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眼疾手快,揽过她腾空而起。
他们离开地面的瞬间,结界彻底破了,地上的两拨人撞到一起,不分敌我的撕咬起来。
二人踩过一群念伥的头顶朝外飞去,阿廿不知被哪个念伥扯掉了一只鞋,落地时,白袜踩在地上。
夜悬阳矮身把她扛起来,一直走回到客栈。
他全然不顾伙计诧异的目光,要了壶酒,然后毫不避讳直接进到阿廿房间。
关上门,把阿廿撂下,二话不说去扯她的后衣领。
阿廿被他扛得晕头转向,吓了一跳,赶忙躲闪,却见夜悬阳手上沾了一片微微发黑的血迹。
她愣了愣,自己去摸后颈,果然,一手血。
“我受伤了?”
夜悬阳沉着脸,“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受伤都毫无察觉吗?”
“我又不疼……”
他把阿廿按到凳子上,“有毒,得把伤口周围的肉剔掉。”
这说话的功夫,他已经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匕首,抄起那壶酒把匕首冲了一下。然后挽起阿廿的长发,把她的后领扯开一些,将剩下的半壶酒全浇在她的伤口上,动作一气呵成。
酒没温过,冰冰凉凉一道寒水浇上灼热的伤口,阿廿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夜悬阳问她:“疼?”
“不疼。”
“那我动手了。”
“嗯。”
她后颈没什么肉,伤口也不算深,对夜悬阳来说并不算难。反正疼的人是他,下刀便没那么多顾虑了,几下便把发黑的腐肉剔干净,重新给她包扎好。
阿廿一直没说话,等伤口都处理好,她才慢吞吞的冒出一句:“多谢尊使。”
夜悬阳站在阿廿背后,正抬袖擦去自己额上的冷汗,听着她疏冷的语气,眉头皱了一下,“你还在生我的气?”
阿廿摇头,“是我本事太差,给尊使添麻烦了。”
夜悬阳并不理会她答非所问的倔强,直奔正题,“我说要你留在我身边,可考虑好了?”
阿廿犹豫了一下,没回答。她被药布遮住半截的后颈上方露出一小块瘦削突出的骨头,上面覆着几缕茸茸的碎发,就这样顽固又柔软的跟夜悬阳对峙。
悬阳转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我刚才救了你的命,换你认真回答我的话,这不过分吧?”
阿廿眼圈微红,“我不明白,尊使已经知道我没有念境,还留我在身边有何用?”
“我想时时看顾你,与那些身外之物并无干系。”
她苦笑,“难不成尊使发了善心,真要给我这废物做随身小厮吗?”
“未尝不可。”
“尊使如此抬爱,未识寄颜无所。”
长能耐了,还学会软硬不吃了。
夜悬阳心里窝火,伸手把她拉起来,“你看着我……”
这一拉不得了,小姑娘眼里蓄着一汪水,两大颗泪“吧嗒”、“吧嗒”砸在夜悬阳手背上,把他到嘴边的话全砸回去了。
寂牢尊使见多了人心善恶,她是装哭还是真哭,他一眼就看得出,很遗憾,这次是真哭了。
他有点懵,实在想不通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挨打挨骂被人误解都能笑得没心没肺,偏偏他难得真心实意关心她一次,她反而开始掉金豆了。
他犹豫着,“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说不清。
她鹿未识不阴不阳的活了五年,早习惯把自己框在别人给她的身份里没皮没脸的熬日子,可就在刚才,在夜悬阳说与那些并无干系的时候,她突然重新陷入了那个无数次让她夜不能寐的困境。
与那些并无干系,与什么有干系呢?与她这个人吗?
除却虚伪的外衣,一个一无所有的鹿未识,还有什么值得旁人在意的?
她站在他面前,突然希望自己真能配得起外面那些可与夜悬阳一战的传说,无论他是善是恶,是敌是友,至少可以旗鼓相当,堂堂正正,而不是如今这样,连被人在意的底气都没有。
那一刻,她真的有点恨自己。
鹿未识,你这样的人,也想要有自尊吗?
你配有自尊吗?
她抹了把眼泪,吸吸鼻子,“未识失态了,尊使见笑。”
夜悬阳靠着桌沿坐下,视线和她落到同样的高度,“在我面前,倒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阿廿睫毛上还挂着泪,一时听不懂他的意思,沉默着没有答话。
夜悬阳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可念境所感知的只有些许情绪,不可能尽数获悉她一丝一缕的想法,她隐隐的不安竟让他也有些忐忑了,无奈笑笑,“看来在阿廿眼里,我不太可靠?”
“是你自己说的,不谈人情,只谈交易。”
“也是……那不如这样,”他微倾前颈凑近她,“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作为交换,我也讲一个我的秘密,好不好?”
“你不是什么都不肯说的吗?”
他歪头一笑,“今时不同往日,我见不得小女孩哭。”
“早知道这样,我早点哭就好了……”
悬阳依然含着笑,微垂下眼梢,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
阿廿下意识后退几步。
夜悬阳没拦她,自顾自褪去衣衫。
他宽衣的功夫,阿廿已经躲到门边儿,随时准备逃跑,回避的视线却还是忍不住朝他扫了一眼。
然后,呆住了。
她看到这男人的肩胛上穿着三圈银链。
“你……这银链,怎么会……”
“我师父留给我的,许是怕我造孽太多,便用这东西时时管束。”
他的语气很轻松,却掩不住皮肉和银链相接处已经结成坨的疤,那疮疤一直没有完全长好,而是红肿着,微微渗血,更显得夜悬阳惨白的身躯惨不忍睹。
阿廿突然想起上次夜悬阳中咒对她不轨,便是这银链将他抽醒。她那时一直以为银链只是缠在他手臂上的灵器,原来,竟是生生打在他身体里的枷锁……
这银链该有很多年了吧?这个看上去阴鸷不近人情的寂牢尊使,过得便是这样的日子吗?
