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回首
第二天早上,顾晓音和蒋近男一起去的医院。两人走进病房,顾晓音先变了脸色,蒋近男还没发现异常,只觉得顾晓音怪怪的,像是忽然石化在当场。问她,顾晓音只说没事。然而邓佩瑶明显知道自家闺女在想什么,几分钟后就找借口把顾晓音叫出病房,蒋近男当然也跟了出去。
“昨晚没的。”走出几步后,邓佩瑶说。
“谁?谁没了?”蒋近男还有点蒙。
“隔壁床老爷子。”邓佩瑶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当时我已经走了,你爸在陪床。说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老爷子情况不好,当时护工睡着了,还在打呼噜,也没发现。后来老爷子自己叫唤,你爸发现不对,赶紧喊醒护工,又叫护士和医生,医生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老爷子大概一点多走的,据说走之前大声叫唤了一阵,怪瘆人的。后来又忙着穿寿衣,通知家属,一直忙到后半夜,搞得你爸也没怎么睡。”
“姥爷呢?姥爷受惊吓了没?”顾晓音忙问。
“你爸说姥爷一开始没醒,他这耳朵不好,有时候也是他的福气。后来医生来了,病房大灯打开,紧跟着后面又折腾,肯定也吵醒姥爷了。我今早瞧着姥爷心情还比较平静。隔壁床老爷子毕竟病情严重很多,前段时间也一直有内出血,跟姥爷还是不好比……”
“可您刚说那老爷子去世前叫唤了好久……”
“是啊,你爸给我说的时候,我想想那场景都觉得瘆得慌。”邓佩瑶不由得说出这一句,又想到小辈们的担心,赶忙找补,“不过我看姥爷今天真没觉得怎么样,早饭还主动要多吃一个包子。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生死经历得多了,比我们看得开。”
两个姑娘都没有要再刨根问底的意思,邓佩瑶舒了口气。“不过隔壁床那个护工真是不行,老爷子家人来看的时候,表面工作做得不错,人走了就糊弄。你爸说昨晚护士也说要是发现得及时可能还能救回来。那家人一直蒙在鼓里,还觉得护工不错,每次来都塞钱给他……”
顾晓音听得难受。“妈,您别说了……”
邓佩瑶叹口气。“不说了不说了。前两天你大姨还问我要不要找护工,我当时就犹豫,准备等等再看。现在更加不敢了,还是自己家人照顾得细致,但你爸天天晚上陪,也确实累。”
顾晓音忙道:“妈,最近我反正也不上班,我来值夜班。”
邓佩瑶摆摆手说:“你哪儿行,姥爷夜里要上个厕所,你搞得动他吗?就算有这力气,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不成。”
蒋近男沉默。她家里倒是三个男人,可是一个也指望不上,邓家上上下下看起来不少人,只有姨父顶得上。
邓佩瑶像是看透了蒋近男的心思。“小男,你爸和小朱都忙,小恩还小,就你姨父合适。再说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安徽,也没能照顾姥姥姥爷,现在出点力是应该的。”
蒋近男努力按下心里那些波浪,什么也没说。如果不能真的做出什么贡献,说几句漂亮话,无论是表衷心还是感谢别人,最多只能添堵。蒋近男在工作里早明白了这个道理——钱如果不能给够,那些愿景啊、价值啊不过都是引导人接受低工资的诱食剂。一言而蔽之——虚的。然而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说到最后都还是小问题,在医院里,钱既买不来医生的关照,也买不来靠谱的护工,真心愿意付出劳动和时间服侍病人的家人才是那稀有资源。
所以医院才是人性最好的万花筒,试金石。
