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府的水桶很特别,比普通水桶粗上两圈,只在中间有海碗大小的一个凹坑,几乎就是一个近百斤的实心铸铁大疙瘩,若是用它来装水,一桶水未必有寻常一碗水多。桶身上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被人用利器划刻了“轻若鸿毛”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杨宁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用这样两个铁桶往返运水,灌满校场西侧小山丘顶上那个大石槽。
杨宁忙碌了一整个更次,才堪堪灌满了石槽的一半,他将水桶扔在旁边,坐在地上背依着石槽仰望天空,他从没如此的盼望过下雨,哪怕能有毛毛细雨飘落进石槽也好。可是漫天星斗璀璨,连一片云彩都没有,那里能来雨水呢。
这近一个月来,天策府中与杨宁最相熟悉、交情最好、最常见面的就是这大石槽了。几乎每隔一两天,要么是军服上有污渍、要么是队列没站整齐,杨宁就要因为这些吹毛求疵的原因受到处罚,在晚饭后手提两个“轻若鸿毛”桶,来给这个大石槽灌水,直至把石槽灌满溢出,才算完成。
杨宁揉揉发酸的小臂,举手拍拍背后石槽,自嘲道:“石兄啊,自我来后,就多了一个伺候你的小厮,天天给你喂水喝。明天且容我带包茶叶来,请你喝茶水可好?”
石槽闷哼一声,回应道:“你这样不争气的货色,带什么我都不要!”
杨宁闻言一愣,这石槽居然能开口说话,他挺直腰杆细听,微风中石槽又道:“天天送水、送水,你水送的这么好,干脆去推车卖水好了!还做什么天策!”
杨宁翻身跃起,只见石槽后背对月光站立一名身材高壮的青衣人,他侧面对着杨宁,目光自顾自落在他手持的长戟上,方才的声音并不是石槽成精,而是从此人口中说出。杨宁斜行两步转到来人身侧,接着月光细看来人正面,竟然是在长安城铁牢之内与他有过生死相搏的曹炎烈!
都是从铁牢内搏杀出来的幸存者,也曾为了唯一的活命机会竭尽全力去杀死对方,杨宁自然清楚对方的实力。而曹炎烈出现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必然是他经过数天的暗中观察窥视,刻意选择的结果。所以,他绝不是千里迢迢来给杨宁送土特产的。
若在此时争斗搏杀,体力与气息上杨宁绝对处于劣势,这一个更次的挑水消耗掉他太多体力,而曹炎烈却是以逸待劳、好整以暇的在此静候多时!
杨宁冷笑几声,随手解下腰带竖着撕成两条,一边在自己小臂上缠紧,一边道:“手下败将,你这是一个人来,也不找个帮手?”
以曹炎烈的老辣,自然看得出这少年在故意找话题拖延时间,也好做多一点准备,他哂笑几声:“你几时见过农家杀猪宰羊还要帮手的?送你上路也就用不了片刻功夫,简单的很。”
曹炎烈自尊心极强,一声罕有败绩,在铁牢中被杨宁长枪逼刺之下连连退却,几乎成为毕生之辱。离开铁牢之后,他反复思量,当日之所以败落杨宁枪下,主要是兵器不称手,曹家戟法的杀伐特点不能尽数施展。因此他特意去取了铁戟,又花钱在隐元会买到有关杨宁下落的消息,径直追到洛阳来。按曹炎烈的心思,杨宁如此年少,枪术就有了这样的成就,以其进境等到三十岁,必然是冠绝天下的高手,与其留到日后与自己争一日长短,不如趁此早点了结!
杨宁扯下战袍下摆,抹净枪杆上沾染的水渍和汗珠,冷笑道:“非要赢我才安心?”
曹炎烈点点头,正色道:“是。我曹某人可以死、可以伤、可以残,唯独不能输!我这一辈子,就是死也要赢着死!”
杨宁横枪在手,却向后退了两步,“我不和你打,天策有军纪,任何人不得与外人持械私斗比武。”
曹炎烈仰头哈哈大笑:“我以为你在天策学了什么高深的武功,原来是学到了虚张声势大法,和道貌岸然神功!胆小就是胆小,畏惧就是畏惧,拿再多的理由出来,也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
杨宁冷笑几声:“心机好过武功的家伙,你怎懂得什么叫令行禁止、什么叫号令严明,不知规矩的人,本领再高也是一群乌合之众!我说不和你动手,就不会和你动手。”
曹炎烈嘿嘿冷笑,“你不动手,那我就是屠杀,多没有意思啊。或者我可以找个由头逼你动手呢?比如抢走的军旗?一把火点着你的军营?”
