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刘管事的话，老李头原来脸上的阴霾在这一瞬之间,被一扫而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惊愕，
事实上，早在前往李恪的钱庄之前，老李头就从坊间听闻蜀王李恪有着阅读人心的本事。
其手下幕僚心里有什么秘密，他都能一眼洞察。
然而作为一个跟在李世民身边打天下的人，尽管他只是负责锻造装备的铁匠，但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在他看来，这种坊间传闻也就是蜀王李恪想要塑造自己的权威，让别人觉得他很厉害，因此放出来的谣言。
他根本没这个本事！
有了这层认知，老李头对于这种传言基本不屑一顾，甚至对传言的主角，也就是李恪也十分不屑。
然而今天，当他看见李恪明明连自己的面都没见过,就洞悉了自己内心的小九九后，老李头先前对这位皇子的怠慢情绪瞬间一扫而空。
他声音颤抖地说道：
“没想到…没想到殿下竟然跟传闻一下，能够洞悉人心…我老李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看着老李头一副被震撼到的样子，刘管事也适时说道：
“老李头，其实殿下不仅知道你的想法,而且还对你的想法做了一番评价，你想听听吗？”
听到刘管事说殿下评价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老李头不敢怠慢，连忙停止之前的感叹，恭敬地问道：
“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刘管事笑道：
“殿下说了,但凡新事物出现，生产力发展，习惯了旧秩序的人们总会惶恐不安，害怕自己被机器所替代。”
“然而机器永远只是机器，是被人所使用的存在。只要站在人的立场上看问题，不把自己当做机器看待，那人们就不会为新机器的出现而感到恐惧。”
“相反，他们会为了新机器提高生产效率，从而解放自身而感到喜悦！”
李恪说的话，放到后世可以说是四海皆知的道理。
然而老李头毕竟没有读过什么书，对于李恪的话，他还是有些听不明白。
好在，刘管事之前就仔细询问过这句话的意思。
在见到李老头困惑后，他便耐心解释道：
“老李头，说起来您今年贵庚了？”
老李头想了想，说道：
“咱今年五十有六了。”
虽然老李头如今已是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密布，放到二十一世纪说是六七十岁也有人信。
然而他的年纪只有五十多。
之所以显得如此苍老，不过是因为封建时代劳动人民的生存环境恶劣，导致人们普遍早衰罢了。
不过关于这点，这个时代的当事人显然都习以为常了。
刘管事点了点头，又笑眯眯地说道：
“老李头，你现在的力气，已经不如年轻时候了吧？”
“谁说的！”
刘管事这话一出，老李头顿时炸毛了。
他怒气冲冲地说道：
“咱的力气可大着呢！哪怕现在，我也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然而面对老李头的吹嘘，刘管事却只是笑语吟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刘管事的眼神仿佛有着洞察人心的能力。
被他盯得发毛的老李头，在怒气消退以后，也只能说道：
“唉！确实，不服老不行了。”
“年轻时候，咱一个人三天就能打出一把刀剑来。”
“可现在，咱确实有很多不那么重要的粗活交给徒弟，而咱自己就做一些精细的事情。”
“恐怕再过两年，咱也只能看着徒弟干活，自己在一旁把把关子了。”
看着老李头一副追忆自己年轻时双臂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能够为玄甲军锻造各种精良武器，而如今却已然一副英雄迟暮的样子，刘管事笑道：
“老李头啊！在我看来，你如今在工部地位超然，甚至因为给陛下的玄甲军锻造大量优质武器，被陛下夸奖过，就连工部的一些小官员见到你，也得对你保持尊敬。”
“这不是因为你有使不完的力气——真要如此，那些当官的应该去尊重牛马才是，毕竟牛马的力气更大。”
“说到底，他们尊敬你的，以及你身上可贵的，还是你的手艺。”
最后，刘管事宽慰道：
“老李头啊！你不该为自己以后手上的力气活被水能动力锤给代替而感到不忿，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毕竟它的出现，让你有了一个机会。”
“从今往后，哪怕你的力气已经小到不能再锻打铁锭，你还是能靠自己的手艺，锻打出绝世神兵来！”
刘管事的一番话，说到了老李头的心坎上去。
原本，英雄迟暮，年轻不再，就是无数人内心最为恐惧的事情。
哪怕秦皇汉武，也不例外。
而技术的进步，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剧了许多人那种因为害怕自己年迈，跟不上时代而被淘汰掉的恐惧情绪。
然而这一刻，李老头已然明白，技术带给他的并非被时代无情淘汰的命运。
相反，如今的他不必在为自己没有力气抡起铁锤而感到恐惧。
他只要还能将铁夹到燃烧室里加热，能够把铁放到动力锤下锻压，凭他的手艺，他依旧是那个手艺独步天下的老铁匠！
至于说哪天自己连铁锭都夹不住了，那老李头觉得，自己那时候应该已经卧病在床了才是。
如果到了那个岁数，老李头猜想，自己或许已经对铁匠的事业释然了，学会放下手中的锤子，颐养天年，享受儿孙环绕的天伦之乐了吧？
……
当晚，刘管事返回长安城中，进入了蜀王府。
月光下，此时的李恪正在看着花园里的土豆，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仿佛在看一个新时代悄然来临。
听到刘管事在自己身后行礼问安，李恪颔首问道：
“老李头的反应如何？”
只听刘管事恭敬地回答道：
“回禀殿下，老李头的态度，不出殿下所料。”
“只不过他最后那一番话，倒是让属下有些惊讶。”
“哦？”
听到这话，李恪有些好奇。
他问刘管事：
“老李头都说了些什么？”
只听刘管事说道：
“老李头说，他这么多年，见过那么多人，却没有人——也包括陛下，都没有一个能像您一样，站在他们的角度，又能超越他们的角度看问题的。”
“老李头说，殿下当为工匠们之尧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