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众人皆是齐齐一愣。
当年,安西君窃取兵符,拿着假诏书,杀掉了在边境上犹疑不定的康怀,率领八万随军背上救薛,与徐、卫诸军会合,猛击包围晋阳的秦军。秦军主帅孟阙虽然是常胜将军,却也对此等死局毫无办法,只好调集围城部队与援军决战。但晋阳城中的薛军残军在北成君萧夔的率领下出城迎敌,与安西君里应外合,三十万秦军既而全线崩溃。孟阙拼尽全力,才保得秦军主力无恙,但大势已去,好不容易打下的薛西六百里土地又吐了出来,只得退回河西以拒联军。此战也是孟阙一生当中唯一的败仗。
但是此战过后,随王却下了一封诏书,饬令安西君不得回国,大抵是老随王怕安西君回国之后声望太高,影响自己的位置吧。但是这个传令给安西君的人竟然是当今随王,安西君的三弟,实在是让人没想到。
随王叹道:“王父命我去给大兄传令,自然是不再信任旁人。按理来说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大兄被王父贬斥,铨兄又早早投身军旅,那太子之位只有可能落在我的头上了……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从小便仰慕大兄,他是随国的安西君,熟知兵法,战无不胜,门客三千,美人在旁,四方公子……这些都是最能勾起一个小男孩幻想的东西,全被我大兄一个人占得了。”
顿了顿,他又道:“寡人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这个王位原本不该是我的,我自己也不配当这个随王。我愧对随国,愧对我的王父,也愧对安西君。”
这话说出来,萧阳和冯鸢的眼神却一齐变了,卫国特使欧阳开却是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但眼睛中闪现的分明是惊疑的神色。
欧阳开和吕肆都是听随王说起过这件事的,但那时随王只是重提了一下“三秦不灭”的口号,他一定没想到随王会直接公开指责自己的王父,甚至不惜自己抛出王位传承的问题来。
一时间,薛武安对随王的敬佩又深了一层。他这么说,不止完美地回击了欧阳开,还能以安西君的名义把三秦联军的大权牢牢控制在随国的手里。
“大王之贤明,我等感佩。”一个阴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却是那名薛国特使吕肆,“不知王上可有想过把安西君重接回母国呢?”
这一招狠!薛武安不禁想吕肆看去,却由于太远,只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笑脸。这一招打出来,随王却是难办,如果说不接,那便是叶公好龙。如果真接了,那这随王的王位归属却又出了问题。
但随王却只是淡淡一笑,“寡人即位之初,便对大兄朝思暮想,只是不幸暴秦来犯,没有机会罢了。今日乘吕卿和萧将军都在,寡人希望可以与薛王沟通,接回安西君,於安的这座宅子,寡人永远给安西君留着。”
莫说吕肆,就连薛武安都被这话惊住了。屈班、康虔等随将的脸上也已经露出了惊讶和不安的神色,一个王竟然能把王位原本的继承人接回国中,这得要何等的胸怀才能办到?
