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信2

路途有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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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檐下滴雨。

我们就叫她小路吧。小路不是来旅游的。学校有三天的春假,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又转小巴,来到这个名声在外的古镇。她来找老路,老路是她爸爸。

十七岁的女孩子,脸色有些发黄,白球鞋沾了泥。她坐在湿漉漉的院子里,一株早樱就在旁边开着。

穿格子衬衫的男生大概二十几岁,一边打扫一边默默看她。她维持同样的姿势大概快一个小时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回身去吧台煮了一杯咖啡,递给她,说:“路老师大概过几天才回来呢。”

她手里握着回程票,明天,她就该返程了。

她见不到他。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呢?在那些青春泛白的日子里,她要忙的事有好多,做功课、和朋友玩、发呆,甚至是暗恋隔壁男生。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家里的一切正在默默改变,先是爸爸去采风许久都没有回来,接着是妈妈每天早晨都眼圈红肿,但笑得特别努力。若不是去年冬天她在抽屉里看见了他们的离婚证,高考之前的她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吧。

爸妈分开了,家分开了。

她想起从前看过的一篇散文《四月裂帛》,只觉得那题目很美。如今忽地明白了那四个字的痛楚。她的天,犹如被撕裂的棉帛,华丽与美好被倾覆。

问题是出自爸爸那边。他给她打过电话,从黄昏讲到夜幕。她也知道那个古镇,她那时还设想过高考之后和爸妈一起去那儿旅行。但现在爸爸在那儿定居了,开了画廊,有了新家,新的爱人。

小路一直不明白,爱怎么会有新旧。

去年冬天特别冷,朋友说她变得比冬天还冷。没有人知道她的变故,她觉得难以启齿。

她就一直住在自己的壳里,不接受现实,却又无力改变。成绩自然是要下降的,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妈妈非常急。

四月这场难得的假期,她预谋了许久。没有知会任何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能改变吗?能挽回吗?能原谅吗?

不知道答案。小路只是想看看老路,看看他的眼睛里是否有愧色。

四月清冷,画廊里没有什么人。男生把门掩了,给她一把油纸伞,说,我带你去走走吧。

小镇的青石板湿答答的,缝隙里的青苔在这种天气里尤显苍翠。

男生讲话的声音很好听,他的名字是牧,他跟着老路学画画,夏天里他就要离开这里去藏区了。

小路盯着牧的背影,牧的头发微长,用橡皮筋束在脑后。

她没来由地问出口:“你们学艺术的和平常人不一样吗?”

牧只愣了一下,回头看看她:“小路,其实人们追寻的不只是爱情和安定,而是成长和共鸣。两个人能相爱,是被彼此的芬芳吸引吧。但一路上,若有一方停止生长,而另一方仍孜孜以求,他们就会有了距离与隔阂。你爸爸大概就是那样的人吧,他的内心从不曾停止生长。”

牧突兀地把老路的名字讲了出来。

小路想,他是在担心自己吧。一直以来,她都需要一个出口。于是,在这个落雨的午后,她絮絮叨叨地把心里所有的疑问与难过都讲出口,讲给一个陌生人听。

牧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这并不残忍,如果你想要永恒,那么你就要让自己随同岁月、随同外界的变化一起成长改变。

小路听不懂。

牧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他在小路耳边俯下身。

那天的晚饭是牧做的,很好吃。晚上,她睡在老路的画室里,空气中隐隐有松节油的味道,有点像记忆中老路的味道。

半夜里,她听到院子里的声响。她猜是老路回来了。她没有起来,但是再也睡不着。恍惚中有人进来,一只手轻轻拢过她的头发,还带着一丝清冷的气息。他是为了她披星戴月而归吧。她的脸埋在被子里,像那天的雨一样,湿漉漉的。

天明,她终于看见了老路。老路坐在轮椅上,腿上铺着一张灰色的毯子。老路说自己外出写生的时候受了伤,过几天就会好的。

他们坐在同一张桌旁吃早餐,没有讲太多话。

她偶尔偷瞄一眼老路的新爱人,也不是太年轻,还没有妈妈漂亮,穿棉布的长袍子,素净整洁。

然后,她的视线又偷偷落在老路的毯子上。她想起牧昨天告诉自己的那个秘密。她很想掀开老路的毯子,看看是不是如牧所说,那里只有两根空****的裤管。

牧说,老路离婚不久,两条腿就摔断了。

或许,那是连妈妈都不知道的秘密。

吃了早餐,她必须去车站了,牧送她。而老路也执意要去,他的新爱人推着他的轮椅,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小路想了一下,说,我推吧。那两个人自觉地走在前面,给他们父女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

老路坐在轮椅上,一下子就变得比她还矮了。她可以很容易就看见他的白头发。她想,他才五十岁不到,头发这么早就白了啊。她之前蓄积的所有怨气都无法发泄出来。她只是说,我暑假还会来的。语气倔强又任性。

老路笑了,老路说好啊,你来做暑期工,我给你发工资。

在镇子口的巴士站,他们分别,老路把一袋子吃食递给她。他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他似是想说什么,但眼眶泛红,终是什么也没说。

小路看着他的眼睛,忽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的爱,一直未曾改变的爱。

她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北方的小城。下了火车,小路看见心焦的妈妈,小路故意避开她责难的目光,笑嘻嘻地把她拉到路边的花店,她给妈妈买了火红火红的一把玫瑰。

她想着牧告诉她的话,牧说,要像植物一样,永远都不停止生长。只要肯越过心里的寒凉与风霜,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而命运的意外篇章,你无须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