杨宁连连摇头:“真是力大无脑,这两件事情你敢做一件,我担保你全家能在大牢里锁了琵琶骨过年。要不要试试。”
曹炎烈不怒反笑,看了看面前大石槽,幽幽道:“你这半夜跑的可是辛苦啊!得有一百趟才运来半槽水吧?要不我帮帮你?”
说着曹炎烈后退半步高举铁戟,哇呀一声暴喝,铁戟月牙向下力劈石槽。铁牢厮杀中的破戟很不顺手,手感几乎如同一根烧火棍,曹家家传的百炼铁戟,又其实凡品可比!
这一劈力道极足,半人高的石槽竟然应声被劈斩成两半!杨宁辛苦运来的水撒溅了一地。“你看,以后你就再也不用运水啦。”
曹炎烈这一手太过阴狠,直接打在杨宁最顾忌的地方,杨宁之所以不敢动手,是因为天策军规极严,私下持械殴斗比武要被革除。可曹炎烈毁掉石槽后,杨宁若是不将他拿服住,明早校尉验看时,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要么是杨宁泄愤毁掉军器,要么是杨宁纵容人毁掉军器,不论怎么说都是躲不过去的一顿责罚!
杨宁大怒,一个月来在天策府内遭受白眼、轻蔑,汇聚成压制不住的汹汹怒火喷薄而出。他枪指曹炎烈,咬紧牙关。你要战,那便战!
雪月枪化作一道乌光直刺曹炎烈,曹炎烈抖铁戟使出家传戟法中的“擒虎豹”,压住雪月枪,手腕运力瞬时向前推刺,用月牙割划杨宁的咽喉。
一支点钢箭斜刺里射到,极精准的命中铁戟戟头,迸溅出点点火星。杨宁与曹炎烈收招侧视,是新兵营校尉郭炜带队夜巡,在十余步之外开弓射箭,阻止住二人的争斗。
郭炜面色铁青走到二人近前,他右手半举一挥,身后十余名天策军士举盾持弩冲上前来,站在杨宁身侧,同时竖盾架枪,直指对面曹炎烈。
曹炎烈嘿嘿冷笑:“以多为胜,果然是名门大派的看家绝技,敢单独迎战否?”
面对曹炎烈的狂妄挑战,郭炜的回应简洁干脆:“滚!”
曹炎烈眼角微挑,“臭当兵的!天策府又如何,以为我不敢杀你?”
郭炜微微扬起下巴,指了指下山的方向,回应道:“快滚!”
曹炎烈一横铁戟,摆出应战架势。
郭炜扣箭推弓,对准曹炎烈,与此同时那一队天策军士齐齐发动,一瞬间动作齐整的完成弓步、推盾、压枪、举弩的应战动作。
曹炎烈内心稍作权衡,自觉胜算不大,他冷笑几声,摆动铁戟缓缓后退,伸手点了点杨宁,又是几声冷笑,消失在树林之中。
郭炜回过头怒视杨宁,“好啊!天策府多少年没出一个敢持械私斗的人了,你是第一个!带着你的江湖气,给老子滚回家去吧!”
入府未过两个月的杨宁,终于被天策革除。
在除名文书上用红笔花了名签,徐长海心里长抒了一口气,却迟迟不愿将这除名文书卷起来递给军吏,他舍不得。若天策不容这孩子,他必然会流落江湖,不知今后与何人为伍,不知日后将如何作为,再见他,不知道要在何年何月了。
徐长海仰头向天,口中默念几句,终于挥手道:“拿走发了!”
来投天策时,空手只枪,离开天策时,也是空手只枪。
杨宁回望一眼空****的演武场,心中暗自叹息:“师父啊,不是我不尊您的遗愿,而是天策不容我!王悔老将军,不是我有违誓言,而是……而是我命由人不由我啊。”
杨宁缓步走出天策府大门,当值的军兵对他视而不见,恍若从未见过一般,在他们眼中,这等被淘汰遣返的货色,根本不值得他们用眼角余光扫一下。
驿亭中的老兵停下手里的活计,手按扫帚远远看着杨宁走过来,问道:“哎!你这是要去哪里?”
