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将星

301,干部病房:鲁方留给郭林祥上将的临终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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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四十多年后的初冬,离休大夫邱云重回盐城。楼房林立的乡村,看不到四散飘零的落叶;万里无云的蓝天,听不到孤雁呼救的长鸣,唯有见证过昔时烽烟的运河,依然流淌着往日的记忆。

邱云是特意选择那个离别时节重回盐城的。往事历历在目,心头百感交集。40多年前离开洪泽湖畔,只身奔赴延安的情景,像从未熄灭的灯光,一瞬间又在她脑中闪亮了。从皖北出发时的热望,到延安后的失望,像两股绞索,又在她脑子里扭来拧去。她在回忆淮北的往日烟云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1943年9月,山东军区把淮北到延安的运河地下交通线交给新四军第4师管理。这是一条安全输送过多名同志的交通线。11月,陈毅军长从军部出发,就是在这条交通线的掩护下,于1944年3月到达延安的。

“七大”会期未定,谭友林迟迟不归,邱云虽然每天都把自己拴在手术台上,但眼神中流露的忧郁,瞒不过彭师长夫人林颖的眼睛。林颖与邱云同岁,又是湖北襄樊人,同邱云算得上半个老乡,她深知邱云苦苦思念恋人的痛楚。在林颖的建议下,彭师长考虑再三,决定由运河交通线护送邱云去延安,让分别长达六年的恋人鹊桥相会。

经过精心准备,邱云以流亡学生返乡发丧的名义,身着素服,从新兴集出发,昼夜兼程,赶往徐州。不料走到萧县附近,邱云被顽军冷枪击中左腿,伤虽不重,但已无法走路,于是只好在新四军的萧县交通站养伤。一个多月后,才又重新上路,继续向延安方向前进。

1944年7月底,当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邱云赶到陕甘宁边区吴堡县政府时,一路的艰辛和危险,全都淹没在涟涟不断的泪水中了。

接待邱云的县长刚从延安社会部调来,听到邱云向他打听谭友林在哪个单位,高兴地连声说:“在党校,在党校一部,和我们孔部长一个队,前几天刚结婚!毛主席和江青同志还和谭友林两口子跳过舞呢!”

“结婚!结婚?”邱云倏地站起来问“真的吗?和谁结婚?”

见邱云脸色煞白,几乎晕倒,县长十分吃惊,连忙扶邱云坐下。县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当刚毅的性格和炽热的情感,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激烈碰撞的时刻,内心的一念之差,可以让自己精神崩溃,也可能让他人永不复生。

山盟海誓的恋人新婚燕尔,把邱云无限美好的憧憬化作无可追回的失望。

邱云在县长的注视中冷静下来,她不能让欲望的烈火,把自己和对方烧毁;也不能让沮丧的洪流,把自己和对方吞没。

邱云发觉自己处在两难之中,进,还是退,一时举棋不定。延安,她心中的圣地,中国革命的大本营,是她做梦都想来的地方啊!因为谭友林结婚而不去延安,这不符合她的性格,也不符合她选择的目标。

邱云询问县长,陕甘宁边区有几家医院,哪个医院最偏远?县长只知道中央医院、边区政府医院和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其他偏远地方的医院也说不清楚。

邱云反复考虑,谭友林结婚肯定有自己尚不清楚的原因,找到谭友林固然能弄清原因,但会把自己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三个人的痛苦,邱云不想惊动谭友林。经过边区政府卫生部批准,她去了延安东二十里铺的边区医院。来延安时一路上用的化名韩雨此后成为她—生的名字,这是彭师长给她起的掩护真实身份的名字。

1945年7月,参加完中共“七大”的谭友林一行,在返回新四军途中得知抗日战争胜利,奉命紧急挺进东北。韩雨听到谭友林带鲁方母女去了东北,也于1946年返回新四军淮北后方医院。1947年8月,韩雨同取道苏北前往上海的钱瑛不期而遇。“十年生死两茫茫”。钱瑛为邱云死而复生高兴得睡不着觉,邱云也终于弄清了谭友林结婚的谜底。

钱瑛把谭友林听到邱云牺牲后的悲痛如实告诉邱云,劝慰邱云把那一段情感经历藏在心底,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

