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不渡

第七章:高烧2

字体:16+-

奇怪了,老钟摸着脑门看着那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家先生拿着早报走到餐桌旁时,尹小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刚刚叫我做什么?”

钟先生奇怪的目光还没舍得收回:“是尹小姐啦,这丫头,病才刚好呢,一大早的饭也不吃就去学校了,先生您说……”

“嗯。”他这么应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钟先生愕然回头:“……”

搞什么?是今天张嘴的方式不对吗?

真的,太不对劲了!

更不对劲的是,第一天这样也就算了,老钟姑且理解为天气不好大伙儿情绪都不高吧。可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明明天气好得很了,尹小姐她竟然还是天天有事不能在家吃饭,而先生呢,竟然也天天就是一声“嗯”,搞什么啊?

可怜钟老头儿原本已经做好了吃狗粮的准备,接下来的剧情却完全偏离了他的想象:病好了之后,尹小姐天天不是去学校就是将自己关在调香室里,偶尔回到主屋来,也不过是领着睿睿到他房间里去写作业,也不和先生碰一面。

他老人家实在无法理解年轻人的怪异举动:“先生您说,尹小姐这是怎么了?”

照理说经过了那个发烧夜,这尹小姐被先生悉心照料了一晚后,不是应该感激涕零然后顺便以身相许的吗?怎么现在反倒是有点儿躲着先生的意思了?

更奇怪的是,先生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反应,听到他这么问,不过是漫不经心地呷了口红茶,漫不经心道:“谁知道?”

老钟很疑惑:“天天不是去学校,就是把自己关在调香室里……”

“她也就会那两套,不然你还希望她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可问题是,她之前使用这两套时都是在和先生您闹别扭啊,可这回……”老钟说着说着,眼皮子不祥地一跳——糟了!闹别扭?在发烧夜之后?

瞬间,老钟的脸色全变了,偷偷瞅着他们家先生:“我说先生,那个……该不会是您那晚对尹小姐做了什么,才惹得人小姑娘那么生气吧?”

那原本端在江某人手中的茶杯猝不及防地被重重地搁到桌子上,“砰”!

“钟先生,你也发烧了?”耳后根一阵可疑的红痕闪过,江玄谦的表情看上去却严厉又严肃。

钟老头儿立即闭嘴,不敢再多揣测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钟他会这么猜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按经验,尹小姐躲着先生,十有八九是因为这厮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可这禽兽套路深得很,总会在小姑娘闹脾气的前两天先冷一冷她,等她自己气消大半了,再变着法子凑上去,先从理性的角度讲一讲道理,再从感性的角度哄一哄逗一逗,一场风波也就胎死腹中了——从无例外。

可这回,老钟震惊地发现先生除了听之任之外,竟好像还带了点刻意冷落的意思,再加上尹小姐也一个劲儿地躲着,几天下来,别说什么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了,两人甚至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呢!这剧情,怎么就和他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贱Joe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名神助攻;家有一小,再添一名神助攻。几天后,两位助攻开始按捺不住了。

这天钟先生一早就喊着腰疼腿抽筋,非得让他们家体恤员工的先生亲自送他去医院检查不可。恰好素末不用上课,钟先生便将她也一起拉出来:“刚好颜医生今天值班,走走走,小姐陪老钟一起到医院走一趟,顺道去给颜医生复查复查。”

江玄谦哪看不出这老头儿的诡计,可素末却是真的瞧不出,被老钟殷勤地劝着,胡搅蛮缠地拉着,还真当老头儿是不放心她的身体了。

司机将睿睿送去了幼儿园后,又返回来,在大门外候着,笑得神清气爽的钟先生很自觉地坐到了副驾座上:“先生、小姐,你们二位坐后头哈。”