阿廿看得心紧,目光一直盯到失焦,眼中刚刚散去的潮湿又重新涌上来,缓和好一会儿,才慢慢问:“你之前有几次,突然很痛苦……就是因为这个吗?”
夜悬阳眉头动了动,这倒是个好理由,在他还没想好如何与她解释念境之前,似乎可以用无恕来搪塞那些不该属于他的痛楚。
他不置可否,把她的问题含糊过去,谆谆缓言道:“人生在世,困缚在所难免,每个人身上都有些事不便与外人知晓。”
他将衣袍一件件慢慢穿回去,口中轻道:“此物着实折磨我不少,虽可炼化成兵器,却并非完全受我操控。所以想着借你念境一用,设法将它解去,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如果一直解不掉,你……会死吗?”
夜悬阳整理衣服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阿廿是盼我死,还是舍不得我死?”
“我……”阿廿努力守着最后一点清醒,“没盼你死。”
夜悬阳穿好衣服走近阿廿几步,突然孩子似的笑了,“你是第一个不盼着我死的人。”
这一笑,阿廿发现夜悬阳的眼睛似乎没有平日里那么深不见底了,眼底暗藏的情绪随着他愿意示与人看的秘密一道流露出来,甚至带着点掏心掏肺的脆弱和真诚。
“才隔了一日,尊使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就当我是良心发现吧……阿廿,寂牢尊使这条贼船,船下流的是忘川死水,行处皆是腐骨蝇蛆,我从未渡过人,也不该渡人。可你自己跳上来了,我便不能轻易让你下船,因为随便哪里跳下去,都是万劫不复。”
“那……在哪儿可以靠岸?”
夜悬阳伸手摸了摸阿廿还半懵的脑袋,“你如此聪明,真正靠岸的时候必然会知晓,不过,显然不是现在。”
“倘若我觉得现在就该靠岸呢?”
“这恐怕不行,我还舍不得你。”
鹿小师姐从前一直自认为练就了一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心境,如今在夜悬阳面前却是全无用处,含糊着不知如何回应。
夜悬阳也不逼她,“罢了,我给你时间考虑,一切随你,可好?”
阿廿受宠若惊,“嗯……”
“不早了,你还有伤,早点睡。”
她不敢看他,“哦。”
夜悬阳又站了一会儿,无奈道:“阿廿堵着门,是不想让我走吗?”
阿廿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正挡在门口,连忙逃得老远,“你走……走吧!”
夜悬阳苦笑,想起初识她时那装得八面威风的样子,谁知道关起门来竟怂成这幅模样。
他不再为难她,开门出去了。
下楼,坐在客栈大堂里,又要了壶酒,眼角瞥见客栈门口处有个白衣身影。
晏迟似乎是刚从街上收服念伥回来,呼吸比平时重了些,少了些翩翩公子的仙气,多了点人间烟火味儿。
悬阳两指将桌上的酒杯推到自己对面的空位,果然,片刻后,晏迟在他对面落了座。
“我倒不知,寂牢尊使何时成了别云涧的小师弟?”
夜悬阳面无表情的仰头灌下一杯酒,似乎方才与阿廿话说太多,累着了,此刻又恢复了以往沉默阴鸷的模样。
“你接近鹿姑娘,是想借她的声势保全自己吗?如今时局纷乱,尊使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仇家无数,藏在鹿姑娘身边,就不怕给她带来麻烦吗?”
夜悬阳已经喝了好几杯,听了这话终于停下来,“你若在三天前对我说这些话,或许我真能良心发现放过她。”
“如今又有何区别?”
夜悬阳长指压着杯沿,恬不知耻,“如今纠缠不清,难舍难离。”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身份公之于众?”
夜悬阳抬眼看他,“随便。”
晏迟避之不及,转头躲开他的目光。
问雷谷晏家少谷主,天生伺境师血脉,不管念境深浅有无,随便瞧上几眼便知一二,却唯独看不破夜悬阳。
当年夜悬阳触手便碎了一块观境石,刚刚继承了伺境师之位的晏悉阶心生好奇,专程跑到风蝉山下蹲夜悬阳。直等了数日,才逮着夜悬阳下山的一次机会。他兴冲冲上前叫住对方,那黑袍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差点要了这位少谷主的命。
晏迟一双眼睛缠了半个月纱布才重见天日,从此,他再没见过夜悬阳。
如今,他的修为已远胜当年,虽不至于看一眼就瞎上半个月,但仍是无法看清夜悬阳的念境,甚至,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夜悬阳长什么模样,只是突然遇到一个让他无法直视的人,便猜到此人必然是那寂牢尊使。
“晏少谷主,物极必反,有些东西,太灵和太迟钝可论同罪。”
“怎么?尊使要给在下定罪吗?”
悬阳摇头,“天真只能算蠢,倒不至于定罪。”
“……夜悬阳,你不要太过分。”
“只要你别打鹿未识的主意,你我自然相安无事。”
“现在是你在打她的注意,你知不知道你会害了她的!”
夜悬阳目光搭在小客店灰黪黪的窗纸上,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撂下酒杯,起身上楼了。
路过阿廿的房间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看晏悉阶坐在楼下略显惆怅的瘦影,默默答了方才那句话:我早就害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