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阳

番外Ⅸ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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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

自入冬以来,燕城的风就没停过,太阳笼下来的光,从室内看是无比的温暖和煦。一走出门,方知这一切皆是假象。

文南一走进屋里,就看见那人靠坐在黄花梨圈椅里闭目养神,面前那张方桌上扔了一支烟,但没有点燃。文南就这一点特别佩服卫明慎,无论何时,从不放任自己借任何容易上瘾的东西消愁,烟酒牌都很少碰。但看到这支烟,他也能明白,这人现在心情不好。

“我记得你是昨儿夜里凌晨两点的飞机到的?怎么也不在家歇歇。”

在人对面坐下,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先灌了一口后,文南说。

“在这儿歇也是一样。”还清净。

文南嘴角拎起个笑:“又吵架了?”

卫明慎睁开眼,没说话。看那神情,是默认。

“哎,哥们,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文南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能忍她?要说你俩都分居这么多年了,感情早没了,怎么还能吵得起来?”

“也有我的原因。”卫明慎看着窗外庭院里开的腊梅,凝了凝神道,“她要去南边,我拦住了。过几天,就是老爷子的寿辰。”

这个老爷子,前面挂的姓,是隋。

“她自个儿爷爷,作为亲孙女都不挂心,你又替她多操哪门子的心?”

“亲孙女忘了也就忘了,老爷子自不会怪罪。”卫明慎说这话时终于正眼看了文南一回,“可我要是不记得,那就是不上心,罪过大了。”

难得见这人说话这么直接,文南一想,抖腿一乐。还真是这么个理!

“你呀,真的是操不尽的心。”

按理说,卫明慎和隋瑛这些年来貌合神离的夫妻状态众人皆知,他即便是真拦她不住,老爷子也不会——确切地说是没脸怪罪他。可这人就是太顾全老人家的心思了,知道他希望自己过寿孙女能在场,所以才使招拦下了隋瑛。别看卫明慎平日里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真想达成什么目的的时候,没几个人能架得住。可想而知隋瑛得多恨他,她之所以跟自家爷爷交恶,就是因为老爷子擅自安排了她和卫明慎的这桩婚姻!

“离了吧,明慎。”文南忽然一摆手,说,“离了清净。”这么耗着,连他都跟着觉得累。

卫明慎没言语。打几年前将她和别人捉奸在床的时候,卫明慎就知道自己和她再做不成一对真正的夫妻。可离婚的事儿,终究是没那么简单,毕竟这不光是他和隋瑛的私事,更涉及到背后的卫隋两家。

文南看他这个样子,也反应过来了。又叹一口气,说:“我有个发小,在西南开发了个景区项目,你要是心里真不痛快,要不我陪你去那边走走吧?”

卫明慎确实需要散散心,但目前还不是时候。

“再看看吧。”他说,“现在走不开。”

这一耽搁,就耽搁了半年,等卫明慎终于跟文南约定成行的时候,已经是次年七月底了。俩人先去了文南发小开发的景区小住了几天,紧接着继续南下,去了距离景区三小时车程的绥阳县小西村。

早在卫明慎读军校的时候,跟系里一位教电子通信技术的教授关系很好。那教授也很喜欢他,带着他做了很多课题,发表了署名文章。卫明慎本想跟着他继续读研的,奈何在他大四那年,教授突发急性心梗过世了,俩人的师生之缘难以再续。教授的家属也在高校教书,自教授去世一年后,她办理了退休,回到了教授老家的一所中学去教语文。这些年来卫明慎和教授的其他学生一直想来探望师母,却都被她拒绝了,怕见人生情。这两年也是生了一场病,身体不如之前利索了,才勉强同意这些学生的探望请求。她怕再不见见就来不及了。

师母就住在绥阳县的小西村,卫明慎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他先是去了师母的家,却没找见人。询问照顾她起居的保姆才得知,师母跟人去了邻村,要等到大概明天才能回来。

“有个女娃娃家里不让她读书了,二嬢去家访呢。”保姆是教授的亲侄女,按照当地的叫法,这样称呼林师母,“她走之前交代说,离得远,大概明天才能回。”

卫明慎明白了,又有些遗憾——这么说,今天是见不到师母了。

教授侄女又请他坐下来歇歇喝杯茶,卫明慎饮下两杯当地的茶后,起身告辞。既然明天才能见到师母,那他今天须得在绥阳县城留宿一晚了。在去那儿之前,他想先逛逛小西村,早在车子开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里的风景不错。

正值午后,一天之内最热的时候,各家各户门前都没什么人。卫明慎发了消息给文南,独自一人游走在小西村。果如来时所见,这里风景极美,到处绿荫成簇,走在其中并不觉得太过闷热,偶有风吹来,还带着一丝凉意。

不知不觉就走到一条溪边。卫明慎刚在师母家里听教授侄女讲过这条溪的传说,说是原本小西村是要叫小溪村的,当时觉得这个“溪”字太难写了,而整个村子正好在县城西边,所以才改为“小西村”。时过境迁,已经无人能够探知这个传说的真假了,但在明烈的日光下,看着溪面上不时有浮光跃动,仿佛一颗颗碎金在闪耀,这副场景,是真的令人觉得心旷神怡。卫明慎深吸一口气,一抬眸,就看见了隐在溪对岸绿荫下看书的女孩儿。

卫明慎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他走过来这一路根本就没注意到对岸有人。然而他想,女孩儿应该是早就看见他了,她并腿坐在那里向外探头,注视着他的目光,疑惑、平静、礼貌。细看的话,可能还带点微笑。