杨宁看着这位两鬓花白的退役老兵,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老前辈,这天策府的门槛太高了,我实在高攀不起。”
老兵微微皱眉,问道:“你说天策府门槛太高?还是你吝惜腿脚不愿意抬高?难道你把天策府里外都看过一遍了?”
杨宁已然兴致阑珊,他无心与老兵斗嘴,摇摇头就要自顾自走开。
老兵唤他道:“从来英雄不自由,那个名将、豪杰不是经过万千磨砺,你就这么走了?”
杨宁不理会他,提了枪自顾自走。
老兵紧走几步,到前面伸手拦住他去路,高声道:“且慢走!跟我去看个地方!”他将手里的扫帚往地上一扔,扯住杨宁直奔天策大门而去。
守门军兵见老兵扯着杨宁居然回来了,瞠目口呆之余,连忙上前拦住,好言相劝道:“罗侯留步……这大门罗侯您老人家随便进出,可他不行,他是被天策除名了的!”
老兵挺起胸膛,瞪起眼大声道:“还知道我是世袭的靖宁侯啊!现在这小子就是我的亲兵、我刚收的部下、是伺候我的随从,不能进这大门吗?”
这下轮到杨宁瞠目口呆了:“您……您老人家……老前辈您到底是谁啊?”
“唉,祖上英武,家里世袭了个靖宁侯的爵位,传到我身上,偏是手笨、脑笨,读书考功名不成,习武也不成。我三十岁入天策府里一直到解甲归田,官职就是个小小的校尉,人家出门克敌我留守、人家外出征讨我留守、人家陪王伴驾我留守、人家归乡团聚我还是留守,我就是天策府铁打的‘留守校尉’。别看我没啥能拿出手的功绩,可我熟悉天策府啊,这里每一寸地方,我都踩过,每一块砖的位置我都记在心里。我是打心里喜欢这地方,离不开这里,所以就跟大统领讨了一个府门外接待往来人等的差事,天天和那些驿兵、信使、访客们打交道。”(第四部战叛军时,罗侯战死天策大门外)
这位退役的罗校尉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拉着杨宁快步走过英雄路,带他来至在将军冢西侧的一处偏殿门口。“小子,这里你来过吗?”
杨宁只好摇摇头,诚实回答:“罗侯爷,我没来过。”
“什么猴爷、马爷的,你就喊我罗前辈就行!你跟我进来看。”
罗校尉猛地推开殿门,伸手拨扇几下飞扬起的尘土,推了一把杨宁的后背,“小子,随我进来看!”
偏殿像是一间放置杂物的地方,静静的闲置了有些年,墙上、地上摆放着大量的物件、兵器、还有锦帛、文书。罗校尉手指墙壁:“来看看这个,这是契丹昆都王身披的大氅,当年天策府一营孤军深入大漠,一人三马轮换骑乘,疾驰五昼夜,杀入昆都王的王庭营帐。那昆都王睡梦中不及穿衣,光着屁股抱马颈逃走,从此再不敢近我大唐疆域五百里之内!枪挑胡王大氅的,就是当年天策府状武将军杨明!”
“还有这张图,这上面画的十二位西域王子,都是天策府手下败将,天策英雄枪挑西域十二镇,降服十二位王子心甘情愿入长安宿卫内廷,来替我大唐皇帝站班看门!一枪降服十二镇的天策英雄,也是这位状武将军杨明!”
“还有这些、这些、这些,这满屋的器物,每一样都代表天策的不败功绩,每一件都记载着天策的荣耀战功。知道吗小子,这位天策府状武将军、枪术教头杨明,就是你父亲!”
最后一句话听在杨宁耳中有如雷霆,他转过头惊讶的盯住罗校尉,“你……你说……可我母亲说父亲只是个普通军官……。她从来……她一次都没有提过……。”
“那是因为,她怕你知晓了父亲的经历,会像你父亲当年一样,义无反顾的投身天策。母子情深,为了你能安全安稳的活着,所以她才隐姓埋名,远避千里之外,宁可让你与平凡的乡村孩童一样,玩泥巴打滚,宁可食不饱腹,宁可遭受亲戚白眼,也不愿让你再沾碰与天策有关的一点事情。”
“可是啊!”罗校尉摇摇头道:“她这般爱你、疼你,却忘了你父亲是一个多伟大的天策英雄,你身上流着的,是你父亲的血脉!长枪在手,永守大唐这八个字,是写进一代代天策英雄骨头里的!不论你走多远,经历多少磨难,天策战旗就树在这里等你,它永远不会倒下!总有一天,你会顺着冥冥中的天意回到这来,和你父亲当年一样,持枪立在这战旗之下!就如同我,生是天策人,死是天策鬼,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可是……可是他们都要赶我走啊!天策不要我啊!”