那时素末就站在车门前,在江玄谦身后——按以往的习惯,总是他先把门拉开,等她坐到里头了,自己再坐进去。

这人虽然怪毛病多,可也确实是绅士得很,有回他亲眼瞧着素末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得连撞上了车门也不知痛,后来便总在她上车时先护着她脑袋,当然,不会忘了一边护着一边还取笑她:“人这么矮也能撞上车门,你说你厉不厉害?”虽然取笑着,可护着她的手那么温柔而有安全感,就好像躲到了这双手下面,人就安全了,妥帖了,再也不会受到一点点儿伤害。

可这回,身边的他依旧是拉开了车门,却不再护着她了,反而自己先坐了进去。

冷漠的侧影映在另一头的车窗玻璃上,素末在原地愣了许久,才确定从前那些待遇,应该是不会再有了。

是因为那个清晨吗?那一切过后,乾坤骤变,从前所有的好全都不作数了。

她默默坐进了车厢里,坐得离他远远的,很自觉地拉开了距离。

最遗憾的自然是老钟——这老头儿可是苦心布置了一早上呢,结果坐上车后,尹小姐就直接坐到了最左边的角落,而右边的先生呢,虽然没有太明显地往右靠,两人中间还是隔出了突兀的一大块,重点是,全程无交流!

左边的尹小姐将头扭向窗外,也不知是觉得尴尬还是怎么着,只静静看着外头的风景;右边的先生一早被他拉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报,于是干脆将报纸带到了车上。

钟先生无语了,好半天后也只能没话找话:“尹小姐,‘爱丽莎’那边定的时间快到了吧?您的香水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素末回过头来,像是看出了钟先生没话找话的意思,只是车厢里太静,没有第二个人想陪这老头儿聊天,她只好配合着老人家,“之前送给你的那两瓶就是样品。”

“真的啊?就是有宁神作用的那两瓶吗?”

“嗯,”素末点头,想了想又解释,“其实只有一瓶有宁神功效,另外一瓶是味道差不多的作品,我想把它们做成一个系列的日用和夜用香水。”

“日用香水和夜用香水?那岂不是和你们女生用的日霜晚霜一个道理?”钟先生原本只是没话找话说,可听到这个构思,也突然来了兴致,“怎么会想做这样的香水呢?以前好像没听说过夜用香水吧?”

就连在一旁看报的江玄谦也睨了眼,很显然,是听进去了。

素末说:“是啊,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新概念。钟先生觉得有意思吗?”

“当然,妙极了!一方面香水的概念被更新了,夜用香水肯定是给自己闻的吧,刷新了以往香水的用途,没准儿还能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嚷一嚷什么‘宠爱自己’‘把最好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口号。”兴致一来,钟先生甚至连广告词都给想好了,“另一方面,不止白天,晚上也用香水,这销量自然是提上去了啊——妙!妙!”

老钟诚心诚意地赞叹着,突然脑筋一转,说话对象也变了:“对了,那晚小姐发高烧,颜医生说让我们在枕头上喷一点儿宁神的香水,先生您给我们尹小姐用的就是那一款夜用香水吧?”

这老头儿笑眯眯的,想着这都把先生给拉进话题里来了,老狐狸总不能再闷不吭声地当成没听到了吧?

只要有交流,哪怕只是应一句,应一句都好,有交流就意味着破了冰,一旦破冰了,那之后再热络起来不就容易多了?

可谁会知道,这禽兽竟全然当成没听到,完全无动于衷!