说话间,几个人也在走廊里盘桓了有一阵,便一齐往回走。顾晓音她们刚来的时候,邓兆真还在打盹儿,这会儿醒了过来,瞧见蒋近男便道:“小音来啦。”邓佩瑶刚张口想纠正,蒋近男拉住她衣服,示意不要。又拉着顾晓音一前一后走到床前。“姥爷,我俩都来啦。”
邓兆真喜上眉梢。“今天怎么赶巧,你们俩都有空?小男,你现在当妈了,别老往我这儿跑,照顾孩子要紧。”“没事,没事,小真好着哪。”蒋近男坐下,拉住邓兆真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邓兆真还在输液,手冰冰凉的。邓兆真是个知识分子,到了老,皮摸着还是细的,只是皱了,像内里的那个邓兆真缩了水,外面的皮囊收不回去,松松垮垮地挂在那里。蒋近男抚摸着邓兆真手背上的皱褶,是冷的。她默默掀起被角,把邓兆真的手盖住,仍旧在被子里握着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姥爷的精神确实还好,没怎么受到干扰的样子,顾晓音想,但她仍旧下了决心。
“我打算先不找工作,专心陪姥爷一阵。”中午在员工食堂里,顾晓音对谢迅和蒋近男摊了牌。叫谢迅是蒋近男的主意,顾晓音甚至没来得及阻止,蒋近男已经按下发送键。“他中午一般不在食堂吃饭……”顾晓音微弱地嘟囔了一句,被蒋近男用谢迅的回复?到脸上:“可是你姐姐我面子大。”
“我赞成。”蒋近男首先表态,“你想好了不影响下一份工作就行。经济上我给你做后盾。”
“工作上几个月半年应该影响不大,”顾晓音早想过这些细节,“反正律所的工作永远有,如果一时找不着太理想的,先去一家干着,回头再琢磨换工作也行。经济你也不用担心,我不是一直存着钱准备把我那个光辉里的破房子买下来吗,那笔钱足够我撑个一年半载的。”
“我还挺羡慕你的。”蒋近男由衷地道,“我要是能也扔开工作和小孩天天陪姥爷就好了。”她忽又转向谢迅。“哎,谢医生,咱姥爷这化不化疗的事,你说,要是你,怎么选?”
谢迅正想着如果他被点名回答是不是赞成顾晓音不找工作这事,他要怎么回答。当然,要真的问上他,可算是给他脸了,他现在可没有表达自己意见的立场。没想到蒋近男到底点了他的名,还给他出了道更难的题。他在心里暗暗叫苦。医生之道,首要是绝不能回答病人家属提出的“如果是你的谁谁你怎么选”这种送命题。他在蒋近男这里已经掉过一次同样的坑——蒋近男夹层的时候,他对朱磊说如果是他太太他就做CT,妇产科同事当时估计杀了他的心都有。然而蒋近男这回说的是“咱姥爷”,四舍五入可不就是他姥爷吗……谢迅虚弱的意志又动摇起来。
只是他毕竟不是血液科专家,谢迅斟酌之后道:“可能还是得等姥爷病情稳定后跟血液科彭主任讨论一下才能判断,要不你们先把姥爷最新的化验单发给我,我找个血液科的哥们儿先看一下指标如何?”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化不化疗这事你们也得和长辈沟通沟通,我们在医院里见得多,这个年纪的病人,一般子女都倾向于保守治疗,愿意担风险化疗的少……”
蒋近男不以为意。“咱按最佳方案来,我妈和小姨那边我负责做工作。”
顾晓音没有那么乐观,却也不忍打击蒋近男的积极性,她不由得担忧地看了谢迅一眼。谢迅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眼下却只能说:“先看看指标再说吧,跟彭主任聊的时候我来作陪,万一有需要解释的也能帮个忙。”
两人回到病房,邓兆真已经午睡。隔壁**放着一个大包。顾晓音把带回来的饭拿给邓佩瑶,又问:“这是?”“下午要来的病人。”邓佩瑶边开饭盒边说,“据说是个肺癌病人,来做化疗。刚才她老公先送了点东西过来,人下午到。”
“这么快。”顾晓音不由得感慨一句。三甲医院就是这样,夜里前一个病人走了,第二天就有等着病床的病人搬进来,丝毫不忌讳这张**刚死过人——有什么忌讳比自己的命更要紧呢?