“徐兵马使、秦统领和我一样,都是当年同你父亲并肩持枪的袍泽,是能替对方抗刀挡箭的交情,我们都亲眼看着你母亲抱你而去,发誓再不踏进这天策府一步。你父亲死后,天策府增补新军规,第一条就是严禁与外人比武、私斗,为的就是不要再有人步你父亲的后尘。他们是不敢面对你母亲在天之灵,所以才不得已要逼迫你离开,想让你回去自己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可是你真的愿意离开吗?你想做个普通人,浑浑噩噩的去活一辈子吗?”
罗校尉情绪激动,站到窗边手指着远处飘扬在城头的天策大旗,“看看这面战旗的颜色,你要离开这战旗吗?那上面还有你父亲流过的血!你要离开这里吗?这可是你父亲用命守护的地方。你生来就属于天策,就如同天策自诞生以来就属于大唐!”
杨宁一时哽咽,他转头瞩目墙上悬挂的战利品,自己的父亲居然是天策府的枪术教头,居然是如此了不得的一位英雄。原来自己儿时就曾在这里居住,怪不得自己立在天策府大门之外,仰视城楼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轻轻伸出手去,那记录天策英雄胜绩的书页已经泛黄,缴获的战利品上薄薄一层尘土,可是泛黄的纸页、斑驳的文字、战利品上的尘土,都挡不住澎湃的天策豪情扑面而来。缴获的兵刃在杨宁手下轻轻颤抖铮鸣,记录功勋的纸业轻轻起伏掀动,它们仿佛瞬间有了生命,要有无穷的故事,向杨宁倾诉。
罗校尉伸手捏捏杨宁的肩膀,“这肩膀已经足够能扛起大唐的安危了。小子,你身体里就流着天策的血,这血会在你身体里一生沸腾不息,哪怕是寒风凛冽,哪怕是冷雨加身,哪怕是铁甲如冰,天策之血永远是灼热的。你想要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即便面前有十座大山,你也能用枪把它们一一挑开!除非你自己不想成为天策,你就想找个太阳地里,混吃等死,做个浑浑噩噩的庸人!”
罗校尉伸手整了整杨宁的衣衫,将自己的束甲丝绦系在他腰间,接着摸出一根盖有天策府印鉴的纸卷,正色道:“天策杨宁接令!朱军师对你早有安排,命你五日内便装赶到长安城北的西山居驿馆,不得有误!”
杨宁惊讶的不知所措,“你……怎么朱军师?这到底怎么……?我还是天策吗?”
罗校尉狡黠一笑:“天策府里有句话,叫‘算无遗策朱军师,事无不知罗校尉。’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小子,快接了令赶紧去长安吧!朱军师在哪里等你呢!”
杨宁敛容接过军令,罗校尉立身挺胸,右手在胸前一横道:“长枪在手!永守大唐!出发吧少年!”
西山居驿站在长安城北光华门之外,是运粮商队习惯出入的途径。驿站有宽敞的前院,能喂马存车的后院,还有堆放货箱的茅棚,供客人住宿的木楼有三层高,环抱式分列东、北、西三侧,南向是正门。西山居门楼上插挂着土黄色三角旗,角旗中央绣着金黄色火焰徽记。
一行十余人的马队,徐徐而行走到西山居驿站门前,楼顶上撩高伙计使劲一拽手里的粗绳,一楼檐角下挂着的大铜铃铛叮当作响,撩高伙计把手举在嘴边,冲楼下仰望自己的同伴招呼道:“客来啦!十二位!贵客好马!仔细招呼着!”
听到消息的迎客伙计们连忙从屋里迎出来,先捧上一盆热毛巾分给来客净面擦手,又捧上一托盘热茶给客人解乏,再指引后院给客人安排卸鞍喂马,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这一队来客都是身裹披风,斗篷遮头,为首之人在伙计手捧的木桶里放下三枚铜钱,淡淡问道:“小哥,我们做大生意、要大房间、出得起大价钱。”
见有大生意上门,伙计笑的嘴唇都几乎裂到耳边上,“那敢情好,敢问客人您做哪行生意?兄弟几人啊?”