老钟悄悄瞅了眼后视镜:糟糕,一提到那晚,尹小姐的脸色就开始不对劲了。

再瞧瞧先生,老钟追悔莫及地合了眼——先生他虽然还是牢盯着报纸,一副认真看报的模样,可那张长年带笑的脸已经拉了下来,不笑了。

真真是应了那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钟先生懊恼地闭了嘴,接下来的时间里,一路沉默。

车子开到医院时,老钟终究还是不死心,想着自己忙活了一早上,总该得有什么收获吧:“那什么,先生,要不您陪尹小姐到医生那儿看看?我担心她不知道颜医生在哪一间诊室。小王啊,你就陪我这老头子……”

可话还没讲完,江玄谦已经推开车门:“小王你陪尹小姐去复检。钟先生,我已经联系好了骨科医生,这就带你上去。”

没有解释,也容不得拒绝,他就这么下了命令,挺拔的身躯离开车厢,带走了淡淡木系香水的气息。

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她一眼。

钟先生的声音卡住了。后视镜就在眼前,透过那片小小的镜面,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孩子在听到先生这句话后,猝然抬起头的样子,就像是不敢置信,也像是某种绝望的答案得到了证实。

那瞬间老钟想起了高烧初愈后的那一日,尹小姐的眼睛里似乎也有过这种微妙的情绪。就像是失落囤积到了某个点,变成了无措的哀怨,她的眼睛空空的,许久后,默默垂下头,没有说话了。

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带到荒郊抛弃的小动物,面对着满眼杂草丛生的空旷,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被抛弃。

这一天,从医院返回家的路上,向来话多的老头儿突然间没那么多话了。

“睿睿,你知道爹地和末末妈咪是怎么回事吗?”傍晚时分睿睿下了课回来,满脑子都是赶不上年轻人潮流信息的钟老头儿问小朋友。

小朋友人虽小,可肚子里的水不少,这几天爹地和末末妈咪的怪异他当然有注意到,只不过:“我问过末末妈咪了,她说没什么。”小朋友声音闷闷的。

老钟叹了口气:“算了,先做饭去。”

这年轻人的思想,怎么就那么难捉摸呢?

可恨他这偷听癖当时被睡意给治好了,竟没想着要趴在门口听一会儿,所以直到现在,钟老头儿也弄不明白那两个年轻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晚餐时间到,素末还待在她的调香室里,从医院回来后,她就一直将自己关在调香室里。

“钟爷爷,晚饭做好了吗?”

“马上就要好了。”

“那我去调香室叫妈咪哦!”

“别啊宝贝儿,”钟先生摘下围裙,带着一脸别有深意的笑,朝着睿睿眨眨眼,“让你爹地去。”

小家伙傍晚时才刚和管家爷爷探讨过这等大事,自然明白爷爷的意思。很快,这一老一小就互相递了个了然的眼神,然后,该干活的干活,该写作业的写作业,只剩江玄谦一人赋闲在旁,再然

后——

“爹地你快去调香室叫末末妈咪来吃饭,我作业快写完了!钟爷爷说马上开饭!”

调香室与主屋之间就隔着一个后花园,不过几步路,这小小空间里却是另一番光景:数不清的瓶瓶罐罐摆满了每一个架子,空气中填满了令人舒适的玫瑰香。

那女子就坐在满屋玫瑰香中央,清瘦的背影融在一排排的香精原料里,看上去,竟有些孤独。

其实人活于世,本质也不过是孤独吧?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只不过同样是活了一辈子,不知有几人又有那样的运气,遇到一个人,然后,放肆地相爱?

他不知道。想来,她也不知道。

调香室的门没关,每当素末须频繁地进出后花园采摘花卉时,她便只将门虚虚地掩着。江玄谦原本要推开门,却正好从虚掩着的门口听到了素末讲电话的声音——

“你这意思是,‘爱丽莎’的老板是因为心爱的女子才想要做这次的香水项目?那Joe有没有说那位女孩子是谁?”

看来通话的对象依旧是她的老搭档付冉。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站在门口,江玄谦只听到末末有些失落的声音:“这样啊?算了,其实也没剩几天了,再专门去研究那一名女子然后重新调一款香水,恐怕也来不及了……不用查,没事的,”她笑了一下,说,“我对自己的香水有信心。”

门口似乎有熟悉的气味飘进来——素末耳力一般,推门声和脚步声轻一点儿,正在讲着电话的她就听不到声音了——只是灵敏的嗅觉系统里添入了一缕不属于花系的香水味,大西洋杉木坚定卓然的气息出现在门口。

她脑中突然空了一阵,无端地,握着手机的青葱玉指一根根地发白了。

那头的付冉正准备挂电话,也不知是怎样的鬼迷心窍,素末突然喊住她:“小冉,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嗯?什么事?”