在新的兵荒马乱到来之前,病房显得格外安静。午后刚刚偏斜的日头从窗户外晒进来,正打在隔壁**,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蒋近男坐在一边回邮件和消息,顾晓音小声跟邓佩瑶说自己的打算,邓佩瑶微微皱着眉,但没打断顾晓音。这当儿邓佩瑜也来了,瞧这两个小的都在,她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只是压下没说。邓佩瑜一边归置她给邓兆真带来的东西,一边竖着耳朵听顾晓音在跟她妈说什么,听了一会儿,邓佩瑜实在忍不下去,插话道:“小音你这是胡闹!姥爷这里有我和你妈,还有你爸和姨夫,这么多人照顾姥爷一个还照顾不过来?还得要你工作也不干了来医院守着姥爷?”她越说越激动,不由得把这两天积累的情绪一并释放出来了。“你们这一个个的,是嫌过得太舒坦了?一个要辞职,一个要离婚。姥爷还没死哪,你们的日子先不过了?!”
邓佩瑜说着说着,带了点哭腔。到底她是唱过京戏的,感情充沛起来,嗓门特别地大。邓佩瑶连忙站起身来想稳住姐姐,这话让姥爷听见可不得了。然而已经晚了,只听邓兆真缓缓问:“谁要离婚?”
邓佩瑶立刻走上前去。“爸,您醒啦?要不要喝点水?”顾晓音担心蒋近男,又不敢看她,怕泄露了天机。邓佩瑜也没想到邓兆真真听见了她的话,此时怀着一肚子怨气,只不说话,倒要看她闺女自己怎么收这个场。
蒋近男早想过该不该跟姥爷说这事,但既然决心已经下了,蒋近男倒不觉得她应该一直瞒着姥爷。她苦笑——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她都堪称一个有决断的人,唯有朱磊,她没能在那么多年里和他分道扬镳,没能拒绝与之拉埋天窗[1],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种难堪的境地。这当然是她自找的,然而若要总结陈词,蒋近男想,即使只看这一次次的犹豫和软弱,她也无法违心地说她没有爱过朱磊。
她走上前去,再握住邓兆真的手,柔声说:“姥爷,我和朱磊……我们可能确实还是不太合适,算感情破裂吧,所以我想……”
“幼稚!”邓佩瑜忍不住开腔。邓佩瑶向她使了许多眼色,邓佩瑜只当没看见。“爸,你说说她,她听你的。”邓兆真却像没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一样,轻描淡写道:“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啦。”他像是忽然想起这一茬儿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小真要带好啊!”
“哎,一定,姥爷您放心。”蒋近男忙道。
“最近也没怎么看到小恩……”
邓佩瑜忙道:“小恩在学校哪,这周末准来。”
“好,那我再眯会儿。”邓兆真说着闭上了眼,“你们忙你们的。”
周末很快就到了——至少顾晓音这么认为。医院里的日子,每天跟每天都特别像,总是围绕着一日三餐,两次查房,还有间中[2]的输液换药。顾晓音负责去食堂买午饭和晚饭,白日间给邓佩瑶打打下手,照说空闲的时间非常多,可是每日也就那么轻飘飘地过去了。谢迅最近忙,虽然白日都在医院里,晚上又都回光辉里,可顾晓音两三天才见他一回,还没谢保华来找姥爷聊天的次数多。
“最近老金跟张主任闹,故意在消极怠工,可把我和沙姜鸡忙坏了。”周五晚上,谢迅好不容易在饭点溜出来,跟顾晓音吃了个食堂。
“他闹什么呢?”顾晓音看着谢迅因为没吃午饭而狼吞虎咽的样子,要说一点没有触动是假的。她和谢迅现在是友达以上,恋人满过了又缺。谢迅对她还有那种意思吗?顾晓音也想过,但她没有勇气再主动一回,也委实不觉得自己有那个魅力让谢迅以德报怨,被她那么粗暴地分过一次手后还愿意主动追求她。
“钱呗,还能有啥。张主任有一个人工血管的临床试验算作了免费项目,这种临床试验我们一般还是会收病人材料费,这钱最后科里分掉,几个主任拿大头。这个人工血管的临床试验,张主任拍板不收钱,说是支持老同学创立的国内的新技术企业,老金早就闹过。他怀疑张主任可能有公司股份,不好意思收钱,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气得最近排的手术都推掉好几个。”
“这也有点不负责任吧……”顾晓音道,“那病人怎么办?”