钱瑛的述说和劝慰,让邱云对谭友林前嫌尽释,思念的**更为强烈。邱云告诉钱大姐,她的感情空间太小,已经没有第二个男人的位置了。同时她恳请钱瑛务必保密,绝不告诉谭友林她还活着,还孤身一人。但是,韩雨一刻钟也没有放弃过对谭友林的关注。

1985年春节前,离休后定居西安的吴世琨回乡探亲,专门拜访四十多年未见过面的族姑表姐邱云,这才知道了她与谭友林之间的旷世奇缘。

让吴世琨吃惊的是,邱云不但了解谭友林参加红军以后经历的风风雨雨,还知道谭友林的夫人鲁方身患重病,正在北京301医院接受化疗。邱云忧心忡忡地对吴世琨说:“鲁方这种病如果早发现,完全可以治愈,怎么会拖到晚期呢?这谭友林也是古稀之人了,晚年孤独的男人,日子不好打发!”话里话外,蕴含着对谭友林和鲁方的深切惦念。

吴世琨听完不胜感慨,他问邱云:“你们在朝鲜战场上没有见过面吗邱云摇摇头。

"你转业以后也没有见过吗?”邱云又摇摇头。

“为什么不见面呢?”吴世琨茫然不解。

“他和鲁方结婚后感情真挚,南征北战中生死与共,‘文革’中全家惨遭迫害,我要再插进去,只能给他们造成精神痛苦!我怎么去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呢?只要鲁方能康复,老谭不孤独,我就很高兴了!”说着说着眼眶湿了。

邱云没有再说下去,吴世琨也没有再问下去。吴世琨不清楚邱云是从哪里知道鲁方的病情的,但鲁方的乳腺癌这一年确实广泛转移了。

守在鲁方病床前的谭友林,每天都期望医生能够创造奇迹,经常为自己的粗心而自责。在谭友林的心中,鲁方的病是因为他的调任而耽误的。

1983年10月。乌鲁木齐的金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霜寒悄悄摘掉褐黄的树叶,博格达峰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变厚。

谭友林将军的小院里,飘落在小径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在阳光的辉映下金光灿灿。葡萄树的叶子缩成一个个小卷,把吊在空中的葡萄串串,反衬得晶莹剔透。鲁方紧紧地依偎着谭友林,在萧瑟而颇有诗意的景色中,拍摄离别前的合影。透过照相机镜头,摄影师察觉到鲁方笑容中隐藏的不安。

不久前当选为中共12届中央委员的乌鲁木齐军区政委谭友林,接到中央军委命令,调任兰州军区政委、党委书记。这一天,他将告别住了八年的小院,启程就任新职。离别在即,左侧**长了包块的鲁方,为了不让孤身上任的谭友林分心,没有向丈夫透露自己的病情。

送别的人依依不舍,汽车在两排人的夹道中缓缓开出小院。同院的副司令员幸元林和夫人段群景,边走边对车里的谭友林说:“自治区三十年大庆一定要回来啊!”

坐在谭友林身旁的鲁方,望着窗外的秋色,柳永的词句突然从脑中冒出来了:“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谭友林了解鲁方的诗词造诣,随口应道:“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鲁方一听笑着说:“嗬,连李白都请出来了。这卿卿我我的情调还真像四十年前那阵子。”两人会心地笑了。

谭友林调任兰州军区政委之前,时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厅副厅长的鲁方,刚率新疆艺术团出访非洲回来,忙完艺术团的总结,又忙着为丈夫收拾衣物用品。直到谭友林上任的先一天晚上,才对大女儿谭晓芳说:“我这里面好像长了个包块,有没有必要去医院看看?”她想听听女儿的意见。

晓芳是军区总医院的医生,一听母亲的**包块已发现两个多月,马上给医院领导打电话,请尽早给母亲安排检查。

鲁方叮嘱女儿:“不要给你爸说,不会有什么大事,别让他一到新单位就分神。”

鲁方的病情一确诊,医院领导立即把检查结果和治疗方案向谭友林报告了。远在兰州的谭友林焦急地等待着鲁方的手术结果。

鲁方的乳腺癌根治手术很成功。晓芳高兴地向父亲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压在谭友林心上的石头落地了。