“你那边还有地方住吗?我想,”她声音微颤,不是不知道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可她还是说,“我想,先过去住一阵。”

其实话并不是说给付冉听的,她知道,门口的那个人也知道。

女孩子们的友情亲密到了某种程度时,当然就是你如果需要,我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她住到小冉那里去不过就是拿个钥匙的事,哪还要商量?

这商量,不过是打给门口那个人听的。

果然,当敲门声响起时,电话那头的小冉已经很轻松地说了“没问题”,素末收了线,就听到江玄谦的声音:“钟先生准备好晚餐了,过来吃饭吧。”

她转过身,那人已经走出了调香室。

高大的身躯融入月光里,而她站在原位,静静站着,看他走了几步后,才开口:“江玄谦……”

“我听到了。”他没等她把话说完,或许是知道她吞吞吐吐的根本说也说不完,也或许,是太明白她刚刚那番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江玄谦说:“我听到你和付冉的通话了,先去吃饭吧。”

“那……”

“晚点让钟先生帮你收东西,什么时候走?我让司机送你。”

“……”素末的手突然死死地握成了拳头。

两年多了,她在这儿住了两年多。这两年多里曾经有三次她提出过要离开,可最终都以失败收尾。

第一次是在刚住进来时——被睿睿以讲故事的名义留下来住了一晚后,第二天,她结束完调香室里的工作,走到后花园里散步时给小冉打电话:“你又出差了?家里的钥匙邮给我一下吧,我想过去住几天。”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那小家伙特意出来找她,总之那时候,睿睿和钟先生就是出现在了花园里,一听她要去朋友家里住,钟先生率先开口:“尹小姐不回家吗?”

素末当然没好意思在老人家面前倾诉自家的那点儿破事,只说:“家里出了点儿事,这几天没办法回去了。”

哪知小朋友听到这话后竟然好高兴:“那姐姐可以住我家呀!好不好嘛,我们一起吃饭,吃完饭姐姐帮我检查作业,然后,晚上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说实话,长那么大素末还从没见过像睿睿这么可爱的混血宝宝,尤其当他撒娇时,湿漉漉的褐色大眼睁得圆圆的,带着异国腔调的普通话奶声奶气地拖得老长,好不可怜的样子,素末的手被这么拉着甩呀甩甩呀甩,甩不到两下,便软了心肠。

“可是江先生他……”

“放心吧尹小姐,”老钟很爽快地说,“我们家先生哪,只要是睿睿喜欢的,他都喜欢。”

果然进了屋后,江大神听钟先生说她要多留下一阵子时,那反应就像是在听天气预报:“只要睿睿喜欢,我都没意见。”

好一个慈父的架势!

后来当付冉得知她就是这么被留在江家的,气得直骂她脑子笨:“哦,他就用一副施舍乞丐的口吻施舍给你一间房,然后你就屁颠屁颠住下了?还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有毛病吧你?懂不懂矜持怎么写啊?去,回去收东西!除非那头禽兽求你留下,否则你就给我搬过来!”

其实后面想一想,她这人也是真耿直外加没头脑,付冉想到的这一些,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只是傻愣愣地住了下来,想着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用最快的速度进入调香室,多美好。

那时她已经在万花庄园里住了两个多月了,和江大神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被小冉批了一通后,回家时,她很委婉地向大神表明了自己的去意:“我觉得,老是留在这儿打扰大家也不太好。”

“哦?谁被打扰了?”可大神表情平淡,用教育他家小朋友的口气说,“睿睿?钟先生?还是我?”