来客淡淡回道:“做药材生意,兄弟四人。”
伙计的笑容瞬时收敛,目光盯着来客的颜面缓缓道:“先生是做汤饮片济?还是丸散膏丹?”
来客一字一顿回应道:“镇惊朱砂丸。”
伙计回头向屋里高喊了一声:“掌柜!订房的药材客商到了,是专作镇惊朱砂丸的那波客人!”接着拱手抱拳道:“请随我来。”
微微驼背的掌柜将账本合好,毛笔搁在笔架上,绕出柜台迎上前来笑问道:“即是做镇惊朱砂丸,就要用朱砂、雄黄、附子、麝香、巴豆仁这几味药材喽?。”
来客点点头,回应道:“还差麻黄、桂枝、防风、辛夷这四味药解表,再加当归、白芍两位药补血。”
掌柜连连点头微笑,挺直了腰背抚掌道:“唉,朱军师编排的好暗语,背的我头疼啊!”
来客将斗篷摘下,露出头面,正是天策府军师朱剑秋,他身后几人也解开斗篷,正是化过妆的李承恩、秦颐岩、徐长海。
掌柜点点头,向四人抱拳道:“姬某奉丞相之命,在此恭候各位多时!”
徐长海手指门楼的土黄色三角旗问道:“姬总管,你这家客栈居然还挂着明教厚土旗的徽记!莫非这里是明教的桩子?”
姬别情点头道:“不瞒兵马使大人,此地正是明教厚土旗所设的桩点,明为客栈,暗中却是望风报信、通传消息的据点。只不过这据点在设立之初,就已经为我所用,而明教一直以为是他们在掌控罢了。”
一行人直上三层的天字上房,推开窗户,驿站外两三里之内的情形尽收眼底,可以远眺长安城墙,李承恩满意的点点头。
屋内四张八仙桌拼凑在一起,铺开硕大一张长安城舆图,姬别情笑道:“这是最新的长安街坊图,按规矩只能借阅不能带走,但朱军师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想来也无需带走的。”
接着姬别情手捧一个木匣递给徐长海,“这里有允许天策军入城的文书;允许长安城内骑马的文书;允许临时征用长安城内望楼、城关,以及允许调配武侯、持金吾协助的文书;这是由长安县令负责供应粮秣的文书。这些文书已全部加盖陛下的玉玺,和丞相府的印章,徐将军尽管使用。一句话,除皇城十四卫之外,其它长安城内诸军、诸役,全凭大统领调配。”
李承恩抱拳道:“李相政事缜密细致,当为此战第一功!”
姬别情摆手轻笑道:“在京师中动刀兵,可当真是世间第一谨慎之事,纵然圣上信任天策,可若是稍有疏忽,纵然全胜,怕也会被言路上寻些由头上书参奏的。”姬别情略作犹豫,伸手在舆图上虚划了一条线:“大统领莫嫌在下唠叨,大光明寺以东不远,即是皇城的安福门、顺义门,此处由右骁卫、右威卫守御。天策府千万千万莫要让明教余孽冲击此线,一旦皇城受到冲击,那可是惊天大罪啊。哪怕是一块砖头扔到宫门上,你我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秦颐岩点点头道:“姬管家请放心,我等知道轻重。届时某会亲自在此压阵。”
姬别情点头道:“据我收到消息,连日来大量明教人物出现在长安,在大光明寺所在的义宁坊内,更住有大量明教教众。天策是要准备夜袭大光明寺么?”
朱剑秋摇摇头,“正兵无需奇谋诡计,天策对长安又并非熟悉,若在夜间动手,难免会有疏漏。便在明日辰时,以石击卵!”