过了两天,病理报告清清楚楚地写道:腋下淋巴已有转移病灶。这对同父母最亲近的晓芳,不啻是一晴天霹雳。

鲁方沉静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病理报告,她的唯一要求是希望医院和女儿不要把新的病情告诉谭友林。母亲从容面对病魔的态度,时刻关照父亲的爱心,深深地感染了晓芳,她忍不住失声痛哭。鲁方笑着安慰女儿,很多病人都有体会,只要精神不垮,癌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母亲的坦然更让晓芳伤心,因为她毕竟是医生啊!晓芳协助医院千方百计为母亲治疗,但心情却一天比一天沉重。

谭友林得知鲁方手术顺利,相信后续治疗鲁方一定能挺得住,他太了解鲁方了。战争年代,鲁方拖着孩子,出没战场,穿越烽烟,从未叫过一声苦累;和平年代,鲁方把七个孩子抚育长大,本职工作做得有板有眼;"文革”期间,在北京芭蕾舞学院担任党委书记、副校长的鲁方,被红卫兵剃成全市第一个阴阳头,也没有向江青等人的**威屈服。四十年相濡以沫,谭友林相信鲁方是不会让癌症击倒的。没有了后顾之忧,谭友林连续深入部队调查研究,指导工作。

阳春三月,谭友林到驻守长城脚下的酒泉部队蹲点。在湖北江陵故乡,这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满目滴翠,但河西走廊的旷野里,杨柳刚刚吐绿,草色似有却无。祁连山雪峰透出的森森寒气,毛乌素沙漠呼啸而来的阵阵朔风,使严冬的残寒还在这里恣意肆虐。汽车卷起的黄沙尘埃,像巨大的褐色地毯,把公路两侧尚未消融的冰雪盖得严严实实。茫茫戈壁上日出的瑰丽和日落的辉煌,让人领略到长城内外的壮美风光和边塞诗词的豪迈雄浑。25年前修建核试验基地时,谭友林不知多少次在这一带的戈壁大漠上往来驰骋。25年后重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境,谭友林仍然生出许多新的感触。

经过大半年的治疗,鲁方的病情入夏以后稳住了,全家都很高兴。谭友林相信医生会创造奇迹,更相信鲁方能战胜病魔。

国庆节后他到延安驻军调研去了。延安,有他六年青春打下的烙印。在那块神圣的土地上,他在庆贺抗战胜利的日子里热血沸腾,他在痛悼邱云的寒夜里不曾合眼,他在拥抱鲁方的窑洞里心潮澎湃。在塑造灵魂的中央党校,他获得了不曾迷失方向的罗盘,增强了经受风浪考验的定力,学到了终身受益的文化知识。

谭友林在中央党校遗址上,在千沟万壑簇拥的窑洞中,寻找曾经属于他和鲁方的那一孔窑洞。那是他同鲁方沉醉爱情、编织梦想、憧憬未来的窑洞。

谭友林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重温革命圣地昔日的风采,每天都流连忘返。延安,早已成为他生命中永不消失的里程碑。

折磨鲁方的病魔,并没有因为谭友林对延安的一往情深而放缓脚步。一个多月后,在贺兰山驻军接到301医院的电话时,谭友林的心颤抖了。医生告诉谭友林,鲁方的病灶已经向脏器扩散,医院会竭尽全力救治,同时也让谭友林要有接受另一种结果的思想准备。

鲁方病情发展之快,超出了谭友林的想象。一个曾经血染沙场、统领千军的开国战将,此时竟束手无策。

谭友林经历过多次战伤的疼痛,经历过8次手术的疼痛,经历过不用麻药从骨头里抠出弹丸的疼痛,但从来没有感觉到,流泪有时比流血还要痛。这一刻,他感觉到了。

贺兰山的寒夜,星空无垠。悠长的熄灯号在山谷响过,营区立时鸦雀无声。谭友林让部队领导早点休息,自己也上床躺下。看望了一天偏远连队,他确实有些累了。

夜很深了,睡在外间的警卫员没有听到谭友林的鼾声,心中不禁纳闷。警卫员蹑手蹑脚地走到首长房间门外,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听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异常,又回去睡下了。刚躺下不长时间,首长房间里的呜咽声把警卫员惊醒了,急忙推门进去,听到首长正在梦中哽咽。警卫员听不清首长含混的梦呓,但“鲁方、鲁方”两个字反复出现。突然间,谭友林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了一下,连声咳嗽起来。警卫员开灯一看,首长双眼红肿,脸上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掉,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谭友林喝了几口水,再次吞下两片安眠药,擦了擦脸重新躺下。