“小手术由我或者沙姜鸡代做,重要的手术转给另外两个主任。”
“他们没意见?”
“也许也有吧,不过现在是对张主任意见大还是对老金意见大还真难说……”
“等等,”顾晓音忽然问,“这公司叫护生?”
“对。”谢迅奇道,“你听说过?”
“在君度时候的客户……”顾晓音含混道,她下意识没提张主任的股份代持这件事,既有违职业操守,这种烫手八卦说给谢迅听也不合适。
蒋近男的这一周过得很慢。她等着朱磊再来找她,谈离婚或者谈小真。然而朱磊没有。蒋近男一天天等过去,朱磊就像忘了这茬儿一样。蒋近男觉得她就像一个写了长篇大论的学生,换来了老师的“已阅”二字,羞愤而怅惘。
“小朱怎么没来?”周六,邓家上上下下终于齐聚医院,蒋建斌见蒋近男一个人进来,便问。
“小朱最近工作特别忙,跟我说过了,改天再来。”还没等蒋近男回答,邓佩瑜抢先说道。
“工作再忙,周六抽点时间来医院看姥爷也是应该的。不至于就忙到了这个地步。”蒋建斌不太满意。
蒋近男要开口,被邓佩瑜瞪了回去。
“刚好你们都来了,我想说两个事。”邓兆真缓缓道。
众人心下俱是一惊,坐在邓兆真床边的顾晓音握住他的手。
“第一个呢,趁我还在,我想先把我和你姥姥那点财产安排一下。”
“姥爷!”顾晓音脱口而出,邓兆真用另一只手拍拍她,像是让她安心。“爸,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我们谁也不惦记那些,只希望您长命百岁。”邓佩瑶道。“就是,就是,”邓佩瑜也附和道,“我们什么也不缺,您别烦这些。”
邓兆真摆摆手。“我知道你们不惦记,我惦记着哪。万一哪天昏迷,来不及交代可糟了。”他又向蒋近恩招手。“小恩你过来。”
蒋近恩乖乖上前。“姥爷。”
“姥爷我和姥姥一辈子都是普通人。要说财富,就是你们这些儿女孙辈,还有一套老房子和一点存款。你是男孩,以后还是要靠自己,姥爷把存款留给你,房子分给两个姐姐好吗?”
“没问题。”
邓佩瑜张了张口,可没说出话来。
“那房子你们看,”邓兆真又转向顾晓音和蒋近男,“想留着还是卖了分钱随你们,你们两姐妹商量着来就行。”“那还是好久以后的事呢,现在不用着急。”蒋近男发狠说,“您出院还不得回家住?”
邓兆真笑眯眯点头,也不纠正她。“第二个事呢,是我想过了,你们还是给我找个护工,多的不用,能夜里照顾就行。”
“爸!”顾国锋和邓佩瑶异口同声道,见老顾有话要说,邓佩瑶留给他先说。“夜里我照顾您,佩瑶她放心。”“对。”邓佩瑶赶紧补充,“护工再怎么也赶不上自家人。”
邓兆真又摆手。“你们白天在这儿就行了。我这眼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出院,老顾晚上睡不好,回头自个儿身体拖垮了可不成。”
顾国锋还要辩白:“真没有,我每天都睡得挺好!”