李承恩手点舆图道:“届时朱军师在此指挥调度,我与少林僧兵从居德坊向北主攻,徐兵马使与纯阳高手从普宁坊向南夹击,秦副统领与唐门高手自金城坊向西策应,留开远门做缺口,冷天锋带人埋伏在城门外擒拿残贼。”
姬别情点头道:“四面围杀,围师必阙,天策这番布置也算天网恢恢了,我属下有二人,叶未晓与慕青青,他们熟悉长安城内布局,也见识过明教诸多高层人物,或许能有所助力,在此听候朱军师调用。”
朱剑秋点点头,长吁口气道:“此战有纯阳、少林、唐门三派助阵,还有浩气盟奇兵一支,可谓高手云集。且五日前就已安排神策军出面,以皇室外出礼佛为名,禁止江湖人携带兵刃入城,如此来削弱明教教众的战力。再由相府协助,天策暗中接管大光明寺周边的望楼,便于指挥调度。姬管家安排我天策军瞒天过海,秘密抵达长安,还派助如此得力的内应,可见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此战我方必定全胜!”
李承恩一手捶在桌上,斩钉截铁道:“万事俱备,只等朱砂入局!”
这一天的清晨由小雨开始,雨滴密密麻麻的颇为粘人,雨水也让走街的小贩们少了很多。有些人在起床的倦怠中微微诧异,怎么辰时鼓打了四遍?比往日多打了一遍。
正在礼拜圣火的明教教徒中,有些人便抬头望向立在四坊之间的望楼,负责鸣更鼓、观火警的望楼上,比平日多站了一个人,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四法王昨日半夜方才赶回,左护法张戈正穿过大光明寺的前厅,来寻右护法铁翼,想在教主回来之前,同四法王商议一下,也好有个成议。第四遍报时鼓声缓缓敲击中,风卷落叶在张戈脚边打着旋掠过,水池中的锦鲤见有人经过便浮上来,讨好的摇头摆尾,微风吹动着香炉中的青烟袅袅而散。大殿内低沉的颂唱声刚刚告一段落,侍奉神像的信徒正举起灯油缓缓关注长明灯内。挂在木架上的云板传来清脆的一声敲击。
更鼓声停止,一声单调高亢军箫声忽然奏响。张戈心中忽然一动,长安城中驻军不少,都以向来金鼓为号,几乎从没闻听过杀伐之意如此浓烈的箫声。
箫声中,几名行色匆匆的行路人突然同时出手,将义宁坊门口值守的武侯一击放倒远远拖开,随即身穿山文铠步履整齐的唐军从远处冲来,快步涌进坊门,队列中擎旗手摇动双臂,血红色“灭”字战旗迎风展开,望楼上的人高高举起弓箭,四支绿色烟花被射向半空,接连爆响!
“杀!”随着战吼响起,天策精锐持枪挺盾,快步压上,坊外懵懂中的明教教众们未及反抗,便被长枪刺倒在地。惊惧的教众们连忙翻找兵刃,才想起在入城时自己的兵器已经被寄存在城门口,众人急忙踢翻桌椅,抓起手边能用的家伙,迎上来想要把冲进来天策拦在坊门之外。
“射!”乌云般的一蓬箭雨兜头砸落下来,是天策府独步天下的三矢连射,点钢破甲箭锐锋三棱,将无数身着布衣的明教教众钉死在地面上。而明教教众作为反击发射的暗器,在天策的盾牌与山文甲面前,几乎如隔靴搔痒。坊内空地上瞬时间伏倒大片尸体,惨呼声与呻吟声盖过了大光明寺内祈祷的颂唱声。
“刺!”侥幸冲到前面的明教教众,空手以掌力劈砸天策竖起的盾牌,除了砰砰作响,将盾面砸的前后晃动之外,根本不能撼动对方。而盾牌后刺出整齐迅疾的长枪,却将这些人一一穿透。更有后排的天策脚踏袍泽后背纵身前跃,长枪将阵前的明教教众戳倒在地。
“突!”有武功出色的教众挥动大刀磕飞箭支,扑上来想要在军阵中冲出一个缺口。带队校尉一声令下,四名天策持盾上前挡住对方来势,后面四支长枪当胸攒刺,这教众挥刀奋力招架,长枪手一刺之后齐刷刷收枪蹲伏,后面第三排四名弓箭手松弦放箭。这教众悍不畏死更有些本领,竟能奋力护头磕飞羽箭,可大刀护上不及下,被持盾军士捅出的长枪刺穿两腿,摔倒在血泊中。
灭字战旗左右晃动,传来领军主将的命令:“各队结卫公折冲阵!杀入大光明寺,毁圣像!灭圣火!遇邪教教众,格杀务论!”
