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廿看着他的眼睛,“想。”
悬阳点头,“那就留下。”
“尊使不是说,让我跟你离开这儿?”
“我还说过,一切随你。”
阿廿一直盯着他,“我留下……那你呢?”
悬阳没什么表情,“陪你留下。”
阿廿睁圆了眼睛,剔透的光从眸子里溢出来,她歪头把脑袋凑到他微垂的视线下,“真哒?”
悬阳看着她,“你好像很高兴?”
阿廿笑眯了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昨天还躲着我,今天倒愿意我留下了?”
阿廿不说话,傻笑里隐隐带着狡黠。
悬阳抬手敲她的脑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我只说留下,可没说要帮你。”
阿廿被揭穿了也不知道个羞臊,一双爪子去扯夜悬阳的袖边儿,“人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神明究竟在哪儿谁也不知道,只要人们相信神明的存在,心中便自有敬畏。我也一样,只要知道寂牢尊使在此处,无论你帮不帮我,我都觉得能震慑那群妖魔鬼怪。”
悬阳无奈,“小小年纪,哪儿这么多歪理?”
“我不管,反正你在这儿我心里踏实,你说留下的,不许反悔!”
夜悬阳微微点头,好不容易她不再抗拒与他相处,他也就不介意纵着她孩子似的黏人。
阿廿瞧着这位难得好脾气的尊使,一张和善的脸似乎哪里不太真实,再去捕捉时,那感觉又转瞬即逝。
……
阿廿来找晏迟的时候,后者明显有些意外,“你那凶神恶煞的小师弟没闹你?”
阿廿装模作样的摆摆手,“一个毛头小子而已,平日里纵着他,动真格的还能被他拿捏不成?”
晏迟瞧着她大尾巴狼似的模样,暗暗认定这丫头是被夜悬阳蒙在鼓里了。虽然揣着不可说破的隐晦,却总不能眼睁睁看她被骗,忍不住多几句嘴:“不知你那位小兄弟是何时入门的?问雷谷每年的修士考试,似乎从未见他来过。”
“前阵子捡来的野孩子,还没福气去问雷谷见世面呢。”
“前阵子?鹿姑娘别怪晏某多事,近些日子,寂牢囚徒四处逃窜,这些当年的大奸大恶之徒不乏极善伪装者,若这位小兄弟真是个来路不明之人,鹿姑娘还需多留心才是。”
阿廿浅浅一笑,“多谢悉阶兄提点,未识明白。”
你明白个锤子!
晏迟看着一脸单纯的阿廿,暗自着急,“鹿姑娘若不介意,待念伥之事了结,可与我同回问雷谷,恰逢今年的修士考试也快开始了,你可以在我谷中等别云涧弟子前来会合,也免得你独自在外奔波。”
阿廿自然咂摸出他话中的意思,眼下却也不知如何答复,只能不动声色的把话茬儿挑开,“眼下念伥之事最为紧要,悉阶兄要我帮忙,不知有何筹谋?”
一说正事儿,晏迟的心思立刻被带过来了,长指点着桌沿,“追本溯源,以毒攻毒。”
阿廿思忖片刻,玩笑道:“听着不太容易,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晏迟笑了,倾身凑近她耳边,轻声低语……
北境民风开化,不拘俗礼,每年初夏,最是年轻男女轻衫夜游的好时候,有道是入夏偏宜澹薄妆,日子久了,便留下初夏夜游节的风俗。
不过如今这般情状,虽初夏已至,各门各户依旧门扉闭合,唯有问雷谷一队小徒提着灯笼巡夜。
夜至二更,街上几声脆亮的锣响,有人喊话,“问雷谷伺境师有令,逐门逐户筛查念伥,如有抗拒者,一律按念伥处理,请各位开门!”
锣过三声,长街寂静,百间屋舍无一间有动静。
问雷谷为首小徒微微沉眸,抬手施令,片刻后,一个断了双腿的壮汉被四个人抬到街口。
长街无月,疏星渺若尘埃,一声带着血味的男人惨叫声莫名把夜色染得有些凄红。
惨叫声还未散尽,锣声又一次响起,“念伥猖獗横肆,妨碍问雷谷办差,现就地挖取其念境,以儆效尤。”
有小徒抬腿踹开了最邻近的一户人家,从里面揪出一对老夫妇,老夫妇哆哆嗦嗦的将手按在观境石上,只是毫无修为的灰色念境,并无任何异样。那踹门之人微微笑着又把老夫妇“请”回屋中,紧接着锣鼓声再次响起,“刘氏夫妇,无摄念之患!”
这震慑还算有用,不到一刻后,街上陆陆续续传来门户吱呀呀打开的声音,问雷谷徒众井然有序的将所有门户都搜了一圈,未被摄念的,便大声喊出来,已成念伥的,便将人无声带走。
天近四更时,一群村民聚集到客栈,晏悉阶一人与上百人对面而立,目光沉静,淡然若置身空谷。
领头的男人是个细长条的身板,却偏偏满脸横肉,脑后见腮,对着问雷谷少谷主也未见得有多客气,开口就道:“仙长,我们请您来抓念伥,不是让您来折磨我们家人的,您凭着一块石头就把他们抓走了,这算怎么回事?”