素末:“也没有……”

“既然没有人觉得被打扰,你的理由就不成立。”

“可是……”

“别可是了。去,帮钟先生把汤端出来。”

“啊?哦。”莫名其妙地应了之后,她还真走进厨房,去给钟先生打下手了。

第二天再醒来时,素末简直要骂自己脑子笨,小冉说得没错,她就是脑子笨!原本打算和江玄谦告别的,可被他一绕,又回到了原点。而且她住进来时原本还存着在主宅里寻找江爸江妈旧事的心,可两个多月了,什么也没找到,是该走了。

她起床洗漱好,一大早的,又打算二次请命于江玄谦。

可结果命还没请成,她就在楼梯口,被江玄谦和老钟的对话打消了去意——

“小姑娘昨晚闹着要走呢,看来你这老头儿的厨艺还是留不住她的胃啊。”

“什么?”钟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老钟我的好厨艺是公认的啊!先生难道不知道吗?”

“是吗?可那丫头不吃酸不吃辣不吃料酒不吃任何重口味的东西,这你不知道吧?没准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不想继续留在这儿,吃你做的东西。”

“啊?怎么会?”

“她是个调香师,你以为?”

言下之意,重口味的食物会影响一名调香师的嗅觉和味觉。

素末震惊了:这么小的一件事,说过喜欢她的睿睿不知道,说过喜欢她的钟先生也不知道,可从未说过喜欢她的江玄谦,偏偏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离开了厨房,默默回到房间里。

从那之后,江家的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酸辣汤啊糖醋鱼之类的东西。

第三次提出离开是在什么时候呢?

在万花庄园住了一年后,她与众人越发熟稔,于是江禽兽的禽兽本性开始暴露无遗,不仅对睿睿要求严格管东管西,对她也同样要求严格同样管东管西。付冉说:“别看这禽兽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可骨子里还是个食古不化的大男子主义者,你说吧,睿睿是他儿子,他这也管那也管就算了,可你是他的谁啊?不过就是借了他一间房一个调香室,他至于连你晚上几点回家跟谁出门都过问吗?”

其实这点素末并没有多在意。也不知是因为除了调香之外她对这世上的诸多细节都不甚在意,还是因为十几年来那个家里都缺少一个能打心眼里愿意管她的人,江玄谦的“管”和她的“被管”,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所以面对好友的批判,她竟忍不住要维护那姓江的:“其实他就是那样啦,也不是说什么大男子主义,就是比较上心……”

“是啊,对他儿子上心那是自然,可对你呢?”付冉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又从愤慨转成了微妙的暧昧,“去,晚上回去试探试探他,看那家伙是不是对你也那么上心。”

那一晚,素末在晚餐结束后扭扭捏捏地来到江玄谦面前。他刚和Joe通完电话,谈的好像是伦敦某位心理医生的事,素末在旁边等他收了线后,才说:“小冉说她一个人住太寂寞了,让我搬过去。”

江玄谦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当然,应该也没什么喜怒,只说:“她一个人住?你确定?”

“啊?”

瞧这孩子傻的,这么没头脑的话一听就知道是她自己瞎编的。

江玄谦说:“Joe一年有三百天没在自己家里睡,你以为他都睡哪儿了?”

啊!素末的脸一下子红透了:“那、那……”

“还那什么那?人家夜夜笙歌不知多欢乐,你去做什么?”一句话说得素末面红耳赤。话说完后,江玄谦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坐过来。”

那时素末其实已经和这禽兽很熟了,熟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是他拍一拍身旁座位,她便会默契地坐过去,紧接着,某人那只不安分的手就会伸起来,慢慢磨蹭着她发丝:“你说,我要是就这么把你放走了,回头睿睿和钟先生找我算账怎么办?睿睿那么喜欢你,钟先生说没有你在,他的一身好厨艺就没有人欣赏。”

“那你呢?”