厮杀声与惨叫声响彻整个义宁坊,左护法张戈运轻功跃上大光明寺正殿的屋脊上,放眼望去四处都是血红色灭字战旗,他还来不及看清形势,立身高处的天策射手就射出羽箭,冲他覆盖而来。张戈闪身躲在檐下,箭尖撞击琉璃瓦的声音犹如密雨。
“左护法!是天策来袭!我们……”座下一名青年弟子跃上屋檐来报,话未说完就身中羽箭跌落下去。寺中明教教众们,毫无头绪的往返乱跑,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中无数人在高声呼喝:“教主在哪里?教主救我!”
张戈一边躲避箭雨,一边运起内功吼道:“左护法张戈在此!各位教友关闭寺门!拆下塑像上的法器作为兵刃,一起守护圣火!”
庭院中谷烟河指挥人将中箭受伤教众运入寺院,仰头高喊道:“左护法!天策来势汹汹,必是要围剿我等为目的,趁他们合围未成,你快带人突围杀出长安!”
张戈急道:“不行!教主还未回来,我等必须坚守到教主回来主持大局,再行突围!”
谷烟河连连顿足,高呼道:“先把大门堵死!有兵刃的教众在前应敌,没兵器的教众速去寺内拆捡法器当做兵刃!按各旗各坛分别应对各个方向的敌人!找四法王来,找五散人来!商议如何应敌!”
原本纷乱的明教教众,听到谷烟河的安排纷纷动手,搬扛香炉、坐像堵住寺门,莫言急手提金刚杵急匆匆跑出来道:“君填海跑了!战事一起,他就带着詹毅跑了!”
张戈怒道:“这几个败类!等教主回来,一定拿住他们,天雷劈之!天虫食之!”
谷烟河急道:“外面坊间教众支撑不了多久,快快带圣火突围,找一处未关的城门杀出长安城去!”
莫言急将披风甩掉,怒道:“小小天策,纵然有一两个高手,又能奈我何?你等且稳住人心,莫要慌乱!擒贼先擒王,我们杀出去寻到他的主帅杀了,重围自解!”
莫言伤摇头道:“能调遣天策的只有朝廷,天策来袭说明是朝廷想要围剿我们。我听说天策军师朱剑秋乃是当世第一智者,他既然敢向我教动手,必然早有筹谋准备,岂能容你轻易这般得手?”
张戈道:“大光明寺三年乃成,这里一砖一瓦都是教众心血所在,岂容轻易放弃,我等应当在此死守,等教主回来带大家反戈一击!”
谷烟河道:“可教主一直没回来,再等得片刻,即便教主回来,大家死伤惨重,又如何反戈一击?”
莫言急连连顿足,“人家已经杀到大门口了,还在这里议来议去,赶紧召集众人,带了圣火杀出去才是要紧!”
张戈无奈摇头:“那就分散突围吧,各带一部教众,北走开元门、南走金光门,大家出城后再做商议!”
浑身是血的詹毅跃过围墙急匆匆跑进来,急声道:“不仅是天策!北有纯阳、南有少林、东有唐门,咱们是被整个中原武林暗算了!”
厅堂内众人闻言顿时大哗,纷纷恶骂纯阳与少林卑鄙。
莫言败挺身而出,高声道:“此时我教危在旦夕,大家莫在商议了!左护法带五散人和锐金、巨木、厚土三旗教众向北突围,右护法与诸尊者带洪水、烈火旗教众向南突围!咱们杀出长安城去,枫华谷再相见!”
众人点头散去,纷纷召集教众分头而行。
莫言笑回头道:“哥哥你的意思是……?”
莫言败长叹一声:“唉,偌大一个明教,且看平日里高居自大,蔑视群豪,一旦大难临头,自顾自逃枉顾他人者有之、议而不决犹豫不定者有之、不辨局面墨守成规者有之,合该我教有此一劫啊。”
莫言伤皱眉道:“大哥难道是想,合我兄弟四人之力向东冲击皇城?搅乱朝廷部署,替教众们引开重兵?”