邓兆真也不反驳。“你们先找找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没等顾国锋再开口,邓佩瑜道:“我觉得爸说的有道理,老顾,你不放心,晚上可以留晚点,护工也就睡个觉,扶着爸上个厕所什么的,没事。”
“那……先找找看,找到之前或者护工不行,还是老顾来。”邓佩瑶犹豫着同意了。
“平时我们出力少,这护工的钱我来出。”蒋建斌拍板道。
北京已是深秋,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蒋近恩早上起不来,等他到中心医院时已是下午,因此更觉得还没跟姥爷待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邓佩瑜瞧着,便催蒋近恩早点回学校去。蒋近恩不乐意。“我跟姥爷还没说够话哪,你别催我。”
“要跟姥爷说话你倒是早点来啊,”邓佩瑜也没客气,“你自个儿来得晚怪谁,肯定是昨天晚上又打游戏,早上起不来。”
这倒被邓佩瑜给说中了。但蒋近恩现在是大学生,自觉早已不是被邓佩瑜抓到一次打游戏超时,下次随堂测验就得万分小心的毛头小子了,因此他理直气壮地?回去:“那有什么关系,晚点来就晚点走呗,又不是怕走夜路的小姑娘……”
这话还没说完,脑门上被他爹拍了一巴掌。“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你再坐会儿,过一刻钟跟我走,我晚上刚好上海淀吃饭,先送你回学校。”
蒋近恩没敢反对,只嘟囔着又往邓兆真那儿凑了凑。邓兆真哈哈大笑,安慰他道:“年轻人起不来正常,平时不耽误上课就行。”
蒋近恩继续跟邓兆真扯那些有的没的,顾晓音悄悄靠近蒋近男,在她耳边问:“小恩知道吗?”
蒋近男状似毫无反应,过了十几秒,见蒋近恩没有听见的迹象,才凑过去耳语道:“不确定,应该不知道,但姥爷刚才那么说,他要是不笨,现在应该能猜着吧。”
就像要对蒋近男的观点进行反证似的。蒋建斌起身要带蒋近恩走,蒋近恩也没反对,趴在邓兆真耳朵旁边说:“您下周要还没出院,我再来看您。”
邓兆真笑眯眯地答应:“好,好。你好好念书。”
邓佩瑜把爷俩送出病房,回来对蒋近男道:“小男,咱也走吧,小真和保姆单独在家一天了……”
邓兆真立刻道:“对,你们赶紧回去看孩子。”
病房里只剩下邓佩瑶一家。这时五点刚过,天已擦黑,医院的工友送来了邓兆真的晚饭,顾晓音站起身说:“我去食堂打晚饭,周末窗口开得少,晚去就没东西了。”
她还没走到电梯间,便听见邓佩瑜不快的声音:“我当然得瞒着你爸!你爸要听说你想离婚,还不得被你气死。你忘记他上回是怎么进医院的了?!”
中心医院新大楼的电梯间一共四部电梯,除了一部抢救专用,其他三部永远是人满为患。尤其全科病房在大楼中层,顾晓音这段时间学到的经验是:若非周末,唯一能上去的机会,是电梯往上走的时候。显然今天虽然是周末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正想着,电梯“叮”了一声,顾晓音犹豫着是赶这一班还是别撞破大姨和小男,正踌躇之间,她听到蒋近男略带疲惫的声音随着电梯门的关闭而远去:“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因为这一踌躇,顾晓音又等了一刻钟的电梯。闲着也是闲着,她给谢迅发了条信息:“今天加班吗?”
对方回得很快:“对,你在医院?”