“嗯?”

“所有人都提到了,”她脸上的红痕未退,悄悄抬眼睨了他一下,就像是豁出去一般,“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能怎么想?老人小孩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素末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脑袋,那脸上的郁闷,有三分是付冉教她装的,七分是真的。

江玄谦好笑地看着这孩子满脸的苦恼。

也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劣根性作祟,每每看到小姑娘这模样,怪蠢也怪可爱的,禽兽他就是忍不住想逗一逗。

结果素末郁闷了一整晚,隔天起床时,钟先生笑眯眯地同她说:“小姐快把早餐吃了,回房收拾收拾。我们家先生说啊,要带尹小姐去昆明看花展呢。”

“什么?”花展她是早就想去看的,前几天还明着暗着地试探江某人,可人家大忙人一个,丝毫也没有陪她去的意思。哪知今儿一早,禽兽竟然连机票都订好了。

去机场的路上,末末满心疑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突然想陪我去昆明啊?”

“奖励你。”

“奖励?”

禽兽转过头来,笑着看她满脸的疑惑:“我们末末善良又懂事,知道万花庄园里这一家三口人都离不开你,于是好心地留了下来。你说,我能不奖励吗?”

这人真是的!只要他愿意哄你,真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可她也真真是被哄得耳根子发热。好半天,估摸着自己的脸没那么红了,才又厚着脸皮拉了拉他衣角:“欸,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也希望我留下?”

话出来时,脸是不热了,可带着希冀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小猫似的。禽兽被这表情给萌到了,终于良心发现地不再逗她:“求之不得,大小姐。”他揉揉她脑袋,“下次别再听付冉胡说八道了。”

“没有没有,不是她说的,是我自己……”

“行,是你自己胡说八道。下次不准了。”他告诫似的轻拍了下她后颈。

素末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一路上,翘起的唇角再也放不下来了。

后来进了机场,两人的行李都放在推车上,由“洁癖江”隔着两块消毒纸巾推着时,这姑娘脸上还挂着那道傻兮兮的笑,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慢到最后江大神都受不了了,走回来,从后捏起她细细的颈项:“想什么?走那么慢?”

虽然随便一看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他还是故意问,然后看着末末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呃……没什么、没什么。”再然后,一路上就这么一手推着行李车,一手捏着她脖子,不和谐却好像又挺和谐地办完了登机手续。

那是第三次,她提出要离开万花庄园,结果却被轻轻松松地驳回。

一次,两次,三次,从两年前到两年后,她或真或假地提出过三次,全部被驳回。

直到第四次,发生在今夜,今时,在这个初冬寒意渐深的夜晚,隔着调香室的那一扇门,隔着门外一地的月光,她借用一通电话第四次提出离开的念头,而他说:“什么时候走?我让司机送你。”

彼时情景,此时情境,不知为何,竟是如此不同了。

男人原本已经快走进大厅,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可就是这三五步之差,让他听到了身后又响起的声音:“江玄谦。”

他顿住脚。

“其实这几天,你就是在等着我自己说出这句话吧?”素末自嘲地笑了一下,看着男人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僵了僵。你看,她就是这么蠢哪,一句话就能把天给聊死,害得他这样能说会道的人,竟一时之间也没有了声音。

素末走出调香室,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对不起,我说得太直白了,对不对?”