莫言败点点头:“今日里,只怕我等性命就要托付给明尊了,若明尊在上,有意让我教不绝,保佑我等杀至安福门下。一旦皇城惊乱,天策必定要抽调南北两边力量向东,全力围杀我兄弟四人,这样其它教众突围就容易多了,一旦教主能及时赶回来,局面也好过坐以待毙。”
兄弟四人平时心意相通,此时更理解莫言败的用意,可皇城是何等森严重地,敌方又是熟悉军务当世第一智者,必定早布下层层埋伏,预留高手如云,也许以他们四人之力,连城门都没看到就要血染长街了。此举必定如飞蛾扑火般有去无回,可这也是唯一能搅乱局面,撕扯开天策部署,掩护更多教众突围的机会。
有些事情,在有些时候,总需要有人去做。
这种事情,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四个字:赴汤蹈火。很多人是会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一年中总要说上几次,对挚友、对师长、对上司,仿佛不铿锵有力的说上几遍,便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担当。但真正到了需要践行的时候,面对生死抉择时候,毫不犹豫去赴汤蹈火的人,往往都是那些之前从不留有豪言壮语之人。
莫言笑点点头,将手中光明杵舞了个花,手指皇城方向仰头哈哈大笑道:“走走,且随我去敲敲那皇帝老儿的家门去!”
莫言伤扬天大笑,领头朗声念诵道:“愿以慈悲眼,普观此世间,愿以慈悲心,普度此世人,愿以慈悲愿,普济万顷田。”
此时被明教教众千呼万唤的陆危楼,正焦灼的与人对峙在长安城外的华山栈道上。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盘膝坐在他对面不远处,身前躺倒着两名被隔空点住穴道的明教随从。
陆危楼面沉似水,分开教众缓行到老和尚对面,轻弹两指,在数步之外就隔空为下属解开穴道,这精纯的内功着实惊人了。陆危楼森然道:“身负达摩术,少林不老僧。渡法大师在此,可是要对陆某有所指教?”
灰衣老僧嘿嘿一笑,侧头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我们又见面了!老衲和陆教主还有一桩私人恩怨未了,特意在此等候多时呢!”
陆危楼摇头道:“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陆某有急事要回长安,一但眼前事了,陆某必定亲上少林,带上素斋素酒,聆听大师教诲。”
灰衣僧渡法闻言连连摆手,“可别提素食了!俗话说人过七十无肉不饱,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想让我天天吃素,你……你好歹毒的心啊!”
陆危楼抱拳道:“大师此来既然所为私人恩怨,那就请大师即刻开示,陆某在何处与大师结怨?”
灰衣僧渡法伸手入行囊,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陶钵来捧到身前,伸出食指轻轻一弹钵沿,陶钵里顿时响起一阵高亢的蟋蟀鸣叫声。“当年在枫华谷外,你与我比斗蟋蟀胜我一局,我应诺禁足三十天不得出门,憋闷的我好生难受。后来我才知道,你这小娃娃当时正在对付唐门与丐帮的关键时刻,怕我坏了你的好事,才用此计令我远离枫华谷。”
渡法得意的笑笑:“咱们现世报还的快,这只虎头青翅是我发动十几名小和尚,翻遍少林后山才找到的!喏,我给它取名叫那罗延,你去找只蟋蟀来,你若赢了我这只那罗延,我转头回少林,禁足三十天不出门。你若输了,那就在这华山绝壁掏洞结庐,一样禁足三十天不得出行!”
陆危楼深吸口气,沉思片刻先回头唤过一个俊朗少年,低声道:“七弟,我近日心神不宁,唯恐长安城内有变,你持我圣火令先回长安,若见到我教中诸护法、法王,令他们等我到后再做打算,而后你在光华门与我会合。”
那少年点头接过圣火令,转头看了看渡法,忽然一腾身直扑渡法而来。他身形极快,渡法不敢小视,用龙抓手应对,谁料这少年方才极快的身法并未使出全力,见渡法出招他身形连转竟然更快,在渡法的龙抓手招式间隙进退如电,竟让渡法一连三抓都落了空!
渡法顿时不敢再托大,两腿从盘膝向天的降魔坐式,换成了右膝曲起,左足半趺更具攻击力自在坐式。渡法左手龙抓手、右手暗运拈花指,凝神应对这轻功骇人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一出手,就逼的渡法凝神接战,他得意的笑笑,朗声道:“改日卫七一定要亲上少室山,观一观中州风景!”说完,他抖开袍袖自绝壁间径直跃下,白衣袅袅犹如惊鸿孤雁,与峰峦间穿云破雾而去。
这般轻功连渡法也不由得瞠目道:“好轻功!这人难道就是‘长风万里’卫家小七?”