卫明慎也不由得开始打量这个女孩儿。她穿一身白色的夏装,上身看样子仿佛是一个吊带背心加一个清透的棉麻衬衫,下身是一个阔腿的七分短裤,唯独脚上,趿了一双黑色的人字拖。卫明慎暗自猜想,她可能是住在沿溪附近的某一家,而她是午后时分溜出来纳凉的,因为这一身装扮,实在不像是正式出门时会穿的。

女孩儿脸很白,尤其是在身后绿荫的映衬下,更是白的直发光。或许就是这通身的白太过耀眼,才使得他没注意到她。因为他刚才凝视水面的浮光太久,有些眼晕。而她在他眼里,又是如光一般的存在。难怪没有第一时间看出来。

女孩儿仍在看着他,没有惊慌,只有平静。她黑长的头发散在脑后,只有额前有一簇刘海,遮住她的大半额头,显出她的眼睛来。卫明慎可以说是识人无数,但却从未在她这个年纪,见过这样一双通透的眸,仿佛知晓一切,包容一切。但怎么可能呢,这不过是一个大概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怎么可能有一双阅尽千帆的眼。

卫明慎琢磨着这个问题,几乎都已经有些痴了。然而女孩儿却仿佛已经失去了对他的兴趣,轻轻一笑后,低下头继续去看书。那一刻,卫明慎竟有些失落。

当晚,卫明慎留宿在绥阳县城的一家酒店里。

兴许是老酒店隔音太差,也兴许是心中有事,这一晚卫明慎睡的极不踏实,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全是白日里看到的那双眼。因为太过深刻,到后来卫明慎反倒有些怀疑这场偶遇的真实性了——他真的遇见过这样一个人,跟这样一双眸对视过么?是不是他误入某个时空界限,发了一场白日梦?想到最后卫明慎都觉得可笑,不过是一个女孩儿,确切地说一个年轻女孩儿,都快让他变成唯心主义者了。

察觉到自己的荒唐之后,卫明慎再闭上眼的时候,就能睡着了。但胸腔里的混乱,以及身体那真实的悸动,却依旧存在。

第二天一早,卫明慎带着一双黑眼圈去看望林师母。后者见了他,很是意外,因为他看上去竟比自己还憔悴。卫明慎不知该如何解释昨晚的一切,只得找了个借口,说是最近工作太忙。

简单的寒暄过后,保姆送上茶,俩人坐下来聊天。多年未见,再加上中间隔着教授这一层,俩人可聊的话不多。好在师母不觉得冷场,卫明慎坐在一旁,也坦然了许多。及至到了中午,师母留饭。卫明慎本不欲麻烦,见她准备了许多,便答应了下来。

师母和侄女去厨房忙活,卫明慎坐下继续喝茶,刚填满了一杯,听到有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林老师,您在么?”

如水流过山石,这道女声明快,轻柔,却不矫饰,听起来十分悦耳。卫明慎循声抬起头,从他的方向看去,隔着扇门,只瞥到一抹淡绿色的裙角。

他安静地听着门外俩人对话,女孩儿是来还书的,同时又想再借一本。

听到“书”这个字,卫明慎就有了某种预感。等到女孩儿进来之后,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真的是她!

女孩儿似乎也认出了他来,略有讶异。但她还是保持着十分得体的姿态,微微向他点头示意过后,穿过客厅去了书房。卫明慎坐在那里,一时有些难安。

女孩儿在里面待了有二十八分钟,在这漫长又短暂的二十八分钟里,每一秒卫明慎都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很难。他不知自己在躁动什么,甚至清楚的明白这一切的荒唐之处,但他控制不了自己。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但又该是样的?他说不清,只能一口一口地往腹中送入凉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好受一些。

二十八分钟后,女孩儿携着一本书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再次向他示意,紧接着去找林师母。俩人似乎又在院子里交谈了几句,但很快,声音又归于无。

卫明慎仍坐在原地,自始至终他都一直坐在这里,一动未动。然而他却感觉仿佛耗尽了力气。

此刻的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头脑也随之逐渐清晰。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异样源于何处了——他居然对一个只有两面,不,确切地说是一面,从昨天开始,从他见到她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仿佛对她有了欲望。

承认这一点让他非常惭愧,但周身所有作恶的细胞仿佛都在那一刻平静了下来。因为,他有了答案。

这天,他知道了女孩儿的名字,源自于林师母不经意的一句介绍。

“刚那个女孩儿叫宴阳,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在燕城读大学。”

宴阳。他在心中默念着两个字。

当晚,卫明慎离开绥阳,回了燕城。此后,他再也没回去过。

在燕城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忙碌,他以为在这样的忙碌中,可以慢慢淡忘在小西村的一切。然而不行,她不肯放过自己,或者说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卫明慎时常在睡梦中梦到那双眼睛,一开始他还可以借着喝凉水洗冷水澡平复自己,到了后来,他必须想着那双眼睛用手使自己发泄出来。每当这时,他都有种说不出的痛快与可悲,仿佛自己是个面目可憎的小丑。

总有一天要戒掉的。他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却放任着自己一次又一次。

终于到了后来,他下决心要斩断这根情丝的时候,上天送给他一个礼物。

那天他出差回来,落地燕城时已经是中午,为图方便,他就近去了四合院,准备睡一觉后再去部里开会。

恍惚中听到有说话声传来,他被吵醒,披衣出来察看。

院子里乌泱泱一群人,但他却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女孩儿穿着一身黑色的外套,衬得她的皮肤白如莹雪,仿佛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那一刻他感到眩晕,仿佛听到一道声音在他的耳畔对他说——

放弃挣扎,这是你的命运。

卫明慎没有立刻屈服,他想自己可以战胜幻念。

可当他又一次从梦中醒来,心绪奔涌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没救了。

卫明慎拿出手机,按出早已铭记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

是死,是活。

他准备给自己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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