不大一会儿,起床号响了。透过窗户玻璃看去,朝霞正穿过白云,把一束束璀璨的光辉投射在贺兰山上。黄叶稀疏的山林,披着晨霜的衰草,却没有了春天的生机盎然,没有了秋日的满目辉煌。

谭友林决心已定,他要把鲁方从北京接到兰州,搀扶着一辈子含辛茹苦的妻子,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谭友林的夙愿未能实现。1984年的日历还未翻完,中国百万大裁军的长空惊雷已传遍了地球的各个角落。

刚刚跨入1985年,乌鲁木齐军区与兰州军区合并的方案启动。千头万绪的工作,西北大局的稳定,让谭友林全力以赴,不容丝毫分心,对鲁方的一腔爱心也只能靠电话传递了。

鲁方继续在301治疗。同时也在等一个人——乌鲁木齐军区老政委、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林祥上将。他是谭友林最亲密的战友,也是鲁方最信任的领导。在这之前,郭林祥两次到医院探视过鲁方,但鲁方都没有把藏在心底的话向郭林祥说出来,现在她担心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郭林祥知道鲁方的病情已到晚期,却不清楚鲁方找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1986年春节前,郭林祥安排时间专门到医院探视鲁方。半个多小时后郭林祥从鲁方病房出来,神情凝重,缓步下楼。他用平静的语气向医护人员嘱咐了治疗事项,刚坐进汽车,泪水就落下来了。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母亲!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妻子!郭林祥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鲁方说给他听的话:“老政委,老天爷给我的日子不多了,再不说怕来不及了!我这一走,最不放心两件事:一件事是请您把孩子叫到一起说一说,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孝顺爸爸,关心爸爸!他们都是有家的人了,千万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让他们明白,爸爸的家是他们兄弟姐妹七个人共同的家!孩子们都很孝顺,我给他们说,他们都让我放心,您方便时给他们再讲一讲。还有一件事我想了好久,给老谭和晓芳都说了,晓芳很懂事,答应做爸爸和弟弟妹妹的工作。可老谭听了发脾气,说我是胡说八道!他可能还顾不上想,我哪一天真要走了,他一个70岁的孤老头子,日子可怎么过呀!得找个好老伴帮帮他啊!这个忙也只有请您帮了!”鲁方说的这些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得很自然、很有条理,像是恳请,又像是嘱咐。

鲁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老政委,还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呀!”

“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说出来对你身体有好处!”郭林祥安慰鲁方。

“晓芳在我跟前夸段群景,说小段阿姨人品好,年纪轻,很能干,又是湖北老乡。晓芳的心思我清楚,可这件事怎么对小段开口呀!”说完,病房里只有鲁方的啜泣声。

鲁方说的段群景,是乌鲁木齐军区幸元林副司令员的夫人。在乌鲁木齐军区工作时,幸谭两家毗邻而居,相互知根知底。幸元林病故前在301住院,两家大人孩子几乎天天见面,段群景一有空,总要去看看鲁方。幸元林病故后,谭友林夫妇深感悲痛,嘱咐段群景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郭林祥知道他们两家过从甚密,鲁方话一出口,郭林祥就明白她的心思了。他告诉鲁方:“你交代的事我都记住了,现在不要想这些,好好治病比啥都重要。”一个从战火硝烟中冲出来的女八路,一个在工作中不甘落人后的女干部,在生命之门即将关闭之际,内心依然柔肠百结,依然想用女人生命的余热温暖孩子,温暖丈夫。真情所至,天地动容。郭林祥被鲁方深深地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