陛下说教的是。”
“你是为吴越战事而来吧?”
“是。”严冬不禁挺直腰杆,严肃起来,沉沉道:“陛下,袁沛越过钱塘江不宣而战,余杭和广陵告急,两地刺史发来急书求援。”
“呵呵,战端才开启一日,那两地州牧就坐不住了?”皇帝冷笑。
严冬叹息,这也是他没想到的,吴越两地,连绵数千里,战线如此之长,袁沛不过二十万军队,吴越两州有百万人口的城池数座,有军马十万,百万军队,哪怕是伸直了脖子让袁沛的军队砍,也得砍他三个月吧?
“陛下,袁沛苦心经营十年,做好了万全准备……”严冬只好老老实实说道:“昨日袁沛发动战争,其麾下在吴越诸个城池的堂口、分舵,纷纷发起暴动,和袁沛里应外合,还有……吴越两地的军队,也有许多早就暗地里投靠了桃止山,吴越复杂,豪强林立,战端一开,许多世家拥兵自立,两大州牧自然成了傀儡。”
皇帝转身坐下,便有太监沏茶。
“朕知道了。”
这便是大凉发展到现在不得不面临的难题,世家把握经济,州牧如果不早日处理这个问题,那等世家豪强的力量发展到一定规模,影响到一州的民生,便可直接控制军队,就完全架空了州牧。
皇帝端起茶杯,茶香袅袅,映照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如果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不论老幼,皆有守土反战之责,亦有抱定牺牲之一切的决心。”
严冬眼眸豁然深邃:“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冷笑:“想建立一个国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区区袁沛,随他折腾吧。”
严冬不可置信,皇帝的意思是……就这么,放弃吴越两地了?就这般放任袁沛的势力发展?他忍不住悲从心来,国家战火急弦,就算皇帝陛下顾及其他不出动中州铁军,为什么皇帝陛下不发布讨贼檄文昭告天下,让天下的各路诸侯共讨袁沛?其实他为官这些年,一直过的不快乐,身处这个官位权力的顶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他骨子里是个极其自傲的人,当年凭借自己的双手摘下武状元的头衔,意气风发,势必要在朝堂之上凭借自己的本事闯**一番,他做到了,却也没做到。新皇继位以来,他就愈发看不懂这位喜形于色的皇帝,终是君心难测。今天的遭遇正如他不理解当年为何不斩草除根,一举歼灭袁沛的起义军,放任他成长到如今的地步。
黄石盯着严冬带着些许落寞的背影若有所思。
“黄石啊,你觉得,这些臣子会如何看待朕?朕是不是……太懦弱了?”
“陛下……”
黄石诚惶诚恐,赶忙跪下。
“朕时常在想,何须束缚自己的手脚,想干的一切事大可放手去干,可坐上这个位置,终究是有顾虑。”
皇帝叹息,他只是在花时间下一盘棋,只是……看样子很少有人能看出这盘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的局。
“陛下,您的臣子们,都是您一手提携的,忠心可鉴。”
“嗯,年关调去北漠做总督大将军的……李山,如何了?”
黄石满脸堆笑:“陛下慧眼如炬,那李山无愧为天授七年的武状元,先前让他在在军机处当执戟郎中真是屈才了。”
“哦?此话怎讲?”
皇帝来了兴趣,拈起桌上果盘里一枚龙眼,自顾自剥皮。
“陛下,那李山去了北漠,奉旨组建军团,招兵买马,把北漠治理的井井有条,将萨满教赶出北漠燕山以北八百里,深得民心,倘若这般持续下去,陛下便可全心全意在巴图王旗扶持一位藩王。”
“哈哈哈哈,朕果然没看走眼,李山是不可多得的忠臣。”皇帝对李山的军事建树只字不提,也许,在他眼里最重要的是忠心,能力倒是其次。
……
湘州,零陵郡,涂山。
如此顺利降伏了山猫,倒是令几人没想到的,就像老吴说的,是唐浩师门几个弟兄布下天罗地网,极大限制了猫妖的能力。
“猫妖受了伤。”
唐浩一语道破。
“谁伤了它?”林孤生下意识询问,紧接着就就看到了猫妖尸体脖子上的血洞,它的皮毛极其茂盛,先前大战期间不容易看清楚,这下猫妖尸首不动了,才看清楚。
“恐怕,就是比咱们早一批抵达涂山顶的人。”
那伙精通墨家机关道的人?
然而,此刻废墟忽然地动山摇,如地震一般,众人身形踉跄,废了好大力气站稳,废墟口出现一个大洞漆黑一片。
“轰隆!”
有数道身影飞出来,跌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林孤生记得这几人是先前一同上涂山队伍里的江湖侠客。
那几人心有余悸,神色紧张地盯着洞口。
“发生了什么?”
“有伏兵!”一人咬牙切齿。
“噼噼啪啪”
洞口内传来金戈铁马的交战声,光听声音就能浮想到山内的战斗很激烈。
老吴抽着旱烟,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笑道:“太清宫的后生,既然山猫已死,我这任务也顺利完成了,至于这传说里的宝物,我这老胳膊老腿也就不瞎掺和了。替我向你家掌门问好。”
“吴老前辈,既然任务完成,我等自然也不掺和。”
唐浩微笑。
“如此,甚好,可结伴下山。”
唐浩回眸看了一眼林孤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抱拳执礼,带着一帮人大踏步离去。
“哎哟我的老腰……”
“砰砰砰。”
一黑影倒飞出来,在半空中惨叫一生,重重摔在地上。林孤生凑近一瞧,这不是昨日在山脚和自己闹不愉快的老头嘛,似乎是姓李?