“是。”顾晓音发完这条消息,电梯终于到了。她跟着满是人的电梯往下走,十二楼开了一次门,手机刚显示有消息进来,门合上了。十楼,顾晓音读到谢迅的信息:“一会儿一起吃个晚饭?我还要写几份病历,大概半小时就能完。”
顾晓音跑着去食堂买了两份晚饭,又跑着回新大楼。电梯像是和她作对一样,越急越不来。顾晓音正烦躁着,有一条消息被推送出来,是谢迅说:“抱歉,突然出了点事需要处理。可能七点才能弄完,你等得及吗?饿的话就先吃饭,别等我。”
顾晓音打出:“没事,我等你”,想了想,把“我等你”删去,换成“我还不饿,你好了叫我”,才按下发送键。
电梯来了,许多像她一样等了很久的人从后面推搡着,把她一起裹挟到电梯里。不知谁是罪魁祸首,抑或团体作案,这电梯里充斥着北京冬天的出租车里时有的老油味,又加上是饭点,混上几种饭菜的味道,简直令人窒息。
顾晓音昏昏沉沉地挨过许多次停层,简直觉得她自己就要成为第一个在电梯里晕梯呕吐的人,全科的楼层终于到了。顾晓音奋力挤过人群,踏出电梯的那一刻,暖气不足的电梯间里那寒冷的空气简直让顾晓音觉得甘甜清冽。她深吸一口,举起手机看,谢迅没回,大概是已经忙去了。
顾晓音感到有些不快。她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这情绪可谓名不正而言不顺,更何况作为身不由己的小律师,同样的事在她身上可发生过太多次了。然而正因理智明白无误地指向那相反的方向,这种不快显得尤为不可忽视,简直像是在孤儿院里喝完一碗粥胆敢还要的奥利弗·退斯特。[3]
而顾晓音就像孤儿院执事想做的那样,直接将这种情绪绞杀在了襁褓之中。她走进病房,邓佩瑶正在收拾姥爷吃好的晚饭,见她提着两份饭回来,随口问道:“你在食堂吃了?”
顾晓音本想说她一会儿再吃,被邓佩瑶这么一问,倒干脆顺着这个台阶下去了。邓佩瑶不疑有他,只嘟囔了一句“吃饭太快对胃不好”,便招呼起老顾来,让老顾先吃,自己打算先去把姥爷的碗洗了。顾晓音叹口气,起身要从邓佩瑶手里接过那些碗筷。“妈,您跟爸一块儿吃,这些我去洗就得了。”
邓佩瑶还要推托,老顾倒是发了话:“你跟女儿客气什么,赶紧来吃饭。”顾晓音趁这时候把碗筷接过来。“我来就行了,妈您快吃饭,爸等着您呢。”
她洗完那些碗,又陪邓兆真看了会儿电视,谢迅的信息终于姗姗来迟:“五分钟以后,新大楼楼下见。”
顾晓音平静地站起身。“妈,还要我做什么吗?”
邓佩瑶已经吃完晚饭收拾完,和老顾正看着电视呢,倒像是三代同堂的一家。见顾晓音这么问,邓佩瑶忙摆手。“没了,一会儿我伺候完你姥爷洗漱我也走,你有事就回吧。”
顾晓音亲了亲姥爷,又跟老顾打了招呼,走出病房。到底是晚了,电梯好等得多。她下到一楼,甚至离收到谢迅那条信息刚过去四分钟,但谢迅已经在大厅里等她。见她从电梯里走出来,谢迅把手里刚在摆弄的手机塞到口袋里,迎上前去。
“饿了吧?”
“还好。”
“食堂这会儿肯定啥也不剩了,咱出去吃个馆子吧?你想去后海的聚宝源还是南新仓大董?”
顾晓音斜眼望他。“谢医生,你今天发奖金了吗?”
谢迅讪笑。“没,”但他又立刻补充道,“没发奖金这两个地方也还是去得起的。”
顾晓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吃个晚饭,别那么费劲儿了。咱去蓝堡那条街随便找一家吃了就得了。”“那不行,”谢迅正色道,“我饿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顾晓音没辙。“那东四十条燕兰楼,刚好今天挺冷的,咱去吃个牛肉拉面,不能更奢侈了。”
“再加点烤串或者大盘鸡,成交。”
注释:
[1]粤语中的结婚之意。
[2]粤语中的偶尔之意。
[3]英国作家狄更斯于1838年出版的长篇写实小说《雾都孤儿》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