如果只是为了争夺联军主帅,实在是没必要把自己王位的合法性都给搭上。随王愿意这么做,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真心仰慕安西君。
虽然随王的政治手腕的确不低,但是他能击败吕肆、欧阳开等一班政坛老手,靠得并非是权术,而是坦诚。
或许这也是一种权术吧。随王向天下展现了他的宽广胸怀和过人的胆识,拉拢了人心,获得了尊重。就算是安西君真的回来,恐怕也不会对他的位置产生动摇了。
“随王贤明。”吕肆说了这四个字,便坐下了。萧阳见状,便笑道:“公子铨上将军跟随安西君历练许久,实力自不用说。安西君虽不能马上赶到这里,但此次三秦联军随国为盟主,自然由上将军领兵最好。”
转得好快,薛武安还来不及感慨,另一边的冯鸢也马上作揖道:“卫国愿听随王号令,愿听上将军指挥。”
这下,才是真正压下了卫军和薛军,勉强让这支联军成为了一个整体啊。
薛武安能感觉到不管是屈铨还是随王都长舒了一口气,邦交事宜虽不像刀剑染血,却也是凶险万分,薛武安第一次领教,心中暗暗称奇。
听说江湖上有一个门派,便是以邦交策论成名,称为捭阖家。捭阖家立派徐国琅琊,开宗不过百年,却教出了许多赫赫大家。这些捭阖家大都布衣出身,却经常上演着一言退万军的奇迹,现在看来,倒也不是那么夸张。
那个神秘的公输起自称是“捭阖游士”,只怕和捭阖家也有一点关系。
“诸位。”随王看了看大堂里的众人,站了起来,众人连忙也站起来,“寡人自觉是个累赘,在这里反而碍着你们,喝完这樽酒,寡人就到五十里之外的蒲城,继续征召新的部队,为你们做后援。各位,不知何时可以出征?”
“薛军和卫军都已经集结在於安北门,只需要一个时辰就可以和随军集合,一起出击。”萧阳沉吟了片刻,说道,“事不宜迟,在下建议立即出击,不要延迟。”
随王叫道:“好!便依将军所言,寡人在此期盼各位将军大胜凯旋!”
说完,随王一口饮下樽中的酒,众人听了这一句话,也觉得热血沸腾,纷纷饮酒回应,有几个抓着酒樽的手都在颤抖,看上去似乎恨不得把酒樽给摔了才过瘾。
“随王,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忽然,萧阳向着随王一拱手。
随王笑道:“将军请讲。”
“此次战斗甚是凶险,为保万全,在下希望墨家也能参与,墨家不仅守城术机关术冠绝天下,剑术也是一绝。依托墨家的近身剑术,可保主将在乱军中仍然不失,是极佳的助力。”
随王却是一愣,“这个……还得看墨家朋友的意思了,不过……寡人听说墨家的‘墨守’向来只守不攻,如此要求,恐怕……”
薛武安同样大惑不解,萧阳说是要求墨家参与,其实他想说的是让自己参与吧?薛武安看着萧阳那有些迷离的眼神,实在不知道这名薛国大将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正想出口说两句,忽然听到有人道:
“墨家并无异议。”
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让薛武安不得不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他看到一个黑衣中年人被一名妙龄少女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脸色十分苍白。
那是乔苏和巨子!
薛武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旁的萧阳竟然先颤抖了一下,嘴唇紧抿,收回正在向随王行礼的两只手。凝视着巨子,然后慢慢地把两只手升起,向巨子拱手作揖。
“好久不见。”薛武安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得到他毫无感情的声音。
他竟然和巨子相识!
但仔细一想,这也是情理之中,萧阳和巨子年岁相仿,他仍在墨家的时候,和巨子定然是师兄弟的关系,没准关系还非常好。
萧姓和墨家的关系之密切,他还是清楚的。
见到萧阳,巨子却是似乎毫不惊讶。他把手轻轻一抬,挣脱了乔苏的搀扶,向萧阳回了一礼,“萧君,久违了。”
“我一来於安就听说你被射伤了。”萧阳面无表情地说,“抱歉,还没时间过去看你。是周傲干的吗?”