立刻有老太太哭哭啼啼的迎合:“仙长,我老婆子就那么一个儿子,你把他抓走了,我以后怎么活啊!我儿子也要被挖脑子吗?那他还能活吗?”
旁边有小徒提醒:“老人家,不是挖脑子,是解念境……”
老太太立刻撒开了泼劲儿,“我不懂什么念境,我就知道我儿子没了,今晚大街上那挖脑子的人叫得跟杀猪似的,我儿子要是遭这份罪,我宁可他就是个怪物!”
立刻有人附和: “就是!这样被挖了念境还不如死了!”
“对!不如死了!”
晏迟平静的捻着手上的扳指,“我问雷谷素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诸位连规矩都不懂,就敢请我来捉念伥?”
他摆出一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模样,倒是真把这群无甚胆量的村民震到了。
挖念境什么的本就是个噱头,且不说压根儿没有什么直接挖取念境的术法,即便有,也是邪门歪道,他若真敢如此,他那木头脸的老爹就能把他扔进炉鼎里练成观境石。
众人安静下来,晏迟伸出左手食指,似不经意的轻轻在右手背上敲了一下,村民中立刻有人开口:“晏少谷主,我们请您来自然是诚意,可您如今把我们秉烛村的人都查了一遍,可是这客栈里的外乡人还没查呢,万一有什么人就藏在你们中间,鱼目混珠,也说不定呢!”
“对!就是!我们秉烛村一直民风淳朴,突然就冒出这档子事,说不定就是外乡人干的!”
“对!查了我们,那你们也要查!”
“就是,凭什么只查我们……”
“……”
那身瘦脸宽的男人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人模狗样的对晏悉阶施礼,“晏少谷主,并非我秉烛村名无礼,只是自家亲人被抓,眼看着还要被挖念境,实在于心不忍,为平民愤,还是都查一查,也让大家伙儿能够心安啊。”
晏悉阶似不耐烦的转了个身,朝旁边的小徒一甩袖,小徒立刻上前对村民道:“诸位稍安勿躁,我家少主允了,各位先请回去,稍后我们自会将客栈也清查一遍。”
“我们要亲眼看着你们查!”
“对,我们就在这儿,我们要一个公平!”
晏悉阶眯眼侧眸看着众人,“公平?好啊,那便查出个公平,这间客栈上上下下都查上一圈,只要是念境有问题的,即便是只蚂蚁也得踩死。”
“遵少谷主令!”
楼上的房间里,阿廿正打算把伏坤鼠交给夜悬阳,可怜那小耗子像个被强买强卖的良家女子,死抓着阿廿的胳膊不肯松手,阿廿连哄带骗劝了半天也没用,反被它抓了三道爪印。夜悬阳不耐烦了,直接伸手把它拽过去,毫不留情的捏在手里。
阿廿有点心疼,“那个,尊……尊使,手下留情啊,这小生灵经不起您老人家折腾。”
“死不了。”
阿廿小心翼翼,“尊使,我听说你也过不了观境石,你多疼疼它,说不定它也能帮帮你呢?”
“我用它帮?”
阿廿委委屈屈,“那我用你帮……也没见你帮我呀……”
夜悬阳眯眼看她,“你要我如何帮你?不如我把念境转到你身上,然后我空着脑壳去做个没念境的小卧底?”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一提起转移念境,阿廿就想起了澹台景和沈纵的“双方自愿”,突然就有点不知如何开口,“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夜悬阳没说话,在问雷谷小徒敲门的瞬间消失在客栈后窗。
阿廿打开门,木着脸下楼,顺从的把手按在观境石上。
没了伏坤鼠,观境石自然毫无反应,她顺利成章的被揪出来,和念伥们站一起。
客栈大堂里,念境混乱的人都被码成一排捆好。有的已经完全呆滞,有几个精神恍惚,唯独这么个没有念境的,目光空空,行如傀儡,像是张内里被掏空了的美人皮。
那脸横着长的男人看着阿廿,眼睛里直放贼光,问旁边的问雷谷小徒,“敢问小修士,这个姑娘为何跟别的念伥不一样?”
那小徒随口回道:“她是个空壳子,我们少谷主说,她的念境已经被始作俑者吞噬了。”
“被吞噬了?没了念境?那她还有救吗?”
“这得看我们少谷主的意思,若少谷主有意救她,说不定能想想办法,不过,好像不容易……”小徒啧啧两声,“怪好看的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吞噬了,真是可惜……”
“那她一个外乡姑娘,该如何安置?”
“她也不用和其他人关在一起,只是这以后怎么活,就不知道了。”
那男人口水都快留下来了,“小修士,在下是个心软的,最是见不得苦命之人,我家老母每日吃斋念佛,这姑娘不如就让我带回去,我老母必然能好好照顾她。”
那小徒到嘴边的一句粗话差点骂出来,硬生生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句:“此事需禀明我家少谷主,再做安排。”
“哦哦,求小修士帮我说说好话,我母亲最是喜欢做这行善积德之事。”
小修士平静的朝他回礼,“那你母亲可真是积了大德!”
小修士这边碎碎说着话,那边晏悉阶叫他:“阿樘,可弄好了?”
小修士赶紧答话:“都好了,只是这姑娘……”
晏悉阶看都没看一眼,“被摄念的先看押起来,待我一一为他们化解,那个没念境的……已经没救了,找个地方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