江玄谦没有回答她。

“本应该见好就收的啊,既然已经弄得那么难看了——在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突然间被这么冷漠地对待,任何一个正常的女生都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为什么不心照不宣地走人呢?”她轻笑了一下,眼底慢慢地浮出了点水汽来,轻歪了下脑袋,好像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蠢成这样。可是江玄谦,我真的没有办法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掉,带着这么大的疑问离开万花庄园。”

眼前的男子依旧华美而优雅,带着初见之时挺拔俊逸的姿态。他好像什么也没变,那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可是她,这几天来她躲着他,背地里却一遍遍回想那个清晨发生的一切。

她想不通,真的,怎么也想不通,一切来得太突然,从热烈到冷静之间不过短短一分钟:“江玄谦,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

就好像因为那天他吻过她,然后,一吻之后,同个屋檐下的两个人就生分了:“是因为那个吻吗?还是因为你觉得越轨了,所以不想再见到我?你……”

“是。”他说。

素末怔了一下。

“你说得没错,是越轨了。所以会让你产生我不想见到你的感觉,我很抱歉,可那也是事实。”

一句话落下,彻彻底底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她心中仅存的一丁点希望。

是,可笑吧?都已经这样了,可她心中原本竟还存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在这几天里,尽管一边胆怯地逃避着,可另一边她还是那么惶然不安地期待着他来和自己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一句就成,打得破这种痛苦的沉默、尴尬的视而不见就成。可现在看来,是再也打不破了。

素末原本站在他身后,此时竟一步步固执地挪到他跟前,耗尽了毕生所有的气力,费尽了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厚脸皮,问出一句:“你,不喜欢我吗?”

就这一句,就这一次,问过之后,她这辈子再也不会问了。

而他说:“你觉得我该喜欢你吗?”

“你……”

“就你妈妈和我父亲那一种关系?”他唇角微勾,是讽刺的模样。

素末崩溃了:“我说过一百遍了,他们不是那一种关系!”

“是不是那一种关系都没差,末末,差的是我。”他看起来客观又冷静,就那么客观地剖析着自己的心,“既然你这么固执地想知道,好,那我就明确一点儿告诉你,是我不接受。明白吗?和我爸当年的绯闻对象的女儿在一起,当朋友当合作伙伴甚至住到同一个屋檐下我都能接受,但是,谈恋爱,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当朋友,谈恋爱就不行?为什么?”

“因为,”他一字一字地说,清楚明白地说,“我嫌恶心。”

恶心?和她在一起,会让他觉得恶心?

“不,不可能的!”她摇着头,“嫌恶心的话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好?你自己都忘了吗,你明明知道会过敏还跑进巷子里拉我,你明明对我那么好,你明明是要我的!你不恶心的,江玄谦,我感觉得出来你当时是情不自禁的,你不恶心的,你……”

“够了!”

她打住了声音。月光凉如水,他平静的语音也薄凉如水,一点儿一点儿浇熄了她胸中滚烫的情意。

他冷着声:“之前对你好是因为你我有合作关系,更何况还处在同一个屋檐下。你自己想一想,我对Joe不好吗?对钟先生不好吗?对睿睿不好吗?”

她心口一分分缩紧,再缩紧。你听,多么谆谆教导的语气,简直不需要感情:“尹素末,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别不懂事地把不同的感情混淆到一起。”

她哑口无言,红唇张张合合无数次,却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她不懂事?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要怎么做才叫作懂事?

滚烫的**在眼眶里越积越多,可她死死地忍着,用力地忍着,就怕一个不小心,会更不懂事地在他面前落下泪。

是啊,她不懂事,竟然会对这个一开始就言明了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动情,她真的,真的,真的……多不懂事啊。

男人的语气终于缓下来,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至于那个清晨,你自己想一想吧,那种情况下别说是我,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男人,谁会不想碰你?”