巨子默默点头,然后面对着随王,又行了一礼。
看来他们的关系似乎也不是非常好。薛武安暗暗打量着萧阳的表情,他的神色虽然凝重,但却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喜色。
而且,巨子来到於安的时候,自称是见过卫、薛军队的,而且还说明了他们三天后便到於安,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巨子在来的路上真的见了卫、薛联军,那他不可能没见过萧阳,萧阳也不可能会说出“好久不见”这种话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在路上的时候,萧阳故意躲着巨子,没与他见面。
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复杂。
“巨子,为何不在帐中休息?”随王连忙从正席下来,走到巨子身边。吕肆、欧阳开、冯鸢等人第一次见到墨家巨子,也是颇为好奇,有几个人甚至已经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墨家虽无主动参与野战的先例,但是先前上将军已与我方达成协议,此次大战,我墨家必会相助。”薛武安听他说,倒是想起来屈铨当时也向自己提过这种要求,当时被自己很敷衍地同意了,也不知道巨子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更何况,暴秦无道,与我墨家不共戴天。参与此次出击,将暴秦彻底打败,才不负历代巨子对于墨道的殷殷期望。”
随王听他说完,面色肃穆地拱手一揖,“巨子大义,寡人拜谢。”
“不过……墨家弟子多习机关守城之法,若是步战,便只有非攻院可堪此任。”薛武安忽然感觉身上一冷,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巨子正在看着自己,“武安。”
“弟子在。”薛武安按耐住内心的紧张不安,连忙行礼道。
“你执掌墨守剑,有代巨子行事之权,自身又是非攻院弟子,此次出击你来负责最为妥当。”巨子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已经命令焦回集结了二百非攻剑士,由你率领,焦回和白无伤做你的副手。此战莫要堕了墨家的名声!”
薛武安心中一凛,忙道:“弟子绝对不辱使命。”
群雄沸腾,众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只有提出这项提议的萧阳默立在薛武安身旁,一个字都没说。
出了大堂,焦回和白无伤果然在外面等着。薛武安看着他们,内心竟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蓦地他想起了什么,回身去找随王,见他正与屈铨说着话,便迎了上去,“大王。”
随王见是薛武安,便笑道:“薛少侠,有什么事吗?”
“墨家非攻院需要五百根圆木加固城防,原本上将军给了我一张手书,但是於安令俞仲说不合法度,事后无法补上。所以希望随王以王室的名义征调那五百根圆木,方便於安令事后管理。”薛武安向随王行了一礼道。
“什么?那个於安令竟然连你都敢顶撞?”屈铨眉头一皱,“他倒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上将军别这么说。”薛武安忙道,“大王,我倒是觉得这个俞仲威武不屈,是个人才,不仅品格甚高,行事也非常有度。他是法学大家扈倕的弟子,精通法道,在这个於安城中当令,倒是埋没了。”
随王眼中精光大放,笑道:“寡人知道了。薛少侠放心,那五百根木头一定立即送到。”
薛武安点点头,正想回身再去寻巨子说说话,却发现巨子不知什么时候和乔苏一起不见了。他先告辞了随王,然后在人群中找了许久,却仍是没有找到。
“小子。”
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薛武安回过身,萧阳的脸上又带了三分笑意,正看着自己。他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被他这么盯着,实在是不好受。
“你们这二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起不了什么大用。”薛武安还没来得及生气,自己的肩膀就被萧阳勾住了,“给你一个建议吧,把屈铨保护好,不然一切就都完了。”
说完,他拍了拍薛武安的肩膀,笑呵呵地走开了。
走出几步,他忽然止住步伐,回身笑道:“小子,你可千万小心别死了。”说完,又迈着大步走开了。
直到现在,薛武安还是不知道萧阳到底想干什么。
但是当他在那支庞大的军队当中站着的时候,屈铨骑着马立在他一旁,白无伤和焦回穿着皮甲站在自己身后,自己周围是五百墨家剑士,而在五百剑士的外面是十七万大军……他已经完全不在意萧阳有什么想法了。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但是这支部队的士气却不会因为天色而沉寂。薛武安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在定阳的那个下午,冷风吹着他,身边站着小师妹,面对着以前的战场无言以对。
现在也是一样,身处这支军队当中,他说不出一句话。
“出发!”
屈铨一声令下,大旗一展,整支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移动起来。
是的,只是没有任何生气的移动而已。
薛武安握紧了腰间的墨守剑,不管怎么样,他终于要在真正的战场上厮杀了,这是一条他既向往又恐惧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