“哎哟他狗日的……”老李捂着腰爬起来,杵着铁剑,跌跌撞撞爬到洞口,想再下去,但又打消了念头,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废墟的几人身上打量,忽而看到了林孤生和东,邪笑道:“小子,你不下去争夺机缘?”
林孤生冷笑:“我还是不去了吧,毕竟能把老李前辈打的鼻青脸肿的,我下去只会自讨羞辱。”
“你!”
老李脸一青。
“我倒是奇怪,下面有啥?能把大名鼎鼎的老前辈打成这般狼狈。”
“哼,要不是黑灯瞎火的,老子吃了大亏……”老李似乎回想到什么,面色铁青,冷冷道:“不过是些旁门左道,又是墨家机关,又是湘西赶尸,啧啧,还有折纸术,真是一群小人。”
说完,他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那几个站在洞外观望的人心有余悸,暗自钦佩,心想这老头还真是勇,都伤成这个逼样了还敢下去,不如在上面隔岸观火,也好捡些便宜。
林孤生盯着黑洞洞的深坑,心里有一种冲动。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他甚至忍不住生出一种错觉,他必须要下去。
等等。
林孤生默念《百里战卷》保持心境空灵,摒弃了邪念,弄不好,是这洞里有邪祟起作用,让自己陷入魔怔。但是随着心法的运转,那种使命召唤的感觉却愈发强烈。
“东,你没有感到异常嘛?”
东心如止水,微微摇头。
林孤生咽了一口唾沫,看向那几人,抱拳道:“诸位,敢问下面有什么?”
那正在擦拭伤势给胳膊上药的壮汉闻言冷笑一声:“好东西,呵呵,自然是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哈哈哈哈,你下去了,便知道了。”
林孤生不再犹豫,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转身正色道:“东,我们下去。”
“我保你无恙。”
东这般保证,一手提着林孤生,一跃而下。东的轻功极好,下沉速度很慢,轻飘飘的,这洞口不深,也就三五丈的深度。
洞内很漆黑,路况倾斜,如天然溶洞。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
林孤生脚下一软,浑身一激灵,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他不禁回想老李说的,湘西赶尸术?是了,零陵便是在湘州西部一代,先前倒是忽略了。
东眉头紧锁。
“怎么了?”
东声音沙哑,语气低沉:“这里死过人,死过很多很多人,无穷无尽的煞气!”
“什么?”
这里是涂山内部的天然溶洞,怎会死人?且是很多很多人?
“是煞气……不是怨气?”林孤生胡思乱想,是不是之前的清泉寺是一个邪寺,毕竟养出了山猫这种凶物,当然山猫和夏婉安的故事兴许可能是杜撰出来的,行走江湖那么久,林孤生对人性保持着敬畏,这种可能虽然微乎其微,但也不能排除在外。
“煞气,死了很多年,无法消除的煞气。”
东确认道。
如此,就能彻底洗脱清泉寺的嫌疑。林孤生又忍不住猜测,难不成是那个将军的部队全军覆没于此?煞气冲天,一禅为消除业障才在这里修行,创立寺院?
“走,去看看。”
林孤生忍着不适,行走在这些几乎腐烂的尸体堆积的道路中。方才许是大战连天,许多尸体都是被刀剑斩碎,糜烂的肉块夹杂着恶心粘稠的汁液,踩在上面深一步浅一步的,很折磨人。再配上这冲天的臭气,别提多恶心了。
“呃——”
沿着狭小幽暗的山洞走了片刻,林孤生忽然感受到脚下蠕动,传来呻吟。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黑衣人。
他翻遍记忆也没找到这个人的模样,目光不由凶狠起来,厉声道:“你是谁?”
“咳咳,先把脚拿开。”男人咳嗽,痛苦道。
“少废话,你是谁?”
男人闪过凶光,脖子上忽然图腾绽放光芒,林孤生听到一声狼嚎,忍不住后退一步。与此同时,东出手,一道剑意砍下了男人的头颅,那发光的图案暗淡下去。
“巫术。”
东平淡开口。
林孤生微微颔首,二人接着赶路。
这条被尸体铺满的路走了半刻钟,才是个头。
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空地,应该是地宫,人影绰绰,是两帮人在对垒,其中一方,乃是由萧长生和颜如玉领导的二十余人的队伍,皆神色严峻。另外一端,是七八个人,男女老少皆有。
两帮人不约而同看向林孤生。
气氛僵硬。
“呃。”
林孤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有一桀骜男人讥笑:“哪里来的小瘪三,哪里来的滚哪里去。”
林孤生干咳一声。
萧长生长剑一横,开口道:“要战便战,不必废话,多他们二人,结局是一样的。”
“哈哈哈哈,真是狂妄。”那男人肆无忌惮大笑。
三言两语间,大战开启。
那几人手段阴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其中一女人祭出袖口,无数纸人飞出来,落地即化作一团团悬空的黑雾,发出恐怖阴森的笑声。
“杀!”
这空旷的密室,上演了一场惊天大战。
萧长生龙行虎步,和那颜如玉配合的天衣无缝,二人剑意交织,周身数步形成真空状态,黑影不能入内,靠经者皆被斩杀,但这些黑影似无穷无尽,从那些纸人上钻出来。区区那女人的手段,就彻底拖住了一干武林高手。
“折纸术。”
林孤生咬牙,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这等偏门术法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