积蓄在眼眶中的**,终于再也止不住地滴下来。

毫不遮掩的羞辱劈头盖脸地砸到她脸上。所以那个清晨,对他而言,原来不过是“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会想碰你”的意外吗?那么,还能说什么呢?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大脑里每一个有思考能力的细胞全都在同一时间死去。轻轻地,她鼻子抽了一下,唇角抽了一下,然后,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坠下来。可是,不要哭啊,都已经那么可笑了,再哭下去就更可笑了。不哭,不能再哭了啊。她胡乱地抹着脸,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能那么像个笑话地站在那儿抹着脸,看着他转身,踏着月光走进大厅里。

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说的,他说的,都已经够多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最迷惘的那几天,两人始终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彼此时,她曾在微博上发过一句“Love is?(爱是什么?)”。后来这条微博被拥有上百万粉丝的付冉转了去,再后来,江海最大的博物馆又将这句话转发过去,并附言:爱是寂寞,爱是死,爱是地狱沉浮永无止息。

一座静寂无声的博物馆,容纳了数百数千年的历史,可阅尽沧桑后,对爱的阐述亦不过是寂寞、死亡与地狱沉浮永不止息。

她不知爱之深远与苦痛,不过是不小心喜欢上一个言明了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就当她蠢吧,可偏偏后面又衍生成了这么尴尬的局面——“就你妈妈和我父亲那一种关系,和你在一起我嫌恶心”——是吗?那天他就是这么说的吧?这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血骨相融、相爱相杀的关系,可偏偏,她没能及时走出这一场迷局。

偌大江海市,从东到西,从北往南,原来她和他,始终都在江海的两岸。

尽管曾经那么亲密,可你和我之间,原来早就隔了数十万丈的尘寰,江海不渡,覆水难收。

不走已经不可能了。

搬家的那一天,钟老头儿牵着睿睿的手,心碎地站在楼梯口:“尹小姐一定要走吗?你走了我们睿睿可就没有妈咪了啊!”

那可怜的孩子已经从昨晚哭到了现在,一直拉着她衣角,可求了又求,也终究改变不了大人的主意。最后小朋友只能惯性地抽抽嗒嗒,软软地拉着她衣角,奶声奶气地哭着:“妈咪不要走,不要走嘛……”

可是,妈咪真的……没办法不走。

她紧紧地抱住他,蹲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这孩子。

然后,就像是不敢再多停留一秒,拖起行李,飞奔下楼。

身后小朋友的哭声被细微的风拖得好长,长到了每个人心上:“末末妈咪、妈咪……”她曾经说过要一直一直陪着他的呀,天天给他讲故事,陪他做作业,不再让他被人笑说是没妈的孩子。

可是,大人为什么总是说话不算话呢?

楼梯附近突然传来了开门声,是书房被打开了。里头的男人就像是被这哭声闹烦了,忍无可忍地走出来:“哭够了没有?”

睿睿其实已经哭得有点儿累了,原本号啕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可结果,始作俑者一出现,他那号啕声立即又起:“都是你!坏爹地!说话不算话的坏爹地!”

“闭嘴!”

“为什么要闭嘴?当初明明是你说末末妈咪没地方去了,让我把妈咪留下来。可是现在妈咪还是没地方去啊,你却把她赶走了……”小朋友哭得一张脸全红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磕磕巴巴地说,“妈咪她没地方去啊,妈咪根本就没有家……”

江玄谦冷了脸:“钟先生,把他带下去。”

永远唯他马首是瞻的钟先生这回却一动不动:“先生,老钟我觉得睿睿说得分外有理。当初让我们把人留下的是您,现在把人赶走的也是您,您这么做,老钟我很不理解。”

那么久以来第一次,钟老头儿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拒绝他的命令。

江玄谦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着:“你……”

烦人的小朋友哭哭骂骂,固执的老头儿疾恶如仇。

一群混账东西!

他转身回书房,“砰”的一声,将大门关得惊天动地。

门外惊天动地,门内却是一片静,一切就维持着这几天来一直维持的模样。长方形的木质书桌上不变地躺着一张纸,泛着黄,看上去有点儿沧桑,而纸上只没头没尾地写着四个名字:

尹娉婷、方宛、尹素末、尹泽。

四个名字,四个人,原本出自同一个家庭。他静静看着那张纸,静静地,久久地,久到周遭空气仿佛都已经静止,他才伸出手,将它收进了书架最角落的古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